蠱蟲的陰謀與陽謀

天空的鳥巢

某天我從一片樹林走過，一團鳥屎降落在我的衣服上，抬頭一找，鳥已經消失了，鳥早已經是天空的遁詞。鳥屎白如調了水的骨灰。我無法尋找鳥的去向，更無力在天空中直搗麻雀的老巢。但被稱為“無憂宮中的哲學家”的醬魯士國王弗里德里希大帝則惱羞成怒，1774年，因為麻雀啄食了他喜愛的櫻桃，他認為這是魔鬼作祟，下令全國捕殺麻雀，甚至渴望搗毀天空的鳥巢。不到兩年，麻雀和與它相似的小鳥被趕盡殺絕，樹木到處布滿了毛毛蟲，農業全面歉收，他的陰謀論造成了一場巨大災難。我很自然聯想起那歷史上聲名卓著的陰謀理論。一個清晰的邏輯判斷是：歷史上的那些一手遮天的制度，其龐大的治國方略往往都是以陰謀理論為行動指南和道德歸宿的。陰謀理論花開兩朵，正好印證了陰謀哲學磅礴的生殖力。陰與陽的一字之易，展開了權力者兩只手的全部掌紋。

陰謀理論是個頗有資歷的詞匯了。“陰謀”開始并沒有貶義的成分，陰謀應該是“提前謀劃”之義。為戰勝對手，為獲得利益的最大化所采取的智力沒計。李一峰博士在《陰謀理論：當代政治傳播學的理性探討》里指出，陰謀一詞源自拉丁文“Conspirare”，原意為“共同呼吸”；它的當代用法一般意指某種情景：兩人或多人一致完成一項非法的或非道義的行徑。該詞的核心成分包括：一群人、機密和惡意企圖。世人公認陰謀不僅廣泛存在，而且形式多樣。它不僅包括團伙犯罪、集團犯罪，也涵蓋實施“攻守同盟”的卡特爾，以及有組織的政治賄賂等等。(《中國傳媒報告》2005年第二期)

陰謀理論一詞初現于20世紀20年代，到了近現代已成了新的普遍現象。最早對陰謀理論有所警惕的是哲學大師卡爾·波普爾，他的定義是：“它是社會中形成的一種觀點，將人們不喜歡的事情如戰爭、失業、貧窮、匱乏等，都歸咎于某些有權力的個人或組織。”在《我怎樣看待哲學》里他繼續寫道：“陰謀理論認為，社會中發生的一切壞事，像戰爭、失業、貧困，都是某些有權勢的集團直接設計的結果。這個觀點廣為傳播，雖然我相信它是一種比較原始的迷信。”(《通過知識獲得解放》，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6年l版)而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海耶克在《通往奴役之路》中也認同這個觀點，他不僅認為社會問題并非米自陰謀，更認為良好的愿望反而容易導致災難。人們發現，在荷馬史詩中，正是眾神的忌妒和憤怒造成了發生在特洛伊城前的戰爭和特洛伊城內的大部分可怕事件；正是海神波賽東造成了奧德修斯的不幸命運。在后期基督教思想中，邪惡的根源就是魔鬼；在庸俗社會學的視界里，正是貪婪無厭的資本家的陰謀阻礙了社會主義的到來，阻礙了在大地上建立烏托邦。

陰謀理論可分為很多類型，政治陰謀、戰爭陰謀、權力陰謀、愛情陰謀、經濟陰謀、家庭陰謀等等，但陰謀的“元理論”卻是根置于人性的，有些人的血脈里就涌動著陰暗的智慧，雖然不一定是天生的陰謀家，但一定是陰謀理論的深信不疑的實踐者。現實的際遇一旦為陰謀理論所偶合，就構成了一把順手的利刃。所以，在20世紀“你死我活”的路線斗爭中，我們一再發現兩個高熱的道德詞匯——野心家、陰謀家，宛如被另一陰謀所操縱的“飛去來器”，冷不防會扣住你的咽喉!

