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衡美學思想初探

摘要：張衡是我國東漢中期的通博之才，張衡的美學思想，表現為儒、道文化影響下的求真、尚儉、“中才截然”的“和諧”美學觀。這些思想出現在他的文學、繪畫作品之中，更深刻地反映在他的造物過程中。本文主要通過對張衡的美學思想與造物活動相關部分的思想研究，以期對當代的設計實踐起到積極的作用。

關鍵詞：張衡； 美學； 和諧

中圖分類號：B234 文獻標識碼：Ａ 文章編號：1004-0544（2009）06-0139-03

張衡（公元78—139年），字平子，南陽西鄂人（今河南南陽石橋鎮），我國東漢時期著名的科學家、發明家、思想家、文學家和藝術家，歷來對張衡的研究工作主要涉及他的文學和科學方向，對張衡的美學思想研究卻受到忽視，其中原因很多。我們知道，無論從中國科技史還是文學史的角度看張衡的重要貢獻，都不應忽視其美學思想，并且這些思想直接影響了張衡的科技創造活動，是他的造物藝術思想的構成之一，尤其是他關于器物形式美學的基本觀念，他的美學思想具有積極的實踐性和豐富的內涵。

我們要全面了解張衡造物藝術思想，就必須對他的美學思想作一番研究和探討。在張衡的時代，雖然沒有現代的美學概念，對于“美”和“美”的范疇也沒有明確的、科學的規定，但這并不意味著沒有美學思想，正如當時沒有現代意義的哲學概念，而確實存在著深刻的哲學思想和尖銳的哲學斗爭一樣。張衡沒有專門的美學專論，甚至也不像先秦諸子那樣留下了眾多的較為抽象的理論著述，我們難以比較直觀地看到他的思想觀點，張衡的美學思想沒有抽象成為理論，卻比較直觀形象地從具體的科技制造和他的文學作品中反映了出來，張衡的器物制造和文學作品就是我們研究他的美學思想的重要依據。另外，張衡的美學思想是他的政治思想和哲學思想的一個組成部分，它一方面表現了張衡的政治立場，另一方面還鮮明地體現著他的哲學思想、樸素的唯物主義與自發的辯證法思想。因此，在研究張衡美學思想時，還必須聯系他的政治立場和哲學思想，聯系他個人的生活經歷和當時的歷史背景來考察，從而發現張衡美學思想的真正價值。

一、 儒與道

張衡的美學觀主要受到儒、道兩家思想的影響，以儒家“教化”為中心和道家“自然”為指歸的儒道互補。從張衡的言語中我們無處不見其儒道思想的并重，如《思玄賦》中，開篇即為“仰先哲之玄訓兮，雖彌高其弗違”，取自道家之“玄”為訓，接此句為“匪仁里其焉宅兮，匪義跡其焉追”這里取儒家之“仁”為訓，另外在《歸田賦》中的暢想逍遙，《髑髏賦》中致思莊學之淵源，這是張衡儒、道思想并重的具體反映。在張衡具體造物活動中更是反映出這種儒、道互補的思想，例如他制作的渾天儀，取自道家之科技思想內核，淳樸自然的外觀，渾然天成的氣勢，而研制渾天儀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宣揚儒家之宗法，輔佐仁義之皇權。張衡的造物形式美學思想表現為求真、求善、尚儉、“中和之美”的美學觀，這些思想出現在他的文學、繪畫作品之中，更深刻地反映在他的造物活動之中。

儒、道美學這兩種不同的傾向是對立的但常常又正好互相補充，因為審美本來既有共同性，絕對性，又有差異性，相對性，兩者是辯證地聯結在一起的。［1］

二、 美與善

張衡對“美”的概念使用，與前輩和同代的美學家一樣，都是將“美”與“善”這個屬于倫理道德實用范疇的概念混同并用的。張衡關于美與善的理解主要是對先秦儒家美學觀點的繼承，張衡一生“雅好博古，學乎舊史氏，多識前代之載”從小熟讀經學名著，因此張衡的美學思想受儒學的影響至深。張衡在《思玄賦》中有云：“潛服膺以永靚兮，綿日月而不衰。伊中情之信修兮，慕古人之貞潔。竦余身而順止兮，遵繩墨而不跌。”“修”謂自修為“善”也。在張衡看來“竦余身而順止兮，遵繩墨而不跌”，“繩墨”是指繩墨論禮法，《禮記》曰：“為人臣止于恭，為人子止于慈，與國人交止于信。”按照這樣禮法行事就是“善”行，即美的行為。

