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遺像,懸掛在家鄉老屋的中堂上。像框很大、很方,而像本身是半身橢圓形的。像中的祖父有著家族男性典型的鵝卵石臉型,清瘦、單眼皮、高鼻梁。他是1927年犧牲的。那年,他二十一歲。這張照片,大概是他犧牲之前不久照的。二十一歲的他,留著當時流行的中分短發,著一件得體的中山裝,臉上帶著不屬于他那個年齡的矜持、成熟、安詳。
祖父在三個兄弟中排行老三,是唯一接受過現代教育的。新干縣1990年版的縣志里是這樣記述他的事跡的:
姚有光(1906—1927),沂江鄉湖江背村人,男,1906年10月24日出生,父親姚哲夫是清末秀才,在鄉間小學里以“窮教書匠”終其一生。……1924年7月,姚有光參加中共黨員鄒努舉辦的新干縣暑期學生補習班學習,閱讀了革命書刊《新青年》、《向導》、《紅燈》等;8月,加入社會主義共青團。
……
1926年3月,姚有光加入中國共產黨,任中共新干縣支部委員;5月任新干縣農民協會青年部部長。
1927年1月,姚有光當選國民黨新干縣執行委員,并調省農協農民運動講習所學習;后擔任新建、新干、峽江三縣農運特派員,并親自領導和多次發動農民群眾運動,幫助建立三縣農民革命武裝——農民自衛軍。
……“四·一二”事變之后,姚有光奉命調省農協工作,為安全出境,他曾巧妙地從峽江仁和墟鎮混裝在辣椒麻袋里乘坐木排下南昌,躲過國民黨新干黨部的搜捕,勝利地完成轉移任務。
是年8月1日,姚有光參加了舉世聞名的“南昌八一起義”,后服從組織決定,留在南昌進行地下革命活動。11月初,姚有光不幸被國民黨右派搜捕,11月21日黎明,被國民黨右派秘密槍殺。第二天,《嶺南報》刊出消息:江西土地革命首領姚有光等七人槍決。臨刑前,姚有光慷慨高呼:“吾為共產主義而死,死吾一人便有千百萬個共產黨人出現!”
祖父在縣里打土豪、分田地,家里人聽到風聲,擔心得不得了。曾祖父曾被國民政府任命為清江縣(現樟樹市)縣長,但沒到任就病逝了。家里到了祖父這一代,雖不是富裕大戶,但也無法理解祖父的“造反”行為,于是就派二祖父步行三十里,到縣城勸說祖父,告訴他:“造反是要殺頭的。”此話不幸言中。
祖父在南昌被殺害,家里的兩個兄弟也沒有得到安寧。大革命失敗,還鄉團回來了,兩個兄弟只好躲到山里去,一去就是三年。祖父的妻子帶著一歲多的兒子東躲西藏,兒子最終夭折在逃難的路上。為了不讓祖父斷后,家族決定把大祖父的三兒子,即我父親過繼給他。
1983年年初,我在南昌革命烈士紀念堂里第一次看到連綿不絕的江西籍烈士名錄,試圖想象那些只剩下姓名或者干脆連姓名也不周全的烈士們當年的音容相貌,心情不是“感慨”二字就可以形容。祖父是他們當中幸運的一位,紀念堂里懸掛著他的同一張遺像。站在祖父的遺像前,我久久不愿離去。盡管祖父的遺像一直掛在家鄉的老屋里,但之前因為年幼,我并沒有對祖父產生多少興趣,而家里人除了過年給他的像供上貢品之外,也不特別提到他。1983年,當我的年齡接近祖父犧牲時的年齡的時候,我才真正開始面對祖父,試圖讀懂他的短暫生命的意義。現在,我的年齡已經超過了祖父犧牲時年齡的兩倍,我仍然在思考那個年輕生命的意義。他的犧牲值得嗎?他的追求實現了嗎?如果看到今天的中國,他會作何感想?這是他理想中的中國嗎?