在我看來，陰謀理論起源于極端的先驗論。虛擬出來的敵對勢力，虛擬出來的強大對手。虛擬出來的叛徒集團，虛擬出來的崇高理想，用虛擬的現實鏡子來歪曲歷史走向，這不但是陰謀理論的具體反映，落實在語言上，它虛構一個永恒的所指，以未來承諾的名義。以個人／終極的名義，確定一種烏托邦式的“香格里拉之眼”。現實中的所有能指都必須指稱這種所指，所指的單面性使其本身成為徹底的虛構，掏空了意義，當一切成為指稱的時候，被指稱就是世界本身。能指的無所不在、無所不有的普遍性，使能指和所指之間變成了毫無邏輯，也正因為如此，柄權者的每一次“說出”，就是一切。

陰影總是比實體走得更遠

“陰鷙”和“陰騭”是不能混淆的，前者指狠毒、陰險，后者原是指上蒼默默地使下民安定，轉指陰德，這就交代了陰謀承先啟后的過程。陰鷙不過是一般小人的啟蒙常識，要修煉到陰騭的道行，還需要詭異的經驗作為強大的后盾。陰影總是比實體走得更遠，走得更快，它在邏輯的道路上閃現鬼魅的倩影。其實，在煤油燈下、在地下室深處謀劃思想暴力的異端，其驚悸的神經如同隨風明滅的如豆火光，他置身在廣袤的黑暗里，卻放棄了像鍥子一般鍥進黑暗產床的機會，他向往自己的如豆燈火。既然現實不存在撒豆成兵的可能，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暢想，就成為了他的另一盞神燈。這盞燈沒有照亮自己的德性，卻點燃了更陰濕的黑。在往昔的異端成為正統權力河流的燈塔時，他沉醉在自己神燈之光的幻覺里，他自明，并把這一光芒放之四海。當一根枯死的樹枝落下來砸到陰謀者的腦袋、終止了他揣摸他者臟腑的思考時，我想，這棵樹的種植者和管理者是注定要倒大霉的，甚至，連那時的風也脫不了干系。

在這個時候，成語“杯弓蛇影”就成為了一個道德路標，烙鐵似的頭顱覆蓋了知識和倫理的訓誡，在它遲疑的逶迤過程中，退兩步進一步、首鼠兩端、狡兔三窟都不過是迷惑對手的伎倆，虎行似病，鷹立如睡，處在風暴的浪尖，在一雙友情之手伸過來的時候，面對張開的軟肋，正是出刀的良機。

陰謀理論對個體來說用處不大，它的天然結盟者正是權力。它們之間的關系有些像雞與蛋的悖論，但從本質上講，功虧一簣的權力一旦被陰謀理論照亮，就像被打開的潘朵拉盒子，權力欲在得到逐一的印證和梳理以后，如同鈍刀被重新開刃和淬火，獲得了一次醍醐灌頂式的全新命名。陰謀理論肯定是專制者接觸世界、發明真理的試金石，他們依靠這一磷磷鬼火的照耀，穿越了無數陷阱和圈套，逐步發現，智慧也是有階級性的，智慧不但有高中下之分，智慧還有硬度、鋒銳度、抗腐蝕度之別。因此，出刀的速度和時機總是決定一切的，它從一個出乎預料的角度吐出了猩紅的信子，再從一個平常思維難以企及的高度總結勝利。面對被擰斷脖子的稻草人橫七豎八地躺滿戰場，陰謀理論再次在柄權者翹起的八字胡上獲得了佐證。

對陰謀理論的浸淫與地位是呈正比的，策劃陰謀的能力就是權力的輻射范圍。套用郭爾愷廓爾著名的“語言的領域就是世界的疆域”的定義，我可以說，陰謀的疆域就是權力的疆域。

能夠一招致敵的計謀從來就是偏激而陰毒的，它從來就是把自己置于臆想的死地而破釜沉舟，自然，根本無須對計謀予以婦人之仁的解釋，那得換一個說法，叫“宜將剩勇追窮寇”。

姑且不說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式的陰謀理論的先行者了，只看看20世紀30年代蘇聯的“大清洗”就明白，抓出了那么多“反黨集團”、“特務中心”和“深藏的間諜”，所依據的便是典型的陰謀理論。正如藍英年先生的不少文章所展示的，斯大林超自然的敏感力也許來自他煙斗里一縷裊裊飛升的煙霧，“所有人都靠不住、都可能是叛徒”的靈感就像煙霧里見首不見尾的惡龍，這一幻象讓獨裁者欣喜莫名。事實并不是如赫魯曉夫認為的那樣，是斯大林的品行不好。斯大林的品行是好的，既不耍流氓，也不縱火越貨，甚至手不碰錢，但他卻熱愛莫須有的殺戮。這很容易形成癖好，根本還是制度跟陰謀理論相結合的必然結果。陰謀世界觀一旦形成，相信“陰謀無所不在”，相信“隨著蘇維埃國家的強大，來自于那些垂死階級殘余分子的反抗也在增大”，所以每揪出一個敵人，都是輝煌的勝利。

