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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傻子生活

2009-01-01 00:00:00曹多勇
山花 2009年5期

第一章:蔡麻子

1

在光榮小區看大門的老宋在沒有看大門以前也是一個撿垃圾的。那時候,蔡麻子還活著,一頭白發,兩手發抖,兩腿發顫,干活干不動,走路走不動,吃飯端碗都端不動。蔡麻子整天躺在床上,一喘一喘地自己跟自己說,我要死了呀我要死了呀。我跟蔡麻子住一起,聽見蔡麻子這么一喊叫,我就去把老宋喊過來。我跟老宋說,蔡麻子死掉了,你快過去看一看吧。老宋跟我們住的地方相隔著一條路。老宋慌慌張張地跑出家門,過馬路的時候差一點撞上一輛車子。老宋嚇出一頭冷汗說,你個蔡麻子呀,你死掉就死掉了,還想帶著我一塊去怎么著?我跟老宋說,那你見著他可要好好地問一問他心里是不是這么想的。老宋說。蔡麻子死掉了,我去問個老瞎鬼呀。我說,他說話還是能說的。老宋站住腳直愣愣地看著我問,你說蔡麻子到底死沒死掉呀?我說,他自己說他死掉了。老宋盯著我一小會說,一個死人能說話嗎?我說,這我就說不清楚了。老宋搖動禿頭一副無奈的樣子說,我還是過去看個究竟吧。遠遠地聽見蔡麻子“哼哼唧唧”地說“我要死了呀我要死了呀”,老宋像是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又一次把腳步停下來,氣哼哼地告訴我說,蔡麻子能說話就說明他沒有死還活著。我點頭說,要是哪一天他不能說話了我才跑過去喊你。老宋反問我說,那要是蔡麻子睡著了呢?我這個人不能發急,一發急就轉圈圈,就一頭一臉汗,就兩只眼起霧氣。我兩眼霧氣茫茫地問老宋,蔡麻子怎么才算死掉呢?老宋想一想說,這件事我還真沒辦法跟你一個傻子說清楚。

老宋從前就與蔡麻子一塊撿垃圾,兩個人交情好得很,說兩人拜過把子的,像親兄弟一樣。我記不清楚的好多事,老宋能夠記住。老宋跟我說,你這條小命就是蔡麻子撿來的,要不是蔡麻子,莫說一個你就是十個八個你怕都餓死在火車站里了。我像其他人一樣喜歡聽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或者說自己記不清楚的事情。我央求老宋說,那你就跟我說一說我是怎么被蔡麻子撿來的。老宋說,這件事我都跟你說過好多遍啦你都記不住。我說,那你再說一遍我就能記住啦。老宋說,我再跟你說八百遍你還是一個記不住,你要是能記住就不是一個傻子啦。

老宋一邊說話一邊伸手摸我額頭上的疤瘌。這塊疤瘌明晃晃地長在我的額頭上,下邊挨著眼角,上邊連著頭頂,有一個孩子巴掌那么大。

老宋說,你記不住事就是這塊疤瘌干的事。老宋推測說,你不是一個先天性的傻子,是遭人毒手打壞頭腦了。老宋長嘆一口氣說,不過這樣對你也好,有些事記不住比記住好,有些人記不住比記住好。我想繼續聽老宋嘮叨與我相關的一些事情。老宋說,我總不能空口說白話吧。老宋這么一提示,我就知道老宋的意思了。我拔腿往一旁的小店里跑。老宋跟在后面說,你要再買玉貓的,我就一句話不說了。我遲疑遲疑地說,這回我買金猴的。玉貓煙三塊錢一包,金猴煙五塊錢一包,一包對一包相差不少錢。老宋這個人就是喜歡占我的小便宜。蔡麻子活著的時候,老宋不這樣,一點小便宜都不占我的。蔡麻子一死,老宋前后變成兩個人。我一求他什么事,他就說那你先給我買一包煙。

老宋抽煙狠,三口抽下去,一支煙就燃掉小半截。

那是一個初冬天,你躺在火車站的一處空地方,一動不動都快斷氣了。四周圍觀不少閑人,這個抬腳踢你一下子,你動一動,那個拿棍子戳你一下子,你動一動,真心想過問你的一個也沒有。蔡麻子一大清早走過來撿破爛,看見你這副樣子心里犯難為。他心想你是一個生病快死的人,有心想搭救你,口袋里也沒這么多錢把你送進醫院里。那些年蔡麻子經常去火車站撿破爛,瞧見橫尸這里的不止一個兩個人。火車站是個什么地方呀,南來北往的什么樣人沒有呀。莫說你還活著,有那么一口氣,就算死掉了,又有誰想過問這種事?蔡麻子喜歡過問這些跟他不相干的事,要不怎么說他是個熱心腸人呢。要是換做我呀調頭就跑還怕來不及呢,還怕跑慢一步沾染我身上晦氣呢。蔡麻子撥拉開人群走進去,蹲下身子,摸一摸你的手冰涼冰涼的,缺少一絲活人氣;摸一摸你的頭滾燙滾燙的,你發著燒。你的兩眼緊緊地塌瞇著,一口弱一口地喘著氣。旁邊有個擺攤賣飯的老黃嫂跟蔡麻子熟識。老黃嫂跟蔡麻子說,你這個樣子是餓出來的,發燒是夜里睡在露天地里凍出來的,根子還是在你沒吃飯上、沒喝水上。老黃嫂說她一直留意著你,你來這里已經有好幾天,一口飯沒吃過,一口水沒喝過,不死算是一個大命人。蔡麻子跟老黃嫂說,這人就是一個要飯的,也不能把自己餓成這個樣子呀?老黃嫂說,這話你只有去問他自己了,也許他就想把自己餓死呢。蔡麻子搖一搖你的身子,問你什么話你都不吭聲。蔡麻子聞見你一身的臭氣,瞧見你一身的臟灰,才知道你是個傻子。蔡麻子搖頭說,不對呀,就算是一個傻子,也知道餓了找吃的,渴了找喝的,也不至于餓成這個樣子呀?

蔡麻子從老黃嫂的飯攤子上端過一碗辣糊湯,拿過一塊發面饃,扶你坐起來,喂你喝一口湯,喂你吃一口饃。你猜你怎么著?你這個樣子還真是餓出來的,你一口緊接著一口喝湯,一口緊接一口吃饃。中間連一口氣都舍不得喘一下子。蔡麻子一連氣喂你三碗辣糊湯,三塊發面饃,你抓住飯碗的手還是不愿松,還想接著吃,還想接著喝。蔡麻子不敢接著喂你了。一個人一頓飯哪能一下子吃這么多呀?再喝一碗湯,再吃一塊饃,恐怕你沒被餓死,也會被撐死。蔡麻子看出你挨餓的原因,不是你不想吃飯,是你自己不會吃飯。蔡麻子說,就是一條狗一只貓都知道扒拉扒拉找吃的喝的呀,你連一條狗一只貓都不如。這時候,蔡麻子才瞧見你額頭上的這塊疤瘌。莫看你額頭上的這塊疤瘌這么大,好像很顯眼,明晃晃的像安著一塊玻璃鏡子,要是上面涂滿臟灰就不容易看見了。蔡麻子跟四周閑人說,看來你是被人家照著頭腦打傻的,傻得連吃飯喝水都忘記了。

蔡麻子喂飽你的肚子就起身走開去撿破爛。從表面來看,你這個人像是傻透氣了,任啥事都是不明不曉的。其實呢你心里還是有那么一絲亮光的。要不你看見蔡麻子走開,也不會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子一直跟著他不離步。你好像知道在這個人世間只有蔡麻子能夠搭救你。蔡麻子回轉臉來跟你說,你這個傻子呀一直跟著我怎么辦呀,我一個快要死的老頭子自己都養不活自己了,還怎么能夠養活你呢?你猜你怎么著?你一下子跑到前面的一個垃圾桶跟前。伸手撿出兩只礦泉水瓶子,回轉頭交給蔡麻子。這說明你會撿垃圾,自己能養活自己。這么一來蔡麻子還有什么好說的。蔡麻子說,那你就跟著我一起撿破爛吧。蔡麻子想一想又說,我真要把你丟在火車站,你自己不會找吃的、不會找喝的,過個三天五日的你不是還得餓死嗎?

老宋的這番話說得我心里酸溜溜的軟乎乎的,兩眼一熱一熱就有眼淚流出來。

我跟老宋說,蔡麻子是個好人,蔡麻子是我的恩人。

老宋一連氣抽掉半包金猴煙,“呸”一聲吐掉一截煙屁股說,你現在說蔡麻子是你的恩人有個屁用呀。蔡麻子活著的時候,你只愿意做他的兒子,不愿意喊他一聲大(爸)。你說說全天下有你這樣做兒子的嗎?

2

蔡麻子腿腳還好的時候,老宋就鼓動蔡麻子認我做兒子,讓我喊蔡麻子一聲大。老宋跟蔡麻子說,古人說養兒防老,你今年身上沒毛病,能夠撿破爛自己養活自己,不能保證明年你身子骨還硬朗,還能干動活,還能自己養活自己。蔡麻子說,我倆什么認不認的,這么些年來我不是一直把他當做自己的兒子看待嗎?老宋說。認和不認還是不一樣的,就說我倆是拜過把子的,到什么時辰我也不能說你不是我大哥,你也不能說我不是你老弟。蔡麻子說,我看這只是一個形式,真到我不能動彈的那一天,我就是他親生老子,他不養活我我也沒辦法;反過頭來說,就算我倆非親非故的,他愿意端吃端喝養活我,別人也不會說閑話。老宋還是說,我看還是認下好,真到你不能動彈的那一天,他不養活你我就有話好說了。依照老宋的意思是要舉辦一個簡單的儀式,最起碼要燒幾炷香,磕幾個頭。蔡麻子說老宋,你說來說去不就是想讓我花錢請你吃一頓喝一頓嘛。老宋說,你管我一頓吃認一個兒子值。蔡麻子看一眼我說,這件事不知道傻子愿意不愿意呢。老宋說,他一個傻子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

蔡麻子就找一個空閑,買幾個菜,買一瓶酒,把老宋喊過來。蔡麻子坐在床上,我跪在地上,把香點燃起來插在旁邊的米口袋里。老宋倒出的頭一杯酒自己喝進肚子里,說這是一杯證人酒。老宋倒出的第二杯酒遞在蔡麻子手上,說這是一杯認兒子的酒。蔡麻子樂呵呵地喝下去,沖著我脆亮亮地喊一聲,兒子——!我也脆亮亮地答應一聲,哎——!老宋倒出的第三杯酒遞在我手上,說這是一杯認老子的酒。我伸手接過來,一仰脖子把一杯酒喝下去。蔡麻子的一雙老眼亮了暗、暗了亮,等待我喊出一聲,大——!我緊緊地閉著嘴巴不喊。老宋催促說,你快喊一聲“大”呀,人家等著痛痛快快地答應一聲“哎”呢。我搖著頭說,這個我不能胡亂喊。老宋說,這怎么是胡亂喊呢?我說。我不知道我娘是誰個,我怎么能隨便認蔡麻子做大呢。蔡麻子愣住,老宋也愣住,像是我都不是一個傻子了。老宋說,那蔡麻子喊你一聲“兒子”,你都答應了?我說,當不當兒子我自己能當家,喊不喊“大”我自己不當家。

