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海子吧

如果我和你談論海子，肯定不是為了紀念死亡--無論如何，死亡不是生命的延續，死者無法對生者揭示真相。我甚至無法和你談論詩人海子。我要和你說說一個活著的海子，年輕的海子，扁臉孔矮個子的海子。慢慢的，他就長滿了胡須；慢慢的，他就出現在我面前。我大聲喊他：“海子海子！”他回頭驚訝看我（當然他不認識我），一時間我無法向他介紹我自己。

、“冬天的夜行列車”

無法重返1979年。那個時期的政治、經濟、文化，堆積在泛黃的報紙里等待遺忘；更具體一些的，春節、服飾、交通、流行語言，也需要愛好歷史的人們來梳理。我甚至無法想像剛剛考上北京大學的15歲少年查海生的發型和隨身攜帶的行李。當他和父親一起到達安慶火車站的時候，寒風中這個未見過世面的少年大學生，疲倦、傷感和迷惘被興奮沖淡--也許還雜有小小的驕傲，已逝的日子不再重要，快快迎接嶄新的、不可知的未來。然后是獨自面對北上的路，風景幾度變換，南方成為他的一抹印象。十年后，他葬在面對麥地的故鄉山坡上--對北京來說，這個外省青年幾乎沒有留下痕跡，他在星光覆蓋的昌平寫下的詩句，是不具備物質形態的。

這次漫長的路途中，查海生開始和世界的第一次接觸。他看窗外，也觀察著旁邊的旅客，拭洗得干干凈凈的手找不到安放的位置。當他們知道小不點是北大的學生，祝賀和羨慕就成為干燥旅途的調味品。八年以后，除了故鄉幾乎沒有人再叫他查海生了，他在日記里回憶起夜行列車，寫道：“那時的夜晚幾乎像白天。”他特別提到細致的女性感情，這是鄉村所沒有的，他告別了童年，開始“瘋狂”（海子語）的少年時期--這個時期如此短暫--19歲他便成為政法大學教師，同時出現了一個雄心勃勃寫詩的海子。教師\"查海生\"隱藏到詩人\"海子\"的身份里面，就像種子隱藏到花朵里一樣，這朵花將開始自己都無法估量的行程。

——其實他到過的地方是如此之少。

對很多人來說，地名不過是現實生活的具體場景。到了1986年，我們逐步在海子的詩歌里讀到安慶、昌平、拉薩、祁連山、敦煌、喜瑪拉雅、青海湖、額濟納，詩歌似乎悄悄告訴我：感情開始投射到地名上了！海子戀愛了！他的精神開始漫游了！我悄悄琢磨他的成長，緊緊跟著他，在1987年1月11日左右獨自到達四川達縣，以及九寨溝，這段時間雨水很多，使他的詩歌潮濕，柔腸百結。地名不再是一個單純的地理坐標，呈現出附屬的含義，既是海子的生活場景的擴大，更是他精神領域的擴大。然后，1988年7月25日他再次寫到青海湖，8月13日至21日他再次寫到西藏，而《太陽》中的一些長詩也在此前此后完成。走吧，寫吧。不是為了寫而走，也不是為了走而寫，但走過的路包括心路都記錄了下來。“走在路上，放聲歌唱。”海子似乎是一個精神浪子，一旦嘗試到流浪的快樂，就停不下腳步。獨自旅行，就是這四個字，在這個過程中，海子在獨自旅行。“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孤旅是沉靜的、殘酷的、可怕的，讓人感到命運挺進的簡單和明快。這樣，海子不斷拉開和我們的距離，無論是他需要的還是不需要的，我們的時代、人們、周圍景物、思潮，遠離了海子。如果海子不遠離我們，就不會犯這樣的錯誤--1989年3月26日，他再一次接近火車——我們再也看不見他了，這顆孤獨的星辰回家了。

“建筑祖國的語言”

海子隱失在人群里。幾乎看不到海子和當今有名詩人的交往紀錄；經常和他接觸的，尤其說是詩人，不如說是朋友，駱一禾和西川。他好像生活在狹長的弄堂，兩邊是高大馬頭墻，當他回到除了電燈外沒有其他電器的房間，在印度香的裊裊氤氳里，就可以和書本中的人物交流，那些人可都大名鼎鼎--王（父親）、后（母親）、王子。他是怎么找到那些人的？怎么給那些人清晰分類的？在李自成進北京的那個關口，海子為我們找到了一面可以照出詩歌優劣的魔鏡，輕松使我們感到天才存在的必要，讓我從來不羞于說出我對海子的熱愛。從21歲冬天一直到29歲春天，如果沒有海子的詩歌，如果我不知道海子這個人，我的青春幾乎是一塊空白。我像海子一樣點燃印度香，朗讀海子的詩歌，讀他讀過的書籍，沒有人告訴我像海子一樣生活是有害的，相反，我得到很多狂暴中的寧靜，屬于青春的藍。

我甚至無法向你說起海子如何去閱讀那些書--他的閱讀是專注而頗有心得。但我能夠感受到海子閱讀那些書時候，那些文字是如何像條魚跳起來，攪動他周圍的空氣。一條傳統中國的魚，愛上一條浪漫主義的魚；一條古代的魚，同時陪伴當世的魚；一條詩歌的魚，接近戲劇的魚；一條原始力量的魚，排斥了一條碎片的魚：魚在快樂嬉戲，周圍的空氣彌漫淡淡的印度香。后來，海子的大腦也像中藥鋪里的抽屜，一旦需要，那些儲存的信息就組合起來發揮巨大的效能，直接融入他的生命節奏。他幾乎不懷疑書的內容，前提是這本書是他需要的；他的書不多，但都已經讀過了。他將讀過的書整齊放在一起，像一堆麥垛，或者墓碑，豎在秋天的花楸樹下。

