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道

一

我現在每天上下班，都是要經過那條地下道。從踏上向下伸延的第一級石階開始，世界就開始了一種全新的背景切換。那石階仿佛經過了千年的銹蝕，時間烙上了永遠祛除不凈的垢痕。石階兩側，是僵硬的白粉墻。它像兩張麻木而蒼白的臉，生生對著我貼了過來;它又像舊時露天黑白電影開映時的銀幕，布跡著像雨水直刷而下的條條痕印，傳遞著一種虛弱與滯重。

沒有窗口，地下道壁頂的燈，似乎就永遠地亮著。很倦怠，很無力的。我的印象中，地下道的底色也永遠是那么的黯淡，就像銀灰的天空，把陽光嚴實地堵在了看不見的背面，讓那些缺乏探尋的耐心與勇氣的人，根本無力扯開它厚厚的蒙塵外衣。

今天的城市，對許多人來說，已經變成了一座魔宮。他們不停地穿梭，或許就是為了徹底融入城市的光亮燦爛。而地下道是無法繞行的。無論向哪個方向行走，似乎都將與地下道相遇。只是，它并沒能成為人們心中的莊嚴大道，甚至，它只是被視為一片混凝土構成的沼澤地。于是，地下道的過客，給我的感覺，總是行色匆匆的，臉上寫滿了陌生與急促。行走的姿態，是一種逃離。

其實，在地下道之前，河流、海洋、公路、鐵路，早就把自己納入到道路范疇了。地下道是遲來的，隨著城市變成了包羅萬象的森林，作為溝通的渠道，地下道的生命存在才漸趨顯溢。當然，現在的地下道，既是通達的路徑，也是獨立的空間。它像是大地上的暗河，從此岸到彼岸的歷程，卻很少被人記取。但是，如果你用心撫摸，你就會發現，每一條地下道，都在以默默的姿態，記錄著城市的秘密，然后，劃歸給一個時代。

不過，獨立存在的姿態，還并不足以明證地下道的主流。也許，地下道的命運本義，就是邊緣的。邊緣的意味，往往都打著孤獨、冷寂、荒蕪、頹廢這類的印記;邊緣的走向，要么是一種徹底的淪喪與泯滅，要么是向主流靠攏與融合。而能決定這些走向的，或者是排斥與抗拒，或者是寬容與接納。

這人世間美好的、溫暖的、常青的事物，其實并不總是生長在陽光下。就像，有些鮮花，總在黑夜里開放;就像，那些青苔，在背陰處生長。作為邊緣存在的地下道，隨著空間意義被放大后，現在，已經成為一些人可以依靠的孤島。在那里，我看到有許多駐留的人，像是因為無法植入自己的根系的植物，失卻了鮮潤的光澤，只能在枯萎與悲傷、匱乏陽光與水分的空氣里，凝固成獨特的疤痕。

地下道是無言的，像它方向的隱晦迷離，像時間一樣的靜默。它作為城市華麗的底襯與延伸，它跟著城市的脈動，它有著自己獨特的心臟，它值得人們去觸摸與傾聽，甚至，是以虔誠的匍匐的姿態。現在，它已經把一切命運都交付給了那些內心敏感的人，然后，開始等待。

二

地下道是城市神經的一種傳感器。有少數地下道，現在已經被打扮得光鮮時尚，來力圖直接顯揚時代的新潮。當然，更多的地下道，底色還是灰暗的，且帶有強烈的荒蕪意象。不過，在這里，用心聆聽，總是可以感覺耳際傳來時代列車的轟隆隆的聲音。

我一度沉迷于觀察那些把生活或者生存依托于地下道的人。也許，他們就是一些人眼里的非主流人群。在我每天經過的那家地下道里，就有乞丐、算命先生、賣盜版碟的、唱歌拉琴賣藝的，還有一些被城管追趕的無處營生的小商販們，也把小攤擺進了地下道，向行色匆匆的人們兜售。我曾在地下道里買過很古老的器玩，也買過最新盜版影碟，甚至，在情人節的時候，我還在那里買過一束玫瑰。

那個算命先生，清瘦修長，銀須飄然，戴墨鏡，著長衫。每天早上九點，他會準時在地下道里鋪攤設點，開始算命打卦。不過，他從不招呼人，只是于小木椅上，叨長煙管，默然靜坐等待。寬大的墨鏡擋住了他的半張臉，讓他的表情在沉靜中透著森然，很有幾分神神道道的感覺。

地下道也是我的音樂廳。每天黃昏，我下班回家，打地下道經過，會駐足聽那個老人拉二胡。他拉的總是《蘇武牧羊》、《流浪的人》、《久別的人》這幾支曲子。有時我很懷疑他只會拉這幾首。皺紋堆壘的臉龐，渾濁頓滯的眼神，青筋暴起的雙手，年代久遠的二胡，在灰暗空曠的地下道里，固執地演繹著絕版悲愴的聲色，將我的內心掏空，只存放思鄉與漂泊的苦愁。

