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汽車聲漸漸寥落,夜已深深。我合上書,打了個“哈欠”,已有幾分倦意。洗漱完,準備回臥室睡覺時,客廳靠窗戶的地板上落著的月光,用它銀亮的美攥住了我的眼球,我不由來到了窗前。夜幕降臨時,下起了稀稀拉拉的雨,不知什么時候天空放晴了,出現了一輪明月。這是我從山村落戶到天水城中近十年見到的最亮最美的明月。我被它的美差點驚出了魂,那是怎樣的一輪明月——不光能照亮我的每個毛孔,還能照亮我的骨頭。
我疑心這輪明月不是我們平時仰頭看見的那輪,而是上帝為我們重新創造的一輪嶄新的明月。也許平時懸掛在夜空的是明月,而今夜懸掛在夜空的是——明月的魂。它美得過分了,給星星都造成了壓力似的,大多數羞于露面,只有少數幾顆在幽深的夜空眨巴著眼睛。
我的疲倦被明月的美驚飛了,頭腦被水清洗過似的,異常清醒。靠在窗口的我,覺得隔著一層玻璃望月有礙,就推開玻璃窗,貪婪地望了起來。不知為什么,明月雖然離我那么遙遠,卻與我有著血源關系似的,有一種難言的親近。幽藍的天空,沒有一點雜質,只有一輪明月,盡情地呈現著美麗,吐露著溫馨的清輝。月下的城市,也染上了月光的幾分溫柔,變得恬靜可親了。我常常守望的南山,被月光輕輕一涂,成了韻味十足的水墨畫。從水墨畫里,偶爾傳來一聲聲狗吠,聽起來異常親切。別小看這聲聲狗吠,它極其富有魔力,開拓了這個城市的空間,讓擁擠的城市變得空曠起來。
我擱在窗臺上的手,被月光鍍成了一雙光潔的玉手,讓我有點不相信這竟是自己的。瞧著沾滿月光的手,我竟對自己的手崇拜起來,覺得這是維納斯丟失的手啊。我的雙手伸出窗戶,舉向明月,心里說:你看,你讓我的手變得多美啊!
站在窗前賞月,覺得還不夠盡興,想到外邊被明月陪伴著走走。我小心地打開門,輕輕關上,來到了藉河岸。岸上的柳樹,文靜的少女那樣,垂著長發,沐浴在月光下。天黑時落過的一場雨,沖淡了城市的夜生活,馬路上顯得異常安靜,偶爾一輛車跑過,車聲里含有一種潮濕的水聲。藉河風情線上的天水湖,幾乎與路基持平,藍幽幽的湖水被路燈的倒影點染得波光粼粼。一盞高樓頂上的紅燈,被水映照成一朵紅蓮,在水面隨風搖曳。映在水中的一輪明月,坐在一根繩子上蕩千秋似的,蕩來蕩去。沿湖石板鋪成的小路上,零零星星積著一些水,被月光照成了鏡片,熠熠生輝。小路上,沒有一個人影,只有我在月光下自由地走動。
我想起了二十年的前“中秋夜”。那時,我雙腳沾著泥巴來到這個城市的一所大學求學,城里的一切和我這個鄉村孩子格格不入,莫名的惆悵常常纏繞著我。中秋夜,城里的同學都回家過節了,同室的都到外面找老鄉聚會去了,只有孤零零我站在宿舍的窗前,望著天空被云不時遮蔽的月亮,內心有一種難言的孤獨。那輪中秋月,對我來說,是一種圓圓的痛。這時,我聽到了敲門聲,門一開,是我城里結識的好友。他騎了十里路的車,專門為我送月餅來了。我接過他送來的一個月餅,如同接過了上帝送來的一輪明月,激動得差點流出了眼淚。我拿起月餅,咬了一口,馬上覺得不對勁,有股異味,明顯發霉了。但為了不負他的一片心意,我強忍著咽進肚里。他黑色的大眼睛看著我,問:好吃嗎?我說:甜極了。他覺察到了什么似的,問:是不是月餅不大好吃。我忙說:好吃。接著又將剩下的月餅放進嘴里,咀嚼了幾下,吞了下去,大聲說道:好吃極了。他看著我狼吞虎咽的吃相,臉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回想起來,那是我多少年來,吃得最有滋味的一塊月餅,并永遠留在了我的記憶深處。
還記得十八年前,也是一個明月夜。一條小河在小樹林邊“嘩嘩”流過,樹上的葉子被明月照得發亮。我對一位生著漂亮大眼睛的女教師說:你愿意和我過一生嗎?她說:你讓我再考慮一段時間好嗎?我說:今夜,對著明月,我想聽你的一句心里話。面對我的固執,她沉默良久,口里為難地擠出了一句話:你放心。這時,輕風吹來,樹枝一晃,一束月光落在了她的臉上,從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難言的隱痛——我怎么這么傻,就這樣將自己交給了一個人?我一喜,心想:這就是我要找的人。后來,她終于成了我打上燈籠也難找的妻子。溫柔善良的她,是我塵世間的一輪明月,給我生下了星星一樣可愛的孩子……
在月光下散步的我,浮想聯翩,想起的都是自己欠下的人世間的情和義。我覺得來世一趟,欠下的東西太多了。就拿今夜來說,我就欠了夜空的一輪明月。愛在月下散步的我,不知欠了夜空的多少輪明月啊。
風輕輕吹來,帶有月光的味道,早晨草尖上的露珠那樣新鮮,我渾身的每個毛孔都想變成嘴巴,嘗一下清風的鮮味。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神清氣爽,感到自己的身子都輕盈起來,竟有了想飛向明月的欲望。
一朵雪白的淡云飄過來,給明月蒙上了一層輕紗,為它增添了幾分朦朧的美。云朵過后,明月被圣水洗過一番似的,出奇的亮,那種亮足以照亮盲人的眼睛。我堅信,這是開天辟地以來,最亮最美的一輪明月。我激動地掏出手機,在手機上寫下一封短信:哪兒的明月,都沒有天水的美。送你一輪天水的明月,伴你入夢。我將這封短信,發給了千里之外的幾個朋友,愿天水的明月照亮他們的夢境……
月明南郭寺
幸福時想去的地方,是南郭寺;孤獨時想去的地方,也是南郭寺。南郭寺成了我心靈的家園,不時到那兒走走。去的時候,南郭寺似乎成了我一個人的寺,因為往往夜闌人靜時我才開始登臨。靜靜的夜晚,人想去的地方,往往是靈魂想去的地方啊!
