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被“炒魷魚”的消息,是1976年元旦剛過由廠長兼總支書記老段在全廠職工大會上正式宣布的,根據是紅頭中央文件,什么《關于在全國范圍內清退國營企業合同工、臨時工的通知》之類。這噩耗早有風聞,可真等到棺材抬上門,大伙兒還是全傻了眼。有多憋氣就不必說了,更冤的是還沒地方撒氣,因為廠方和我們一樣灰頭土臉。我們這個廠是從南京遷下來的,雖說當初也過來了些老工人,但一直心思浮動,四年下來,已回去了大半;作為補償,新招收的數百青工已逐步成長為各工種的骨干力量,撐起了大半邊天,問題是其中大多數恰恰就是文件所針對的合同工,如全部清退,這個廠就會立地垮掉。
全廠籠罩在一派凄慘麻木的氛圍中,連周恩來去世這樣的大事都沒激起什么反響。兩天后公布了第一批清退名單,走人的多原本就家在農村;又過了一個星期,第二批名單也下來了,基本是當年從應屆畢業生中招收的城鎮青年。兩批加起來近一百人,約占該清退合同工總數的三分之一。剩下的維持廠子的運轉,照那幫正式工的說法,相當于“死緩”。
那年春節過得特沒勁,全家人都對我賠著小心,好像我是易碎的薄胎花瓶。更讓我郁悶的是,年前和小s約好初三下午來家里一起做酒釀,結果糯米飯煮好了,藥引子備下了,卻苦等到天黑也不見人影。那年頭小縣城連公用電話都沒有,只能干等,一邊等一邊胡思亂想:病了?有急事走不開?相隔沒多遠,怎么也不過來打個招呼?第二天又白等了一天。本來我也可以去找她,一怕冒失,二是該死的自尊心不答應。三年了,這在我們之間還是頭一次。
挨過初五,到了上班的日子。我和小s上下班同道,平常默契,差不多總能碰上。那天下雨沒騎車,我在路上忽快忽慢,遲遲不見人影,心里更加忐忑。到了班上,立刻去小s的金工車間,她卻到了,正低頭坐在工具柜前,似乎在想心事。我有點懵,想想還是自尊心占了上風,只在她左近晃了晃,確定她看到了馬上走開。
我和小s同是縣中68屆初中畢業生,她在丁班,我在乙班。她父親曾是我們班數學老師,還代理過班主任。在校時我對她印象模糊,后來插隊三年,相隔甚遠,連面也沒見過。彼此產生好感是進廠一年后的事。她因滾齒機一時未到貨,被配屬到我所在的機修組當“小工”。其時我年方十九,血氣正旺,再加上腦子快,肯鉆研,早早就在同輩中拔了尖。拔了尖意味著有更大的話語權,隨之而來的是迅速膨脹的支配欲,于是干起活來不免無意識地效仿師傅,頤指氣使,吆五喝六,用不了多久,“怎么這么笨”就成了我的口頭禪。也許正是我的霸道吸引了她;而她之所以讓我屬意。不是因為她在跟隨我的一幫女工中最漂亮(當然足夠漂亮),而是因為她最清澈,最文靜,從不嘰嘰喳喳;更重要的,是一說話就臉紅。戀情的小火苗一旦從心底呼呼升起,什么同學之誼啦,師生之緣啦,也都統統化作了助燃劑。幾個月下來,誰都知道我倆“對上了”。但由于進廠時約法規定三年內不許談戀愛,還由于性格中都不缺少在別人看來是“假模假式”的矜持,我倆競不約而同地采取了“駝鳥政策”,以保守這公開的秘密。說來可笑,三年來我們盡管一分開就彼此想得慌,卻連手都沒有拉過,很有點“相敬如賓”的意思。下了班倒是常在一起推車“軋馬路”,但多由我胡侃——我自幼一直隨父母住校園,守著圖書館,再加上常和幾個“書蟲”切磋,這方面的功夫自是了得——她則安靜地聽著,有時也提個把簡單的問題,與其說質疑,不如說是鼓勵。在這種情形下自然也不會正面觸及我倆的事,只有一次例外,那天我侃了一大通,她卻毫無反應,只顧低頭走神。我急問怎么了,她一怔,滿臉羞得通紅,卻不答。最終實在被逼緊了,才沒頭沒腦悶聲甩出一句:“你真的沒聽說過嗎?”“聽說什么?”“女大一,苦滴滴唄。”
