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為自己或者少數的親人、朋友寫作,并希望他們喜歡。”藍藍這樣說出自己的寫作初衷,我喜歡她這種質樸。她不是野心勃勃的,她只有一個簡單的心愿,為身邊的親人朋友寫作,同時也只想在這種愿望中獲得寫作的愉悅。熱愛發自內心深處,這種以愛去寫作的品格是值得信賴的。
閱讀藍藍的詩歌多年,作為編輯,我在《詩歌與人》、《中西詩歌》發過她許多詩作,今天因為主編她的詩集,又一次進入了對她的閱讀。在她的文字世界里,我依靠個人閱讀的經驗、生活閱歷、記憶和想象,還有來自事物的氣味、聲音、圖像和一些說不清的質感去感受她的詩歌。藍藍的詩歌是一道彌漫過來的落在花瓣上、照在灰暗心靈上的光。藍藍內心謙卑,敬畏生活。她是—個對事物保持溫度和疼痛感的詩人。她對生存的這個世界充滿愛,卻又在生活中保持著冷靜的觀察。我們每一個人都離不開天空和大地,藍藍對天空和大地的認知有異于別人,她的詩歌首先從她的內心出來,然后才抵達了永遠屬于自己的天空和大地。這樣的詩歌是真誠、寬闊,又有生命力的。藍藍的純凈、清澈與憂傷是世俗之上的溫色。在這個迅疾變化和充滿誘惑的時代,她憂傷的嘆息、感恩的贊美和不滅的童心讓我們堅持一種不曾放棄的品質,而她節制的表達、人性的追問和深入的思索又為我們講述不為人所知的一些現實。
二
我讀藍藍的這些詩篇,大都是在上下班的地鐵上。這是一個不適合閱讀詩歌的環境,但我必須在雜亂之中讀出詩意,在一個字,一個詞,一句話中捕捉詩人的異思妙想,就如詩人要在這樣的時代,這樣的國度上寫出優秀詩篇:
道路擊穿大地的白楊林
閃電,會跟隨著雷
但我們的嘴已裝上安全的消聲器。
——(《火車,火車》)
這仿佛是沒有語言的生活,那田野、羊群、星星像鄉村一樣將被火車一一穿越,就像小孩行走在黑暗中,心中充滿恐懼。它是木然的冷噤,它是死亡陰影中的一瞥。“這場墓地漫長的送行”,又是如此的令人觸目驚心。詩人尖銳的批判力如閃電劃過黑暗的土地。如果說《火車,火車》是詩人大悲痛之上的批判,這首《緯四路口》便是對一個打工者的關注,對人的關懷:
一瞬間我以為身邊的樓群
是樹林,是鳥在黑暗里……而
我的腦袋撞到想象力的邊界:整整一上午,他
像渺小的沙子,被慢慢埋進越來越深的地樁。
藍藍更多地為弱勢的群體寫作,她用她正直的筆記錄那些微不足道的人生,挖掘出人生經驗的寶藏。她的筆因之被賦予堅實的力量:
它記錄噩夢,記錄彎曲的影子
真誠是它的哨兵。我的筆
折回它的翅膀,向下鉆
直到巖層下的哀嚎握住它——
火和油。這是我想要的。
——(《我的筆》)
藍藍早年的詩歌簡約、憂傷、抒情,但這些年的詩歌風格在轉變,變得直接、有力、俊朗、豐沛又意味遙遠。世事如棋,多少風雨逝去,但詩人并沒有迷失于世俗之中,而是變得更為銳利:
“免檢的權力大師來自這片甜蜜大地
你咯咯笑著的嬰兒含著乳頭
溫柔的母親喝黃金的添加劑
當這一切被允許通過她們悲慘的教育
滅絕一個種族……”
——(《仿策蘭》)
在這里,詩人不再是生活的旁觀者,而是指出者。為良知的吶喊,讓詩人堅守著人類古老的信仰價值。在人心冷漠、法制缺乏的土地上,詩人默默遵循內心的精神法則。2008年5·12汶川地震時,我約藍藍寫一組關于地震的詩歌。藍藍因為悲傷無法寫作,但她還是給我寫了一篇隨筆。一個多月后,她才回過神來寫作:
……蝙蝠翻飛的陰影
在召集著死亡:那一座座灰色的大樓棺材
每天都在可怖的陽光下搖晃
——就要把人活埋!