首先張衡的美學思想同儒家的“仁學”有著直接的聯系。仁學是孔子創造的以“仁”釋“禮”學說，“禮”植根于人的本性，運用“禮教”規范人的等級和社會秩序，人們都尊禮行事，社會就可以達到和諧。這種仁學思想大量的反映在張衡的文章當中，如《二京賦》中言“禮”最多，如“經途九軌，城隅九雉。度堂以筵，度室以幾”；“旌六典之舊章”；“百辟乃入，司儀辨等，尊卑以班，璧羔皮帛之贄既奠，天子乃以三揖之禮禮之”；“命膳夫以大饗”這些都是儒家禮教的規范事例，比如對房屋內物品的擺設有禮儀的講究，第一次與老人長輩見面要送羊皮衣物，與天子相見時要拱手行三拜之禮，請人吃飯要以酒相待等等的禮儀。另外《二京賦》中還描寫了“東京”天子“籍田”、“大射”、“大閱”、“大儺”、“祭祀”、“巡禮”、“定都”等諸禮，這些禮儀和眾多祭奠儀式過程的描寫，表現了張衡倡導進德修業、戒貪除暴的儒家禮治思想。那么理所應當，張衡在儒學思想影響下的美學觀，就是以“仁學”的評判標準來評價美，世間萬物一切符合儒家“仁學”之道的為美，一切不符和儒家“仁學”之道為不美或丑陋，“禮樂”觀就與他的“美惡”觀密切聯系在一起了，這種觀點完全繼承了先秦孔子的“仁之美”的美學思想。

張衡以圣人之道作為衡量事物美或不美的標準，還表現在以自然之物喻美德，將美德比喻成自然中的美物。在《思玄賦》一文中有多處議論，如以自然界中的事物喻人的例子有“旌性行以制佩兮，佩夜光與瓊枝。纗幽蘭之秋華兮，又綴之以江籬。美襞積以酷裂兮，允塵邈而難虧。”張衡用美玉、玉樹和芬芳的香草來比喻美德的人，衣服芬芳久而不散用來比喻道德之美，幽而不屈。“珍蕭艾于重笥兮，謂蕙芷之不香。斥西施而弗御兮，羈要梟以服箱。”張衡政治上不得志，被小人讒言，張衡就以蕭艾比喻像艾蒿一樣的小人，是說當世之君，任小人而不器重賢臣，就如同訓斥西施這樣的美女，和拿駿馬架車一樣不懂得欣賞美的事物。另外張衡文章中常將自己比喻成自然之物，“何孤行之煢煢兮，孑不群而介立？感鸞鷖之特棲兮，悲淑人之稀合。”這里張衡面對世人對自己性情孤僻的看法，把自己比喻成“鷖”，一種好獨棲的靈鳥。

三、 美與真

張衡關于美與真的美學思想，是一個比較復雜的問題，要從幾個方面進行論述。

首先從思想的角度來看，張衡是求真知的代表人物。侯外廬在《中國思想史綱》中對張衡的評論為“是與王充年代相接反圖讖的后繼者”。［2］張衡的求真主要表現在反對以董仲舒《春秋繁露》的天人感應神學體系和與之相呼應的讖緯圖說。讖緯是封建神學與庸俗經學的混合物。“讖”是“詭為隱語，預決吉兇”的宗教預言，它以神的啟示的方式進行宣傳；緯和讖的應用范圍不同，緯是用宗教迷信的觀點對封建時代的經典（如《詩》《書》《禮》《樂》《易》《春秋》）的解釋。經是基本原理，是天經地義，經書上的文字是不能隨便改動的，緯書是假托神意，把經學神學化。［3］西漢末年讖緯流行，東漢初立為國教，神學氣焰囂張，此時的張衡是堅決反對讖緯之說的，曾上書《請禁絕圖讖疏》，言：“圖讖虛妄，非圣人之法”，論證讖緯非圣人之言，其成于哀平之際，前世并無此說，并指出其中多處歧義。張衡指出讖緯是“此皆欺世罔俗，以昧執位，情偽較然，莫以糾禁”。張衡反對圖讖也就是反對一切不真的事實，反對編造各種神怪之說迷惑民眾，蠱惑人心，并借以圖讖這種形式妄言上帝的旨意，欺騙人民，牟取自己的私利，這種虛偽的形式和編造的事物是張衡所堅決抵制的，這是他思想中求“真美”的具體體現。他對神學最根本影響還在于改變天人感應之神學圣統，而歸復重氏族之宗法圣統的思想。