下班后照老規矩,我先到一條屬于我們的小馬路,放慢腳步,仄起耳朵。沒多久,身后傳來比平時略顯滯重的雨靴拖地聲。她輕輕一咳,我沒回頭,仍保持原來的速度,兩眼直視前方。她與我僅一肩之隔,步率幾乎一致,但就是不趕上來,顯然也不想先開口。
新鋪的瀝青路面散發著刺鼻的柏油味兒,由于做工粗劣,踩上去有一種不踏實的感覺。天寧寺巨大的陰影壓下來。回家該往右拐了,我轉身往回走,她也跟上來,但仍差那么一步。氣氛越來越僵硬,我有點慌,不知該怎么打破這從未有過的局面。天黑下來,隱在法國梧桐中的路燈灑下慘白的水銀光。又飄起了牛毛細雨,且淅淅瀝瀝越來越密。身后嗒地一聲,一柄打開的黃油布傘遞過來,伴隨著一聲輕輕的嘆息。
我接過傘,放慢腳步。傘足夠大,能罩得住兩個人,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第一次這么近地傍著走。雖然隔著厚厚的冬衣,但間或兩肩相碰,仍能感到一種陌生的溫軟。我有點暈眩,克制住突如其來的想摟過她的欲望。
她再次嘆息:“這個春節,我外地的兩個姐姐都回來了,是為了我們的事……”
“是嗎?”我漫應一聲,沒接茬。
“三十晚上開了家庭會……南京的大姐聽了我們的情況倒是沒意見,說只要人好就行。但北京的二姐不這么看。她說……她說……”她停下來,似乎在積蓄勇氣。
我心跳加速,卻故作輕松:“說吧,沒關系。沒什么大不了的。”
“簡單地說,她不同意。”她的語氣變得流暢起來:“她說你們想啊,他們家弟兄五個,我們家姊妹六個,雙方父母的工作單位都是清水衙門,身體又都不好,根本沒有力量支持兒女;現在國家是這個樣子,經濟一團糟,眼看著兩個合同工都要被清退回農村,將來怎么結婚成家?房子從哪里來?生了孩子誰來帶?這日子,分明是沒法過嘛……”
“什么亂七八糟的!”我終于爆發了,把所有的怒氣都發泄在她二姐身上:“說一千道一萬,不就嫌我窮嗎?小市民!虧得還當過軍人呢!”
不能不承認她二姐說的都是實情,問題是此前我從未認真地考慮過這實情,我的心高氣傲甚至不允許我朝那方面想,因此一旦聽到,本能的反應就是立即駁斥,但究竟應該怎么駁斥同樣沒想過,于是“小市民”就成了最先從我的道德詞匯表中跳出來的判詞。那一刻我甚至想到了保爾·柯察金挖苦冬尼婭的場景。
我的粗暴顯然令小s非常吃驚,也有點生氣:“我二姐根本不是你說的那個意思……”
“那還能是什么意思?”我再次以激烈的反問打斷她的話。自覺有點過分,又稍稍緩和道:“行啦,不說你二姐了。你父母是什么看法?”
過了好一陣她才應聲:“你知道我爸一直很欣賞你,贊成我跟你好。但現在情況變了……現在……現在他覺得二姐的意見值得慎重對待。至于我媽”,她的聲音低了下去,“你也知道,她總是隨著我爸的。”
“那么你的三個妹妹呢?”口氣中怪怪的譏誚味兒連我自己都覺得意外。
她卻老老實實答道:“小六子還小,家庭會沒讓她參加;其他兩個妹妹都站在二姐一邊。小四子還說,這下子看他還怎么驕傲,到家里來兩眼朝天,除了爸爸,誰都看不見。”
我冷哼了一聲。當初我倆剛要好,這兩個妹妹曾不顧她的搶奪,在家里輪流朗讀我寫的第一封情書,贊不絕口,尤其是其中那些詩句。
“好,這些我都可以不管,我們的事,我們自己做主。現在我只問你,”我停下來,轉身面對著她,“你怎么看你二姐的話?”