是的,經過二十二年艱苦卓絕的斗爭,他的戰友們戰勝了國內外敵人,建立了屬于自己理想的人民共和國,他應該為此而高興;是的,農民們得到了土地,土豪劣紳被消滅,他應該為此而高興;是的,中國沒有再遭外敵入侵,而是在贏得世界的更多尊重,他應該為此而高興;是的,人們的生活水平大幅度提高,沒有人再為吃不飽肚子而犯難,他應該為此而高興;……但是,六十年來,也有很多事情,他會無法理解。
毛澤東在1940年代初完成的《論新民主主義》中將共產黨領導的革命的性質定位為新民主主義,并設想在革命勝利之后,新民主主義政策將實行較長的時間。于是,我們看到了土地改革,農民獲得了土地,實現了孫中山先生“耕者有其田”的理想。在城市,除壟斷資本被國有化之外,多數私人工商業沒有被觸動,而且得到了繼續發展的機會。但是,歷史的進程并沒有跟隨毛澤東當初的設想而展開,社會主義改造很快來臨。私人工商業要么被贖買,要么被公私合營;農民不得不放棄他們剛剛得到的土地,加入人民公社。盡管在意識形態上,公社被定位為實現共產主義的必由之路,但在現實中,公社是國家為了控制農民所采納的手段之一。為了快速地實現工業化的目標,國家不得不向農民伸手,攫取農業剩余,以加速資本的積累。但是,在分散的小農條件下,這種攫取的組織成本很高,而當時的經濟管理者又沒有利用和管理市場的經驗,因此采納了公社化這條路。如果公社的組織能夠更理性一些,我們還不至于看到1959—1962年的災難;但是,大躍進期間的歇斯底里,給國家和民眾造成了無可挽回的損失。前所未有的饑荒,成為人民共和國歷史上一塊無法撫平的傷疤。然而,大躍進對中國的破壞雖然痛苦,但其效果卻是暫時的。相比之下,文化大革命給中國造成的破壞,不是一代人可以恢復的。
如果祖父經歷了1956—1976這段歷史,我相信他會和他的多數同志那樣,有許多的不理解。但是,我也相信,他也會像他的多數同志那樣——如果他沒有在“文革”的迫害中喪生的話——在“文革”結束之后給予黨一次改過的機會。相比之下,他可能更不愿看到今天的中國。不錯,百姓的生活水平大大提高了,我們那個小村子里幾乎家家有了電視機,或安裝了電話,或買了手機。但是,有一些東西和他的理想格格不入。農民雖然比過去富有,但他們的社會生活卻混亂了。公共事務無人組織,過去和諧一致的村莊建筑格局也被混亂的各式房屋打亂。年輕人紛紛到廣東、浙江去打工,他們帶回來的,卻更多是失望和無助。城鄉差距在過去的三十年里大大擴大了,而且,在可預見的未來也不會縮小。另一方面,部分黨的干部貪污腐化,權力在他們手中沒有用來為百姓服務,而是用來攫取他們的個人收益。所有這些,都有違祖父的理想。
也許,最讓祖父無法理解的,可能是中國在過去六十年里好像是畫了一個圈:他所投身的革命,初衷是造就一個建立在公有制基礎上的平等社會,而現在的中國,就其經濟制度和社會形態而言,又仿佛回到了1956年,甚至是革命之前的樣子。難道革命是不必要的嗎?這個問題,既是我替祖父問的,也是我向我自己問的。經過幾年的思考,我自認為找到了對這個問題的回答,那就是:“革命是必要的。”
理解這個答案的起點是把中國革命放到近代世界歷史中去認識。過去的三四百年間的歷史,是人類走出古代社會,進入現代社會的歷史。在古代社會里,獨裁是常態,左右人們行為的往往不是理性,而是成見和迷信;而現代社會的標志是自由民主,是理性。兩者針鋒相對。在從古代社會向現代社會的轉型過程中,幾乎所有原生性的國家都發生過革命,英國如此,法國如此,日本、俄國、西班牙也莫不如此。革命之所以必要,是因為古代社會造就了一批從中得益的利益集團,他們不愿失去過去所擁有的特權。
