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之夜,是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刻,它意味著溫馨、甜蜜和美好。然而,我的新婚之夜卻是在苦澀和驚恐中度過的。
1967年,我在重慶工作,是一所學校的負責人,被莫名其妙地打成了“走資派”加“保皇派”,我被大會斗、小會批,還被“奪權”、“罷官”。
我的女朋友也是一名教師,為了不影響她的前途,我提出結束朋友關系,但她堅決不同意,還一直在暗中保護我。
隨著造反派的分裂,從辯論到抓扯,從拳打腳踢到鋼釬匕首的混戰(zhàn),“文斗”迅速發(fā)展成“武斗”,且節(jié)節(jié)升級。那時街談巷議的中心是哪里打了架,哪里傷了人,哪一派搶了槍,哪一派又組織了“敢死隊”……這一切的一切,都預示著一場大的武斗迫在眉睫。老師們都在思考著如何避難,有的打算回父母家,有的籌劃著投親靠友。
一天,女朋友對我說:“你是當權派,打起來可能遭整,不如和我一起回農(nóng)村老家躲一躲。”為了名正言順,她提出我倆馬上結婚。我們急急忙忙去醫(yī)院體檢,去街道居委會登記,接著請在校的老師吃糖。有兩位喜歡熱鬧的老師不依,嚷嚷道:“人生大事,說什么也要開會祝賀一下。”我有些猶豫,怕惹出其他什么麻煩。她倆卻說:“怕什么?‘十六條’上沒說走資派不準結婚,何況你還算不上走資派哩!”于是,十來位相好的老師就在當晚為我們舉行了一個小小的茶話會。
我們學校位于長江之濱一座古老的大院里,全是清一色的木結構建筑。樓下是教室,樓上是教工住宅,旁邊是學生宿舍,茶話會會場就設在女教師的集體宿舍里。為避免“封、資、修”之嫌,連鮮花也沒有插一束。大家圍在一起,一起學習了兩段“最高指示”后,先由我和妻子對老師們的玉成之恩表示感謝,接著大家爭致祝詞,不外乎“學好《毛著》,改造思想”之類的話。末了,我倆雙雙向毛主席像三鞠躬。短短的儀式結束后,大家嘻嘻哈哈把我倆推入“洞房”。
這算什么洞房呀?既無紅燭,也無錦被紗帳,更沒有豪華的家具。一間空蕩蕩的屋子,中間并排放著兩張單人床(一張是妻從集體宿舍搬來的,一張是我原來借用學校的),床上放著兩床折疊整齊的舊被子。一張舊課桌上,躺著她和我的兩口舊皮箱。這就是我們的全部家當。唯有正面墻上端端正正貼著的毛主席像是嶄新的,光彩奪目。
正當我倆悄悄討論著婚后的打算時,忽然聽到樓下喧鬧聲四起,隨即傳來一陣“打倒走資派×××”、“×××不投降,就叫他滅亡”的口號聲。我立即拉滅了電燈,仔細傾聽。幾位老師正在和一群人辯論,造反派的頭頭張著大嗓門吼道:“×××沒得到我們同意,不準結婚!”一位老師反駁說:“哪個中央文件規(guī)定,當權派不準結婚?”“他是走資派!”另一個女生尖著嗓子吼叫:“就是要接受革命群眾的批判,要觸及靈魂,就是不能結婚!”一位炊事員卻打抱不平,說:“結婚證都領了,還能不算數(shù)嗎?”造反派頭頭氣急敗壞地喊起來:“作廢!作廢!”于是吵聲、鬧聲、口號聲交織在一起,組成了雜亂無章的“新婚曲”。
作為新郎的我,既憤怒,又無可奈何。妻不斷地安慰我:“別怕,有我在,他們不敢沖進來的。”妻子的這番話,讓我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
在眾多教師及學校職工的阻止下,那伙造反派終于沒有沖上樓來。鬧到半夜,大概是疲倦了吧,他們漸漸散去。
夜,又恢復了先前的平靜。然而,我卻安靜不下來,感到全身發(fā)抖,內(nèi)心在流血,根本無暇品味這“一刻值千金”的良宵。我索性披衣起床,一手握著妻的手,一手扶著窗戶,抬頭仰望,一輪明月正高掛在天空,把它那銀白色的光輝無私地灑向人間。我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40多年過去了,許多事都已淡忘,然而這新婚之夜的屈辱卻難以從記憶中抹去。每當我出席同事、親友或他們子女的婚禮時,便會不由自主地憶起當年那尷尬而痛苦的一幕。
(責編 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