她低下頭,兩只手絞弄著胸前的辮梢,昏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可以察知她的呼吸驟然變得急促。“我……我……,”囁嚅了半天,她終于說:“我覺得爸爸的意見是有道理的……我還要再想想。”
“那你就想吧,想好了再來找我!”我憤然把傘塞到她手里,扭頭大步離去。
我沒見過她二姐,可對她父親卻知曉多多:前解放軍大尉、縣中最出色的數學老師、多年所向披靡的全縣圍棋冠軍,平素為人寬厚溫和。他的反應讓我困惑,當然最讓我無法理解的還是小s。
當時我們家因子女多被分作三處,我單獨擁有一間豬圈改成的小屋。是夜輾轉難眠,快天亮時我不得不在小本子上嘗試用簡易問答法處理亂麻般的思緒。
問:你愛她嗎?
答:愛。
問:她愛你嗎?
答:當然。
問:那為什么會出現當前的局面?
答:因為她太軟弱,就像她母親。
問:在這種情況下你準備怎么辦?你會放棄嗎?
答:爭取她,和她—起與小市民價值觀斗。決不放棄。
問:怎么爭取?有勝利的信心嗎?
答:暫時不知道,看著辦。有信心,但不太足。
“不太足”似乎不妥,有點泄氣,圈掉,隨后改成:“前提是她要認識到自己的軟弱,并向我認錯。”
合上小本子,面對墻上自書的毛澤東聯句“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里”,我做了個深呼吸。
隨后的十多天我參加了縣文化館和省出版社聯合舉辦的一個詩歌學習班。在這十多天的時間里,我第一次刻意地與小s保持完全隔絕狀態,再上班后也仍然如此。我的自信和自尊都需要這種狀態。
這樣大概又過了一周。那天下了一場春雪,快下班時車間里已空無一人,我也收拾好準備回家,忽然透過大玻璃窗看見小s正深一腳淺一腳地過來,心頭不禁一陣狂喜,趕緊迎到門口。不想她見了面臉一紅,眼睛看著地面,遞過來一個折成燕尾的紙條,一言未發,轉身就走。
什么意思?有這種認錯的方式嗎?我攥著手里的紙條,像攥著一個巨大的秘密。去了一趟廁所。回來坐定,這才慢慢打開,只第一眼就知道自己錯了:平時她給我寫信抬頭都稱什么什么的曉渡,而這次只有光禿禿的“唐曉渡”三個字。時至今日,我還能幾乎一字不差地背出這封信:
“我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從樹椏里長出來的,而是父母生,父母養的;現在既然我父母不同意我們的事,我也沒有辦法。請從今日起一刀兩斷,再也不要藕斷絲連。”
第二天上班,我立即去找她,約好下班一起回家,她紅著臉點點頭,沒有拒絕。那天我們沒有走平時的熟路,而是繞道東郊,那里行人較少。但談話毫無進展,任憑我怎么苦口婆心,她只用父母的話搪塞。天黑下來,我們在她家附近的土路上來回推磨。行人越來越少,以至完全絕跡。我又冷又餓,終于失去了耐心:“我看,跟你說得再多也沒用,我也不想成為一塊牛皮糖。還是直接跟你父親談吧。”
“好,好,”她如蒙大赦,“現在各自回家,我幫你另約時間。”
“不必了,就現在。我是說,我要馬上見你的父親。”
她愣住了,借路燈看了看表,用從未有過的語氣責備道:“現在?你太任性了……都快夜里1 2點了,我父親早就睡下了;再說天這么冷,他畢竟是五十老幾的人了……”
“不!只談幾句,我不會耽誤他太長的時間。”我堅持著。
“太任性了……太任性了……你也不想想,這個時候你把他從床上拉起來談會是什么效果……”
“我不管!今晚必須和他談!”我開始低吼。
又僵持了幾分鐘,她長嘆了口氣,說:“好,我可以幫你去叫……不過咱們說好,是你堅持要這么做的,后果也只能由你自己負責。”
她家在縣中宿舍,四間平房并排,傍著條小河,左拐再左拐就到了。
客廳門咔地一響,老S似乎一步就跨到了我面前,高大肥胖的身軀帶進一團砭骨的寒氣。
“那么著急,改天談不行嗎?”他一身改制前的軍官行頭,顯然是慌忙中臨時披上的,皮帽子歪在頭上,棉大衣沒扣扣,手抄在袖子里籠于胸前,光腳趿著皮拖鞋。他像往常那樣笑吟吟的,卻沒讓我坐,和我面對面站著。