從世界的角度來看中國,我們就有必要把1840年以來的歷史作為一個整體來理解。在此之前,中國只有天下,沒有國家。中國的國家認同是在抵抗帝國主義入侵的過程中形成的。無論是辛亥革命、五四運動,還是新民主主義革命,它們的政治理念雖然有很大的不同,但它們的出發點都是反帝反封建。雖然1840年之后的百年充滿了殺戮,但中國完成了民族國家的建構以及從古代社會到現代社會的轉型。從大的歷史尺度來看,用一百年來完成這個轉型是值得的;與這個偉大轉型相比,其中的種種意識形態之爭就不那么重要了。如果仔細比較一下1950年代的大陸和臺灣,我們會驚訝地發現,兩個地方在有些方面非常相似。兩個地方都進行了土地改革;兩個地方都強調發展重工業的重要性;兩個地方都搞國營企業,而又都允許私人工商業的發展;兩個地方都借助工農業產品價格剪刀差從農業攫取剩余;等等。這里的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兩地之間也存在很多差異,但共同的原因是,無論是共產黨,還是國民黨,都認識到社會平等對于社會發展和經濟建設的重要性。而且,也正因為兩地都造就了一個平等的社會,兩地政府才能放開手腳搞經濟建設;特別地,土改給予農民土地所有權,提高了他們的生產積極性,因而政府才可能從農民手中攫取剩余而不至于引起他們的反抗。
就平等的社會而言,1956年社會主義改造之后到1978年間的歷史也不是乏善可陳。不錯,中國人民在這二十余年間所經歷的苦難遠多于他們所得到的幸福,而改革開放之后的三十年似乎畫了一個圈,讓中國重新回到了1956年之前;但是,在這二十余年間,我們在強化社會平等、提高民眾能力以及建立民眾的公民意識方面取得了矚目的成就。在平等方面,公社制度和城市的公有制幾乎完全剝奪了民眾積累個人和家庭財富的權利,從而使得收入分配達到了極端的平等。這種平均主義制度對當時的經濟發展有極大的負面作用,但也起到了把中國社會徹底扯平的作用。另外,婦女大量參與就業,大大提升了婦女在家庭和社會上的地位。在提高民眾能力方面,政府大力倡導識字運動,普及基礎教育,普及基本醫療,使得中國到改革開放之初有了較好的人力資源準備。經濟學諾貝爾獎獲得者、印度經濟學家阿瑪蒂亞·森在比較中國和印度的經濟發展的時候,多次強調中國在人力資源方面的優勢,認為這是中國比印度增長快的主要原因。在建立公民意識方面,各種組織化手段開啟了把民眾從自然人轉變為政治人的過程。這個過程還沒有完成,但卻是中國國家建構不可或缺的一環。民族國家不同于“天下”之處在于,在“天下”之下,一個人或一個小團體可以脫離其他人存在,而在民族國家之中,每個人都是國家這個共同體里的一員。因此,“天下”之下老百姓可以是自然人,而民族國家之中老百姓必須變成政治人,即公民,這是人類由古代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所必經的過程。由此,我們可以理解梁漱溟晚年在《這個世界會好嗎?》里對自己在建國之初挑戰毛澤東的自我批評。梁漱溟以及他同時代的鄉建派所進行的鄉村建設,其取向是不符合歷史潮流的。歷史要求他們做的,不是讓農民回歸傳統,而是讓農民參與國家建構的進程,成為現代社會的一部分。今天,我們在農村所面對的任務仍然沒有改變,而以村莊民主為核心的組織建設是重建鄉村社會的最佳選擇。
平等的社會結構和民眾能力的提高,為人民共和國后三十年的高速經濟增長提供了基礎。民眾能力提高對經濟增長的貢獻容易理解,我這里著重討論一下平等的社會結構和高速經濟增長之間的關系。平等的社會結構意味著中國沒有強大的利益集團,政府的經濟政策因此更可能著眼于國家的長期經濟發展,而不是某些人群的短期利益。我們可以做一個思想實驗,假想你是一個國家的統治者,面對一個平等的社會,你會如何選擇,而面對一個不平等的社會,你又會如何選擇。在一個平等的社會里,沒有哪個社會集團有足夠大的力量挑戰你的統治,也沒有哪個社會集團有足夠多的財富來賄賂你,因此,你的理性選擇是不迎合任何集團的利益,也不和任何集團結盟。我把這樣的政府稱為中性政府。因為它對社會集團保持中性態度,這樣的政府才會放開手腳采取鼓勵經濟增長的政策,哪怕這些政策會傷及一些集團的利益。