這么一來,我弄得他倆有點下不了臺面。老宋跟我翻臉說,那一年在火車站要不是蔡麻子搭救你,凍死你餓死你看你還說不說“當家不當家”的狗屁話?蔡麻子知道我是一個認死理的傻子。要是我認準的一條死理,怕是十個八個人也扭不過來一個彎子。蔡麻子說,他不好意思喊我大就不喊我大,只要他承認是我兒子就照(行)了。老宋說,他有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的,那一年他像一條狗似跟著你走出火車站,不會吃飯不會喝水,甚至連一句人話都不會說,你整天喂他吃喂他喝他怎么不說不好意思呀。我跪在地上,耷拉著腦袋一聲都不吭。老宋繼續嘮叨說,他現在是覺著自己翅膀硬了怎么著?他現在開始嫌棄你蔡麻子怎么著……

那幾年老宋不斷地驚奇我的變化,說我變得越來越明白事理,說我變得越來越聰明,說我變得越來越不像一個傻子了。蔡麻子緊皺著眉頭,長長地嘆出一口長氣跟老宋說,我不擔心他傻,反倒擔心他不傻。老宋說,他不傻還不好呀,就能早早地養活你,還用得著你天天去撿破爛嗎?蔡麻子說,你看你老宋糊涂的,他要是不傻還會呆在這里嗎?老宋說,你沒聽懂我說話的意思,不是說他不傻,我是說像這樣下去,他總會有一天就跟常人一樣的。蔡麻子說,我擔心的也就是他有一天會跟常人一樣。這里邊的道理好像老宋還是有一點不明白。蔡麻子說,我問你,你知道他以前都做過一些什么事情嗎?老宋一雙眼睛睜多大地問,你是說,他殺過人?蔡麻子搖頭說,我看他像是一個心善的孩子,倒不至于去殺人,不過別人想不想殺他,這就不好說了。老宋點頭說,你說這話有根據,你看他頭頂上的這塊大疤瘌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呀。

這頓認親酒,我們三人沒有一個喝得快活的。

3

蔡麻子說一聲病倒就病倒了,兩條腿走不動路,一走路一歪一斜的,兩只手端不動碗,一端碗一顫一抖的,這樣端吃端喝的事就落在我頭上。蔡麻子我倆在一起這些年都是他燒我吃。蔡麻子說,我腿腳好的時候,讓你燒鍋你不學,現在我倆吃什么你看著辦吧。我只會下白水面條,鍋里添上水燒開,把一筒掛面下進去,燒一開、燒兩開、燒三開,一鍋面條就下好了。蔡麻子不讓我放鹽,說我一放鹽就放多,能咸死人。蔡麻子也不讓我放油,說我恨不得把油瓶底掀起來,一瓶油一下子倒進去。我把一碗白水面條端在他面前,他放好鹽放好油,攪拌均勻遞給我說,你先吃,你吃飽肚子再喂我不算晚。一天三頓吃白水面條,要是連著吃幾天就會覺得走路沒有力氣,干活沒有力氣,張嘴喝幾口空氣也覺得比白水面條有滋味。蔡麻子看見我這副樣子就發笑,說我這是吃面條寡的。他掏出一張錢讓我上街買豬頭肉。交代我說,你買肥一點的,瘦的吃進肚子里不拉(解)饞。豬頭肉又香又好吃,一包豬頭肉提在我手上,走上幾步路,我伸手捏一塊塞嘴里,走上幾步路,我又伸手捏一塊塞嘴里。我知道這樣做不好,一件不好的事我老是忍不住想去做,看來要怪也只能去怪豬頭肉了。趕我走到蔡麻子床前,我手里的塑料袋空空的一塊豬頭肉都沒剩。當刻蔡麻子的眼淚流出來,伸手又掏出一張錢說,你再去買這么多豬頭肉,要吃就吃個好。我嘴里打著干噦說,我一塊豬頭肉都吃不下去了。蔡麻子慌忙說,那你趕緊去喝一碗熱白開水沖一沖,莫不是膩住腸子了。

從那我就不覺得豬頭肉好吃了。

有一天,我在垃圾箱旁邊撿著一捆鋼筋,也不能說白撿的,人家扒房屋連著水泥塊一齊扔掉的,我拿一塊大石頭砸呀砸呀砸上好一陣子才把它們一根根砸下來。一捆鋼筋差不多有半袋米那么重,半路里有一個人要買回家砌灶臺,說給我二十塊錢不算少。我就拿著這些錢去肉店砍下一塊肉。我不想吃豬頭肉,就買上一塊正經八百的豬屁股肉回頭燒一燒。我跟蔡麻子一起過日子這些年,我只忙著撿破爛,賣垃圾是蔡麻子的事,保管錢也是蔡麻子的事。我口袋里沒有錢,就不能隨便買這買那的。我買一吊肉提回家,蔡麻子不相信我能撿著便宜,心想鋼筋是我偷來的。蔡麻子說,你莫小瞧我們自己是個撿破爛的,破爛臟,我們的手不能臟,我們的心不能臟,我們掙的每一分錢都要干干凈凈的。蔡麻子做事頂真,自己不能動彈。沒辦法弄清楚這件事,讓我去把老宋喊過來,讓他跟我一起去我撿鋼筋的地方看一看,做一個證明人。老宋添油加醋地跟蔡麻子說,這種便宜事莫說你不信,就是打死我也不會信,你說我倆撿了大半輩子破爛遇見過幾回這么便宜的事?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領著老宋到垃圾箱跟前一看,他使勁地擠巴眼睛也不能不相信了。老宋說,照這樣下去,不要幾個年頭,你坐在家里都會有人送錢給你了。

一塊肉是老宋幫著紅燒出來的。

蔡麻子留老宋在這里吃肉,他不好意思說,你們自己吃一頓肉都這么難心,我怎么好意思呢。蔡麻子沒生病的時候,老宋經常在這里蹭吃蹭喝的,不給吃都不照(行),攆都攆不走。蔡麻子一生病,老宋真的好長時間沒在這里吃飯了。蔡麻子說,我今天留你吃飯是有話要跟你說。老宋兩腿一軟坐下身子說,你真要有話說我就不客氣了。我們三人就一齊吃肉,就一齊喝酒。蔡麻子喝酒上臉,臉上的麻子一跳一跳的,像是臉上爬滿紅皮虱子。老宋喝酒上頭,頭上的禿斑紅紅白白的,像是蒙著一塊奇形怪狀的花布。蔡麻子不停地搓他的麻臉,老宋不停地撓他的禿頭。這一天。兩個人都說不少話,像是一輩子該說的話都“嘩啦、嘩啦”說盡了。

蔡麻子說,大哥最后還有兩件事需要、需要交代你。

老宋手指心口窩說,大哥你說、你說,小弟把你說的話都裝在這里邊。

蔡麻子說,頭一件事是我死后你要好好地照看好傻子。

老宋說,大哥你放心,他是你兒子,就是我侄子。

蔡麻子從床席下扒出一沓錢說,這是我積攢下來的喪葬錢,我死后你就把我埋在前面的山坡跟前。

老宋害怕錢燙手似的不敢接,說大哥,你還早、早、早著呢。

蔡麻子說,我知道我沒多長、多長、多長的活頭了。

他們倆說話,我插不上嘴。我聞見蔡麻子身上有一股從前沒有的氣味,愈來愈濃重,愈來愈難聞。一下子,我“嗚嗚溜溜”哭起來。

我不知道什么是死,蔡麻子還是死掉了。

這一天,我回去燒好飯端在蔡麻子床面前喊,吃飯了,你快起床吧。蔡麻子睡在床上不理我。我說,你要是真不理我,我就自己吃,我吃得一口都不給你剩,看你吃什么?蔡麻子平平靜靜地睡在床上還是不理我。我知道蔡麻子有些不正常。我放下飯碗去推搡蔡麻子說,你醒一醒,你快起來吃飯吧。蔡麻子身上冰涼冰涼的像是下雪天的一根鐵棍。我推搡他,他整個身子都晃蕩。我去喊老宋,不敢說蔡麻子死掉了。我說蔡麻子不起來吃飯,我說蔡麻子身上冰涼冰涼的像是下雪天的一根鐵棍。老宋很平常地說,看樣子這一回蔡麻子真的死掉了!我趕緊地搖頭說,這我就不知道了。

是老宋我倆拉架子車把蔡麻子送進火葬場里的。

這個主意是老宋出的,除去老宋誰還會生這種點子呢。依照老宋的想法,一來是圖省錢,二來是我倆能夠多陪一陪蔡麻子。老宋問我說,你沒去過火葬場看火化死人吧?我搖頭說,沒去過,那不是一個好地方。老宋說,這就對了,你想呀從火葬場叫一輛運尸車要花一筆錢,尸體存放在那里還得花一筆錢,要是我倆把蔡麻子拉過去不就省下這些錢了?我說,蔡麻子不是早把喪葬錢給你了嗎?老宋愣一愣神說,那才幾個錢呀?夠火化費、買骨灰盒的,不要我倒貼錢就算不錯了。老宋的一雙眼神躲閃著我,像是有點害怕我提蔡麻子的那筆錢。老宋說,其實也不光是想著省幾個錢,我倆自己拉著去火葬場一路上還能多陪一陪蔡麻子呢。

天色剛擦黑,老宋就喊來幾個幫忙抬尸體的人。這幾個人都是撿破爛的,跟蔡麻子也認識。幾個人不空手,提著兩捆黃表紙,拿著一條煙,說黃表紙是給蔡麻子的紙錢,一條煙留老宋去火葬場辦事抽。蔡麻子死前穿著什么衣服,死后還是穿著什么衣服。幾個人說老宋,你這樣匆匆忙忙的有點太馬虎了。老宋說,我這不是急著趕路嗎,不趁著天黑拉過去,大白天拉著尸體走在馬路上,警察肯定會攔著不讓走。幾個人說,不在乎這個把小時的工夫,簡單的儀式還是不能省下來的。點上長明燈,蔡麻子才好提著它去照亮陰間的一條路;燃上燒紙盆,蔡麻子才好有錢去那邊打發糾纏他的小鬼們;換上一套干凈的衣服,蔡麻子才好體面地去見閻王爺。幾個人不讓老宋插手,干起這些事很在行。

長明燈亮起來——只飯碗倒上油,捻一根棉線點著了。

燒紙盆燃起來——只和面的黃瓦泥盆,里邊燃上黃表紙。

蔡麻子換上一套干凈的衣服,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我覺得蔡麻子已經不是蔡麻子了。蔡麻子不是蔡。麻子,那這個睡在床上的是誰呢?那蔡麻子跑到哪里去了呢?

幾個人最后跟老宋說,傻子跟蔡麻子是認過親的,就得盡孝,少說得穿一身孝布,少說要摔紙盆。老宋說,要是傻子愿意這樣做,我還怕多花兩丈白布錢嗎,好歹我跟蔡麻子也是一場拜把子兄弟呢。

幾個人折轉頭問我,你愿意不愿意?

我說,愿意!