我用最快的速度說明了來意,除了道歉,主要是表明心跡——我愛他女兒。
在此過程中老s臉上一直掛著微笑,兩眼看著我,極其專注的樣子。待我打住,又增大幅度笑了笑,這才慢條斯理地說:“你知道我一直欣賞你,從你在校時起就欣賞。對你和小三子的事,我從一開始就很贊成。本來基本就這樣了,誰也沒有想到情況會發生變化。現在你們都要被清退回去,但生活不存在清退不清退的問題。你可以想一想,我們兩家……”
“對不起,這些小S都給我說了。”我不失禮貌地打斷他,“再說,情況可能還會有變化,至少最近廠里沒人再提清退的事。”
“也許我們還可以再看一看,等一等,但實話實說,女孩子,還大你一歲,我們拖不起。我是父親,不能不為女兒的幸福著想。萬一你們被退回農村,別的不說,糖從哪兒來?煤從哪兒來?這些都要憑計劃供應。你們不會總是兩個人吧,有了孩子,你們怎么辦?”
我盡量克制住怒氣:“不至于吧?不管出現什么情況,憑我的能力,大概都不至于混到需要為糖啊,煤啊,這些東西操勞的地步吧?真要到了這個地步,哼哼,”我冷笑一聲,“那就不是我個人的問題了,那這個國家就整個兒都完了!假如整個兒都完了,是不是被清退回農村又有什么重要呢?!”
“你……”他笑容僵住,兩頰抽搐了一下,隨后一聲嘆息:“你還是太年輕啊。今天就這樣吧,太晚了。”他完全恢復了鎮定,“什么時候你覺得有必要,我們還可以再談。回吧。”
我沒有打探那天深夜突訪后老s的進一步反應,小s也沒提起,這使我有理由認為那次我們是打了個平手,由此雙方,更準確地說,三方之間達成了某種默契。一如清退之事很久沒人提起,似乎我們和廠方之間也達成了某種默契。
4月7日晚,結束了每周三天的“七·二一工大”課程,我們正一起騎車回家,全城的高音大喇叭中突然傳出中央臺播音員那較之平日格外慷慨激越的聲音,報道說前兩天在北京天安門廣場發生了反革命暴亂,中共中央決定撤銷鄧小平黨內外一切職務。“哪有那么多反革命!”我一邊猛擊自行車龍頭,一邊大吼了一聲,把她嚇得一哆嗦。分手時她一反常態提前下車,低聲說了一句令我至今難忘的話:“以后說話注意點……萬一出了事,叫我怎么辦!”
那年初夏,我們家搬到了我父親新調的單位。剛剛住定,唐山就震了個稀里嘩啦,而據來自官方的消息說,我們這里短期內也將發生7.5級左右的大震,于是防震抗震成了生活中壓倒一切的大事。可期待中的地震卻惡意沉默著,躲在一個莫須有的地方躬身伏腰,就是不見動作。
臨時防震棚要改建成半永久的。父母考慮到我們家五條虎,人手多,而她家清一色女孩,連聲催我去幫忙。無奈,只好向父母說明真相。二老對視了一H艮,一致以為橋歸橋,路歸路,既然還存在這層關系,那該怎么做就怎么做,即便被拒,也可求得個心安。“再說,在他們最困難的時候你挺身援手,本身就是一種態度,火燒眉毛,老s大概也是求之不得吧。”說給小S應了,隔天一早,我自帶工具上門,那邊的老兩口果然滿臉欣慰,一個充任下手,一個忙著端茶倒水,不時遞上擰好的毛巾,四個“娘子軍”也跟著團團轉。黃昏時大功告成,我婉言謝絕了老s留飯的邀請,凱旋而歸。
是不是76年最后一場大雪?記不清了,總之是白天白地白睫毛,一離開大路,就陷入半膝深的雪窩里。我抄近道跌跌撞撞直撲我家“穹廬”。
十米龍門飽上馬已有一段時問了。這在我們廠是項大工程,為此機修組升格為大組,直屬生產科;我則被任命為大組組長,主持這一項目。按條例主持這樣的項目得具有五級鉗工的資歷,而我不過是一個尚處在“清退”陰影下的合同工,自是特別體面光鮮。開工時舉行了小小的儀式,總也黑著臉的廠長老段露出難得的笑容,講完話還特地走到我跟前,狠狠拍了拍我肩膀。
“穹廬”是我們家防震棚的別稱,以數十根粗竹竿結成拱形骨架,以纏上稻草的蘆葦筑墻,再覆上油毛氈。里外兩間,一家七口,吃住都在其中。因搬家后離廠近了,我中午也常回來“蹭飯”。
掀開棉門簾,一股紅燒羊肉的濃香撲面而來。這是我今天回來的理由。可為什么空氣有點沉悶?為什么以父親為首,所有的人都繃著臉,全無平時飯桌上那種熱鬧氣氛?更奇怪的是,為什么自小就不甚待見我的外婆,居然前所未有地親自到里間為我盛飯?
