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歸是北方的冬天。說是綠城,滿眼盡是灰暗。辦完手頭的事情,已近傍晚,我卻急于離開這座名不符實的城市。好不容易攔到一輛的士,我匆促地一揮手:車站。
“你是豫北人吧?”師傅一口流利純正的普通話。我緊握旅行袋的手下意識地松開。“剛才上車的時候,聽你說話特像豫北口音,”他學著我的腔調,重復“車站、車站”的重音。我有些難為情,每當急切時,鄉音就格外重。“我是豫南的,”我盡量放慢語速,“與豫北口音接近吧。”他看了我一眼,好像確認我的籍貫,好像留意我的長發,又好像什么也不是,自顧自地呢喃:“我對豫北口音特別敏感。”
車子平穩地行駛著。師傅說,他以前在豫北插過隊。我吁了一口氣,怪不得呢。“插隊的廠子可大了,工人們大都是當地人,說著清一色的方言,聽起來挺有意思。”他試摸著學了幾句,我不由發出會心的微笑。“廠里的女工都不能留長發,”“出于安全的考慮?”“是的,二三千個女工,頭發都剪得短短的,”“肯定有些舍不得?”“有的女工為剪頭發還哭鼻子,那也沒辦法,到最后都得剪。”我不好說什么,女孩子總是愛美的呀。車子轉了一個彎兒。師傅仍沉浸在回憶里,“只有一個女工,堅決不剪。”我有些好奇,盯著他握方向盤的手,“她把長長的頭發辮起來,緊緊地盤在頭上,”他伸出左手,快速地在頭上旋了一下,“就這樣,辮成辮子,緊緊地盤在頭上。”他微瞇雙眼,好像有一種幸福的暖流涌遍全身,“上班的時候,一大幫女工涌進廠門,我第一眼看見她,啊,簡直覺得美極了。”不難想象,是季莫申科式的美麗吧,我也不由陶醉了,仿佛看到他們初遇的那個撒滿陽光的清晨。
一見鐘情式的愛戀,總是美好,掩不住的笑容爬上了他的眉梢:“她不但長得好,人也好,特別的賢惠、善良。”我不做聲,在腦海中勾勒著她的模樣,修長的身材,文靜的長相,笑的時候,該是用纖細的手含羞地掩了鼻子吧。“她去我家的時候,我父母,尤其我奶奶,包括我們全家人都喜歡她喜歡得不得了。”我脫口而出,“那當然,長得那么漂亮。”他大概誤會了我的意思,自言自語地,“當年,咱小伙子長得也不差呀,發型,個頭兒,也是很帥的。”我趕緊說,那肯定了,大城市的人,氣質、修養沒得說,又講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在那樣的環境中,自然很出眾。我第一次仔細地打量他,平短的發型,長長的眼睛,歲月流逝,依然擋不住那張俊朗有型的臉龐。衣著樸素,可渾身上下,透著一種說不出的深邃和堅定。“她父母也很滿意吧?”他不無自豪,眼睛里全是笑意。當時,他穿著洗得發白的工裝,理著板寸,去女方家拜訪,舉止灑脫得體,她父母也是相當地愛見。
窗外的梧桐葉雖然暗淡,天空也是灰蒙蒙的,可我覺得,這座城市似乎沒有先前那么討厭。我喜歡有故事的城市,我也喜歡有故事的人,坐在開著暖氣的小車里,聽著娓娓道來的故事,我開始慶幸這是一次愉快的行程。我甚至暗暗希望就這樣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慢慢地轉悠,靜靜地傾聽這段行云流水般的邂逅、相遇,直至完美的結局。一滴雨落在地上。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我的心也沉沉的。原本是不相干的人,可他的故事,牽動了我的心。“不為別的,只是戶口。”我不知該怎么說,只跟著他一起嘆息。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鴻溝。今天看來微不足道的事情,放在當時,就是不能逾越的天塹。
我一直偏愛凄美的故事。總覺得,令人哀婉,反而更動人心弦。而此時,我卻忍不住冒昧地問,你們見過面嗎?他緩慢地搖頭,眼神變得渺茫,沒有,沒有……都這么大歲數了,見了面又能怎樣呢?
我無語。
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建立了自己的家庭,他有女兒,他也愛女兒。他和妻子會有一些正常夫婦之間的矛盾,拌嘴的時候,他在心里也會拿妻子與她比,可是,憑心而論,妻子也不錯。她呢,亦有了自己的生活。
一切終歸是回不去了。
空氣變得滯重,我們沉默。他把音響打開,這時間聽音樂是最好的抒懷。他說他最喜歡兩首歌。不用猜我也知道,必有一首是《小芳》,他情不自禁地唱起,“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一雙美麗的大眼晴,辮子粗又長。”他的聲音渾厚、低沉,略微的沙啞,像湯勺攪動瓷杯里的咖啡,醇香又有點寂寞憂傷。
另一首歌我猜不著。與其說猜不著,勿寧說是不忍心攪動杯底的哀傷。那種悵惘,無論對誰都是一種揪心。伴著窗外的細雨,他默默地,輕聲地唱起:“……你說下輩子如果我還記得你,我們死也要在一起……”我再一次仔細地打量他,除了俊朗的輪廓,他確實已不再年輕,頭發甚至都有些花白了。他很投入的樣子,使我覺得這首我一直不以為意的歌不再虛無,反而變得真切、濃重。他的眼睛瞇在一起,似乎有晶瑩的東西閃動,卻沒有。也是,像他那么深沉的人,縱然有,總歸是流到心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