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像一條浴火的長蛇,曾在漫天硝煙中瘋狂地舞動了幾千年,曾在天空的血光中痛苦地扭曲了幾千年,才留下了今天這具彎曲的遺體。
它像一道高高揮舞的粗大鞭影,千百回抽打過我們的民族,最后沉沉地落在這塊土地的脊背上。
長城,對我們這個民族來說,是一個好不容易掙開、但卻無法擺脫的情結。每個中國人對它都非常熟悉,但又十分陌生。
不知多少次,面對那副綠茵茵的掛毯和許多類似的長城畫面,我總沒有看懂那道高懸的圖案。
那是個濕潤的上午,那是個在我向往了多少年之后終于來到的春天的上午,我向眼前的這幅畫圖走來。
一
俗話說,望山跑死馬。我們來到慕田峪山下,一仰頭,看見巍峨的城墻離我們并不遠,可爬上來卻已雙腿發酸,滿臉汗水摻合著雨滴,把這春日的一點詩意沖刷得不見蹤影。
以前我曾去過山海關,并上過城樓,算是觸摸過長城,后來也是因為一幅圖片激起靈感而寫了散文《圍墻》。所以,這次利用在京逗留的閑暇前來長城,純粹是為了“春游”,純粹是為了看看全中國最大、最長,也是全世界最大、最長的一堵墻,沒有準備寫什么,也沒有準備尋訪和思考什么。
然而,登上眼前這座既令人神往又高陡得惱人的荒野古墻,看見它蜿蜒逶迤、橫亙天地間的壯美氣勢,一種難以言狀的情緒卻不停地撞擊著我的心靈。
我想,許多通過各種畫面千萬次看到過長城雄姿的游人,一旦親臨其境,走近這堵光溜溜的磚墻,依然會感到那么陌生。
我們的老祖宗不知留下了多少東西,讓我們今天這些最晚的晚輩還為之驚異,為之嘆息,乃至為之痛心,同時也為之驕傲。長城就是他們留下的一宗體積最大的物質遺產,它讓多少時代遙遠的子孫面對這驚世駭俗的古老工程發愣,發抖。誰都了解它的由來和演變,但似乎誰也沒有悟透這東西現在除了用來發展旅游之外,究竟還能作什么。
我們的教科書一向把長城闡釋為一種精神象征,將其形容為民族的脊梁,譽為民族的驕傲。這種闡釋賦予了這座廢棄建筑存在的終極意義??墒牵f到長城的歷史意義及其保存價值,總會讓人想到,這似乎是在給過去幾個世紀混亂而漫長的時代定位,給沉重而漫長的歷史定位。
二
雨過天晴,城墻上的游人不知不覺地多了起來,他們五光十色的衣飾使鐵灰色的巨大墻體顯得生機盎然。
紅男綠女在寬闊的城垛間歡呼嬉鬧,宣泄著他們登臨的快感。小伙子們看到有女孩子還在墻根帶著哭腔發嗲,就愈發在城頭上高舉著雙臂歡叫個不停,盡管那種只有調弄意義的嗓門運動在崇山峻嶺中沒有什么回響。
這橫亙于穹廬之下的巨物,無論你怎樣在它面前喧鬧,它依然讓人想到的是安靜。
此時此刻,不知有誰和我一樣,想到我們腳踩的是一段血肉凝成的苦難,是一幕幕觸目驚心的廝殺,是烽火與望緊繃神經的漫長歲月,是幾千年間無數代先人浴血蹈火壘成的一道沉重的歷史長碑。
長城是歷史,是文化,并且進了世界文化遺產名錄。我不知道是否有學者提出過“戰爭文化”這個看上去極其矛盾甚至十分荒誕的概念。戰爭是生命的殺手,也是文明的殺手。在這個世界上曾經發生過無以計數的大大小小的戰爭,不知摧毀和阻礙過多少文明,但它又催生出許多文明。不過,戰爭過程一般不會顧及對文明的創造,許多痕跡也不是為文明而留下的。
戰爭是瘋狂的,其催生文明的手段往往是血腥的,甚至不惜動用帶血的皮鞭和烏黑的槍口。
古人為何這樣偉大,古人怎么又這般愚蠢?那個帝王為何具有如此氣魄,那個帝王怎么又這樣野蠻?
