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1995年的“人文精神”大討論,是中國知識分子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短暫失語后重新發聲的嘗試,也是急劇市場化進程中人文知識分子的一種失落與反應。這一討論涉及到傳統、道德、職責等諸多層面,但始終以“知識分子”問題為核心,其中心問題在于面對劇烈的社會轉型,知識分子該如何自救,如何確立自己的位置,進而探討如何在社會中實現自己的價值,或者說如何在社會中發揮自己的作用。
正是在這一問題上,“人文精神”的提倡者與批評者產生了激烈的分歧。提倡者試圖通過這一討論,重新確立知識分子的先鋒位置或社會發展的精神向度,以應對越來越世俗化、市場化或消費化的社會轉型。批評者的意見各不相同,以王蒙為代表的老一代知識分子,對社會發展的世俗化、市場化傾向持一種肯定態度,并對“人文精神”所可能暗含的專制主義或蒙昧主義不無警惕;而以張頤武、陳曉明為代表的新銳學者,則以“后學”的思想資源與知識背景,對“人文精神”進行了去中心化的“解構”;而以王朔為代表的作家或者學者,則結合他們“下海”的實際,對人文精神的“空談”或不切實際表示了某種輕視。這一討論又與稍后發生的王蒙、王朔及張承志、張煒等人的激烈論爭糾結在一起,成為了當時的知識界或文學界廣為關注的話題。
在提倡者內部,對這一話題也各有不同的思考,這雖然部分地出于專業知識背景的不同,但也與他們彼此之間問題意識、自我意識或身份認同密切相關。在陳思和《就95“人文精神”討論致日本學者》的兩封信中,我們可以鮮明地看到他對“人文精神”的理解,以及他對這一討論的態度。前后相隔一年左右的兩封信,也顯示了作者不同時期對這一話題思考的側重點的不同。
在第一封信中,陳思和首先指出,“提出人文精神尋思的話題,從遠處看可以反思知識分子主體意識失落的歷史過程,近處說是對知識分子當前自身處境的討論和反省,不管它的提法對與不對,它確實觸及到當前一個知識分子普遍關心和思考的問題”。從這一理解出發,他對一些反對意見或“誤解”進行了分析,這些意見主要有:“知識分子在當今社會只要做好自己的學問就夠了,何必再來談什么人文精神”,而談論本身則是在爭奪“話語權”;“提倡人文精神要站在現實的土壤上,不能說空話唱高調”;“提倡人文精神只是對當前知識分子處境的反應”。在批評的過程中,陳思和進一步闡明了他所理解的“人文精神”,“提倡人文精神,就是應該提倡知識分子振作起在現實的各種壓力下日益萎縮的現實戰斗精神,至少在社會風氣的層面上為保護人的權利和尊嚴而斗爭”。“在現階段的中國,只要不是裝糊涂,身處其文化環境中人大概都會明白我們倡導的人文精神是什么。一種人之所以為人的精神,一種對于人類發展前景的真誠和關懷,一種作為知識分子對自身所能承擔的社會責任與專業崗位如何結合的總體思考。”
如果說在第一封信中,陳思和談的較為抽象,那么第二封信中討論的問題則更為具體,他主要就討論是否“空疏”的問題,與王蒙的“誤解”及“實質性分歧”,以及張承志、張煒的“道德理想主義”做出了自己的分析。與王蒙的爭論雖然有誤解,但他認為,“王蒙這種擔憂和批評的本身,則反映了他一元化的思維立場”。同時他也指出,“假如我們把張承志、張煒等人的文化批判都稱為是一種道德理想主義,那首先應該在這個詞里剔除原有的意識形態氣味,把人類的道德理想還原成一種多元開放、充滿生生不息的原始正義的局面”。而他的理想是,“除了廟堂的立場外,還有知識分子自己的立場、民間的立場,都可以作為價值多元的基礎。我覺得,作為一個知識分子首先不能放棄獨立思想的權力,其次不能因為顧忌現實環境而放棄表達自己思想的權力,只要這種實踐不被外界的粗暴干涉而中斷,它慢慢地可能會產生出一個多元的文化批評格局,這應該是知識分子通過努力實踐所能爭取到的理想的文化空間”。
陳思和的分析是建立在一系列二元對立之上的,如廟堂/民間、廣場/書齋等,而正是在這一組對立之上,陳思和艱難地選擇著自己的立場,那就是在書齋中進行“廣場”的事業,以專業化的知識從事社會意義上的“啟蒙”,這是陳思和為知識分子或者說是為自己的“定位”,這是他所理解的“崗位”意識,如陳思和所說的,“我所說的重新確定知識分子崗位,也就是著眼于知識分子面對經濟大潮怎樣使人文理想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中貫穿起來,決無有些朋友望文生義地把它解釋成‘退回書齋’的意思”。從陳思和后來所從事的教學、出版、辦刊等研究與實踐工作中,我們可以看出他大體堅持了最初的設想。
