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賈樟柯的鏡頭看世界
人們對他的印象多是來自用牛皮紙袋子裝著的DVD光盤,在有些昏暗的屋子里,跟隨著“小武”在街上游蕩,和趙小桃一起闖蕩“世界”,在“三峽”邊上咀嚼人生漂泊不定的變遷。賈樟柯用來自生活的原汁原味的語言和場景,人物和故事,還原了底層小人物的生活境況,不浮躁、不奢華安靜地講述著一個個真實的故事。十多年來,他總是用最簡樸的鏡頭表達著最刻骨銘心的感受。
世界猶如一個正方形,由不同的面組成,如果說張藝謀鏡頭下的世界是華麗的道場,那么賈樟柯的鏡頭則深入了生活的褶皺。他訴說著社會的隱痛,揭開了一代人的傷疤,讓真實如匕首般插入人們的心臟,涌出一汩汩的回憶和感慨。
有人說《二十四城記》是他的轉型之作,是一次向商業片的靠攏,但當直面鏡頭里那些樸實無華的面孔,聆聽著一個個真實的故事時,你會發現它“依然賈樟柯”。變化的是切入世界的不同視角,不變的是對人性最真實 面的探尋。
鏡頭一:變遷
賈樟柯對電影的熱愛是從陳凱歌的《黃土地》開始的,那讓他意識到電影和生活的另 種可能,并從此對保存生活的記憶充滿了興趣。從“故鄉三部曲”(《小武》,《任逍遙》《站臺》)的汾陽到《世界》里的北京,從《三峽好人》的老城搬遷到《二十四城記》里的工廠拆遷,賈樟柯記錄的是“正在消失的中國現實”。
其中,《站臺》記錄了在新舊交替時期,從縣城走出的一群年輕人的愛情與生活,是一部在社會變化中反映人物變化的影片。片中人物從富有理想和熱情,漸漸落入平凡生活的成熟,在各種變化中可以體會到人物的情緒和夢想。他們是在巨大的社會變遷中,最容易被忽略的一群人,影片用充滿深情的眼光注視了他們。用一種深沉緩慢的鏡頭,記錄下一群青年人的流浪生活,這是群在路上的青年,最后又回到了他們的故鄉。在新的生命降臨后,他們把他們的熱情燃燒后,又獲得了暫時的平靜。
《站臺》中表現的不僅僅是人物不斷流轉,經過個又個車站,更表現出一個個交錯的歷史片段,一種歷史的背景在影片里發揮著命運的力量。
鏡頭二:小人物
當變化成為整個國家的主題時,一些小地方,小人物不僅被遺忘,拋棄,他們的尊嚴和熱情也不斷地被稀釋。同時這種變化的力量又讓普通人的命運成為歷史,那些為夢想,生活奔波的小人物構成了歷史的真實注解。
《小武》體現了當小人物面對社會環境的變遷所遭受的挫敗感,以及個體無可奈何的抗爭;《站臺》敘述了一群劇團里的年輕人隨社會變革大潮而起伏的人生經歷《任逍遙》講述了兩個年輕人如何在庸常的生活中走上了犯罪道路,《世界》關注的是在北京打工的農村青年的尊嚴;《三峽好人》則第一次把鏡頭對準了不得不遷往外地的人們和如靜物般沉默無語的勞動者,《二十四城記》喚醒了50年的工業記憶,講述了420廠三代工人不同的境況和經歷。
賈樟柯的故事片都是以小人物特有的個人視角切入,他說:“所有的歷史思考應該首先建立在面對個人的角度上。我所希望呈現的態度,是個人的角度,而不是主流意識形態的角度。這個角度甚至包括個人的弱點,個人的局限性,個人的迷茫,所有這一切才是最珍貴的東西。”
我們可以貼上很多標簽來概括賈樟柯,比如“底層”、“邊緣”、“故鄉”、“地下”、“方言”、“金獅獎”等,而他最可貴的是種人文主義的“情懷”和樸素,敏感、赤誠的“情緒”,處處呈現著生命的本色。
鏡頭三:故鄉、真實體驗
賈樟柯的影片里有濃厚的故鄉情節,也融合了自己的個人經歷和體驗。《小武》代表的是青年時期的賈樟柯所體驗到的一種性格和命運。在山西汾陽的1987年那時的賈樟柯17歲,留著中分長發,大熱天穿軍警靴,白色套頭圓領背心上印著手繪雷鋒像,最大的愿望是能當上縣城里的大混混最愛的是寫情詩,最討厭別人叫他外號“小猴子”,最操心的是放學以后去哪里打架,最忙的事情是跟著他的哥哥姐姐們學跳霹靂舞,然后躍躍欲試去“走穴”。而這些特征都能在小武身上找到。