只有戰爭的瘋狂和無奈,才能對此做出解答。
在和平陽光下前來登臨長城的游人,難以體味在古老的大地上,中原王朝與北方游牧部落那種無休止的征戰。
為了天下不受外敵侵擾,更為了自己及其子子孫孫至高無上的權力擁有與享樂生活,最高統治者無可奈何地驅使天下民力,修筑了這座最大最長的圍墻;痛苦的百姓無可奈何編著故事來咒罵這堵墻,咒罵那個暴虐的君王,還想象了一個女人用淚水將它沖潰。
其實,先人給我們留下的這座最龐大的建筑,并不是一個君王的發明,也不是一次戰爭導致的瘋狂。然而,無論哪朝哪代的長城修筑者,大概都沒有預見到他們的這道立體生命線,終究會失去戰略性的工事意義。
暴虐的“贏政們”和千百萬悲哀的“萬喜良”,一不小心為后世構建了一道最壯麗的人文景觀。但是,誰也不能說今天的長城僅僅是一道風景,僅僅是歷史扔在高山叢林中的一件棄物。
近代以來、特別是近百年來,突飛猛進的科技發展已經改變了我們的世界,改變了我們的生活,其速度與奇妙甚至令人不可思議。但我們仍然沒有理由嘲笑歷史,也沒有理由嘲笑古代戰爭殘留下來的這道防護工事。誰也無法斷定我們的世界不會再發生大規模的混戰,并且一旦發生,其殘酷程度要勝過以往一萬倍。
時代的確進步了,用于戰爭的進攻手段和“防御工事”也隨之延伸到了無形的太空;可是時代卻又依然停留在昨天,今天的這些發展,不過是在以現代的文明重蹈著過去的歷史覆轍。
三
長城腳下,一隊隊游人正跟著導游的小旗蜿蜒向上游動。兩千年前以及后來的某些日子,這里的山嶺上或許比今天的人流更多,可他們背負著沉重的磚石和灰土,在當年活著的“兵馬俑”們的嚴厲監視下,步履艱難地往上攀爬而來。
我想象中的一幕,又像是螞蟻忙碌的場景,億萬蟻民在蟻王的驅動下,扛著比它們的體積還要大的物體匆匆奔忙不停。人們看不出它們那種混亂中的有序,只覺得密密麻麻,叫人惡心,一腳下去,碾死無數,甚至還想啐它一口:好刺人的畜牲!其實它們連畜牲都算不上,不過是一群小小的昆蟲。
人類遠比畜牲和爬蟲高明,其建筑物要比蟻民修建的巢穴和工事高明一萬倍、考究一萬倍??墒牵n天悠悠,星云在上,誰知道太陽爺爺和月亮奶奶怎樣看我們這些直立行走的“蟻民”。
螞蟻給人的印象生性好戰,那些小生靈除了奔忙就是交戰,每一場混戰之后都要留下大片死蟻。望望遠山鉆進天盡頭的長城,誰也說不清這道高墻上下躺倒過多少死蟻般的戰歿者。
每次大規模的蟻戰都會留下悲壯的痕跡,卻很快被雨水蕩滌干凈;人類混戰留下的遺跡雖然也不多,但歲月的風雨永遠也抹不掉這種堅實凸現的戰爭痕跡。
在滾滾狼煙中緊繃神經望了兩千多年的長城,終于能夠徹底放松地躺下了,可這身軀還是那么堅挺。
四
剛才那場瀟瀟春雨之后,塞外的天空格外明麗,游人的心情也更加明亮起來。那位戴眼鏡的年輕母親給兒子講的孟姜女的故事早已結束了,她那口標準的普通話在向兒子解答著楓葉的問題,說楓葉只有到秋天才發紅。那會兒,可能只有我的腦子里在跳蕩著關于“蟻戰”的怪題。
云卷云舒,循環往復,凈化了血腥的城墻,凈化了這里的空氣,也凈化了刀光劍影的往事。森嚴可怖的千年戰場,早已化作了游人放松心情的游樂場,但巍巍長城曲折而漫長的路徑沒有絲毫改變,它向后世昭示的遠不止一個古老民族不屈的精神,還有我們這個世界的前方不斷重復歷史的漫漫里程。
歷史留給我們的游樂場依然堅固,新的類似游樂場又出現了。一艘退役的航母被購置來發展旅游,那個現代的龐然大物更能夠給人們帶來新奇,帶來歡聲笑語。某年去國外觀光,發現他們報廢的潛艇也作了城市的景觀,我們曾購票進去參觀過,還有同伴穿上他們的海軍服,擺起姿勢留影紀念。直到此刻,我才想到艇內那條貫穿整個艇體的狹矮通道,原來與我們眼前墻頂的通道一樣,是一條無法回避的歷史路徑。
那天,我們很晚才結束長城之游。斜陽夕暉中,長龍般的城垣更顯得巍峨雄渾。無論登臨它多少次,你都會感到它的雄偉壯觀。
然而,在那個蒼茫的黃昏時刻,長城的高大和遙遠雖然能給我以震撼,但更多的是它作為一道報廢的防護工事留給我的許多聯想與思索。
(責任編輯魏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