但是從今天的視角來看,在陳思和的信中或者說在“人文精神”討論中,似乎尚缺乏一種更為開闊的理論與歷史的視野,他們僅就知識分子討論知識分子,或僅就人文精神討論人文精神,卻并沒有在知識分子與其他社會階層的相互關系中,推進這一話題的深入。在1990年代初,兩個明顯的社會現實沒有進入他們的視野,從而使這一討論顯得有些遠離實際,一是工人大規模下崗、農民工大量進城;二是知識分子的“待遇”得到大幅度提高,以及這兩種不同方向的變化造成的“分野”。如果從當代史的角度來看,在新時期之初,知識分子所要爭取的是成為“工人階級的一部分”,而在1990年代初,知識分子無論在精神上還是在物質上,都已經脫離了“工人階級”,而逐漸“精英化”,成為了一種特殊的社會階層。伴隨著這一轉變的,則是知識分子的科層化與專業化,是對“學術規范”與“崗位”意識的強調。如果說在1990年代初這一趨勢尚不明顯,那么在十多年之后的今天,我們可以更清晰地看到問題之所在,當今學界的弊端首先在于,一部分學者站在權勢者一邊“昧著良心”說話,成為了所謂的“鐵三角”之一;其次在于研究內容的空洞,與社會現實與思潮的演進脫節。而在學院內部,學者的等級化、“行會”化、裙帶化更是明顯的事實,“名人”與“小人物”之間,導師與學生之間,甚至上一級學生與下一級學生之間,有著強烈的等級區分,一些占據了更多社會、文化資源的學者,站在學術等級的頂端“呼風喚雨”,而更多的“小人物”則被學術與社會的等級所壓制,看不到被認可或承認的希望。從這里可以看出,如果不能對知識分子內部的結構性變動,及其在社會整體中的變化有一個清醒的定位與認識,那么單純討論知識分子或“人文精神”問題,無論是“救贖”還是“自救”,都并不能抓住問題的關鍵所在。
陳思和在第一封信中指出,“不管社會允許人類在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方面擁有多大的自由,人類總是有一些基本的生活原則是不可摧毀不可動搖的”。但是這些“基本的生活原則”是什么,與“人文精神”有什么聯系與區分,卻并沒有在文章中得到充分的展開,而這一點恰恰是需要討論的。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文化與思想視野中,這些“基本的生活原則”是大不相同的。在傳統中國,“天不變,道亦不變”,“三綱五常”作為基本的生活原則是“不可摧毀不可動搖的”,而在今天的我們看來卻并非如此。但是對于我們來說,最大的問題也在于,如何確認一些基本的生活原則或者“核心價值觀”,而這并非是伴隨著1990年代初市場經濟而出現的問題,而是傳統中國的現代轉型中必然要出現的問題,劇烈的市場化只不過從一個側面強化了這一問題。晚清以來,新價值觀與舊價值觀、西方道德與中國道德、公共道德與私人道德之間互相矛盾的標準,使任何一種“基本的生活原則”,在另一種原則看來都是可疑的。巴金的《家》可以說是體現了新舊價值觀矛盾的一個重要作品,對于書中的覺新來說,他既有對“新文化”的追求,卻不能擺脫家族意識中“長子長孫”的責任感;既有對新式戀愛的向往,卻無法拒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因而成了一個“歷史中間物”,集中體現了時代的精神癥候。而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毛澤東的“老三篇”(《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是將傳統中國的價值觀與現代價值觀結合起來的一種成功嘗試。在這三篇文章中,我們可以看到傳統的以“修身”而達致“平天下”的內在邏輯與宏大抱負,但它們導向的不是對家族意識與“家國觀念”的認同,而是一種新型的價值觀念,即以階級意識為核心的國際主義視野與“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人格理想。
