這座以金融和自由貿易而聞名的摩登城市亦在追尋屬于自己的文化榮光。
7月底的香港正處在盛夏溽熱的季候中,灣仔會議展覽中心前的紫荊花廣場上游客似乎都比以往少一些,然而在會展中心臨近市區一側的港灣道卻是另外一番景象:從地鐵站、公車站、渡輪碼頭和四面八方涌來的人潮在灣仔天橋蜿蜒成幾條長龍,順著樓梯盤落在地面,又沿著被隔出的一米多寬的專用通道緩慢前行,綿延的隊伍中聚集了來自社會各階層的人們,通道盡頭的會展中心龐大的內部空間是所有人的目的地——香港貿易發展局主辦的第十九屆香港書展。
正是香港這樣一座極度商業化的城市,成就了一屆很可能是全世界參觀人數最多的書展。5座展廳及一座中央大廳里匯集了來自21個國家及地區的483家參展商,7天的展期約有83萬人入場參觀,其中絕大部分是香港市民,這意味著平均每10個香港人就有一人去了書展拋開每位參觀者的前來原因和閱讀品味,這樣的熱情也應該讓人們改變“香港無文化”的成見香港貿發局助理總裁葉澤恩在書展專刊的致辭中寫道“每一年書展,我都可以見到大批愛書人,在會展門外輪候入場。當中最令我感動的,是那些下班后拖著疲累身軀的人,在黃昏時分仍然堅持到書展搜羅讀物。”

今年第一次參加香港書展的畫家與作家陳丹青對《環球企業家》感慨書展人多得像“暴動”,在他看來,大陸比香港更像“文化沙漠”——所謂快的生活節奏讓香港人選擇“速食”閱讀的說法并不準確:“不只是香港,北京、上海也一樣。北京、上海在‘快’上已經和香港差不多了,可能比它還要亂。香港只是有效率,京滬的讀者未必比香港的更安靜、更從容。”事實上,書展進行的問卷調查顯示,被抽象、簡化成“文化”符號的文學和宗教及哲學類讀物在受歡迎程度上緊隨小說和流行讀物之后。
香港書展或者香港文化的一個有利條件是“自由”。“文化環境自由、開放的最大好處是免于一律化,容納不同的聲音才可以提供不同的選擇,在各取所需的前提下得以百家爭鳴。這樣既可以向市場化和量化的一面發展、擴大影響,也可以拋開功利的考慮,不受任何條條框框制約、暢所欲言,最終達至文化民主”,香港作家葉輝對《環球企業家》表示。另一位香港作家馬家輝則將自由視為香港社會和文化的核心——自由不僅意味著你可以讀到任何你想讀的書,其潛在的作用在于對社會信心的塑造。當人們知道能從閱讀中尋找到真實的東西時才會對社會有信心,而這種信心對香港人的生活所造成的影響更大。
2007年的書展適逢香港回歸十周年,因此展會主題是“閱讀香港”,希望通過“尋根之旅”撕去“無根”的標簽,并使這座城市曾經模糊的文化形象變得清晰起來。今年“閱讀世界、走向世界”的主題是去年的自然延伸,“希望將書展辦得更國際化,希望香港人能從不同種類及文化的書籍中擴展視野”。
段子與文化
“名作家講座系列”已是香港書展中很受歡迎的一個品牌,因此在出版界素有“去香港書展,看書不是最重要,看人才是關鍵”的說法。對于應邀前來演講的作家,這也是一個重見老友、闊別敘舊的機會。今年的12場演講依舊各自精彩,在葉輝看來,“來自哈佛的王德威和臺灣作家朱天文的演講可讓書展的參與者發現文學的內斂力量,”而普通民眾則可能更為臺灣作家張大春的演講吸引。
并不是第一次參加香港書展的張大春幾乎是站著作完演講,以饒有趣味的方式將聽上去頗為嚴肅的主題《華文世界語境的沖突和交流》娓娓道來:以中國歷史上各民族各時期對父親的稱呼開場,卻忽然轉而說起因為王昭君的口音,琵琶才有了“琥珀思”這個奇怪又具有浪漫主義色彩的別名;當講到《水滸傳》中的一段“武松打店”時,主角卻是被武松吼聲震得嗡嗡作響的大水缸;即便是香港坊間流傳的粵語笑談也能拿來作為語言使用趨向單一的例證。
這樣的演講風格帶有張大春的典型印記:天馬行空,不拘一格,不以學院作派“綁架”普通讀者。聽他的演講,你永遠不會知道他下一句話會說到哪個段子,但聽完就會發現其實所有話題都緊緊圍繞主題。就像你讀他的書,往往要跟隨他的文字走到盡頭再轉身,才能發現暗藏的脈絡,恍然大悟間,其樂無窮。講座中看似無關的段子,其則是在告訴聽眾,在人類歷史發展過程中,不同族群、不同地域間通過語言的交流和沖突,時常“不經意間”產生新的語義,使語境發生變化,從而推動語言文化的發展。
身為作家的張大春不可避免地談到小說,這種已經存在了幾百甚至上千年的文學形式在他看來,是“一個詞在時光中的奇遇”。張亦說到,現在的中國小說更多沿襲了西方小說的傳統,真正中國小說的敘事方式與書場里的說書有很大關系,往往在細微處見真章,即他所說的“閑中著色,精神百倍”。
張大春的“八字真言”用在蔡瀾與倪匡這對幾十年的老朋友在《好友講好友》的對談中也頗為合適。二人堪稱香港文化的化身,當這兩位華人文化圈里著名的高產暢銷作家坐在一起以朋友身份對談時,不免像小孩子一樣相互揭底,雜談間隨意想到并提及的不同年代、地域和朋友,都是讓聽眾稱奇的香港文化史。
無論是樂于嬉笑怒罵的蔡瀾、倪匡,還是真性情的張大春,胸中自有書山書海般的學問,但講出來的,卻是一個個妙趣橫生的“段子”。聽者笑聲不斷、如癡如醉,過后又不由對段子里貌似不經意傳遞出的含義感慨良深。看似市井卻自含深意,這種親近大眾的文化與香港人不矯飾、常年保持“娛樂”心態的性格非常契合。正如葉輝所說的:“世界上沒有任何地方是‘文化沙漠’,也不可能光靠一個展覽便擺脫憑空想象的標簽——只能說標簽長期以來是基于誤解,香港自上世紀20年代以來,形成了一種流動的、多元的、獨特的、內斂的文化,要往深層看,才可以見出端倪。”
香港并不真的缺乏文化,它有自己通俗而不庸俗的文化風格,也有深夜還流連于書展尋找閱讀和夢想的人們。
馬家輝感慨:“香港有很多年輕人會去開書店,可能兩三年就倒閉了,但是后面又會有一批人繼續開,也有一些書店是因為年輕人的幻想才存在。”多年來以處于東西方社會、經濟、文化交匯處聞名的香港擁有開放而坦承的氣質,它所需要的正是真正地“閱讀世界、走向世界”,當然,是以自己獨特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