——(《汶川地震后的某一天》)
面對這場天災人禍,而對由此引發的詩歌現象,藍藍說:“詩歌不是運動。由災難而來的美化或日升華,是對幸存者和活著的人們的羞辱,是對詩歌的褻瀆,更是對死難者的褻瀆。”
“一切過于耀眼的,都源于黑暗。”藍藍有著一雙智慧的眼睛,她總能抓住事物的本質,提煉出神奇的想象。礦工,一個常年在地下挖掘的人群,詩人這樣給他們畫肖像:
藏滿煤屑的指甲,額頭上的灰塵
你的黑減弱了黑的幽暗。
藍藍讓我們看到一個普通人所應有的惻隱之心。當我們飽食終日之時,又有多少礦工“匍匐的身體像地下水正流過黑暗的河床……”作為一名女性詩人,藍藍的詩歌視野是異常開闊的,她的煦悅與仁慈照亮這個并不和諧的世界。藍藍更愿意把筆墨給那些備受命運摧殘的人。她寫詩人馬長風,一個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寫詩,五十年代被打成“胡風集團反革命分子”的老人:
“他們用腳踩我的臉”。他平靜地說
我沒有看到仇恨。凄涼的笑
從脫落了牙齒的豁口溫柔溢出。
——(《紀念馬長風》)
一個飽受羞辱卻沒有去仇恨的老人,他的寬容應當贏得人們的尊重。當更多的往事被遺忘,藍藍選擇去書寫那些像塵埃一樣消失的人,她的憐憫越向了更多的眾生:
只有被遺忘的鞋知道——徐玉諾
河南詩人,死于1958年
赤腳,帶著瘋子的綽號和將來之花園
向丘陵和平原逶迤而去,身后
是跟隨他的群山。
——(《鞋匠之死》)
如果文學是對命運的展示,藍藍展示的不僅是一個個人的遭遇,也是時代的痛楚和不幸。
藍藍在河南生活多年,河南自然是她詩歌中的故鄉。她寫那片土地上的草木星辰,河流和飛鳥……她也寫那土地上的苦難。她以很輕的手法來寫《艾滋病村》,但詩是異常的沉重:
不知誰家長滿荒草的墻頭
飄來一陣槐花的芬芳……
這樣的村莊沒有四季,沒有晝夜
也沒有別的動靜。只有歡喜的微風
把墳頭破碎的紙幡吹得
瑟瑟作響……
從她的詩歌中,我看出一顆憂郁的靈魂,這是她個人的痛苦,也是整個社會的沉痛。《真實》是藍藍2007年寫作的一首詩歌。這首詩讓藍藍一下子就躍出了更高的層面,她所思索的并不算遙遠卻又那么艱難:穿越塵埃,穿越遮蔽,還原歷史的真相。
死人知道我們的謊言。在清晨
林間的鳥知道風。
果實知道大地之血的灌溉
哭聲知道高腳杯的體面。
喉嚨間的石頭意味著亡靈在場
唱下它!猛獸的車輪需要它的潤滑——
碾碎人,以及牙齡企圖說出的真實。
世界在盲人腦袋的裂口里扭動
……黑暗從那里來。
黑暗來自謊言,來自愚昧,來自冷酷的心。歷史并不懺悔,只有詩人在表達自己的激憤。即使這是絕望的救贖,也要去寫下自己的證詞。
記得弗羅斯特寫過一首詩:……,黃色的樹林里有兩條岔開的路/可惜我不能在同一時間走兩條路/我選擇了少數人行走的那條/這就造成了一切的差異。
藍藍也像弗羅斯特一樣,選擇了一條冷僻的路來行走。獨自的行走才能完成自己。是的,詩人藍藍正走在一條完成自己的途中。她在《未完成的途中》寫到:
……午夜。一行字呼嘯著
沖出黑暗的隧道,幽藍的信號燈
閃過……
詩人讓這個世界了解自己的是文字。詩歌,這個分行的文字是藍藍的思想信號燈,她在以自己的方式給這個世界傳達信號。也許前路還充滿黑暗,但詩歌的列車“它緩緩駛來,拐了彎……”,它要拐到另一條道路上去。藍藍在一組詩的題詞中寫到:
良知
詩人啊,你想象力的翅膀
在通往高超技藝的途中
——(《拐了彎了!》)
詩歌就在拐彎的地方照亮沉暗的人性荒原,奔向更為廣闊的天地。“我想:我愛這個世界。”熱愛賜予詩人智慧和勇氣,讓她去選擇一條難于行走的路。
三
藍藍給我送過幾本書,其中《內心生活》有她早年的生活圖片,這些圖像關于成長,關于青春,關于夢想……優秀的詩人必定是上天眷顧的人,她的天賦在少年時已獲得,但要完成自己卻要在漫長的歲月中磨礪。藍藍出生于山東煙臺,5歲之前,藍藍跟隨姥姥在煙臺農村生活。當世界還很小很小時,姥姥給她講述的民間故事開啟了小藍藍最初對世界的想象力。童年是一個人一生的故鄉。在鄉村樸素的愛中長大的孩子從小就有了一顆善良的心,她的童年也就有了無窮無盡的趣事。藍藍在她一篇寫早年生活的文中寫到:5歲時,隨父母遷至豫西山區,開始在一個牛棚里上學讀書。初次離開姥姥,使我懂得了“分離”使一個孩子所感受到的痛苦。而母親由于思念故鄉,常在燈下邊縫補衣裳邊唱一些憂傷的歌——我嘗試著用學會不多的漢字歪歪扭扭給遠方的姥姥寫信,它帶給了我極大的安慰和滿足。這樣的書寫一直持續到姥姥去世。我想,正是童年這樣的經歷,讓藍藍有了早慧的心,也有了一生溫馨而憂傷的記憶。如果詩歌是一種記憶,藍藍的少年史已是她一生寫不完的往事。我在她的創作年表看到她寫的回憶:1973年隨父母調至寶豐縣城,在城關第一小學讀書。學校后面是荒草萋萋的城墻和清澈的靜腸河。勞動課,割草喂學校養的山羊,還收割學校試驗田上的玉米。我與藍藍有著相似的童年生活,雖然那個年代沒有巴比娃娃,但山野給了童年更多的樂趣,大自然做了我們的老師。我看藍藍寫鄉村題材的詩歌就異常親切:
什么時候來的呢?她們——
看麥娘草葉上閃閃發亮的露珠
一只甲蟲爬上高高的蒿頂
在它鮮紅的翅膀下
是灰霧蒙蒙的大地
未醒來的愛情那憂愁的夢
——從遠處地平線低低吹來
含著成味的晨風
——(《拂曉》)
盡管中國已開放了三十年,但中國依然是一個農業國家。對鄉村題材的寫作是很多詩人的必由之路。事實上,無論時代如何變更,詩人對土地的情意是永不悔改的。也正是如此,藍藍的詩篇中,土地上的人與事是她寫不盡的題材,但她不是簡單的抒情,而是隨著時代的變遷雕刻不同時代的印記。
1982年,藍藍在高考考場上意外暈倒,時年與大學無緣。那年藍藍15歲。大學進不去,藍藍不得不進一家酒廠當工人。她因此過早體昧到人生的艱辛,似乎也逃過“正統的教育”。在工廠里,藍藍刷洗過酒瓶,開過吊車……對于這段生活,藍藍寫過一首詩《酒廠女工》:
她寫詩,贊美夜的靜寂
透過高大廠房的晨曦
青春為她的墨水發酵,蒸騰成美酒……
別相信她,那被少女這個詞
折射出的光輝!……但要相信
深深扎進手掌的玻璃,十六歲的血,
被車間主任奪走的《泰戈爾詩選》
相信她眼睛里的屈辱,冬夜清冷的
縣城大街,在她身后用寒風的嘴說話
蒸甑,通過愛之軟弱的冷卻塔
下夜班的釀酒工像酒糟排出廠房
這些行走的火焰,被一畝地的高梁催燃
在它們下面,悲哀與恐懼埋在
她稿紙的背面,連同被發酵的
憐憫的糧食,鐵鍬下的糧食:
——直到今天。