“不著急……你爸說吃了飯再說,”外婆一邊盛一邊對滿腹狐疑跟進來的我叨叨,忍不住又加了一句:“……還是黃啦,人家來了信。”
“什么黃了?誰來了信?”
“還能有誰?s家唄。”
我回到外間,兩限盯住父親問:“聽說老s有封信?”
“吃飯吃飯,天大的事也等吃了飯再說。”父親敲了敲桌子,顯得煩躁不安,這在他是極為罕見的。
“不!”我沒接外婆遞過來的碗,仍然盯著父親,“不先看信我就不吃飯。”
父親跟母親對了對服,從外衣口袋掏出一個紙條,也是折成了燕尾形。
信是老s寫給父親的,不長,大意是說您是本地教育界公認的忠厚長者,一直很敬重您,本來可以指望結成兒女親家,以加深情誼,不想如何如何,以致如何如何。最后一句我永遠也忘不了:小女已另有所許,特此奉告。
我把信撕得粉碎,擲在地上,轉身沖出門外。
等我稍稍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正坐在鉗工臺前發傻。
“小女已另有所許!小女已另有所許……”心里反復念叨的只有這句話。臺子上有一根折斷的鋼鋸條,我用尖角扎了扎掌心,錐心的疼。前兩天送一批零件給小s加工,她不是還表現得很正常嗎?怎么突然就變了,一點跡象都沒有?
渾身躁熱,我脫掉棉襖,拿起加工了一半的平面導軌部件,涂上紅丹,到作為基準的大平板上磨了,再固定好,取來合金鏟刀,吭哧吭哧鏟起來。
身邊有人影晃動。抬頭一看,是笑瞇瞇的政工組長周成敏。我因常被他抓差,既是大批判組成員,又是宣傳欄主力,和他熟得很,沒心情理他,又埋頭干活。
“怎么,小伙子,失戀了吧?”
鏟刀停頓了一下。
“行啦,想說就說,想哭就哭。告訴你,我剛剛見到你母親。她怕你太受刺激出事,一直跟在你后面,眼見你進了車間,這才去找我。情況我都知道了。你放心,這件事組織上會出面,幫你們調解。”
“謝謝組織上的關心,”我慢慢直起腰,聲音聽起來變形得厲害,又冷漠又尖厲:“但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就不勞組織上費心了吧。”
“那不行!”想不到他居然抖起了政工組長的威風:“你倆都是團干部,傳出去影響會很壞。都談了三年多了嘛,廠里差不多人人都知道嘛,說斷就斷啊?這事你就別管了,等通知吧。”
下班恍恍惚惚回到“穹廬”,直接把自己扔到了里間床上。昏暗中母親輕手輕腳走進來,先摸摸我的額頭,這才開燈,坐到我身邊。
“知道老S替小s找了個什么人嗎?”
我嗯了一聲。
母親慢慢俯下身,低低說出了一個名字。
我猛地坐起來:“真的嗎?”
“錯不了,是向老s的好友黃老師打聽來的。”
天哪!我忍不住在心里大笑,可涌出的卻是止也止不住的眼淚。我所笑者是自己,所哭者也是自己:唐曉渡啊唐曉渡,你竟然就被這樣一個人輕易取代了!