《站臺》是賈樟柯的一段個人成長回憶錄,片中有令人熟悉且懷念的縣城,縣城中的年輕人……處處充溢著過去生活的影像。里面那段《火車向著韶山開》的戲,則是有感于他姐姐的表演。“當時在學校當宣傳隊員的姐姐經常演出,代表作是《火車向著韶山開》。臺下黑壓壓的人群,我仰著脖子往上看,高音喇叭的回旋,造成了一種超現實的感覺。”這些記憶,最后變成了《站臺》里的開篇。
新片《二十四城記》,更是放棄了故事形式,執著于當事人的講述,兩個小時充斥著個人化的時代記憶。真實工人和演員的輪番上陣,打破了紀錄片和故事片的界限。在“導演的話”中他這樣寫道:“故事發生在一家有六十年歷史的國營軍工廠,我的興趣并不在于梳理歷史,而是通過聆聽去了解經歷了巨大社會變動的人的個人經驗…無論是最好的時代,還是最壞的時代經歷這個時代的個人是不能被忽略的。”
鏡頭四:沉默
《小武》中沉默的街頭混混小武,《站臺》中沉默的文工團演員崔明亮,《世界》中少有言語的保安成太生,《三峽好人》中沉默的農民工韓三明……賈樟柯的電影中,主人公似乎都是沉默寡言的,這使得他影片中的人物顯得言語極其貧乏情節的發展,不是以沉默推進,就是以長鏡頭轉換。
說到底賈樟柯所關注的群體,就是一個甘于沉默的群體。我們,都是每個時代沉默的大多數,掙扎在社會底層,與身份顯赫的社會精英,主流人群相比喪失了值得炫耀和吹噓的資本也就喪失了話語權。唯有沉默,唯有忍氣吞聲,唯有將所有的辛酸和不幸深藏在心底,才能為自己一一作為一個人,保留一些可憐的自尊。賈樟柯沉默居多的影片是對這些群體的真實寫照,就是這樣的性格就是這樣的人,
其實,沉默是一種偽裝的妥協,一種最激烈的抗議。
鏡頭五:感悟、共鳴
《二十四城記》給了我們表達的機會。九位講述者,或悲傷憂郁,或輕描淡寫地講述著一座軍工廠半個世紀的變遷,幾代人顛沛流離的生存掙扎,各自的家庭變故,情感經歷以及他們的付出與得到,體驗與感悟。
作為觀眾的我們,在壓抑中,開始追憶,開始思考,與影片中的人物對話與自己的靈魂和人生閱歷對話。這是賈樟柯的才華,他讓我們回到過去,找回逝去的記憶,在虛構與現實中,審視平凡的人生際遇。
《二十四城記》應該說是沉默者的一次集體申訴。為自己以及半個世紀以來工人階層民眾的遭遇與堅強做證言,以賈樟柯的方式。它帶給我們的感動,仍舊是“在社會飛速發展進程中,那些被撞倒,被忽視的人”的命運、情感和尊嚴。他們,活在我們身邊。或者,就是我們的父母親人,就是我們自己。在這部影片中,總能找到一種能觸動你我內心最深層,也最貼近自我的共鳴,讓我們忍不住心生敬佩、理解、愧疚。還有更多情愫。
新舊交替的成都市建筑群,有拔地而起的大廈,也有陳舊的民宅。“成都,僅你消逝的一面,就足以讓我榮耀一生”,印在正經歷變遷的都市上空。至此,影片結束,觀眾靜默,無人離去。直到長長的片尾結束,昏暗被燈光照亮,有人淚光閃爍。
賈樟柯透露今年依然會拍一部口述歷史的電影,名為(上海傳奇》。
追隨著賈樟柯的鏡頭,在緩慢的時光流程中,我們聆聽著個又一個平凡的故事,結識了一個又一個樸實的人物,感受著每個平淡的生命背后的喜悅或沉重,看到了一個真實的世界。
花絮
賈樟柯選演員可謂獨具慧眼。從《站臺》里的尹瑞娟,到《任逍遙》里的巧巧,再從《世界》里的趙小桃,到《三峽好人》里的沈紅,最后到《二十四城記》里的廠花,趙濤可謂是不折不扣的“賈女郎”。從《站臺》之后,她幾乎從未缺席過賈樟柯的每一部影片。賈樟柯和趙濤相識在1999年9月底,當時他到山西大學師范學院挑選演員,22歲的女教師趙濤正在給學生們上例行的舞蹈課。沒想到賈樟柯最后沒挑上學生,卻挑上了老師趙濤。與其說賈樟柯發現了趙濤,不如說他發現了女性的另一種真實的激情和美——這是我們曾經忽略的沉默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