監獄已經人滿為患，精神病院作為清洗異端思想的中心，正忙得不亦樂乎，槍斃都是浪費子彈之舉，要讓一個人無聲地被“蒸發”掉，讓他莫名其妙的被抹去，融化到空氣中，以至于他的存在就像是一場幻覺，這才是陰謀濕滑的本質。

更重要的是，揪出來的人越多，越能證明確實是“陰謀無處不在”，越能驗證陰謀理論的正確。陰謀的妄恕與發現陰謀的實踐相互激蕩，形成了一種陰謀論的強烈共振。“理論指導實踐，實踐推進理論”，構成了陰謀理論與制度牢不可破的空中對接。

在“大清洗”的歲月里，流亡海外的托洛茨基雖然強烈譴責“布爾什維克黨內民主的破壞”，但也從清洗中找到了許多樂觀。1936年1月，托洛茨基寫道：“在近幾個月被開除出黨的一二十萬托洛茨基分子中，也就不超過幾十名，最多也不超過幾百名是1923—1928年時的老一輩反對派，而大多數人都是后來者……可以肯定地說，盡管遭受了13年來前所未聞的野蠻和殘酷的迫害、誹謗和折磨，盡管有比迫害本身更危險的失敗主義和背叛的存在，第四國際今天在蘇聯仍然有著最強勁、最龐大、最團結的隊伍。”斯大林以“陰謀無所不在”來揪出幾十萬“托派分子”，并由完成了自證自明的觀點，托洛茨基則引證斯大林揪出來的人說明托派理論的影響力。兩者都在無端受迫害的人身上找到了理論和勝利的安慰劑，被鮮血浮起的虛妄景象變成了各取所需的證詞。

必須指出的是，封建時代的集權主義置身在后極權時代，往往是陰謀理論登峰造極的實踐者，來自于對歷史智慧的反動，他對陰謀論連續不斷的質疑鍛煉了職業陰謀家的神經，敏感如老處女，機動如鬼魅，他是把消滅異己當作平息陰謀的詞匯的。至于波爾相特之所作所為，他可以把幾百萬“叛徒”“資產階級”的頭骨壘成巨大的金字塔，在塔尖之上，他完成了陰謀理論超越前人的巨構。

皇帝新衣的翻面處理

被二元對立模式醍醐灌頂的得道之人，思維從來沒有離開過你死我活的主題。他的語言也是二元對立化的。當陰謀已經成為一個發臭的稱謂時，有人把這件道袍翻了個面，這就叫陽謀。錢理群在《一個人的命運及其背后的社會體制的整體運動》里引述作者張天癡的話說，“這也是最具有創造性的時代新詞語”。類似的創造還有很多，無理取鬧(有理取鬧)，小聰明(大聰明)，小廣播(大廣播)，再比如談到“刮陰風，燒陰火”，就橫空仿造出“刮陽風，燒陽火”的句式。

50歲以上的人都應該記得陰謀家林彪說過的一句格言：“毛澤東同志是當代最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毛澤東同志天才地、創造性地、捍衛、繼承和發展了馬克思主義，把馬克思主義提高到了一個嶄新的階段。”在大劑量的形容詞泡沫的漩渦里，陽謀三部曲——打擊胡風、反擊右派、發動文化大革命終于連續浮出水面，如三朵出水芙蓉，完成了陰謀理論的全面升級，這與其說是他的天才洞見，不如說是先知先覺者運用歷史的黑幕智慧對階級斗爭哲學的全力刷新。陰謀理論在得到陽謀的強力加盟以后，世界陰謀學已經蔚為大觀。先知先覺者喜歡明火執仗，他豎了一塊牌子：此地無銀!可嘆的是，竟然有那么多人爭先恐后地揮舞鋤頭，在挖斷塵根和龍脈的同時，還在抓緊時間自掘墳墓。對此，毛的答復是：“天才問題是個理論問題，他們搞唯心論的先驗論。說反天才，就是反對我。我不是天才。”(見《汪東興回憶：毛澤東與林彪反革命集團的斗爭》)對這樣的韜略，又該如何評價呢?