今夜,是一個難得的明月夜。月亮——夜空送來的一顆圓圓的水晶心,為塵世灑下銀亮的祝福。踩著幽靜的小路,我一步一步接近南郭寺。這是一個寒冬的夜晚,小路上沒有一個人影,只有我和拖在身后的淡褐色的影子在行走。腳步敲擊路面的聲音,似一只小鹿行走在石路上,有幾分音樂的味道。石砌的小路,被月光清掃得干干凈凈,水一樣明亮。樹枝映在路上的投影,仿佛明月的手指蘸著夜色勾畫出的竹子,錯落有致,富有韻味。感到小路溪流似的一晃,才發現夜風過林,樹影擺動。
身上微微出汗時,南郭寺山門前的兩棵千年古槐便映入眼簾。寺門上的匾額,介紹樹齡的牌子,鋪路的小石塊,在月光下,清晰可辨。我站在兩棵足夠四人合抱的古樹下,感到自己渺小成了一根稚嫩的小草。我從右面的古槐踱向左面的古槐,又從左面的踱向右面的,之間的距離剛好十八步。每次來臨,我總要在兩樹之間來回走動,從中享受一種難言的情趣。
古槐的葉子全部凋零,只見樹枝遒勁有力的伸向蒼穹,展示著一種震憾心靈的力度美。粗壯的樹干,黑鐵鑄成似的,給人感到天空塌下來都能撐得住。伸向夜空的樹枝,有的似飛龍,有的似巨蟒,有的似想摘月的古猿的手,有的似隸書有力的一筆。那樹枝,有一個共同的特征,仿佛在無盡的天空中汲取著什么。我堅信那伸向夜空的樹枝,是埋藏在大地深處的根投向天空的倒影,抒寫著來自根的力量。我甚至還堅信,大地深處也有一個和我一樣的幽靈,像我仰望古樹一樣在仰望著樹根,說不定我就是他投到地面上的倒影。
啊,在這樹葉飄盡的季節,在這萬籟俱寂的寒夜,我看到了千年古槐的勃勃生機,看清了它向上攀升向下求索的倔強不屈的精神。
平時的夜晚,寺門緊閉,今夜卻半開著,似乎在專門等待著我的光臨。進入寺門,來到寺院中庭,一棵更古老的柏樹出現在眼前。公元759年秋,詩圣杜甫來到天水南郭寺的時候,古柏已是一棵古樹了。他的《秦州雜詩》中的“山頭南郭寺,水號北流泉。老樹空庭得,清渠一邑傳。”中所寫的古樹,就是這棵。古柏與孔子同時代,已有二千五百年的樹齡。更神奇的是后來那樹被沉重的歲月一分為三,一干向南,另外兩干向北傾斜,傾向南面的幾乎連樹皮都沒了,卻還郁郁蔥蔥地生長著。一輪明月,似乎是天空獎給古柏的一枚銀亮的勛章,靜靜地掛于枝頭。面對古柏,我的血液里注進神力似的,滋生了一種向上的力量。
南郭寺東面竹林茂密的一角,是我常去的地方。那兒有一尊杜甫的大理石雕像。月下的詩圣,背對竹林,斜坐在巨石上,望著那古柏,似乎在吟“山頭南郭寺……”,同時,右手的食指輕扣,和著詩的節律。詩人清瘦的臉上,一臉靜穆,胡須微微東斜,預示著拂面而來的是寒冷的西風。從他深邃的眼神,從他被風吹動的胡須,從他微動的食指,能真切地感受到詩人憂國憂民的內心世界。當年杜甫流落秦州,也許那棵古柏激發了他,他才詩如泉涌,三月寫下了百余首詩,載入詩歌的史冊。秦州一行,是他詩歌的分水嶺,他從一個杰出的詩人升華為一個偉大的詩人。忽然醒悟,為什么海拔并不高的南郭寺贏得了“第一山”的美譽,原來它是一座詩歌的高地啊!是杜甫提升了南郭寺,還是南郭寺讓杜甫有了高度,我想詩圣自己也說不清。但我敢肯定的是,詩圣離開時,手里多了一根精神的拐杖——那棵深扎泥土的春秋古柏,他拄著它,一步步走向了世人仰望的星空,成了一顆燭照我們心靈的巨星。