相反,在一個不平等的社會里,一些集團強大到足以推翻你的統治,或者富裕到足以用金錢把你收買了,你的理性選擇就是做一個有偏的政府,更多地照顧強勢集團的利益,而不是社會的整體經濟發展。由于中國社會不存在強勢利益集團,中國政府在過去三十年里成為一個中性政府。回顧一下過去三十年的歷史,我們可以看到,政府的經濟政策都是有選擇的,經濟特區、對外開放、企業改革、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等等,無不是有利于經濟的長期增長,但又傷及一部分人利益的舉措。但是,政府政策沒有長期偏向某些人群的利益,也沒有長期傷害某些人群的利益;長期而言,即使是在政策層面上,各個人群得到的待遇也大體相當。
因此,在我看來,中國過去三十年不是對1956年之前簡單的回歸,而是一個螺旋式上升的過程。但是,我相信,祖父不會完全滿意我給出的答案。也許他會贊同我對中國革命的總體評價,盡管他可能仍然認為共產黨和國民黨的意識形態之爭是重要的;也許他會贊成我對人民共和國前三十年的評價,盡管他可能仍然認為社會主義改造是必要的;但是,他肯定會繼續問:“為什么現在的貧富差距比1956年之前大得多?為什么城鄉差別在擴大?”作為一個經濟學家,我當然可以把責任推給市場。的確,市場天然地擴大貧富差距。但是,我知道這沒有回答祖父的問題。作為一個社會主義國家,我們本可以做得更好。我沒有把這個問題想清楚;然而,我可以確切地告訴祖父的是,自二十六年前我面對他的遺像開始認真思考他短暫的生命的意義以及我即將開始的成年生命的意義之后,我已經獲得了關于中國革命以及當代中國得失的一些答案。
六十年前,毛澤東在為人民英雄紀念碑所題寫的碑文里寫道:“三年以來,在人民解放戰爭和人民革命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三十年以來,在人民解放戰爭和人民革命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從那時起,為了反對內外敵人,爭取民族獨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歷次斗爭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人民英雄紀念碑因為這個碑文將流芳萬世,祖父因為是無數知名和不知名的為“爭取民族獨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歷次斗爭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當中的一員而永垂不朽。
一個初秋的傍晚,我和妻子在后海散步。我們避開繁華的商業路段,沿著湖邊小道走到大雜院聚集的地段,這里更安靜,也更自然。忽然聞聽動人的合唱和配樂從不遠處傳來,循聲行至一座亭子下,見一群由中老年男女組成的合唱和伴奏隊伍在忘情地表演,周圍觀眾云集。我們走到的時候,他們正在唱《山丹丹開花紅艷艷》。演唱的是十來個五六十歲的婦女,領唱者是一位打扮鮮艷的老太太,嗓音高亢嘹亮,唱到最高音仍然底氣十足;伴奏者是六七個同樣歲數的男人,配器各式各樣,中式的、西洋的,什么樣的都有,但人人激情澎湃。演唱者、伴奏者、觀眾,所有人都如癡如醉,好一派祥和景象!我禁不住熱淚盈眶。祖父九泉之下若有知,當感欣慰。
謹以此文獻給人民共和國六十華誕。
姚洋,學者,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制度與效率——與諾斯對話》、《自由、公正和制度變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