在周末的時候，地下道里的音樂格調會有所不同。那時，總有一個年輕的女孩，她有長長的頭發，清澈的眼睛，頎長的身材，孤坐在入口處最下沿的石階上，彈著吉他，唱一些歌。那歌聲，有時很青春，有時甚至很激揚，但更多的時候還是抑郁。一把吉他，一首青春的歌，對一座地下道來說，就是一種新的力量介入，它可以，讓許多人的夢想翅膀在音符飄落中升騰，讓行人近于逃離的腳步為之停頓片刻。而對于彈唱的女孩來說，她的夢想或許正寄托在腳下存錢的鐵桶上，散落其中的錢幣，會讓她感到未來不會變得空洞。

地下道的音樂輕易就可以俘虜我的真心，這真是一種很奇妙的事。我也曾去過很多音樂會，劇場總是那么的宏偉輝煌。只不過，豪華鋪張的聲場環境與名聲赫赫的明星陣容，始終無法帶給我感動，而地下道里飄揚的音樂，卻讓我感覺那么的實在、內斂與穿透，讓我覺得藝術在這樣的場域里立時可以達致一個新的境界。形式與內容之間的關系，有時竟然是這么的吊詭。

乞丐是地下道里永遠不會絕跡的人。我其實很不愿意用乞丐這樣的符號來界定他們的身份。在我的心里，他們其實只是流浪者，他們只是選擇了一種另類的生活方式，盡管得不到普世的認同，但那是他們的權利，不可鄙薄。甚至，在我看來，在精神的層級上，我很多時候與他們并無二致，在繁華都市的稠人廣眾里，我總是有著孤獨無依的流浪感。我也會很孱弱地奢求生活的恩賜。盡管，我的衣著比他們光鮮，盡管我沒有作出與他們相同的乞討姿態，但我與他們一樣需要慰藉與溫暖。

我經常寂寞地兀立于地下道的一隅，注視著這里面人群的組合。那一刻，我也是地下道組合的一分子。因為融入，所以懂得。我知道，我們也許在未來的不同時空，不期而遇，甚至發生影響，但卻不可能知道曾經在這樣的地下道里出現過。在記憶的拼圖上，地下道總是會成為一個盲點。

就像寬闊的海洋里，不是所有的航船，都可以自由揚帆，風平浪靜的海面下，有危險的礁石;也不是所有的魚類，都可以暢快游弋，外來族群的侵襲，往往不期而至。世界的組成，從來就是多元的，而且是不斷加劇地進行多元分解。而地下道就是一個庇護與夢想的社會存在。在那里，不經意間，我就會感覺到有一種表情，或是一種聲音，抑或是一種姿態，變成了一記無形的重拳，擊在我脆弱敏感的心墻上。那時，我總是會想，這種重擊產生的尖銳疼痛與精神振奮，要是能夠迅疾地傳染整個城市，輻射到所有人的心靈，那該是多好的事呢?

只是，懷揣著如此隱秘心思的我，一走出地下道，就會立即發現，在喧囂中晃蕩的陽光，使城市很多時候變成了一張沒有表情的臉，疼痛與振奮很難改變城市的麻木與冷漠，它只愿意處于不明不暗的遮掩中，留出來的是偽飾的光鮮。這讓我憂傷地感喟，地下道不但是被逃離的，更是被遺忘的。

三

在那條地下道出口處不遠的地方，就是一幢觸目驚心的摩天大廈。那里生存著與地下道里完全不同的城市族群。那里，有豪華的餐廳，有高檔的寓所，有時尚的衣飾，有新潮的文藝。那里面的人，常常想著的是，升職與跳槽，崇高與浪漫。但是，卻很少人會想到，在與之比鄰的地下道里，正有許多失去根系的人們，生命就如同陀螺，只在外力抽動下，依靠不停地旋轉來站著，一旦倒下或者就無法再次挺立。

我也在那樣的摩天大廈里謀生，我也與別人一樣做著奢侈的夢，說著同樣格式化的語言，甚至，每天下班后走出大廈的電梯，我還會很留戀地回望，生怕背后的生硬的鐵門會對我永遠地關閉。那時，外面的街市塵埃飛舞。馬路上會有人莫名的狂吼，公交車里人擠成了沙丁魚，商場超市里人們在不停尋找。那會兒，我的許多同事還在死盯著電腦屏幕，或許，他們與我一樣，只是希望能夠在這樣的豪華場域里呆得更久，只是依托城市的摩登與迷狂來忘卻內心隱秘的恐慌。

而從進入地下道那一刻，我就開始憂傷。我就像是一粒塵埃，在飄到地下道的時候，遭遇到一股暗流，不知靈魂該飄往哪個方向。我在憂傷陰冷的燈光中，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渺小與脆弱，也發現了更多人的孱弱與無助。我知道，自己是有心的。我的憂傷不只是因為那個地下道，我知道，即便是在地面之上，那些漫天飛舞著垃圾袋，布跡著骯臟的臭水溝，亂立著如同鴿籠狗窩般的貧民住所的地方，其實都是地下道。它們不是顯形的。但是，隱形的，往往才是最令人心悸的。