“深深扎進手掌的玻璃,十六歲的血”十六歲的血它流出的不僅僅是痛疼,而是因為閱讀詩歌所受到的屈辱,雖然命運里有“悲哀”和“恐懼”,但她還有“憐憫”的“糧食”,她給出的是愛。在生活的另一個現場,她學會了對工人、農民艱難人生的同情。與別的工人不一樣的是,藍藍在勞作之余,她學會了閱讀。閱讀是培養人的一種手段。在疲憊不堪的流水作業之后,藍藍盡可能搜羅到各種書籍,其中就有巴烏斯托夫斯基的《會薔薇》、桑塔耶那的《美感》和《安徒生童話》等書。當了一段時間工人后,藍藍還是重返校園,1984年她考入了大學,這于藍藍又是一次生命的轉變。她也因此從早期對詩歌的迷戀轉向有意識的寫作。雖然在14歲時她已在《芳草》雜志發表了詩歌,但那還是簡單的詩歌練習。1988年,藍藍大學畢業后到河南省文聯工作,在《大河》詩刊當編輯,這讓她與詩歌有了更廣泛的接觸。她的詩歌也由此進入另一個階段。
從鄉村生活到工廠,又從工人到大學生,再到城市,如此的變化帶來內心的沖突,很多事情讓她措手不及。對于城市生活,她持一種謹慎的猶豫的疏離的姿態,更親近鄉土的生活。她寫螽斯、蟋蟀、壁虎……她寫更小的動物。她凝神傾聽:
——寧靜的泉水多么溫柔地填平了
我那悲慘命運的深坑——
她寫壁虎,并不留停在壁虎的身上,這使詩歌產生了哲學的思想:
它驚奇于沒有疼痛的
遺忘——人類那又一次
新長出的尾巴。
——(《壁虎》)
藍藍從動物的身上悟到了什么,獲得一瞬間的哲思,她的詩歌因之躍過抒情、言志的層面,成為我們認識現實的眼睛。
詩意總是存在于平常的事物中。藍藍對于平常之物更為親近,她易于在其問發現其潛藏的質樸和美麗:
我是我曾讀過的書
靠過的墻壁筆和梳子。
是母親的乳房和嬰兒的小嘴。
是一場風暴后腐爛的樹葉
——黑色的泥土。
——(《我是別的事物》)
當人類越來越自大、驕慢,喪失憐憫之心時,藍藍卻把自己視為花朵的果實,春夏后的霜雪,她甚至把自己視為泥土。這些都是詩人內心的善良、敬畏和感恩。對平凡的、日常的事物的熱愛在藍藍那里是一種美德。按照歷史常識,曾經有過一些高調的、慷慨激越的宣言,一些迷惑人心的口號讓一些缺乏辨別能力和認知有限的人盲目追隨。那些人,他們連身邊的親人都不愛,又如何去愛這個人類呢。我更愿意去欣賞藍藍這樣的生活態度:
讓我接受平庸的生活
接受并愛上它骯臟的街道
它每日的平淡和爭吵
讓我彎腰時撞見
墻根下的幾根青草
讓我領略無奈嘆息的美妙
——(《讓我接受平庸的生活》)
如果我們對暗淡的、破碎的日常生活不抱怨,不發牢騷。而是抱有足夠的耐心,還有仁慈之意,并伴以敏銳的眼光和感受力,那么我們也可以聽到青草的呼吸、花朵的歌唱。接受而不是拒絕,去愛而不是埋怨,就連那無奈的嘆息也會發出美妙的聲音。
一個人的內心富有,她才能給你更多。藍藍像魔術師一樣寫出的詩篇一再把我打動:
正午的藍色陽光下
豎起一片槐樹小小的陰影
土路上,老牛低頭踩著碎步
金黃的夏天從胯間鉆入麥叢
小和慢,比快還快
比完整更完整——
蝶翅在苜蓿地中一閃
微風使群山猛烈地晃動。
——(《正午》)
這首詩歌緣于氣象學家羅倫茲的“蝴蝶效應”。在南美洲亞馬遜熱帶雨林中,一只蝴蝶閃動,翅膀所引發的微弱氣流,可能會造成一周后紐約的龍卷風。詩人從一則新聞中看到新的精神視境,認識到微小的事物也有自己無窮的力量。詩歌無意間道出了自然界的秘密。
疼痛感一直是藍藍詩歌中的品質。她寫野葵花,野葵花的疼痛是她的疼痛。她寫植物自然是寫人,寫人的命運。
“為憂傷所掩蓋的舊事,我
替誰又死了一次?”