兩天后的下午,組織上真的出面了。我拗不過,來到廠總支辦公室。小s已坐在正對大門的椅子上。我的視線漫過去,未能碰上她低垂的目光,只看到她臉漲得通紅,連脖子都紅了。幾天沒見,她從形到神似乎都發生了某種變化。
“怎么樣,這就開始吧。”代表組織出面的,是分管工會和共青團的總支副書記周蘇珍。她是早兩年作為工人代表突擊提拔上來的,綽號“能豆子”,而她的大臉盤上也確實綴滿了大大小小的青春痘。由她出面說來名正言順,但她真有這份心嗎?看她那臉假笑,瞇縫眼閃著幸災樂禍的碎光。
“今天算是調解會,體現了組織上對你們兩個團干部的關心。具體情況就不說了,先聽聽你們各自的看法。誰先來?”周副書記殷切地看向我。
當然是我先來。我在沙發椅上擺出盡可能放松的姿勢。我說我只有三句話:第一,因個人的事麻煩組織,不安,感謝;第二,此事到此為止,各自回去,安心本職工作;第三,祝小s幸福。
“完啦?”周副書記顯然不滿意。
“完了。”
“那么你呢?”周副書記轉向小s。
直到這時,我才看到小S的黑眼圈和腫眼泡,心突然抽搐了一下。母親英明,她是怎么說的?“知道老s替小S找了個什么人嗎?”對,“替”——這就是全部問題的核心!
“我……我……”她“我”了好幾次,終于說出一句,“反正我和他之間沒有……那個。”
周副書記咯咯地樂,我卻完全懵了。我當然明白她說的“那個”指什么,但干嘛在這樣的場合說這個?
(直到兩三個月后這疑問才有了解。那次我和金工車間書記老秦一起去馬鞍山出差,他也當過我們的書記,關系不錯。晚上在小旅館關了燈難免胡扯,他突然問:“聽說你和小s吹了?”我含糊應了一聲。“你啊,真是笨!”他從床上欠起身子:“當初你要是先把她干了,就沒這么多麻煩了。”黑暗中我驚得目瞪口呆,心口咚咚亂跳,那個“干”字似乎一下子蹦起來,孤零零、亮晃晃地懸在正前方。張惶之下我只能問:“為什么呢?”“你啊,真是不懂女人!”他嘆息道:“你把她干了,她就死心塌地跟你了。”)
又過了好一會兒,小S才憋出第二句:“反正……反正我一輩子都不嫁人。”
眼看她不會再說什么,周副書記重新轉向我:“對這兩條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我搖搖頭:“一輩子不嫁人就不必了吧。古人說‘三步之內,必有芳草’嘛。”這是那天我說的最無聊的一句話。
“那就是小s同志的個人自由嘍。”周副書記笑著站起來:“如果沒有別的要求,今天就先到這里。回去各自再多想想……”
“我有一個要求,”我仍然坐著,但舉了舉手,“我想請小s帶個口信給她父親,我要再和他當面談一次。”說完緊緊盯住她的眼睛。
“行,我會帶這個信”,想不到她的目光卻迎上來,甚至神情也變得活躍,“父親說,我們家的大門永遠都對你開著。”
周副書記一臉迷惘:“那你們自己決定吧。”
原本放在右側靠沙發的長茶幾被挪到了客廳正中,兩邊對放著兩張椅子。面南的那張沙發椅居正中,是主座;面北的那張木椅稍稍偏西,角度也略斜,當然是客座,并且是晚輩的客座。客座前茶碟上放著蓋杯,茶顯然已泡上,此外還有瓜子水果之類。看來老S對這場會面準備得不可謂不精心備至——他居然不顧天冷,象征性地敞著客廳大門。
我進來時他已坐在主座,站起來,滿臉堆笑,隔著茶幾向我伸出大手,連聲表示歡迎。我注意到他還是去年那身行頭,只不過披著大衣,皮帽沒系帶子,護耳向兩邊軟軟耷拉著。
我略顯生硬地和他握了握手。引我進來的小S悄悄退去,順手帶上門,空蕩蕩的客廳只剩下我倆。