我倆拉著蔡麻子是半夜里上路的。臨出門,我高高地舉起燒紙盆,“嘩啦”一聲摔個粉碎的。而后我響亮地喊一聲,大(爸),你走好!我猛然地喊蔡麻子一聲大,在場的幾個人都沒想得到。老宋說,蔡麻子死掉了你才喊大,有個屁甩呀?其他幾個人說,蔡麻子能聽見。

——大,你走好!我又喊一聲。

第二章:我兒子

1

記得有一天,一個女人懷里抱著孩子,在老宋的家門口攔住我。這個女人矮矮胖胖的,不知道從哪里抱來的孩子,看樣子走過不小一截子路,呼喘喘地累出一頭一臉汗。孩子不哭不鬧不動彈,像只貓睡在女人懷里。這個女人樂滋滋地跟我說,傻子,你有兒子啦,你快接手抱一抱。女人要把孩子塞給我,我不接。我說,我連老婆都沒有,哪里會有孩子呢?娶老婆,睡一起,才能生出孩子——這是老宋經常跟我說的一個道理。這個女人是跟老宋一起的。老宋說,這個孩子跟別的孩子不一樣,是別人的老婆替你生的。我說,是別人老婆生的就是別人的孩子,我不要。老宋說,古人說養兒防老,你不養一個兒子將來老了怎么辦?“古人說養兒防老”這句話,我好像聽著耳熟,像是老宋跟別人說起過的。我說,我趕明自己娶老婆自己生孩子。老宋笑著說,就你一個傻子還想自己娶老婆,還想自己生孩子,你做夢怕都做不著。“哇呀——哇呀——”,孩子在女人懷里睜開眼,哭鬧起來。女人跟老宋說,怕是孩子肚子餓了,你接手抱一抱,我燒一碗米稀飯喂喂他。老宋不情愿地接過孩子說,你說你這不是自找累贅嗎?女人說,傻子不要這孩子我倆養,你不要這孩子我一個人養,我就是喜歡找這樣的累贅。

我的腦子始終一片模模糊糊的。過去的事存放在我的頭腦中,就像你站在霧天地里看風景,愈近的看得愈清楚,愈遠的看得愈模糊。又像遠處里有一堵看不見摸不著的墻,不管你靠得多么近,墻的那一邊你都是一點看不見。這堵墻就橫在我的頭腦被誰打壞的那一刻,這往后的事零零星星的我多少還能記一點,這往前的事任由我把頭腦想得發熱發疼,想得裂開一道縫,能“呼呼呼”地灌進來風,也還是一點都記不起。我的腦子還有一點與別人不一樣,常常前后記顛倒,今年的事記成前年的事,前年的事記成今年的事。它們像一團亂麻整天纏繞在我的頭腦里。一件別人看似簡單的事情,我想不清楚,更是說不明白。大多的時候我索性就不去想、不去說。有些時候、有些事情又逼迫你不得不去想,不得不去說。

這恐怕就是我最大的難心之處了。

比如說,我收養我兒子的時間是在蔡麻子死前還是在蔡麻子死后我就記不清楚了。老宋說,那時候蔡麻子早死了,你兒子是我老婆從醫院門口抱過來的。我說,我怎么記得那時候我兒子小,不會走路,是蔡麻子一口一口喂米稀飯喂大的呢?老宋說,看看你記岔了吧,那是我老婆一口一口喂你兒子米稀飯。我問老宋,你說我兒子是你老婆抱來的,也是你老婆喂活的,那我問問你,你老婆呢?老宋說,死掉了。我說,你老婆死掉了,還怎么去抱我兒子呢,還怎么去喂我兒子呢?老宋氣鼓鼓地說,我老婆要不是抱養你兒子說不定還不會死掉呢。

老宋這人就這樣,生起氣來就愛嘮叨個沒完沒了。這一次是嘮叨我兒子的事,又不要我買煙給他抽,我就一旁安靜地聽著。

……那時候我還沒來光榮小區看大門,我跟我老婆靠著撿垃圾過日子。有一天,我老婆聽說有人在醫院門口扔下一個男孩子,渾身上下哪地方都好生的,就是左胳膊有點殘,彎著伸不直。我老婆就跟我商議說,想去把這個孩子抱回來,趕明喂大了,留給你做兒子養你老。我老婆跟蔡麻子一個樣,也是一個熱心腸人。說句真心話,在這么一點上,我私心比他倆重,趕不上他們倆。我這個人呀不管做任何事,都要先想一想我能落著什么好處。要是依著我,我是不會同意她去抱養這個孩子的。你想呀你個傻子是不可能自己喂養的,我老婆替你養活孩子,我圖個什么呢?不管怎么說,我把真實的想法藏在肚子里,表面上還是同意了。也許你會以為我同意是為著你,其實還是為著我老婆。我老婆是我的二房老婆,莫看她長得肥嘟嘟的像個會下蛋的老母雞,就是不生養。我的兩個兒子、一個閨女都是我頭一個老婆生養的。早些年,我這個老婆還年輕的時候,知道自己不能生養,心里就想抱養一個孩子,只是我攔著一直沒抱成。一來我有了三個孩子,不想多要孩子,二來要一個不是自己親生的孩子跟自己親生的孩子爭吃爭喝的不劃算。現在我倆老了,有了你做借口,我還攔著干什么呢?

我這么一說你聽明白了吧。我同意我老婆抱養這個孩子,是為著我老婆,不是為著你;我老婆想去抱養這個孩子,也是為著她自己,不是為著你。

你還別說,我老婆抱養這個孩子跟沒抱養這個孩子就是不一樣。具體地說,自從抱養這個孩子過后,我老婆不愿出門去撿垃圾了,整天呆在家里專門帶孩子,晚上連睡覺都不愿跟我睡在同一個床上。我老婆這么做自有她自己的道理,說孩子小,扔在家里不放心,說跟我睡在同一個床上,害怕我的胳膊腿不小心會壓著孩子。我老婆問我,你說哪個女人生過孩子不坐月子?你說哪個女人生過孩子不歇三五個月不干活?我說,人家女人是自己生孩子身子骨虧虛,這個孩子是你抱養來的你身子骨虧虛什么呢?我老婆說,就說我沒懷這孩子,其他的不是一樣都不少嗎?你說孩子一天得喂好幾頓飯我要不要喂?你說一天一堆尿布我要不要洗?孩子要是我親生的,有奶水,我省得頓頓喂飯頓頓燒飯了呢?你敢說你前面的那個老婆坐月子,你沒伸手洗過一塊尿布?說來說去,我抱養一個孩子你省事多了。

一句話,自從有了這個孩子,我老婆就把全部心事放在他身上,其余的事都不管不問了。那些天,她跟我說的最多一句話就是,你沒看我忙著孩子嗎?我撿半天垃圾回來家,看見鍋灶是涼的。我問,你怎么還沒燒飯呀?她說,你沒看我忙著孩子嗎?你自己燒飯自己去吃吧。晚上我想摸她床上跟她睡一覺,她照樣跟我說,你沒看我忙著孩子嗎?你自己去睡自己吧。燒飯,她不燒我會燒。睡覺,她不跟我睡,我自己怎么睡。你猜她怎么跟我說?她說,你自己不能睡自己,去外面找一個野女人睡一睡。

誰能料想到,我老婆會因為抱養這個孩子喪命呢?

這個孩子是秋天抱過來的,一轉眼到了冬天里。孩子長得快,幾個月時間由一只小貓長成一只大貓。吃得白白胖胖的,要多結實有多結實。有人走過來。他的一雙金豆眼就會盯著人家,“啊啊啊”地跟人家打招呼。要是有人朝他伸手拍一拍巴掌,他就知道有人想抱他,他會裂嘴沖著人家笑,側著身子往人家懷里撲。這樣一個孩子莫說我老婆喜歡得整天不松手、不離懷。就是我閑在家里也想多逗一逗他,多抱一抱他。可惜的還是他的一只殘廢左胳膊,像是愈長愈彎,愈長愈細。孩子小,他自己不知道兩只胳膊不一樣,整天悠搭著一只殘廢胳膊樂呵呵地笑。我一看見他的左胳膊像一只彎樹枝悠拉悠拉的,心里就像刀扎似的疼。不知道這個孩子將來的日子怎么過。可萬萬沒想到的是,孩子還不會走路呢,我老婆倒是死掉了。簡單地說,我老婆得了一種惡病。開頭身子有點不舒服,她顧不得去醫院里瞧醫生,理由還是那么一句話:你沒看我忙著孩子嗎?這么三耽擱兩耽擱的趕她躺在床上起不來去醫院已經太晚了。孩子“畦呀、哇呀”地哭,我“嗚溜、嗚溜”地哭。我老婆倒是顯得很平靜,像是死就是出一趟很遠很遠的家門。我老婆惟一放心不下的還是這個孩子。

我老婆跟我說,我死倒是不要緊,就是孩子小我有點不放心。

我說,有我呢,我會一天一天把他拉扯大。

我老婆說,這個孩子原本就是給傻子抱養的,你還是把孩子交給傻子吧。

我說,傻子都不知道自己怎么養活自己,他能養活這個孩子嗎?

我老婆說,傻子會養好這個孩子的。這幾個月里,傻子天天來看孩子,知道怎么喂孩子,知道怎么抱孩子,知道怎么替孩子換尿布。說起來你不會相信,傻子哄起孩子來比我都心細,比我都仔細。

我不相信地問,你說傻子天天來我家看孩子。我怎么會不知道? 我老婆說,傻子不想讓別人看見。也不想讓別人知道。你要是看見傻子跟我學帶孩子這么上心、這么上手,就會覺得他一點都不傻。

老宋跟我說,我老婆死后,你就從我家把孩子抱走了。

我跟老宋說,這往后的事我就能記得不少了。

大冷的雪天,我就帶著孩子一起撿垃圾。我走到哪里就把孩子帶到哪里。我身上穿一件軍大衣——這件軍大衣也是我從垃圾箱撿來的,把孩子臉朝外面塞進大衣里,再拿繩子捆綁住。我的頭臉露在上面,孩子的頭臉露在下面。這樣一來我能看孩子,又不耽誤撿垃圾。貼著心口窩,我焐著一奶瓶米稀飯。要是孩子餓得哭起來,我就停下撿垃圾,松開捆綁著的繩子,把孩子從懷里掏出來喂。喂飽了,孩子不哭了,我接著撿垃圾。有時候孩子哭就不是餓了,是屙了,是尿了,身上濕漉漉的不舒坦。這樣我就得去一處避風的所在,把孩子屙了尿了的濕尿布換下來。孩子是個乖孩子,要不是餓了,屙了,尿了,他是不會哭的。要么大睜兩眼看著我撿垃圾,要么緊閉兩眼“呼呼呼”地睡他的大頭覺。

有一天,遇見一群放學的學生。他們見我帶孩子的這副模樣就不要命地“哈哈”大笑起來,說看見了兩只澳大利亞的袋鼠,說我是一只大袋鼠,說我兒子是一只小袋鼠。我不知道什么是澳大利亞袋鼠。我只知道這樣我兒子就不得挨餓受凍。這樣我就能一天一天把我兒子拉扯著長大。