人的生命是憂傷多于快樂。她在詩歌中融進了更多的人性關懷。多年后,當藍藍有機會去新疆行走,那沙漠中野生的植物又讓她看到了野葵花的身影,看到生命的頑強、命運的不平、看到苦樂人生。她寫紅柳:
而砂礫和碎石埋著她的沉默。
從那里她柔弱的頭顱開出粉紅色濕潤的花來。
我曾去新疆參加過一次帕米爾詩歌之旅,看過開著白色花的沙棗樹。白色的沙棗花在沙漠中如一道生命的亮色,她像那野性又純真的外族姑娘,在風中飛揚著不羈的美。而藍藍所看到的沙棗樹是:
風修剪著灰綠的葉子。陽光把最明亮的顏色給她
白晝的榮耀
她不統治。也不羨慕。
她是自己毋須夢想的樣子
大地痛苦擠榨出的甜澀果實。
——(《沙棗樹》)
在惡劣的生存環境中,沙棗樹保持著自己獨立的尊嚴,她開的花,她結的果,宛如大地痛苦分娩出的果實。
大地上,不為人所關注的植物有時候藏著我們所看不到的美。我所認識的一位詩人蘇淺,她曾沿著邊境線行走,走在無人抵達的地方。我看過她拍攝的一些說不出名字的花朵,異常的驚艷,就連那死去的枯枝也是優雅的。詩人的想象力和對生命的敏感讓藍藍在駱駝刺身上找到合乎人性的表達:
沙漠造成真理的鉛灰色
為了被她最小的勇氣刺破。
退回沉默中的教養。在
曠日持久的干旱和疾風中她有著
對自身不公平命運的無言順從。
仿佛在完美的幸福中。
——(《駱駝刺》)
藍藍專注的駱駝刺,有著一種從容的人格力量,有著一種對抗不公命運的精神力量。詩歌的一個教益是它成為我們心靈的一部分,成為人心的一部分,它是親切、溫暖和光明的種子。
在新疆,我最喜歡的植物還是胡楊林,它那金黃的葉片在藍天上舞蹈,又似陽光的靈魂燃燒著生命。也許寫胡楊的人太多了,藍藍總是選擇不經意的、低矮的生命,就像梭梭柴這么陌生的植物也給她帶來震撼:
抓起大地。直至
把沙礫下的海提到半空中。
她傾瀉,澆灌荒涼的風景以及
旅人過于容易干枯的眼睛
——帶著折斷絕望的力量。
——(《梭梭柴》)
藍藍這組寫《沙漠中的四種植物》的詩,如小品。怎么讀都人心入肺。這是因為詩人把植物當成人來寫,或者是詩人把她所看到植物當成自己來寫。只有物我兩忘時,物反映人的喜怒哀樂時,物才成為詩歌中生動的形象。沙漠中的紅柳、沙棗樹、駱駝刺、梭梭柴在藍藍看來就是自己。詩人賦予它們生命力,而這些被詩人思想過的植物更是具備了人的品格,而物又反過來讓人認識自身。
四
藍藍的詩歌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她在詩歌中大量運用了破折號和省略號,這在中國詩人當中是非常少見的。破折號和省略號除了形式上讓人一下記住外,它對于詩歌節奏的變化、語境的轉變是文字所不能代替的,如《只有……》:
……槽頭反芻的牲口
只有正午蜜蜂嗡嗡的飛舞——
只有風鼓起窗幔……
只有稿紙靜靜的水底
沉默著萬物連綿的群山——
“只有風鼓起窗幔……”,省略號的運用,仿佛讓人在風吹起窗幔的瞬間看到別致的風景,似乎又隱藏著一點神秘。而:“只有稿紙靜靜的水底/沉默著萬物連綿的群山——”在這里,破折號不用也是沒有問題的,但詩人用了破折號,群山就真的綿延不絕,逶迤向遠處。
省略號、破折號的運用,它是節制,它是線條問的美感,是詩意的延伸,使詩歌柔韌又充滿力度。
每一個定律都令我恐懼。但我感到它
——這是值得的。我活著
雙手緊緊抓住谷子的
呼吸——在風中……