“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我吟著詩圣客居秦州時寫下的詩句,心里涌現出一種無奈的傷感。古往今來,為什么歷史的舞臺提供給庸才的機遇往往多于天才?我舉頭問月的時候,一束月光進入了我的頭腦,腦海一亮,似有所悟。那些偉大的天才,他們雖然沒有得到重用,抱著屈辱結束了自己的一生,但是可以激發后世懷才不遇的人們,繼續和不幸的命運抗爭下去。然而讓天才的不幸,只是用來激發人們的心志,總感覺有些浪費。這如同太陽,沒有用它來照耀天地,僅僅為人們點燃了一根蠟燭,只起了一根火柴的作用啊!但大唐王朝抽掉這位當時在統治者眼里多余的詩人,那個王朝的分量于歷史的長河會輕許多。缺少偉大詩人的王朝,不管它多么強大,總缺少耀眼的光華。
微風吹動,竹林發出“簌簌”的聲音,如同細雨飄落在竹葉上。我不由靠近杜甫雕像,緊緊握住詩圣的一只手,感到自己穿過千年歲月走向唐朝,抓住了那個王朝最沉郁的大手。大唐王朝由盛轉衰,由高峰跌入低谷的時候,按理說應該讓那群享盡榮華富貴的王公大臣發出最痛苦的聲音,而恰恰相反,發出痛苦最強音的是杜甫——這位被當政者眼睛不容的詩人。由此可見,一個落魄的詩人,一個被時代拋棄的詩人,遠比擁有江山的帝王將相還熱愛他的祖國。巨大的不幸像一把錘子,將詩人當釘子那樣釘進生活的最低層,讓他感受到最沉重的苦難,才吟出了“驚天地,泣鬼神”的詩句。無情的鐵錘錘煉著杜甫,就像杜甫錘煉著詩句,將他打制成了一座詩歌的豐碑,高高聳立在精神的王國。在這個王國里,詩圣才是真正的王,那些榮耀一時的皇戚顯貴,都是卑微的塵粒。南郭寺,因為杜甫,少了幾分宗教的神秘,多了幾分人性和詩性,比天下所有的寺院都有親和力,牽引著我們的腳步不時走近。
月亮朗照,天地一片洞明。一樹一木,一亭一景,被明月的手指涂上了幾分朦朧的色彩,比白天還多了幾分景致。最妙的是杜甫像,被月光的手指一涂,石像有了血肉似的,多了幾分柔和。詩圣的鬢角,毛絨絨的,飽含著歲月的風霜;一雙眼睛,冷峻中透著水樣的溫情;嘴里吟出的詩句被身后的竹林聽到,和起了唐朝的韻。當我離開詩圣的時候,感到他目送著我,他的目光將我洗成了一片潔白的月光。
出了寺門,我的魂丟掉在了南郭寺似的,留連忘返,在兩棵古槐之間久久徘徊,還不時停下來抱抱這棵,又抱抱那棵。這兩顆古槐,我不知抱了千遍萬遍,老抱不夠似的。面對明月,我突發奇想,并將這個奇想立即實施起來。我選好了位置,站定,仰頭,那輪明月剛好架在古槐的樹杈上。頭一低,那月不見了,躲在樹杈的背面。我閉起左眼,右手握成筒,搭在了右眼上,天地萬物都被擋在眼外,只能看到那幽黑的樹杈,樹杈自然成了兩座“山峰”。我屏氣凝神,慢慢仰頭,神奇的一幕出現了——一輪明月從兩座“山峰”之間漸漸升起,先是亮點,接著是一角,然后是半圓,最后掙脫了“山谷”的挽留,跳了出來,皎潔的掛在天上。明月,為我重新升起了一次,我激動得差點掉下了淚水。貪婪的我,讓明月一次又一次為我升起。每升起一次,我激動一次,似乎每次升起的都是不同的明月。我才驚奇地發現,我們每個人都是上帝,只要有雙詩性的眼睛,就會對上帝創造的世界再來一次新的創造。
時光在不知不覺中飛逝,夜,古樹根一樣深了。最后,我靠在了寺門前左邊的一棵古槐上,背靠處的樹干被歲月的手指剝光了皮,裸露出干枯的“骨頭”。在這個冬夜,這棵古槐定會覺得寒冷。此刻,我的生命多想化成一張樹皮,緊緊貼在古槐露骨的部分,陪同它久久守望頭頂的那輪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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