2

孩子真的一天一天長大了。

孩子會歪拉歪拉地走路了,孩子會含糊不清地說話了。按照道理說,孩子走路我不該稀奇,有兩條好腿的孩子沒有不會走路的;孩子說話我也不該稀奇,只要不是一個啞巴孩子,沒有不會說話的。可我兒子學會走路、學會說話,我還是驚奇得不得了。我說,乖兒子你走過來,喊我一聲“大”。孩子就朝著我走過來,張嘴喊我一聲“大”。孩子走路走不穩當,我伸手扶著他不會跌跤。孩子說話不清楚,我能聽出他的一張小嘴“大、大、大”地喊叫著。我當著孩子面流出兩行熱淚。我跟我兒子說,你會走路了,你會說話了,大的日子就有過頭了。這個孩子像是能夠聽懂我說的話,露出一嘴的牙床沖我笑,“大大大”地喊叫得更加歡實了。

孩子三歲那一年,人們勸我應該花錢把他送進幼兒園。好多人我見過面卻記不住、認不得,別人倒是能記住我、認得我。有一天,她們問我說,傻子,你家孩子今年三歲了吧。我搖頭說,我不知道。她們說,看你你個傻子糊涂的,連孩子多大都不知道?我問她們說,孩子三歲怎么啦,我不還是他的大,他不還是我的兒子嗎?她們說,孩子三歲就該上幼兒園,要不趕明怎么上學呀。孩子上學干什么?這我就不明白啦。她們先是一齊跟我做解釋,接著她們是一個個輪番跟我做解釋。她們是一群上了年歲的老太太,有的頭發全白,一根黑發看不著;有的頭發半黑半白,說不清黑頭發、白頭發哪樣多;有的頭發全黑,一根白頭發看不著。白頭發的老太太說黑頭發的老太太,還是染頭發好,顯得年輕。她們有好幾個人,東解釋一番西解釋一番,一個個累得口干舌燥,直翻白眼,我還是不明白孩子需要上幼兒園的道理。

她們問我說,你想不想你兒子趕明當大官,坐小寶車(轎車)?

我問,我兒子當大官、坐小寶車,跟上學有什么關系呢?

她們說,不上學,不識字,當誰家的官,坐誰家的小寶車。

我沖著她們搖頭說,那我家的孩子就不當官,不坐小寶車。

她們又問我說,你想不想你兒子趕明做生意,掙大錢?

我又問,我兒子做生意、掙大錢,跟上學有什么關系呢?

她們說,不上學,不識數,做誰家的生意,掙誰家的大錢。

我沖著她們搖頭說,那我家的孩子就不做生意,不掙大錢。

她們說,這樣看來你家的孩子只能跟著你一起撿破爛了。

我回話說,撿破爛好,吃得飽,睡得香。

我想聽一聽老宋怎么說這件事。老宋說,孩子上幼兒園好是好,只是要花好多錢。我說,我有錢。老宋說,你那一點錢莫說送孩子上幼兒園,就是領著孩子進一下幼兒園大門怕是都不夠。我說,那我兒子就不上幼兒園,叫他跟著我一起撿垃圾。老宋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我家的三個孩子現在個個開收購破爛的場子,哪家日子不過得暄乎的。

我兒子不會走路時我就帶著他天天撿垃圾,他會走路后照樣跟著我天天撿垃圾,他的兩條腿跑得比我快,他的兩只眼看得比我尖。我沒看見的破爛,他早早地看見了;我沒撿到的破爛,他早早地撿過來。說實話,我沒見過有哪個孩子撿破爛能比我家的孩子強。

這一天,我特意縫一個撿垃圾的袋子掛在孩子的面前,我要看一看他撿垃圾的能耐到底有多大。

要是我兒子的兩只手都好生的,一只手提著垃圾袋子,一只手撿垃圾,我就不會去縫裝垃圾的袋子了。孩子就一只好手,要是提袋子就沒辦法撿垃圾,要是撿垃圾就沒辦法提袋子。我縫一個帶襻子的垃圾袋子往他的脖子上一掛,就不耽誤他的一只好手撿垃圾了。我兒子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兒子撿一只空塑料瓶子往面前的袋子里一放,我兒子撿一本破書往面前的袋子里一塞,我兒子撿一截廢電線往面前的袋子里一撂。掛在面前的垃圾袋子像是他吃飯時候的肚子一小會鼓脹起來。垃圾愈塞愈多,垃圾愈來愈重。孩子梗著脖子,小臉憋個通紅。我跟他說,你袋子里的垃圾勻給我一點吧。我兒子搖頭不愿意。塞呀塞呀塞,我兒子面前的垃圾袋子太沉了,他彎腰撿垃圾的時候脖子一軟往前一頭趴在垃圾箱上,嗑掉一顆門牙,流出好多血。就這么孩子憋著一聲不哭,袋子里的垃圾還是一點舍不得勻給我。

我去找老宋說,我想送孩子去幼兒園。

老宋問,莫不是你在路上摔一跤撿著一大筆錢啦?

我說,我不想讓孩子跟著我一起撿垃圾,我想讓孩子上學當官,做小寶車,我想讓孩子上學做生意,掙大錢。

老宋說,你先不要跟我說這么長遠的事,我現在就去幼兒園看一看,回頭給你一個回話。

老宋給我回話的那一天,他看見我在家里正在教我兒子打人、罵人。

原因是我帶著我兒子撿垃圾,經常會有孩子欺負我們倆。要是這些孩子喊我一句傻子,罵我一聲“日你娘”,哪怕拿石子砸我一下子,我都會忍著不去還手、不去還嘴。我就是聽不得有孩子罵我兒子“小殘手”,更是看不得有孩子動手招惹我兒子。我教我兒子說,別人要是招惹你,你就罵他們,你就打他們。別人罵你一句,你就還嘴罵他們八句十句,別人動手打你一下你就還手打他們八下十下。我兒子生來膽小怕事,別的孩子罵他他不敢還嘴,別的孩子打他他不敢還手。要是我上前還嘴罵他們、動手打他們,這些孩子的大人就不愿我意,說孩子罵孩子、孩子打孩子能有個怎么樣,你一個大人怎么能上嘴罵、上手打呢?我要是罵他們的孩子一句。他們就會還嘴罵我好幾句,我要是動手招惹他們的孩子一下,他們就會還手打我好幾下子。

我身上經常有他們打出來的血道子。

閑在家里的時候,我就教我兒子罵人、打人。我跟我兒子說,你不敢罵別人,你就來罵我吧,你不敢打別人,你就來打我吧。我還跟我兒子保證說,你罵我我不會還嘴罵你,你打我我也不會還手打你。我兒子膽子弱,同樣不敢罵我,不敢打我,縮頭往房屋的拐角躲著說,你是我大,我害怕。我說,你現在就當我不是你大,就當我是欺負你的那些孩子,就當我是一個烏龜王八蛋。我兒子身上發抖,張一張嘴,揚一揚手,還是不敢罵我,還是不敢打我。

我去小店里買回一把糖攤在手里說,你罵我一聲我給一塊糖;你打我一下子我也給你一塊糖。房屋的拐角里有點暗,我兒子的眼睛一亮一亮的像是點起兩盞燈,嘴里很響地吸溜著口水。我說,你想吃糖就張嘴罵我呀,你想吃糖就伸手打我呀。

我兒子戰戰兢兢地罵我一句,日你娘。

我上前真的遞給他一塊糖。

我兒子看一看我的臉色,看一看落在他手里的糖塊,舉起一只好手輕輕地打我一下子,我又給他一塊糖。

我跟我兒子說,你要是大聲罵我一句,我給你兩塊糖,你要是狠勁地打我一下子,我也給你兩塊糖。

就是這時候老宋走進來。老宋說,天下有你這樣做老子的嗎?不教兒子學好,教兒子打人,教兒子罵人,我原本是不主張你花錢把孩子送進幼兒園里的,現在看來孩子真的不能放在你家里了,要不趕明孩子沒能長大成人,怕是早早地就進了勞改隊。

我兒子上幼兒園也不是說一聲上就能去上的。老宋找過幼兒園,又去找社區。老宋說,社區不出面去說一說,幼兒園不敢收。我說,我花錢幼兒園怎么會不收呢?老宋說,幼兒園要查看戶口本,你有嗎?幼兒園要查看身份證,你有嗎?你們家是一戶黑頭戶,幼兒園輕易敢收嗎?

幼兒園要收好多錢,我手上錢不夠,余下的錢老宋借給的。老宋找人寫一張字據,社區里一位老太太做證人,我按上手印,他才把錢交給幼兒園。老宋說,我知道你按上手印也白搭,真是沒錢還給我我能怎么你?這位老太太說,老宋真是一個好心人,這年頭誰愿借錢,更不要說借給一個傻子了。老宋說,說來說去還不是看在我老婆的面子上。這位老太太眼淚汪汪地說老宋,你老婆死了還對她這樣子,你真是一個有恩有意的人。

我兒子上幼兒園的鋪蓋是老宋準備的。我兒子上幼兒園穿的一套新衣服也是老宋花錢買的。我不知道這孩子到底算是老宋的兒子,還是我兒子。

3

我兒子上幼兒園一走,我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一大片光禿禿的空地,上面一棵雜草都沒長。我一個人撿垃圾,撿著撿著就不想撿了。我一個人吃飯,吃著吃著就吃不下了。我一個人睡覺,睡著睡著就睡不著了。要隔上好幾天,孩子才能接回家。幼兒園老師跟我說,星期五下午四點鐘你來接孩子,中間隔兩天星期一早上你再把孩子送過來。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是星期一,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是星期五。我正撿著垃圾,一下想起孩子來,就停下撿垃圾,去我兒子所在的幼兒園。幼兒園圍著院墻,關著鐵門,我能聽見好多孩子一起在房屋里唱歌,我能看見好多孩子一起在院子里玩耍。只是怎么也沒看見我兒子玩耍的身子,怎么也沒聽見我兒子唱歌的聲音。我心里一著急,就“哐啷、哐啷”地搖晃大鐵門。一個把門的女人走過來說,我們幼兒園今天沒有破爛賣。這個女人把我當成是一個收破爛的了。我說,我是一個撿破爛的,不是一個收破爛的。這個女人一雙眼睛睜多大地說,你來幼兒園撿誰家的破爛呀?我說,我不是來撿破爛的,我是來看我兒子的。這個女人像是明白我是一種什么人,臉上生起恐慌的顏色說,你兒子不在我們幼兒園,你該去哪里找就去哪里找。我說,我兒子怎么會不在你們幼兒園呢?你們把我兒子弄哪里去了呀?我急得在大門前轉圈圈,我急得一頭一臉汗,我急得“哇啦、哇啦”地亂叫喚。這個女人丟下我,慌慌張張地跑進去,一邊跑一邊喊,園長,你快過來呀!

園長我見過,也是個女人。要是園長不點頭,我花再多錢,幼兒園也不會收下我孩子。園長走過來跟我說,你家兒子在這里好好的,你回去吧。我不相信園長說的話。我說,我要親眼看一眼我兒子才放心。園長說,我們這里是不能隨便進去看孩子的。我說,我隔著大鐵門看我兒子。園長就讓看門的女人去把我兒子帶過來。我能看出來,園長不高興,看大門女人也不高興。幾天不見,我兒子長高了,長胖了,要不是端著一只小殘手,白白凈凈的,猛眼一看都不像我的兒子了。

我問,你在這里能不能吃得飽?