——(《自波德萊爾以來……》)
詩歌意象的轉換,有時依靠關聯詞,但符號比詞更為節約,它所提示的更為肯定。“但我感到它——這是值得的。”破折號在這里是詩人主觀上的節奏改變,取得很好的效果。“呼吸——在風中……”五個字之間是兩種符號,它是自然的需要,它的跳躍,它的停頓,它的再出發,使語言獲得力度和節奏感,仿佛氣息的綿延不斷,又如風吹過麥浪,一起一伏,盡顯大地之美。
藍藍的破折號讓語言嘎然而止,它有時又是沉默,有時是句子之間的留白,有時又是看不見的速度。在詩歌作品中,符號的適當運作,將使整個詩歌有質的改變。藍藍在詩歌中對符號的巧妙運用為我們提供了經驗。
五
藍藍有一首詩歌《學習:那美和情欲的》:
……啊,是的,我愛你白楊的身體,你迷人的
星空的嘴唇有著瘋狂溫存
永不停息的親吻:
——那美和情欲的。
只有永不停息的愛才能創造出另一個夢境,一個有渴望,有溫存,舒展和豐饒的世界。
這首詩歌在我看來是解讀藍藍作品的一個角度。我們很多時候強調了詩歌的思想性,而忽略了詩歌帶給我們的愉悅。沒有情欲生命,美感是無法真正獲取的,而美又反過來升華了情欲。美和情欲是填平理性和現實兩個世界之鴻溝的物質,是審美世界里的同一種構造的不同鏡像。一個詩人具備正義、良知、勇氣和責任是可貴的,但如果他缺少對美的欲望,他多少是欠缺的。藍藍之所以有那么多的維度,正是她的剛柔相濟,正是她的豐盈飽滿,正是她從萬事萬物中所呼喚來的激情:
—這是光榮的事業:更加愛我吧,喊出我的名字
想起我的聲音以及使生活成為今天的一切
直到微笑在臉上刮起風——
——這一顆幸福的沙粒使你淚眼模糊……
——(《愛我吧》)
我工作間的隔壁是油畫家何堅寧,他幾乎每個星期一至星期五下午都在畫人體,我稱之為一下午的人體課。有時,他會叫我過去看他畫人體。何堅寧所畫的人體都是抽象的,我感到他的人體畫把美與情欲很好地糅合在一起。用美術批評家皮道堅先生的話是:何堅寧以其天賦的色彩感覺和熱情奔放而又極有教養的寫意筆觸,讓人體有如一道澄明旖旎的風景,在我們眼前升起。藍藍的詩歌內核同樣具有優雅的教養、茂盛的生命力和回雪流風的美。
她昏了過去
香氣托起柔軟的腰
慢慢把她放倒在沉醉里
一群迷惘的蜜蜂
將它們做夢的刺
伸進花萼溫柔的彎曲中。
——(《百合》)
如此內斂又如此盛開的生命之花,她喚醒的不僅僅是天空、大地,還有人內心深處最本真的情感。“香氣托起柔軟的腰”,詩歌閃爍著不可思議的美,生命的熱情如水一樣彌漫過來,香氣一樣飄逸,又像夢中尖銳之物“伸進花萼溫柔的彎曲中”。這樣的美和情愛,天地間,此時此刻都糾纏于此,教人心碎。
英國美術史家肯尼斯·克拉克說:人體是我們自身,它喚起了與我們切身相關的一切愿望,而最首要的愿望就是使自身永存。我覺得詩歌所深藏的美和情欲也是為了“使自身永存。”記得女詩人陸憶敏寫過一首詩《溫柔地死去在本城》:白羽的鴿子打扮成喜鵲飛近曬臺/黑羽的妝成烏鴉也隨后而至/它們用細細的繩索套住了我的身體/銜住兩頭編隊操演傳開一片笑嚷∥我在它們的足點里悠悠起舞/微微頜首,搖搖裙擺/我的皮膚在晨光下豐滿耀眼/散發著越來越濃的荔枝香味∥當有人走過大路,群鴿帶我躍起/人們爭看我睡夢似的眼睛和手臂/我看見自己實現了在屋頂盤飛/并嘆息墻不夠紅潤顯得發青/……。溫存的死里有愛的再生。很多時候,我們把生命看得過于復雜,生命其實是簡單的,它是另一種歡舞。詩歌中的美和情欲像繪畫或電影一樣具有開化的、充滿誘惑的力量,它是另一種閃亮的生命,它喚醒的是我們對生命的尊重、情欲的芬芳、狂野的想象乃至圣潔的、高貴的情感。