賓主落座。他神色有點尷尬,語調卻夠誠懇:“小三子說你想見我,很好,很好。我讓她帶話說,你永遠都是我們家最受歡迎的客人,想必已經帶到了。”見我點頭首肯,又接著說:“這……這事雖不得已發展到這一步,但感情這東西,該在它還是在。你和小三子不必說了,她一直很喜歡你;就說你我之間,也總有一份師生之情吧……”
“是。”見他略有滯澀,我立即接上茬:“您過去是我的老師,現在是我的老師,將來以至永遠,都是我的老師……”
“哪里哪里,”他雙手齊擺,“你年輕有為,前程遠大……”
“不過,”我話鋒一轉,“所謂老師,無非是說為人師表,學習上如此,生活中也當如此。可在我和小S這事上,照做學生的看,您恐怕還真不能為人師表呢。”
他臉色猛地沉下來:“這個……我記得跟你說過,作為父親,我不可能不為女兒的幸福著想。”
“是嗎?”我的口氣變得尖刻:“您真的是為你女兒的幸福著想嗎?別的不說,就說您給我父親寫信這件事,您似乎忘了,是您的女兒而不是您在跟我談戀愛;如果她真想跟我斷,應該是她自己給我寫,為什么要由您來寫,而且是寫給我父親呢?她委托您了嗎?假如沒有,您就連對女兒最起碼的尊重都談不上,還談什么為她的幸福著想?”
“你……”他身子往后一仰,似乎要發作,卻又克制住,重新往前湊過來。他語速本來就慢,這時就更慢了,“看來,你今天不是來和我談話,而是來抬杠的?”
“抬杠?您太客氣了!”我在心里大叫一聲,“說白了,我今天就是來討還羞辱的!”那天在調解會上一見到小s,這想法就冒了出來;等到結束我提出要見她父親時,則已下定了決心:您不是喜歡“替”女兒做主,或自己做主“替”掉女兒的意中人嗎?您不是非但“替”女兒甩掉我,還繞開我,用我父親來“替”那繞不開的難題嗎?您不是擅長迂回突襲并自以為得計嗎?那好,就讓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動用一下您身上的“可替性”,請您“替”那些不懂得尊重兒女感情自主、婚姻自主權利的人,“替”那些只認得自己的意志,認不得他人(尤其是親人)痛苦的人,并且同樣經由被迂回突襲的方式,嘗一嘗被“替”的滋味吧。您已一再羞辱我,大違師道,那就請成全我一次“學”生之道吧。我料定面談的請求不會被拒絕,一直在心里反復演練可能的局面和相應的對策,以確保自己立于不敗之地。在我看來,關鍵在于要引他發火,那樣他將自取其辱。看來時機快到了,我決定再刺激他一下。
“聽說老師以前很喜歡看戲,”我也故意把語速放慢,“那么,《馬前潑水》想必是看過的嘍。”
其實這出戲我也沒看過,只不過偶爾聽父輩談及,略知梗概而已。劇中主人公朱買臣做官前被妻子劉氏及其父劉二公認定碌碌無為,竟至強索休書;做官后劉氏父女卻又攔住他馬頭,死乞白賴要重續前緣。朱無奈之下,命劉氏取來一盆水潑于馬前,稱再續前緣不妨,只要她能把地上的水再收回盆中。說來劇中情節與眼前的局面并不那么貼切,但對我來說已不重要;我報復心切:若他熟悉此戲,從劉二公的形象中認出自己,且被“覆水難收”的警喻所傷……
居然讓我歪打正著!他呼地站起身來,一把扯下皮帽子摔在茶兒上,聲色俱厲地大吼:“唐曉渡,我知道你很聰明,但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
話音未落,只聽得隔壁一陣響動,夾著低聲呼喝。想必是小s和三個妹妹(或許還有她母親)躲在那邊偷聽,耳聞父親怒吼,以為我們要動手打架吧。
我穩穩地坐著,直視他,聲音足夠平靜也足夠強硬:“我教訓您什么了,s老師?請您不要激動;要說激動,我比您更有權利激動!”