我兒子說,這里的飯好吃,菜也好吃。

我又問,你在這里能不能睡得好?

我兒子說,一人一個小床,睡得可香了。

我兒子一臉樂滋滋的,不像是在說瞎話。這樣我就放心了。

沒想到我去幼兒園看孩子的事,老宋會知道。老宋問我說,你看見別人家的大人去幼兒園看孩子了嗎?我搖頭說,他們不想孩子,我想孩子,我想孩子想得肚子疼。老宋說,你想孩子想得腳指頭疼也不能再去幼兒園啦。老宋解釋說,園長說啦,你再這樣去一趟人家就把孩子送回來,不許孩子再上幼兒園。我答應說,那我候到星期五下午四點鐘過后再去幼兒園接我兒子。老宋交代說,去接孩子要穿個干干凈凈的,千萬記住撿垃圾的袋子、鐵絲鉤不要帶去幼兒園,不要讓人家一眼就看出你是一個傻子,不要讓人家一眼就看出你是一個撿垃圾的。我說,我走路帶這兩樣東西帶習慣了,要是空下手心里就發慌。

我心急火燎地等候著星期五。我不知道哪一天是星期五,我天天問別人。別人跟我說,今天就是星期五。中午吃過飯我就自己跟自己說,下午我不去撿垃圾了,我要穿個干干凈凈地去幼兒園接我兒子。我跟扔在一邊的垃圾袋子、鐵絲鉤子說,你們在那里老老實實地待著吧,今天下午我沒有工夫搭理你們了。

我空著兩只手,穿得干干凈凈的,急忙忙地出家門。

我問別人,下午四點鐘過了嗎?

別人說,現在才一點多鐘。

過去好半天。我又一次出家門問別人時間,別人跟我說,現在是二點鐘多一點。我覺得這個下午的時間有點不對勁,怕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我不能等候四點鐘過后,我要早早地去幼兒園,我要早早地把我兒子接回家。我走出家門幾步遠,就聽見我兒子喊,大、大、大!我不相信,心想耳朵聽岔音,順著喊聲抬眼一看,我兒子真的彎著一只小殘手擠過一大群人朝著我跑過來。我埋怨我兒子說,你不在幼兒園候著我去接,你一個人跑丟了怎么辦?我兒子說,是茍阿姨送我回來的。我兒子往人群中一指,我看見社區的那位老太太,遠遠地朝這邊走過來。

這位老太太后腦勺窩著一個纂,身上卻穿個花枝招展的。老宋跟我說,城里人跟鄉里人不一樣,頭上窩纂的不一定是個老太太,人家的年紀怕是比你大不上幾歲,猛一眼看上去比你還年輕。這位老太太姓狗(茍)。我一聽就發笑。老宋問,你笑什么?我說,一個人怎么能姓狗呢?老宋說,人家的這個茍不是你說的那個狗。我說,不管姓哪個茍聽起來還不都一樣。老宋說,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她是沒辦法不姓茍的。

這位姓茍的老太太說,從今往后,星期五下午我替你去接孩子,要是你撿破爛不在家里,我就把孩子送去給老宋。我不知道我兒子干么要她花工夫去接。這位姓茍的老太太說,我們社區要想被評上文明和諧社區,就得去摸老虎屁股,還一點閃失都不能有。我聽不明白茍老太太說的話。

就這么過去好長一段時間。有一次,我兒子星期五從幼兒園一回來家我就覺得不對勁。孩子蔫頭耷腦的,像是一個蔫茄子,一點精神都沒有,跟著我一起撿垃圾也是一步跟不上一步的。我問,你是不是身上哪個地方不舒坦?我兒子不說話,搖搖頭。我問,是不是我燒的飯菜沒有幼兒園的好吃?我兒子不說話,搖搖頭。我問,是不是我們家的床沒有幼兒園的軟和,你睡不好覺?我兒子還是不說話,搖搖頭。我兒子在家待兩天,就這么蔫頭耷腦兩天。星期一我也不能送孩子去幼兒園。每一回都是我把孩子送到老宋那里,老宋把他交給別的送孩子的大人一起帶過去。我送孩子走出家門,想起一件事,我兒子回家兩天一聲大沒有叫過我呢。

我摸著我兒子的頭說,你還沒喊我一聲大(爸)呢?

我兒子搖擺頭,不讓我摸他的頭。

我說,該不是你上幼兒園忘記了吧?

我兒子說,你不是我大。

我心里猛然一疼問,我不是你大誰是你大?

我兒子說,我是你撿來的。

我接著問,這話是誰跟你說的。

我兒子說,你是一個傻子,我跟你說你也不會知道的。

我兒子一個人走了,我站在路上,心里一揪一揪的疼,昂臉沖天流起眼淚。我不知道是別人的錯,還是我的錯。我不知道是我的世界與別人的不同造成的,還是我原本就不該送我兒子上幼兒園。

接下來發生一件事,我兒子就徹底離開我,離開這個家。

這期間,老宋把他在光榮小區拉垃圾的活交給我。老宋說他腿上關節炎重了,拉垃圾拉不動。老宋看大門,光榮小區給一份錢;拉垃圾,光榮小區另給一份錢。我拉垃圾,這份錢也要經老宋手。我問老宋,你讓我拉垃圾是想要我先還上你借給我兒子上幼兒園的錢吧?老宋說,看來你還是明白的,我倆立過字據,你按過手印,你當然得先還我錢。我說,我就知道你怕我還不上這筆錢,才把拉垃圾的活交給我。老宋說,你把錢還清,再掙錢不就歸你自己了。光榮小區不大,東西兩條南北路,一條路上有兩個鐵皮垃圾箱,像是蓋在路邊的小房屋。我上午去撿垃圾,下午去拉垃圾,兩個垃圾箱里的垃圾并一車子拉,一下午我拉兩車子。

這一天又是一個星期五,我拉垃圾走出光榮小區大門時跟老宋說,我兒子一小會就從幼兒園回來了,你跟他說先在你這玩一玩,我回頭從小店會給他買一大堆好吃的。眼見天快黑了,我送過垃圾拉著一輛空車往回走。我心里急著想見孩子,跑得連騎腳踏車的都攆不上我。車把上掛著一只塑料袋,里邊裝著不少好吃的。我兒子喜歡吃什么,我就去商店買什么。這些東西花花綠綠的,我叫不上名字,我去小店看見包裝能夠認出來。老宋的房屋離我愈來愈近。我張嘴喊孩子,你快出來呀,你看我買好多好吃的。我走進老宋的房屋,傻眼了。我兒子不在里邊,老宋正在“嗚嗚溜溜”地哭著。我知道不好,我兒子肯定出什么事情了。我一把抓住老宋的衣服,使勁地搖晃著問,我兒子呢?我兒子在哪里?老宋說,他們把你兒子送福利院去了。我問,什么是福利院?老宋說,這是公家辦的一個地方,有吃的有喝的,現在上幼兒園不花錢,趕明長大上學不花錢,別人家的孩子想去還去不上呢。我緊提的一顆心松下來。我反過頭來勸老宋說,我兒子這是去享清福的,那你哭個什么呢?老宋說,我這不是想孩子嘛。我說,那我倆明天去看他。老宋說,福利院管理的比幼兒園嚴格,恐怕不是隨便好看孩子的。我說,我倆拉上茍老太太一塊去吧,我知道這么好的一個地方肯定是她幫助我兒子聯系的,人家肯定跟她熟。老宋惡狠狠地說,這個女人不是一個好女人。

天黑透,我孤孤單單地一個人往家回。

第三章:我老婆

1

下面說一說我老婆的一些事。

我老婆是個喜歡漂亮的女人,也是個喜歡唱歌跳舞的女人。我上午外出撿垃圾的時候經常能看見她也在垃圾箱里撿垃圾。不過我倆撿垃圾的目的不一樣。我撿能賣錢的垃圾。她撿能吃、能喝、能穿、能戴的垃圾。看見半塊別人扔下沒吃完的饃,她撿起來吃進肚子里。看見半瓶別人扔下沒喝完的礦泉水,她撿起來喝進肚子里。看見一件別人穿過扔下的舊衣服,她撿起來穿身上。看見別人用過扔下的一串舊珠子,她撿起來掛在脖子上。她喜歡穿色彩鮮亮、樣式古怪的衣服,上身能穿好幾件褂子,下身能穿好幾條裙子。紅珠子、藍珠子,紅耳環、藍耳環,紅卡子、藍卡子,“丁丁當當”地掛戴一脖子、兩耳朵、滿頭發。別人把她跟我做比較,說她比我傻。說我是個半傻子,說她是個全傻子。別人見著她捂著鼻子就跑開了,嫌她身上臟,氣味難聞。我見著她心里癢癢的就想靠近她。她見著我也想靠近我。只是我倆從來沒有說過話。我喜歡看她脖子上、耳朵上、頭發上戴著的每一樣東西。我倆是同一類人,應該相互說一說話。可我不知道怎么上前跟她去搭話茬子。

有一次,我在垃圾箱看見一大把別人扔下來的花。我猜想她肯定喜歡這么一大把花,就撿過去送給她。她真是喜歡得不得了,又是摸又是聞的,又是跳又是唱的,招引過來好多人看熱鬧。她唱歌圍繞著我唱,她跳舞圍繞著我跳。唱什么“妹妹坐船頭、哥哥岸上走,恩恩愛愛纖繩蕩悠悠”。人們大聲地笑,大聲地叫,傻子女人唱歌唱得好,跳舞跳得也好。她是一個人來瘋,人愈多愈起勁,拼命地跳,拼命地唱。“我倆的情,我倆的愛,纖繩上蕩悠悠、蕩悠悠”。我一看圍攏這么多人,心里就驚慌,就害怕,一句話沒說上,我拔腿就往人群外面跑。哪里能想到她會緊緊地跟著我,懷里抱著那把花,一步不放松。我跑得慢,她攆得慢。我跑得快,她攆得快。她一邊跑一邊喊,哥哥你莫跑呀,哥哥你等一等妹妹呀。誰是你哥哥,你是誰妹妹?我一邊跑一邊呼喘喘地說,我不是你哥哥,你也不是我妹妹。她緊緊地攆著我說,你就是我哥哥,我就是你妹妹。我七拐八拐的沒地方跑,一頭扎進老宋看大門的房屋里。老宋像是早已看清這件事,笑得比其他人還要用力氣,連頭上的禿斑都跟著一片通紅的。老宋說,人家喊你哥哥是喜歡你,你跑什么呀?我說,我不是她哥哥,我不要她喜歡。老宋說,你真是個死心眼傻子,人家愿意做你妹妹,還有你不愿意做人家哥哥的道理嗎?老宋跟我說半天,我總算明白那么一點意思。——妹妹不是妹妹,是老婆。哥哥不是哥哥,是男人。