在很多西方電影中，我都曾看到這種顯形與隱形的地下道，以及生活在那里的人群。法國大導演呂克#8226;貝松曾監制過一部叫作《暴力街區》的電影，說的是在未來的2013年，巴黎這座國際大城市里，有一堵墻把落后地區與其他地區隔離開了。一面充斥著灰暗、骯臟、貧窮、暴力，一面顯揚著繁華、時尚、文明、開放。在那個被隔離的落后區域里，沒有法律，沒有制度，只有黑惡勢力橫行，只有貧困與不公。類似的場景在美國電影《勇闖16街區》里，我也曾看到過。在那部電影里，那個著名影星布魯斯#8226;威利斯終于穿過了灰暗與危險的16街區，越過那段距離，面前才是嶄新的天地人生。

告別那樣令人極其恐懼與疼痛的街區，就像是走出灰暗的地下道，享受到了天日的明麗，雨露的潤澤。這種命運的突圍，無疑是需要個體的靈性與努力的。為生存不斷地發生的跌撞磕碰，盡管不時會帶來銳利的疼痛，但并不會足以銼鈍地下道里人們的心靈。我一點都不懷疑。為了走出無以復加的灰暗與迷茫，地下道的深度已足以磨礪出最強勁的人性張力。

只是，很多時候，那些呻吟、呼喊與奮爭，從封閉的地下道傳出，彌散到時代喧囂的聲浪中，已經消解得極其輕微，就像日光掩飾了的黑影，豐盈蒙蔽了虛空。沒有了助推與拉力，囿于深井之下，又如何看到天空的瓦藍?地下道就是一個極具隱忍性的寓言，它像鐵一樣的緘默與孤苦，它灰暗的顏色，是對當下城市的一種最恰當注解，它標注了城市的通徑，又詰問著城市的價值。

“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狄更斯在《雙城記》開篇的這句話，早就廣為人知。俄羅斯著名作家布爾加科夫在《莫斯科——時空變化的萬花筒》里，也曾不無感慨地說“這很可能是一個英雄的年代，但也是一個蕭索的年代”。是的，最好的與最壞的，很多時候，并不屬于完全分割的載體，一個時代如此，一座城市亦然。

而打著時間屬性的時代印記，對許多人來說，往往并不容易可以清晰觸摸。而城市則不同，我們雖然被它豐富繁雜的外衣包裹著，但因為太過貼近，可以輕易感受到它的每一點體溫與性格的變化，是溫暖還是冷漠，是激越還是蕭索。就像地下道。

四

我越來越喜歡在地下道里駐留，特別是在黃昏的時候。地下道里人流如織，乞丐們拼命地把手伸向人群，算命先生落寞地收拾著白布攤，小販忙著擠占地盤擺放物件。地下道是他們的碼頭，那里有羈旅漂泊的孤愁，也有等待啟程的焦灼。我站在那里，沒有人會記得我的臉龐，而他們卻成了我心靈的印記。

昏黃的燈光從頭頂灑下來，沒有柔和的溫暖，只有曖昧的陰冷，它讓我適時地清醒。我一遍又一遍地閱讀與回憶著與地下道有關的細節。那些在地下道的磚墻壁縫間陰郁蟄伏或爬行的壁虎，那些在地下道的暗角滋生蔓長的荒草，那些車輛沉重身軀從頭頂輾過發出的撼人轟鳴，還有在刺骨寒冷的冬夜蒙頭大睡的流浪者，以及許許多多把臉上涂滿堅強的偽裝，不愿讓人讀到哀傷的人們……

我需要的那種輕捷的自由就在這種滯重氛圍中尋找到了。地下道已成為我思想的一個最佳場所，偶爾還迸發出靈感的火花，就隱現在靜謐無聲的地下道墻壁的錯亂紋理中，閃爍在這些各種生命駁雜的細節中。陷于城市之底的地下道，它是深刻的，是有靈魂的，它強烈地傳遞著與時代、與城市與我們所有人關聯的生命信息。它需要人們了解它的痛苦與需要，它需要獲得自己存在的依托和支點。

地下道就是一座城市。在地下道里，我曾無數次想起了俄羅斯白銀時代那個最具個性、最具宗教感的女詩人吉皮烏斯在《記憶的斷片》一文的開篇詩行:

我愛你廣闊天地的憂傷

我可愛的故土，神圣的俄羅斯

……

你所有的道路都是可愛的

任憑瘋狂的道路

以墳墓的黑暗、寒冷相威脅——

人不愿意背離它。

我害怕，離開，然后遺忘。那樣總是會讓我覺得有背離或者背叛的感覺。今天的地下道，是一條道路，也是一個空間。當所有人從地下道里離去，它的空白沒有讓我感覺空蕩，只會讓我極其心悸地迷戀。地下道的確是有出口的，可它又到底通向了何處呢?那些離開地下道的人們，是不是都走向了他打算去的地方?

單士兵，作家，現居重慶。曾發表散文、隨筆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