早在1790年，法國經濟學家兼下院議員P·s·杜邦先生就指出：“尖刻的討論很容易將人們引向一個壞習慣：即假定別人的動機不良。在動機問題上寬宏大量是非常必要的；應該相信人們的本意都是好的，而且的確是這樣。不高明的邏輯學家不自覺地犯下的罪過，比壞人有意地去干的還要多。”但一手遮天者是鄙視這種觀點的，一方面在于他們鋒銳的智力很容易擊破裱糊現實的紅紙和喳喳呼呼的木偶，他們根本不滿足于尋常爭斗。另一方面，尋找操縱木偶的指使者，就可以激發他們的豪氣，那才是真正的對手。但是，尋找的工夫往往多于出刀時的時間，缺乏對手的集權者的確很孤獨。

陽謀肯定不是陰謀的反詞，更不是毛澤東曾經談到陽謀時那般理直氣壯，因為陽謀是陰謀的公開暴力化。就歷史來看，陰謀總比陽謀更講究策略，這往往是在他們缺乏力量來推行其倒行逆施的時候，陰謀華麗的表象可以遮蔽現實的追問，并達到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目的。而這個時候的陰謀家是弱勢的。陽謀是陰謀的公開化，是光天化日下的“合法犯罪”，陽謀簡直不屑于陰謀的曲折和手腕了，它直接問鼎人民的大腦，高喊：繳槍!然后照殺不誤。陽謀具有驕狂的、不可一世的氣度，以一種“不設防”的霸氣，君臨于正義與不義之上。

陽謀擠干了陰謀的一些液體，傾心于陽光下的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并把自己視為光明智慧，自然，它比陰謀更害怕黑暗。其實，在柄權者尚處于蟄伏狀態時，他置身的廣大黑暗一直是他十分畏懼的所在，因此，黑暗才是所有陰謀學的天敵。就構造上說，陰謀僅僅是來自黑暗世界的一小塊邊角材料，無論從質地還是純度上看，它在黑暗面前不過是滄海一粟。當孕生思想的黑暗激烈胎動之時，黑暗是保護反擊集權思想的掩體，是收斂鋒芒的劍鞘，是火把的助燃劑，是觸發雷霆的火藥。如果把所謂的“知識”撕開一個傷口，我就看見思想的曠野上，在亂飛的白霜與搖曳的樹影之間，那些發亮的晶體，來自一副副強力的骨骼，顧準、張中曉、林昭、遇羅克、李九蓮等等，他們已經把精魂和血液交付給黑暗了，并以骨架支撐起黑的廣闊，就連凝聚在槍刺一般的肋骨上的露水，都堅持著，拒絕墜落……

但是，陷阱的下面可能還有陷阱，一把刀見血的時候可能才張開倒刺，折斷的長矛可能還會暴起，一個平滑的詞匯下面潛伏著驚雷，美女可能是人妖，俯沖過去的大黃蜂還可能倒飛而至!在子彈穿過蘋果的時候，我聽見果實的叫喊，熄滅天空!

有時，我突然覺得，被陰謀理論武裝起來的權力跟古代傳說中的“養蠱”有些近似。按照民間說法，這個陰毒的工作充滿危險，如果三個月蠱都沒有機會放出傷人，那它必然要傷及主人。在蠱的譜系中，金蠶蠱是端座在頂巔的絕對權力。傳說中的金蠶蠱形狀類似桑蠶，通體金色燦爛。唐代人認為金蠶蠱“屈如指環，食故緋錦，如蠶之食葉”，故又稱之為“食錦蟲”，也有人認為之所以以金為名，是因為“每至金日，則蠱神下糞如白鳥矢，刮取以毒人”，所以取名為“金”。呵呵，“糞如白鳥矢”，這與橫空而來的鳥屎不是一組美的通感意象么?

智慧本就是雙刃或多刃的，自傷和自殘的可能性并不比攻擊對手弱，因此，當一些殺戮的手諭在無辜者的血液里暢游的時候，那多半是益蟲在漫天狂舞。在益蟲美麗斑斕的羽翅上，展開的是陰謀的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