老宋說,人家要是真心愿意跟著你,你就帶她回家做老婆嘛。

我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事,心里“撲通、撲通”猛跳一陣子。

我跟老宋說,那我好好地想一想。

老宋說,要是趕你想好這件事,怕是早讓別人搶跑了。

我說,那我現在就把她帶回家。

我領著她在前面走著,一群人在后面跟著,“噢喲、噢喲”地喊叫著。——噢喲、噢喲,你們快過來看呀,男傻子把女傻子帶回家做老婆了。

就這么我把她帶了回去,我倆真的成了一家人。要說我傻,她就比我傻多了。我會燒飯,她不會燒飯。我把飯碗遞在她手上,還要我伺候她。上午我去撿垃圾,她不會撿垃圾,盡撿那些沒用的舊衣服穿身上,盡撿那些沒用的舊東西戴頭上。下午我去光榮小區拉垃圾,我在架子車上拴一根繩子,讓她幫我拉車子她搖頭不愿意。我說,燒飯你不能燒,撿垃圾你不會撿,拉車子你不愿拉,我不是白養活你嗎?她不說話,趁我不注意一下爬進車廂斗里,一屁股坐在垃圾上,讓我一起拉著她。我說,這么一滿車垃圾再加上你,我拉起車子來不是更累人嗎?我讓她下車,她死活不肯,張嘴唱起來。還是唱什么“妹妹坐船頭、哥哥岸上走,恩恩愛愛纖繩蕩悠悠”。還是唱什么“我倆的情,我倆是愛,纖繩上蕩悠悠、蕩悠悠”。不過聽她這么一唱歌,我倒覺得我拉的車子真像是一條小船,在小河里一蕩一蕩地往前走著呢。不知怎么的我倒覺得我拉著的車子一下子輕松多了。

我回頭跟坐在車上的我老婆說,你就使勁地唱吧,你唱歌的力氣越大,我拉車子就越輕松。

從前我拉垃圾走在路上,人們嫌垃圾臟,遠遠地躲開我。有些女人伸手捂著嘴巴,像是害怕我把垃圾塞進她們的嘴里。現在不大一樣了,人們喜歡圍著我的垃圾車,聽我老婆唱歌。他們前呼后擁的影響我拉垃圾。還是那些女人,她們兩手松開捂著的嘴巴,支撐著肚子彎下腰,使勁地張開嘴笑呀笑,像是我拉的垃圾變的一點都不臟了。

有一次,我索性把車子停在一個十字路口。我說,讓你們好好地聽我老婆唱歌吧。一小會工夫,前后左右堵上好多輛車子。這些車子的喇叭一齊響起來,連我老婆的唱歌聲都被壓下去。幾個交警慌忙跑過來,驅散開圍攏的人群,讓我走一條小路拉垃圾。小路遠,大路近。我拉一趟垃圾要多走不少路。我跟我老婆說,都是你唱歌惹的事。她“咯噔”一聲停下不唱了。

2

有些人確實喜歡過問別人的閑事。他們圍著我的垃圾車聽一聽我老婆唱歌也就算了,還想盡辦法打聽我倆的其他事,包括晚上我倆睡覺怎么睡。他們問,你倆晚上是臉對著臉睡,還是背對著背睡。我跟他們說,我倆晚上睡覺不是臉對臉睡,也不是背對背睡。他們說,那你倆就是一個上一個下趴在一起睡。我說,我倆睡在兩張床上。他們說,你胡扯,哪樣兩口子睡在兩張床上的。我說,別看我家的一問房屋不大,里邊擱著兩張撿來的席夢思床。一張大席夢思床,蔡麻子活著的時候他睡,蔡麻子死后我睡。一張小席夢思床,蔡麻子活著的時候我睡,蔡麻子死后我兒子睡。現在我兒子走掉了,晚上我老婆睡大席夢思床,我睡小席夢思床。他們說,你倆沒睡在同一張床上,就不算成親,就不算兩口子。

對呀,我把她帶回家就是要成親的。成過親我才是她的男人,她才是我的女人。我見過別人成親,男人穿的漂漂亮亮的,女人穿的漂漂亮亮的,還要請好多個人來喝喜酒。

回家的路上,我問她,你愿意跟我成親嗎?

她不說話,“嘻嘻嘻”地笑。

我說,你“嘻嘻嘻”地笑什么?你不同意跟我成親,我倆就不是兩口子,我倆住在一起別人就要說閑話。

她回話說,人家笑就是同意嘛,人家這樣不是害羞嘛。

她的一張臉比花朵還要紅。

我要跟她成親。

我家住在鐵路路基下面的一間房屋里。房屋是撿拾的破舊石棉瓦搭建的,房屋的院子也是撿拾破舊的石棉瓦搭建的。一間房屋不大,一個院子不大。院子里堆放著我撿拾的破爛,房屋里鋪著大小兩張席夢思床。蔡麻子活著的時候,我倆在里邊過日子。蔡麻子死后,我跟我兒子在里邊過日子。現在我跟我老婆在里邊過日子。

我跟她說,你要跟我成親,就得把頭上丁丁當當當的東西摘掉。她就一樣一樣從身上摘下來。什么脖子上的珠子啦,耳朵上的耳環啦,頭發上的卡子啦,一樣都不剩。我跟她說,你要跟我成親,就得把身上多余的衣服脫下來。她就一件一件從身上脫衣服,上身留下一件褂子,下身留下一條裙子。我燒出一大盆熱水,我跟她說,你要跟我成親,就把身上洗個干干凈凈的。我知道女人洗澡,男人不能隨便地偷看。她在屋子里洗澡,我在外面站著,能聽見“嘩啦、嘩啦”一陣陣水響從里面傳出來。過去好大一小會,屋里的水聲停下來,“吱呀”房門一打開,一個水漉漉的女人走出來。她的頭上扎著一根紅帶子,上身穿著一件緊身紅褂子,下身穿著一條肥大的紅裙子,渾身上下紅通通的像是一只紅辣椒。她的頭發順當了,臉上白凈了,一個女人洗過澡跟沒洗過澡真的是大不一樣的。

這天是我倆的喜日子。我買回魚,買回肉,要好好地吃一頓。我不想這么冷冷清清,最起碼應該去喊老宋過來一起樂和樂和吧。我跟她說,你來燒菜,我去喊老宋。她不說話,把一雙手一齊伸出來給我看,翻過來覆過去的像是開著的兩朵花。手心是細皮嫩肉的,手面也是細皮嫩肉的。我問,你給我看你的一雙手干什么?她說,你連這個都不懂。我搖頭說。不懂。她說,人家這么漂亮的一雙手怎么能下廚房燒飯呀。我說,別人家娶老婆都是女人燒飯伺候男人,看來我們家要我一直燒飯伺候你。她笑一笑,像是同意我說的話。

我去請老宋吃飯,老宋很高興。我說,我買了魚,我買了肉,我打了酒。老宋樂滋滋地說,想不到你一個傻子辦事還這么周全,我去、我去,我一定去。我說,我知道你好吃好喝,我喊你你一定會去的。老宋的一張臉白一白、紅一紅地說,話怎么能這么說話呢,這樣你花錢請別人吃喝還落別人不高興。老宋說走不動身子。想一想又說,我去居委會跟茍主任說一聲,好歹你在她居委會的管轄內。我不喜歡老宋去跟茍老太太說這件事,我也不喜歡茍老太太這個女人。要是茍老太太也來我家的話,我擔心我買的魚肉他倆一起吃光了。

我說,那我先回去燒魚、燒肉。

老宋說,你先回一步,我后腳就跟去。

我燒好一條魚端在桌子上。

我燒好一碗肉端在桌子上。

我知道老宋喜歡喝白酒,我買上一瓶白酒。我想女人應該喝紅酒,我買上一瓶紅酒。我老婆有點沉不住氣,我燒好一條魚端在桌子上,她趁我不注意戳上一筷子塞嘴里;我燒好一碗肉端在桌子上,她趁我不注意又戳上一筷子塞嘴里。她說,魚好吃,肉也好吃。我跟她說,一個女人家不能這么好吃嘴,候我燒齊菜,候老宋來,一齊吃。她不聽我的話,趁我不注意,照樣拿起筷子偷著吃。她這么一吃,我心里也想吃。這么香的魚,這么香的肉,不想吃才是傻子呢。

我說,我看你吃我也想吃。

她說,你想吃怎么不吃呀?

她夾起一塊魚塞進我嘴里問,魚好吃不好吃?

我嘴里嚼著魚,唔唔噥噥說,好吃。

她夾起一塊肉塞進我嘴里問,肉好吃不好吃?

我說,兩樣都好吃。

就在我倆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吃魚吃肉的當口,老宋走進屋里。我看見老宋一雙眼睛不去盯桌子上的魚,不去盯桌子上的肉,卻緊緊地盯著我老婆。老宋的一雙眼睛一小會變大一小會變小,一小會變亮一小會變暗。我問老宋,你是看我老婆漂亮吧?老宋吞咽一口口水說,漂亮,你個傻子真有傻福呀。我不知道什么樣的女人叫著漂亮,什么樣的女人叫著不漂亮。我想老宋都說她漂亮了,看來我老婆就是漂亮的。

我問老宋說,茍老太太怎么沒來呢?

老宋說,人家怎么會到你這里呀。

我說,不來就好,這我就放心了。

老宋說,不過茍主任說了,你們這樣的婚姻是不受法律保護的。

我問,法律是個什么東西,我們不要它保護。

老宋說,那你們就是一對野夫妻。

我老婆說老宋,你快點坐下來吃肉吃魚吧,要是慢一點我倆就吃光啦。

老宋吞咽一口口水說,我不能在這里吃。茍主任說你倆的事,我們瞎摻和是不好的。

我老婆說,那你就嘗一口魚、嘗一口肉。

我老婆夾一筷子魚塞老宋嘴里,又夾一筷子肉塞老宋嘴里。

我問老宋,魚肉好吃不好吃?

老宋上下嘴唇油汪汪地說,好吃好吃,真好吃。

老宋一下看見我買的一瓶白酒,“吸溜吸溜”口水說,那我喝一杯白酒再走吧。

我說,這瓶白酒就買給你喝的,你帶回家慢慢喝去吧。

老宋說,那好那好,我就不客氣啦。

老宋提著酒瓶走出門,又轉回頭。

我老婆說老宋,你還是想吃魚吃肉吧?