已經晚了。在我
迷路之前。
我喜歡這個——
瘋狂。這最安靜的。
可以拖著你所經歷的來愛我但恐懼于
用它認識我。
我將是你獲得世界的一種方式:
每樣事物都不同因而是
同一種
——(《短句》)
一個人的情愛觀是她性情的反映。“我將是你獲得世界的一種方式”,這不僅是一種自信,更是愛的通道。藍藍的詩歌是寧靜的海洋,美和情欲像旭日從海底上升,升華為嶄新的愛,享受這份愛是人生獲取幸福的一種方式。“我松開的手把你握緊,關上門以便你的穿越”(《睡夢,睡夢》),藍藍的詩歌隱藏了這份不為人覺察的美,她的詩歌喚醒了人性中迷失的一部分。
美的情欲是一種天分。詩人的一個光榮事業就是要讓這個世界學會美和情欲,去讓更多的人認同作為感性存在的人的人性是美麗的。波德萊爾是書寫情愛的大師,他的《給一位交臂而過的婦女》:大街在我的周圍震耳欲聾地喧嚷。/走過一位穿重孝、顯出嚴峻的哀愁/瘦長苗條的婦女,用一只美麗的手/搖搖地撩起她那飾著花邊的裙裳;∥輕捷而高貴,露出宛如雕像的小腿。/從她那像孕育著風暴的鉛色天空/一樣的眼中,我像狂妄者渾身顫動,/暢飲銷魂的歡樂和那迷人的優美。∥電光一閃……隨后是黑夜!——用你的一瞥/突然使我如獲重生的、消逝的麗人,/難道除了在來世,就不能再見到你?∥去了!遠了!太遲了!也許永遠不可能!/因為,今后的我們,彼此都行蹤不明,/盡管你已經知道我曾經對你的鐘情!詩歌寫的雖是愛的遠離,愛的失之交臂,但詩人火焰般燃燒的激情,那芬芳的欲望讓美和情欲像萬山之巔射過來的光芒,穿透生命。愛是永不忘記,藍藍在《祝福》的一首詩中寫到:親愛的人,你定會穿越這些啜泣/所有的誓言已被空氣和大地銘記/它們絕不會拋棄自己最寵愛的女兒。
藍藍說:當一切有價值的事物都在飛速逝去的今天,愛就是:我在。我在。我在寫作上的夢想同樣也是:無論何時,我和周圍的世界就在當下——留住它。如果這些詩篇就是類似于情書的寫作,我是多么樂意署上自己的名字。如果說,狄金森用信件來表達自己的愛,而舞蹈大師葛蘭姆用舞蹈把自己的愛舞給這個世界一樣,那么藍藍用詩歌給世界寫了情書。
六
生于1967年12月的藍藍,對于在漫長歲月中寫作的詩人而言,她還非常年輕,但她思想是敏捷的,她對世界的認識是合乎人類精神的,她的寫作具有人類普遍的意義。很慶幸,她不用寫到很老就寫出了優秀的詩篇。對于與我們同一時代,在我們中間寫作,已寫出優秀詩篇,已贏得榮譽,并贏得人們尊敬的人,我心存敬意。藍藍的詩歌有著宗教般的情懷,她有價值的寫作,因為她的存在而讓這個世界多一份善良、美好和勇氣。如果說寫作是一場漫長的行走,那么詩人藍藍正走在完成自己的途中,正走在給予世人更多愛和信的途中。雖然,我是一個比她還要年輕幾歲的詩歌寫作者,我還沒有足夠的資本去對于她的作品進行評判,但從對一個詩人詩歌的欣賞上,我愿意去為她出版一個專集并將“第四屆詩歌與人·詩人獎”頒給她。我相信,隨著歲月的流逝,藍藍的詩歌將成為更多人的不可或缺的精神財富。
(選自《詩歌與人》2009元月·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