同時張衡作為我國古代偉大的科學工作者，在他從事科技研究方面表現出了科學嚴謹的求真態度，但張衡思想的真與偽問題至今還是學術界爭論話題，最突出的一點就是在于張衡的思想中存在著許多方術和神學思想的成份。恩格斯曾談到，有許多自然科學家，“在他們自己那門科學的范圍內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但是在這以外就不僅是唯心主義者，而且甚至是虔誠的正教教徒”。［4］侯外廬評價張衡時說：“張衡作為一個哲學家，他雖然在反對圖讖時有一些清醒的判斷，但他在數術思想與科學思想還緊緊地糾纏在一起的時代局限下，他肯定了數術的占驗。就在駁斥圖讖的那篇文章中，他嘆息人們不肯學習‘數有征效’的律歷、卦候、九宮、風角，這些帶有周易神秘色彩的占卜術。他未從世界觀的高度去對圖讖中所表現的神學思想進行批判”。［5］對于張衡思想中存在的這一問題，筆者認為與其說張衡相信方術的神秘性，毋寧說他相信方術中一定蘊涵著某種恒定的規律，由于時代的局限性，在他的思想中還不可能完全擺脫神學的樊籬，也不明確那些屢屢被證實的規律是分屬于數理、機械、化學等學科的科學原理，但作為有著敏銳科學思維的張衡已經感受到了其中的奧秘，并引領、啟迪他去從事科技活動。

最后從藝術美與真的關系角度探討張衡的思想。張衡的文中多處出現仙境，神仙，神物，并伴有天意說，張衡在《思玄賦》一文中描寫從政不得志而向往神游，將自己游離在一個神仙的世界中，在《二京賦》中描寫“東京”天子“籍田”、“大射”、“大閱”、“大儺”、“祭祀”、“巡禮”、“定都”諸內容，其中一部分是引用《周禮》、《尚書》、以及《詩》之《雅》《頌》典故以喻今世，但也涵有巫覡鬼神的描寫。對于這些內容，要客觀的進行分析評價，首先要指明張衡的這些描寫與他所堅決反對的西漢今文經學之神道禮儀不可同日而語。另外，我們要從文學創作的角度，用藝術美的思想加以理解。在文學作品的創作中，追求事物“真、善、美”的統一性，但更偏重于事物的“善”，有時甚至為求善而編造不真的事物，藝術可以不求真但是不能不善。張衡文中有關神怪之說的內容主要是為了闡明事實并倡導進德修業，戒貪除暴，勸戒明君，實行禮制的求“善”愿望，在文藝作品中這也是“真美”的體現。

另外，藝術之真絕不是只指外表的真，而是指其內在的本質的真，這種“真”是與“假”相對而言的，假的東西在外表也可能與某一事物很相似。然而，因為沒有內在的本質的真實，所以不能使人有感覺上的真實反映，不能給人以美感。相反，“真”的藝術品不一定在外表酷似某一對象，但由于它把對象的內在之“真”揭示了出來，突現了出來，所以能給人以“真”的感覺。［6］這種“內在的本質”轉換到張衡的身上就是藝術作品“內在的善”，張衡正是通過“真、善、美”的統一達到他美學觀的完美。

四、 尚與儉

張衡的儒者之節還表現為博學而不華美，崇禮而尚儉的質樸文人心態，具有崇尚儉樸的美學思想。張衡提出“夫情勝其性，流遁忘反，豈為不肖，中才皆然”（《上疏陳事》），是說性者生之質，情者性之欲，性善情惡，情勝則荒淫也。首先在人性問題上張衡認為人之“性”與“情”的和諧。“性善情惡”，是說性是人的本性天生是善的，情是人的欲望，過分的欲望就會生荒淫，情是罪惡的。張衡提出兩者“中才皆然”的思想就是反對過分的人欲。

他的尚儉觀首先表現為對君臣行為的“奢淫”之風的勸誡上，其一是對帝王的行為規范，在《二京賦》中有：“因秦宮室，據其府庫。做洛之制，我則未暇。是以西匠營宮，目玩阿房，規摹逾溢，不度不臧。損之又損，然尚過于周堂。觀者狹而謂之陋，帝已譏其泰而弗康。”此處張衡用漢高祖的故事來勸誡當世君主，提倡清廉儉樸的作風，高祖劉邦反對秦室之奢侈，云“天下匈匈，勞苦數歲，成敗未可見，是何治宮室過度也！”［7］這里高祖所持的天下疾苦，君應尚儉以慰民心的思想是張衡所擁護的，也希望今時引以為鑒，消除鋪張浪費煩瑣的祭奠儀式和生活作風，為民牟福。其二是對權臣（重點是外戚和宦官）人生行為的規范，在順帝之世因災《上陳事疏》有云：“愿陛下思惟所以稽古率舊，忽令刑德八柄，不由天子。若恩從上下，事依禮制，禮制修則奢僭息，事合宜則無兇咎。”是勸誡順帝注重禮制，力主崇禮反僭，按禮制行事，各個階層的人都有嚴格的禮樂規范，不得有僭，就是不能地位在下的冒用地位在上的名義或禮儀，器物，禁止權臣的鋪張浪費情形。