老宋伸手捏一捏我老婆的腮幫子說,我想吃你。

老宋走后,我倆又猛足勁吃幾口魚,吃幾口肉,眼見兩只菜碗見了底,才想起一口紅酒沒有喝。家里只有喝白酒的小瓷杯,我拿出兩只碗喝紅酒。我老婆跟我說,喝紅酒是要用高腳玻璃杯子的。我問她,高腳玻璃杯是什么樣子的?她說,你去商店里買呀。看來只有去商店里買。我剛走出門,她又交代說要買幾根紅蠟燭。喝紅酒跟紅蠟燭有什么關系呢?這我就更不知道了。

幾根紅蠟燭點燃起來,兩只高腳玻璃杯倒上紅酒。我老婆一口紅酒沒喝,就“嗚嗚溜溜”地哭起來。我老婆哭著跟我說,國剛你是個沒良心的東西,國剛你對不起我。我說,我不是國剛。她問我,那你是誰?我說,我也記不住我叫什么名字,別人都喊我傻子。我老婆說,你不是國剛你滾出這個家。我說,這個家是我的。她一伸手把吃飯的桌子掀翻了,一陣“噼里啪啦”響,蠟燭滅了,紅酒灑了,魚碗肉碗碎了。我老婆還要伸手去砸別的東西,被我死死地抱住。她在我懷里又哭又鬧的又踢又打的折騰好半天。我老婆折騰累了,倒在大席夢思床上“呼呼呼”地睡著了。床前有一扇窗戶,窗外有一輪明月,明月又圓又亮,月光白花花地照進窗戶里,照在床上,照在我老婆的臉上。我很想睡在大席夢思床上,跟我老婆睡一起,睡在一片月光里。我怕驚醒她,我沒有。

不管怎么說,我倆總算成過親。

3

有一天,老宋跟我說有幾個不三不四的人看上了我老婆。我問老宋,他們看上我老婆的哪一點。老宋說,看上你老婆的漂亮呀。我問,那我怎么辦呢?老宋說,你要把她丟在家里,不要帶著她一起出來了。我相信老宋的話。我出門去撿垃圾、去拉垃圾,就把她一個人丟在家里。我家有一臺破舊的電視機。我兒子在家的時候,他喜歡看電視。兩截鐵絲擰出來的天線安在上面。扭來扭去的能收兩個臺。我不喜歡看電視,電視上的圖像一影一影的,盡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我把電視打開,跟我老婆說,你在家看電視,我出去干活啦。我老婆一屁股坐在電視前面,兩眼直直地盯著電視。我出門時她怎么坐著,我回家時她還是怎么坐著,好像守著電視機半天沒動彈。

老宋遇見我問,你老婆丟在家里了?

我說,在家看電視呢。

老宋說,好、好、好。

老宋說的一點都不錯,經常地有幾個不懷好意的人圍著我老婆。起初我心想他們是喜歡聽我老婆唱歌,后來我才知道不是這么簡單的事。他們說我老婆的臉蛋長得周正,他們說我老婆的奶子長得圓溜,他們說我老婆的兩條腿長得筆溜直,走起路來像個小姑娘一樣夾得緊緊的。他們問我,你跟你老婆一塊睡覺快活不快活?我說,我倆不在一個床上睡。他們說,你個傻子連睡女人都不會,這么漂亮的女人跟著你算糟蹋了。我聽他們說這些話,我就生氣再不搭理他們。我老婆卻一臉笑瞇瞇的,像是得到多大的好處似的。我跟我老婆說,他們說的都是壞話,你不要搭理他們。我老婆說,我怎么聽著一點不像壞話呢。

這一天,我看見老宋匆匆忙忙地往我家那邊走。他好像前后去過那邊不少次。我覺得好奇,想喊住老宋問一問。我大聲地喊,老宋聽見裝著聽不見。走得比先前還要快。我跑過去一把拉住老宋說,我喊你怎么不理我呀?老宋說,我這不是急等著有事嗎?我說,我看你是去我家的那一邊,該不是去我家有什么事情吧?老宋說,看你說的,我去找你會有什么事情呀?他把一只手使勁地往半天空里一劃拉說,我是去那一邊找一個熟人有點急事。老宋慌慌忙忙地離開我,向著另一個方向拐過去。老宋頭上的禿斑不能花搭,要是他頭上的禿斑一明一暗地花搭起來,就說明老宋剛剛喝過酒,要不就是心里藏掖著不好的事。現在是早上,不是喝酒的時間,就說明老宋這個人不大正常了。我老婆在家,老宋去我家找我老婆會不會有什么急事呢?

我趕緊往家跑,生怕跑遲一步,老宋把我老婆拐跑了。在這個人世上,除去我老婆,就數老宋跟我親近。要是老宋帶著我老婆一起跑掉了,那我在這個人世上還怎么過日子呢?我看見我家的房門關著,我家的院門從里邊也鎖上。我搖晃著院門大聲喊。

——老宋,我知道你在我家里。

——老宋,我知道你在我家里跟我老婆有急事。

——老宋,我知道你想把我老婆拐跑掉。

我喊好大一會,老宋手提褲子才出來。老宋呼喘喘地說,你喊什么喊,我到你家坐一坐,喝口水就不照(行)嗎?老宋臉色通紅,像是生著好大的氣,像這里就是他的家。我走進房屋,看見我老婆也是衣服不整的,臉色通紅的,雪白的脖子上還有一道紫牙印。我說我老婆,你怎么不給老宋倒水喝呀。我老婆笑嘻嘻地不說話。老宋說,算啦,我不喝啦。我說老宋,你坐一會我倒水。老宋氣哼哼地說,喝個屁,一樁好事都被你攪和了。老宋兩腿一瘸一拐地走了,像是在我家坐的時辰太長了,都坐麻腿了。

我問我老婆,老宋沒對你做什么壞事吧?

她說一聲,好。

我還是問,老宋沒說要拐跑你吧?

她還是說一聲,好。

從這往后我就不敢把她一個人單獨丟在家里了。

這一天,我帶著我老婆在光榮小區拉垃圾,拉滿滿一車垃圾剛走出小區大門,迎面遇見一輛白色的車子停下來。從白色車上走下四個人,兩個穿白衣服的,兩個不穿白衣服的。兩個穿白衣服的我沒見過,兩個不穿白衣服的有一個是社區里的茍老太太,另外是個戴眼鏡的男人。我老婆很害怕這些人,一下拱進我懷里,身上簌簌地抖起來,嘴上連聲說,他們要抓我,你帶著我快點跑。我緊緊地抱著我老婆,我不相信這些人是沖著她來的。茍老太太問戴眼鏡的男人,是不是這個女人,不會弄錯吧?戴眼鏡的男人點點頭。茍老太太說,這說明我往神經病醫院打電話還是有必要的。茍老太太顯得很高興,戴眼鏡的男人卻一臉不高興。茍老太太說,我知道你嫌我多管閑事,你怎么不去想一想,萬一她在我們社區出現什么不好的事,是要影響我們社區聲譽的。兩個穿白衣服的男人朝著我和我老婆走過來。我老婆一下離開我的懷抱,朝著老宋看大門的房屋跑過去。我老婆喊老宋,你救一救我呀!你快點救一救我呀!老宋的禿頭一閃一晃,“哐當”一聲關上門。兩個穿白衣服的男人走過去,一人一邊伸出手,死死地架住我老婆的兩只胳膊不放松。

我問戴眼鏡的男人,你是國剛吧?

戴眼鏡的男人說,你怎么知道的?

我說,我老婆說的。

冷不防地戴眼鏡的男人伸手打我一巴掌,我的鼻子一下淌出血。

戴眼鏡的男人說,她是我老婆,怎么會是你老婆?

茍老太太走過來攔住戴眼鏡的男人說,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老婆從神經病醫院跑出來,是人家一個傻子收留下她,你應當感激人家才對呀?

戴眼鏡的男人說,我感激他娘的狗屁,都是你們多管閑事攪和得我不安不寧的。

茍老太太說,你是一個作家,說話怎么能這么粗魯呀。

我老婆被兩個穿白衣服的男人架上車門。她扭動著,她掙脫著,她喊叫著,救救我呀,救救我呀。

我站著沒有動彈。我知道我救不下我老婆。我知道我斗不過這些不是傻子的人。白色的車子載著我老婆開走了,我站在原地沒有動,我的鼻子還在流淌著血。

第四章:我自己

1

我老婆走后,我一下變得夜夜睡不著覺,躺在床上,大睜兩眼等到天亮。這以前,我是個能吃能睡的人。撿垃圾、拉垃圾一忙忙一天,吃過晚飯就困得眼皮上下直打架。我睡在床上,天色一暗一明,不知什么時辰天就亮起來。晚上睡足覺,白天干活就有精神,就有力氣。撿垃圾,別人沒我撿得多;拉垃圾,別人沒我跑得快。現在呢大白天我撿垃圾沒精神,拉垃圾沒力氣。走起路來腳下一軟一軟的,身子一飄一飄的,像是站在一片深水里,像是踩在一團棉花上。

我想我這是生毛病了,是一種很奇怪的毛病。

晚上反正睡不著覺,不如買上酒,買上煙,買上黃表紙,去看蔡麻子。有好長一段時間沒去看蔡麻子了。我連蔡麻子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長個什么樣子都忘記了。我只覺得蔡麻子是我的親人,是一個死去的埋進一堆黃土里的親人。過去春節、清明什么的,老宋操心我倆一起去看蔡麻子。老宋一說明天我倆去看一看蔡麻子吧。我就知道要準備買煙,要準備買酒,還要準備買黃表紙。現在老宋已經忘記這茬事,看來我要自己去看蔡麻子。

蔡麻子睡著的小山坡離我家有一大段子路。天不黑我上路,走著走著天色就決黑下來。山是一座荒山。路是一條荒路。山上不見一個人,路上不見一個人。走著走著,我迷向,不知道該往哪里走,不知道蔡麻子睡在哪地方。一只白色鳥從后面飛過來,“喳喳喳”叫幾聲飛到前面去。我聽懂鳥說的話。它說,我知道蔡麻子在哪里,我來給你帶路吧?我相信白色鳥說的話,它在前面飛,我在后面追。蔡麻子老墳跟前有一棵斷頭洋槐樹。白色鳥落在這棵樹的樹枝間就不見了。我抬頭望著樹頭說,白色鳥謝謝你,要不是你帶路,我真的找不見蔡麻子。白色鳥在我看不見的樹枝間“喳喳喳”地叫幾聲,算是回我話。

蔡麻子的老墳很小,上面長滿蒿草,根本看不清上面的黃土。我一把一把拔掉蒿草,露出黃土,才把黃表紙點燃起來。

過去老宋一邊點燃黃表紙一邊說,蔡麻子,你來拿錢。

現在我一邊點燃黃表紙一邊照著說,蔡麻子,你來拿錢。

過去老宋喜歡把一包煙拆開,扔一半在火里,留一半自己抽;一瓶酒也一樣,灑一半在火上,留一半自己喝。老宋喜歡在蔡麻子老墳跟前坐一坐,半包煙抽完了,半瓶酒喝光了,才領著我一起往山下回。

老宋跟蔡麻子說,你放心,傻子日子過得好生的。

老宋跟蔡麻子說,你放心,傻子有兒子啦。

老宋跟蔡麻子說,你放心,傻子有老婆啦。

從前我不抽煙,不喝酒。這一天,我在蔡麻子老墳前面抽上了煙、喝上了酒。

我跟蔡麻子說,我兒子走掉了,我老婆也走掉了,我現在天天晚上睡不著覺。

半包煙抽空了,半瓶酒喝見底。不知不覺我倒在蔡麻子老墳旁邊睡著了。我知道幫我睡覺的不是蔡麻子,是剩下來的半包煙,半瓶酒。煙酒真是個好東西。從這往后,我每天晚上就靠著抽煙、喝酒睡覺了。 這天晚上,我抽下半包煙、喝下半瓶酒,躺在床上還是睡不著。我睡不著覺想事情,一想想起我兒子。我想我兒子想得厲害,頭發疼,心發慌,手發涼。我自己跟自己說,我得趕緊去看我兒子,要是不見一面我兒子的話,怕是一天都活不了。我慌忙爬起床,穿上衣服就去找我兒子。我不清楚是什么季節了,穿上白天干活的衣服,走出家門覺得身上有點冷。對付冷的辦法就是跑步,我放開手腳跑,我大步大步跑。跑著去見我兒子還能快一點、早一點。

我走大路,走有路燈的大路。

我兒子的福利院在這座城市的東邊,也就是太陽出來的那一邊。我兒子走后,老宋帶著我去過一次福利院。找到福利院,人家不讓我跟老宋見我兒子。人家說這樣會影響我兒子長大成人,這樣會給我兒子心里留下病根。那一次,老宋比我想孩子還厲害,哭得吸吸溜溜的。我見過老宋兩次哭,兩次都是為著我兒子。一次我兒子去福利院,這一次是我倆來福利院。老宋的哭聲尖腔尖調的,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像個女人一樣。我先是不哭,站一旁聽老宋哭,后來我被老宋帶哭了。我的哭跟老宋不一樣,放開嗓門哭,啊啊啊,吵得我自己耳朵都發疼。我一使勁哭,老宋不哭了。

老宋說,我哭我的,你哭個什么呀?