可以說,我們今天仍處于晚清以來劇烈的變動過程中,尚未形成一種穩定的“核心價值觀”。而“三綱五常”也好,“人文精神”也好,某一種“道德理想主義”也好,都只能成為考察的對象或者思想的資料,而不能成為一種“絕對律令”。然而對于知識分子來說,這也正是他們面臨的困境,置身于一種變動的現實和矛盾的價值體系中,究竟是該堅守過去的觀念,還是該在融入中“創新”,是一種兩難的選擇。而“人文精神”論題的提出,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對這一困境的揭示。如果回到“人文精神”討論的語境,我們可以發現人文精神的“對立面”在于兩方面,一是正在迅速世俗化、商業化的社會現實;二是對這一現實持辯護、認同態度的不同思想。可以說正是現實層面的變動,引發了關于思想層面的爭論,而“人文精神”討論的層面更多地陷入后者,而缺乏對社會現實的深入觀察與思考,因而也無法提出更具建設性的思想。同時也因為受限于1980年代的新啟蒙主義視野,對一些思想與政治遺產不假思索的拒絕,也使討論可能達到的深度受到極大的限制。
在陳思和的文章中,我們可以看到“人的權利與尊嚴”、“人之所以為人的精神”等詞句,并直接將“人”與“人類”聯系在一起,這是一種較為典型的“自由主義”的言說方式,也因襲了1980年代人道主義討論的一些思維方法。在這里需要討論的是兩個問題,首先是這一方式抹去了人與人的差異,遮蔽了階級性的視野。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社會分化最為劇烈的時期,階級分析這一方法卻喪失了解釋現實的合法性,或者可以倒過來說,正是階級分析這一方法失去了解釋的有效性,社會分化才得以以一種更為劇烈的方式推進。在陳思和的文章中,也曾從正面的角度提及“馬克思主義的批評方法”,但主要限于分析、說理的思想態度,并沒有以這一思想框架對現實做出分析,因而缺乏一種更為深入透辟的思想穿透力。另一方面,將“人”與“人類”直接聯系起來,而忽略了其中“民族國家”的因素,從而將世界理解為“平”的,則忽視了作為一種“結構”的世界體系,那么對世界與“人類”的理解則不但是非現實的,而且是非歷史的,從而只能在某種抽象的層面言說,而無法切入到當代社會最為核心的問題。
在以上兩封信以及收入《人文精神尋思錄》的另一封信中,陳思和反復強調的是知識分子的“獨立性”。在陳思和看來,這種“獨立”是知識分子的可貴品格,也是知識分子之所以為知識分子所不可缺少的素質。然而,這種“獨立”也可以分為不同的層面,首先是相對于“政治”的獨立,其次是相對于世俗生活的“獨立”,再次是相對于其他知識分子或思想體系的“獨立”,如我們以上所引的,陳思和的理想是一種“多元”而相對獨立的文化場。如果按照文化場或文化政治的邏輯,則任何一種思想都不可能是完全獨立的,它必然受制于一定的文化場與文化政治,也必將對之產生影響,而一個學者或知識分子的價值與文化理想也體現于這種影響的大小,所以完全的“獨立”只能是一種想象。按照葛蘭西對“有機知識分子”的界定,知識分子的表達必然代表著某一階層或集團的利益,不管他意識到與否。而按照薩義德的說法,一個知識分子的價值,也恰恰在于在“邊緣”或“夾縫”中發出自己的聲音。如果考察一下現實,我們就可以更清晰地看到,那么多精英學者,尤其是經濟學家是那么毫無顧忌地站到了權勢者的一邊,無論是國有企業改制,還是房地產問題,都在睜著眼說瞎話,在“忽悠”全國人民,他們的“獨立性”和學術的客觀公正又在哪里?又有誰站在底層的立場上,表達出了他們的心聲?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一個個知識分子的“獨立”或許正是他們所希望的,正如他們以眼前利益輕易地瓦解了農民與工人的階級意識和組織一樣,所以對于知識分子的“獨立”,我們也不必一味贊美,而必須將之放在知識分子與國家、與“新意識形態”、與工農群眾的關系中,做歷史與結構性的考察。在“全球化”的時代,跨國資本控制著世界體系,而改變的希望與可能在哪里,對于中國尤其是底層來說,是否有一個新的契機?在這種情境下,知識分子又該做些什么?從這樣的問題視野出發,我們重讀十多年前的這場爭論,發現在當時的語境中盡管提出了一些問題,但還是不夠的,在新時期我們必須將這些問題的追問不斷推向深入。
李云雷,學者,現居北京。曾在本刊發表《“底層文學”在新世紀的崛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