五、 文與質

張衡的“文”“質”觀表現出文質彬彬的道德內涵和“文”與“質”相協調和統一的審美觀。“文”這個概念在《論語》中的含義是寬泛多樣的，但不論從社會或個人修養方面來說，都明顯地包含有感性形式美的意義在內，“質”的概念則具有理性的成分。“文質”統一可以包含許多內容，儒家所謂的人的“文質”統一，指君子之容，君子內在的德的修養，外在禮儀的裝飾，處處統一在以禮相待的行為舉止之中。就社會角度來說，“文”包含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兩者，因而包含了作為歷史成果而保存在社會物質文明精神文明中的各種美的東西，“質”則指社會物質文明精神文明中內在固有和堅定的倫理品質。“文質”統一延伸到更廣泛的領域，就文章而言，是指文章內容與表現形式的統一，就器物制作而言，是指器物內在固有的功能性與外觀形式美感的統一，等等。

張衡提出：“夫情勝其性，流遁忘反，豈為不肖，中才皆然”（《上疏陳事》）。這里“性”指人的內在本質理性，“情”指人的欲望外化的感性形式，“中才皆然”是說一切事物要達到“性”與“情”的和諧才好，任何的偏頗都會產生不美，也就是說“文”與“質”統一才能達到完美。

張衡這種“中才皆然”的思想反映到具體人的身上就是：“襲溫恭之黻衣兮，披禮儀之繡裳。辮貞亮以為鞶兮，雜技藝以為珩。昭彩藻與雕琢兮，璜聲遠而彌長”（《思玄賦》。）意思是說人要穿上禮樂規范色彩的衣服，佩帶盛裝手絹的小囊和玉璜，這樣的裝容才是君子，君子之容乃儀表堂堂，這種美是內外兼備的美，由人內心的仁德修養外化為遵守仁禮規范的行為，也就是既要有君子的裝容又要有君子的道德，內與外、文與質的統一。

另外張衡將“文質”觀擴展到科技思想和器物制造過程中，反映在器物美的評判上就是要求器物內在功用與形式美觀相統一。他在《思玄賦》開篇即云：“匪仁里其焉宅兮，匪義跡其焉追？”這里間接談到了房屋，張衡認為房屋要“仁里”，就是要運用外觀文飾來表達“仁”的觀念，只有外觀裝飾與內部功能達到和諧才是好的房屋。這種思想更反映在張衡所制作的器物之中，張衡制作的物品都是實用與美飾外觀結合體，既具有以科技思想為核心的實際功能性，有具有巧思妙想的外部紋樣和雕飾，并且兩者不是各自分裂，互不聯系，而是巧妙的結合起來的，例如張衡設計的渾天儀，其中在渾天儀的漏壺部分，張衡精心設計了兩個裝飾的小人，左邊是一個長生不死的仙人代表夜間，右邊是一個差役（胥徒）代表白晝，這倆人像都用他們的左手引著指示標（漏箭），右手指著桿上的刻度，從而表明渾天儀所指示的時刻，這個設計就是將裝飾與實際功能結合在一起，裝飾不是無用的擺設僅僅為了視覺的美觀，而是在具有功能性的同時又給器物增添了美感。張衡通過造物活動傳達了“中才皆然”的思想，達到了“文”與“質”的統一。

張衡關于美的論述，在他的文章中常有出現，其基本觀點之間并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彼此參揉，相互滲透的，比如“文”與“質”的統一也就是“美”和“善”的統一；張衡思想中的“善”又是和“真”緊密相連的；另外尚儉觀正是其“文”“質”統一思想的具體表現。張衡的美學觀在“真、善、美”的交融中得到了升華，在人性與社會關系中取得了和諧。葛蘭氏（Granet）說：“中國的思想不肯把人與大自然分開，或是把‘個人’與‘社會’分開”。我國古代工藝反映出的就是這種物順自然，合乎天道的觀念，張衡的美學觀總體表現出一種和諧之美的思想，從造物的角度來看，是器物的功能與文飾的和諧，從大的角度來看，是器物與自然與社會的和諧，張衡的美學觀最終所追求的正是從器物制作的美到人生和諧的大美。

參考文獻：

［1］李澤厚.中國美學史（第1卷）［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

［2］［5］侯外廬.中國思想史綱［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

［3］任繼愈.中國哲學史（第2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6］張本楠.中國古典美學學習札記［A］.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編輯部編.中國古代美學史研究［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3.

［7］漢書·高祖本紀［M］.

［8］老子（第十二章） ［M］.

責任編輯肖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