我說,我看你哭我就哭了。

老宋說,我就說你哭的跟我不一樣嗎。

我說,我倆都想孩子,哭的怎么會不一樣呢?

老宋說,我想我老婆。

我說,我想我兒子,那我倆哭的不一樣。

老宋老婆死后,老宋連夜把她裝上車運回遠遠的老家安葬去了。我問過老宋,你怎么不把你老婆埋在蔡麻子旁邊呢?老宋說,我老婆又不是蔡麻子老婆,怎么會跟蔡麻子埋在一起呢。老宋說他死后也是要回老家的,也是要跟老婆埋在一起的。老宋的老家遠,不像蔡麻子這么近,老宋想老婆就不方便去看她。

老宋在福利院跟我說,你不知道我老婆活著的時候是怎么疼這孩子的,她是把這孩子當做自己親生的孩子疼養的。

我說,那你就回老家一趟去看老婆吧。

老宋說,一堆黃土我去能看個什么呀。

夜路真不是好走的,我一口氣跑出一身汗,跑的我嗓子眼呼呼地喘,跑得我心口窩咚咚地跳,我停下跑,慢慢走,歇一歇。我一慢下來,身上汗一點一點涼,一點一點冷,上下牙齒哆哆嗦嗦地打牙戰。我只好接著跑,跑出一身熱,跑出一身汗。天色麻麻亮的時候,我路上問過好幾個早起做生意的人,才摸到福利院的大門口。大門緊閉著,里邊沒有一只雞,不見一條狗,連一個人影子也沒見著。我等呀等。我等著福利院的大門打開。我等著我兒子起床。要是人家還跟我說,看孩子會影響他長大成人、看孩子會給他心里留下病根,我該怎么辦呢?當初他們當家把我兒子送來這里,還不就想讓他能好好地長大成人嗎?還不就想讓他能長出一個人的樣子嗎?

太陽亮晃晃地從地面升起來,我后背沖著太陽,一步一步離開福利院。

2

人們跟我說我老婆待在精神病院里。精神病院的位置正好與福利院相反,是在太陽下落的那一邊。人們跟我說,那地方可不是你隨便能去的,不說里外安著好幾道大鐵門,不說你去見不著你老婆的人影子,怕是連你都得關進去。人們還跟我說,那地方可不是好待的,不許亂說話,不許亂動彈,弄不好還得挨電擊。我問,電擊是一種什么東西?他們說,電擊就是電打人。一下子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害怕精神病院這種地方。我害怕電擊。我害怕不許說話,不許動彈。可我心里還是一個勁地想去看一下我老婆待著的地方。我自己跟自己說,我站遠遠的,我不說來看精神病院,他們就不知道我來看精神病院,我不說我是傻子,他們就不知道我是傻子。

我上路的這一夜,老天下起一場大雪。白了天。白了地,路燈四周像是飛滿撲火的蛾子。我身上穿的多,連我老婆丟下來的衣服我都穿在身上了。路上來往的車子跑不動路,“嗚嗚嗚”地白用著力氣,把泥雪甩在我身上。我盡量地躲開車子走,盡量地靠著路邊走。哪知道我腳下一打滑,一頭摔進路邊的溝里去。這一跤倒是沒摔個怎么樣。我爬起來撣一撣身上的雪,察覺到我摔跤前跟摔跤后不是同一個人了。簡單地說,過去我忘記的事情,現在全部記起來了。眼前一片霧茫茫的雪愈下愈大,我的頭腦里一片清晰,像是一個大晴天。

我一邊頂風走在大雪里,一邊慢慢地回想過去的事情。

我的名字叫陳來財,家住淮河岸邊的陳家崗村。要是我知道現在是什么年份的話,我就知道我確切的年齡了,也就知道我做傻子好多年了。我沒有老婆,沒有孩子,沒有結過婚。

我大(爸)的名字叫陳余糧,死掉了。我娘的名字叫許玉芝,死掉了。我大哥的名字叫陳來金,死掉了。我還有二哥陳來銀,大嫂王蘭英,二嫂朱慧芬,大哥的兒子鋼蛋,二哥的兒子鐵蛋。我記得是一根房梁木從上面掉下來,砸在我的頭腦上,我失去記憶的。那棵房梁木好大好粗,眼睜睜地看著它從半天空里掉下來,照著我的頭腦“哐當”一聲,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三間房屋蓋起來,我是準備把黃小魚、安心娘倆個一起接進家門的。黃小魚是憨子的老婆,安心是憨子的兒子。那一年,我跟憨子一塊在省城蓋大樓。憨子從樓上摔下來死掉了。我也從省城回來家。憨子是我的朋友,黃小魚是我的同學。憨子死前吩咐我要好好地照顧黃小魚、安心娘倆個,我就想把黃小魚娶進門做老婆,把安心接過來做兒子。我喜歡黃小魚這個女人,我喜歡安心這個兒子。

從省城回家幾個月后,我又一次外出去打工。

我跟黃小魚說,你在家等著我,我去打工掙著錢蓋上三間房屋,我就接你們娘倆個進門。

黃小魚的一張白臉上就有了羞紅色。安心在她的懷里抱著剛滿周,不懂事,一個勁地沖我笑。

我來到一座小煤窯干活。下小煤窯的工資比地面多,卻危險。一般人不愿意干。我想快點掙錢,快點蓋房屋,快點娶黃小魚。我從十八歲那一年開始外出打工,一年一年的手里余著一點錢,我就買磚頭堆在家里,我就買鋼筋堆在家里。磚頭齊了,鋼筋齊了,算來算去的還差水泥、手工兩萬多塊錢。我想咬咬牙跺跺腳下個一年兩年小煤窯,掙夠蓋房屋錢,我再做其他事。

出事就出在小煤窯上。

不是我出事,是一個名叫潘打雷的出事。

這家小煤窯跟別處的小煤窯不一樣,扒煤炭,也扒黏土。我要說小煤窯扒煤炭,一般人都知道。我要說小煤窯扒黏土,就沒幾個人知道了。黏土是煤炭的伴生物,比煤炭的位置淺,扒出來賣給陶瓷廠做原料。比煤炭還要貴。扒煤炭的井口深,用斜井;扒黏土的井口淺,用豎井。木料券出一個四四方方的井口,有四十米深,再直上直下立一個木梯,干活的人就是沿著木梯爬上爬下的。一個沒經驗的人,初初乍乍的,不敢往下爬,也不敢往上爬。潘打雷是我的師傅,一個老礦工。上下木梯扶著我、護著我,他自己爬木梯跟走平路一般樣。

出事不是出在木梯上,是出在井下邊。潘打雷耳朵在井下放炮震聾了,井下有異常響聲自己聽不見。全靠別人提醒他。潘打雷,我,洼腰驢,我們三個人分一組,在一個坑里扒黏土。洼腰驢也是一個小伙子,比我大幾歲。我倆一人一天往外拉黏土。要是我拉車子,他跟潘打雷干活。要是洼腰驢拉車子,我跟潘打雷干活。這一天,輪著我跟潘打雷扒黏土,頂棚“喀喀喀”地響起來。我跑掉了,潘打雷埋里邊。潘打雷出人命,不是我喊他沒聽見,是我根本沒喊他。

我心里想著他的兩萬多塊錢。

這兩萬多塊錢就在一個大紅色的存折上,塞在潘打雷的枕頭里。上個月開工資,我倆一起去小鎮上的銀行存錢,無疑中我知道他存折上的密碼,我留意地看見他把存折塞在枕頭里。有存折,有密碼,很容易地就能把潘打雷的兩萬多塊錢揣進我懷里。一驚一嚇的,我從小煤窯回家也是病懨懨的像是生了一場病。一段時間過后,小煤窯平息下來動靜,我把兩萬多塊錢拿出來蓋房屋。哪里會想到一棵房梁木掉下來,正好砸在我頭上。我一傻不知傻了好多年。現在想來,這是老天報應的。我欠潘打雷一條人命,老天要拿我的半條人命去償還。

老天干嘛還要留下我的半條人命呢?又誰把我扔在火車站里的呢?是二哥?是大嫂?是二嫂?肯定是二哥。房屋上梁那一天我就覺得二哥鬼鬼祟祟的,躲躲閃閃的。肯定是二哥先把房梁木放在一處容易掉下來的位置,而后一下砸在我頭上,而后我沒死卻傻掉了,而后二哥把我領出家門扔在火車站里,而后二哥霸占著我蓋的三間房屋……我愈想心里愈害怕,我愈想心里愈吃驚,吃驚我二哥做的這些事,吃驚我自己做的這些事,吃驚在這個人世間發生的事。看來還是老宋說得對呀,有些事記不住比記住好。有些人記不住比記住好。看來還是做一個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好呀。

這個雪夜里,我真的迷路了。不知道大路小路,不知道東西南北。不管大路小路我還是一步一步往前走,路上的雪厚了,路上的車少了,一個夜安靜的只剩雪花飄落下來的沙沙聲。在前面不遠的雪地里,我看見一只不高不矮的鐵架子。這個鐵架子怎么像是我扒黏土的那家小煤窯的鐵架子。原先鐵架子上面安裝著輪子,輪子上拴著鋼絲繩,鋼絲繩下面吊著一只鐵罐子,井下扒出來的煤炭、黏土就裝鐵罐子里運上來。現在鐵架子上面空掉了,四周蓋著的房屋扒掉了。看來這個小煤窯廢棄了。一個黑洞洞的井口還在,我伸頭往里看,井底竟然有一絲光亮。光亮一閃一閃的,還有聲音傳上來,“嗡、嗡、嗡”的,卻能聽清楚。

——你跳下來吧,這里才是你最后要去的地方。

像是潘打雷的聲音。難道潘打雷還活著?難道這是潘打雷的鬼魂在叫喊?

——你跳下來吧,我在下面接著你。

看來老天留著我的半條人命是要我自己去償還。我的傻子生活結束了。我的生命走到盡頭了。

我一點一點往井口邊上挪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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