海子自己的語言也是魚。豐盈滑潤，明亮直接。整個夏天，我都在讀他的比喻，一個集比喻之大成的形象出現在我面前。“起風了。/太陽的音樂。太陽的馬。”這樣的句子與其說是比喻組成的，不如說是敏銳的觸覺隨意一粘就夠著了，但是很多人就夠不著。整個夏天，我對語言的力量有了更深的認識，對中國文字有了更深的認識。有人反感海子對語言的粗暴組合，就和蘇聯時期有人反對葉賽寧有這種有趣的習慣一樣。我承認語言有嚴肅的一面，但語言也有游戲的一面，我們小時候的歌謠：“兩只老虎，兩只老虎，一只沒有眼睛，一只沒有尾巴。”有多少深味呢？但我們在歌唱的時候是多么快樂啊。當海子有意識把自己的詩歌寫得接近歌謠時，我相信他的內心是明朗的，快樂的，頑皮的。

是啊，我敢肯定，海子朝反現代的方向走，朝歷史的底層走，朝原始走，朝傳說走。就像夜行列車上孤旅一樣：“那時的夜晚幾乎像白天。”反現代，不是海子的選擇，這是自發的、自動的，沒有辦法的。和別人一次談論中，他說離開了顧城，開始走向楊煉、昌耀，走向鄉村的“麥子”和農民的“胃”。當他說出自己就是詩歌王子，渴望成為王的時候；當他說出“民間主題”然后延續成為“元素”的時候；當他將一切準備完畢開始寫《太陽》的時候--他沒有朝浪漫主義的方向走，也許他自己想成為那樣的人；但是事實上他只是水中的魚，太多的拘囿，水和空氣是不一樣的。凡是在水中浸潤太深，空氣就會排斥它。當海子在1989年3月14日寫下“在光明的景色中/嘲笑這一個野蠻而悲傷的海子/你這么長久的沉睡究竟是為了什么”的時候，他已經看見了三種未來：時代已經多元容納，依舊有人不理解，但他的詩歌從沉睡中醒來。但是啊，“野蠻而悲傷”，是不能模仿的，只能是唯一的。

“打聽你，談論你”

海子的戀愛史非常短暫，但孤旅中顯得無比輝煌。他將長詩稱為工作，所以里面幾乎沒有個人痕跡；但短詩歌--僅有的200多首短詩里面，有很多愛情記載。“打鐘的聲音里皇帝在戀愛。”1985年5月海子寫的這個句子，有多種信息：他開始戀愛了，他愛得很深，很無奈，他愛得很孤獨，他只有精神的愛，沒有物質的援軍。西川說海子愛上過4個女孩。也許那些女孩也曾經愛過海子，但后來覺得不合適就分手了。這是很正常的。但給海子留下一連串的傷害--這樣的傷害，更多的是海子自身因素造成的，包括血型、星座、身份、職業、愛好、品性、家庭、家產。如果說戀愛是人世的，那么海子最后沒有入世。他詩歌里的草原、春天、野花，也不是入世的，那是精神的燦然一笑。

我想戀愛對海子來說是艱難的。他對詩歌的愛巨大而變形了--沒有什么可以愛的時候，詩歌成為他唯一的選擇。對戀愛有畏難情緒，但對詩歌來說不存在這個情況，因為詩歌從來沒有說：“走開吧，海子。”雖然詩歌也沒有說：“來吧，海子。”但我們的海子只能選擇詩歌。他對人的眷戀、對親情的渴望，只有付出沒有回報，只有傷害沒有安慰，不斷體驗著失敗的滋味。他抱住詩歌，也就抱住了自己，拯救了自己。這樣的自救手段，顯得無奈、決絕：“詩歌是一場烈火”。哦，人情就是一塊冰。西川說，詩歌是黑洞，海子奮不顧身往里面去了。傾身而出，行動于是變為信仰。一年秋天，我讀到“荒涼的山岡上站著四姐妹”，淚水就下來了；現在我寫下這些句子，心里就發慌。因為海子對我來說，不僅是詩人，更是一位需要幫助的兄長，但是他卻一無所獲。“我的孤獨如天堂的馬匹”，而此馬負重遠行。

——是的，他是一個人。“人”本身是一個抽象的詞語，但海子提供了對人的另外一種闡釋和參照。我希望海子依舊活著，我反對海子死了。我甚至計算：今年海子已經44歲了，“就這樣過去了許多年，他長成了一條結實的漢子”。所以，如果我們僅僅去讀海子的詩歌、詩學論文、詩化小說，而不去讀海子這個人，我們的閱讀無疑是失敗的，就是買櫝還珠。“連亞洲也是我悲傷而平靜的新娘”，客觀上海子只寫自己，但是打開了語言的窗戶，讓我們朝向開闊地帶。那一年去長城，經過昌平，我想看看車窗外的海子寫過的柿子樹，但滿目是蘋果樹，在烈日下挨挨簇簇，我心里說：“嗨，海子，你在哪里呢？”一種傷感涌了出來，自然無人知道。車上的旅客，因為快到長城而開始精神百倍。

作者簡介：

邊建松，高中語文教師。出版個人詩集《第一種聲音》、合集《紹興六人詩選》、論文集《語文小燈》。主編出版10多種學習輔導資料和作文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