后半句提醒他身為師長太失態了。他一愣,意識到這一點,揀回帽子,撣了撣,扣回汗氣蒸騰的頭上,喃喃道:“好,好,我不激動……我不激動……”坐下,直喘粗氣。
我盯著他那顫動的護耳看了幾秒鐘,自覺時機已經成熟,復仇的快意提前充滿胸臆。
“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您也該休息了。”我刻意讓口氣變得更加平靜,“只剩一件事:這幾年我和小s之間通過不少信,也互贈過書本之類的禮品,這些我想就根據各自意愿處理吧,退來退去沒多大意思。但,有一件東西我今天必須帶回去。”
老s揚了揚眉毛:“什么?”
“那盆水仙。”我一字一頓。
正如我所預期的,他的臉頓時脹成了豬肝色!那盆水仙是一個多月前他母親,也就是小s的祖母去世時我送來的。水仙既能寄托哀思,又能表明自己的尊嚴。我想老s必能理會其中意味;索回這箍水仙,肯定會在情感上對他造成重大打擊。
現在他只有一個選擇:趕緊結束這場噩夢。他剜了我一眼,搖晃著再次站起來,對隔壁喊了一嗓子:“小三子,把那舷水仙拿過來。”
看到她端著花盆進來,滿臉淚痕,兩眼又紅又腫,我百感交集,一時差點不能自已。我接過花盆,走到門口。又回過臉,像背臺詞一樣,對她,對老s,同時也是對自己,說出蓄謀用來壓軸的最后一句話:
“這樣一個家,是只適合養牡丹,而不適合養水仙的。”
前后也就半個來小時,老s仿佛老了足足五歲。他不再出聲,只舉起右手,手背向外揮了揮,樣子疲憊已極。
跨出門外,突然四周一黑:那年頭經常停電,難得的是此番這么湊巧,像是壓哨球。待眼睛適應過來,首先顯影出來的是河對岸的皚皚白雪,由近及遠,漸趨模糊,襯著幾叢黑乎乎的樹林和低矮的房屋剪影;極目處又反卷回來,成為泛著灰白反光的天空。
拐上大路,我停下腳步深呼吸,這才發現心里空落落的。忍不住回頭,除了雪光下淡淡的路影和一只倏忽閃過的黑貓,我什么都沒看到。
1977年5月,拖了整整一年半的合同工清退問題終得解決:集體轉正。這樣的好消息,合同工們卻反應平平,至于我,更是一點感覺都沒有。
1977年下半年恢復高考,年底,我被南京大學中文系錄取。報到前一天專門回了一趟廠,說是和幾個哥們兒道別,其實只為站在金工車間門口,遠遠瞥一眼小S。據她母親后來對人說,她知道我被錄取的消息后在家大哭三天,痛責其父,又過了七天終于松口,同意與“替”下我的王某結婚。王某肄業于揚州駕校,算大半個中專生,輾轉插過隊,替下我時正在縣人民醫院當司機。其時司機是吃得開的行業,老S看重的是他可為小s提供“幸福”的保障。據我所知,小s婚后一直波瀾不驚,至今仍和王某帶著一對兒女相守在一起。
1990年廠里的鐵哥們兒之一來京,一來二去說到小s。這位老兄六七屆高中生,在當時我們這批合同工中年紀最大,也最有學識(至少他自己這樣認為),性格深、細、怪,尤不喜理人,是個真正兩眼朝天的主兒(于是只好去圖書館獨當一面)。據他說,我在廠時,小s跟他連一句話都沒說過,我走后卻成了他的常客,直至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你說怪也不怪?”我一時無語,然后問是否曾經談到過我。“不,她從不談你。我也不談。”這哥們兒壞笑著說。
1991年秋應邀回母校參加五十周年校慶,在會場與老s窄道相逢。握手,裝做什么都沒發生過。畢竟曾師生一場,而他十五年前給我上的最后一課讓我受用終生——雖說最終打了個平手,但他還是暗中修理了我。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每當自命不凡的意識抬頭,就有一根弦被嗡地敲響:狂什么狂!別忘了,一個汽車司機就能把你給“替”了!如今我早已成為公認的“好脾氣”,很可能,如何保護好皮囊下僅存的幾塊傲骨,會成為我后半生最重要的事業。
2006年初夏,母親在一次通話中順便說到老s去世的消息。我嘆了口氣,不知為什么,心里卻滿是當年小s在雪地中深一腳淺一腳走向我的身影。
(注:本文收入北島、李陀主編的《七十年代》一書,即將由三聯書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