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幾度風雨幾度情
一
今晚,二十一世紀第八個年頭的春夏之交,月色如水。我點燃一支香煙,輕輕敲擊鍵盤。遠古的風,透過窗紗,拂著我的臉頰。孤月懸掛在青空,銀盤中的暗影,是不是憂傷的背景,是誰獨上西樓?剪不斷,理還亂的是情愁還是離愁?穿越千年歲月,那幽幽的長嘆,響徹千年后的夜晚,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就在今晚,一代詩帝李煜款款向我走來。他的身旁,伴著兩個女人,那個端莊大方,透著大家風范的女子,應該是大周后周薔周蛾皇吧,靈秀乖巧,有著幾分小家碧玉的女子,她叫周薇,也就是陪伴李煜度過生命最后歲月的小周后。我想,我的這篇文章就從他們三個開始吧!
自古以來,文人與美人,是結著不解緣的。李煜,我神交已久的文學前輩,這個文人愛美人的典范,帶著他鐘情的女人,走進我綿長的思緒。在我的記憶中,李煜,他不是個君王,他只是個詩人,也只有詩人,才懂得愛,才愛得癡情。而君王沒有愛情,只有濫情,面對萬千佳麗,又有幾人坐懷不亂。在歷代的帝王中,惟有李煜。
李煜,天生的一個文人。據史料記載他生有奇表,天資聰穎,頗具才華。他的才華,是藝術才華,書法、繪畫和文章都很出色,尤在詩詞歌賦方面,更是嘔盡心血。將人性中的情感、情緒、情愛發揮到淋漓盡致,總之他是一個優秀的文人。但他缺少政治才華,他天性柔善,不愿介入嫡親宗族的政治紛爭,不愿做個無聊的皇帝,也可以說,他天生就不是個做皇帝的料。可命運偏偏讓他做了皇帝,他雖然處在皇帝的位子上,卻沒有皇帝特別是沒有趙匡J亂那樣的豪氣和統一天下的壯志。他的悲劇,是從做了皇帝的那一刻注定的。也許,這是宿命。
毫無疑問,對于愛情,李煜是癡情的,也是忠貞的。他沒有像許多的皇帝那樣,始亂終棄,更沒有縱情濫情。他的一腔癡情,都給了他一生摯愛的兩個女人。兩個皇后都是錢塘美女,算得上絕代佳人,她們用愛為他制造刺激、新鮮與激情。美人的魔力,愛的力量,感應了李煜的心靈,激發了他的靈感,使他文才飛揚,寫出愛與恨、血和淚的文字來。因為有了愛,不會做皇帝的李煜,卻做了詞中之帝,被后世推崇在一切帝王們之上,千秋萬代。
愛情成就了李煜的才情,愛情也給李煜帶來了非議。有人認為,李煜朝三暮四,在娥皇病重期間,最需要李煜陪伴的時候,李煜卻風流成性,不顧蛾皇死活,頻頻與娥皇的妹妹周薇幽會,導致周后病情加重,最終撒手塵寰。并舉《菩薩蠻》一詞為證:
“花明月黯籠輕霧,今霄好向郎邊去。劃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這首香艷的詞,撩人情思,那些長期情欲壓抑的妃嬪貴人宮女們到處傳唱,流于宮外。后主與周薇的暖昧關系,一時被傳得沸沸揚揚,遭到了許許多多的非議。
我們不能用現代人的眼光去看古人。那個時代,皇帝可以有三宮六院,達官貴人可以有三妻四妾,一個帝王,寵愛皇后以外的女人,似乎是可以理解的。我無法揣測李煜對當時愛情的心態,也無法知道是什么促使了他與小周后愛情的發生。但事實證明,李煜對娥皇的愛是忠貞的,對周薇的愛是癡情的。
李煜是成功的,愛情滋潤著他,成就了他一代詩帝。作為一個君王,毫無疑問,李煜是失敗的。亡國之君,江山斷送,這是李煜的悲哀,也是整個南唐的悲哀。千年之后,面對亡國之君,我沒有卑視,也無怨恨,反倒多了幾分崇敬。他那對愛的癡情,他對文學藝術的貢獻,更重要的是,他那純凈的赤子情懷,他那寧死不降的執著和傲骨!
金陵城破時,李煜為了百姓免遭生靈涂炭,按照宋兵的要求,率領王公后妃、百官僚屬在江邊碼頭集結,登上宋船北上:數月后,李煜來到開封,朝覲趙匡胤,得到了一個帶有極大侮辱性的封爵“違命侯”。一代帝王,為了自己的百姓,忍辱負重,肉袒出城,換取百姓平安,這份勇氣還是值得贊賞的。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風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李煜的這首《破陣子》,是一首回首往事、痛心疾首之作。此時的李煜從今憶昔,今昔對比,頓時生出無限悲哀與悔恨,感覺無顏面對三千里山河。
亡國后,李煜受盡百般凌辱,他多次拒絕作詞歌頌大宋。盡管國破家亡,但他始終沒有停止斗爭,他用手中的筆,寫出他的愛,他的悔,他的恨,他對家國的懷念。他用不朽的詞,來延續他的生命,延續他的江山。也許是承受了太多的屈辱,太多的痛苦,所以他的詞不朽,江山不朽,靈魂不朽!
面對李煜,我感動,深深地感動。
二
踏著月光,裙裾飄飄,南唐的皇后,那個叫蛾皇的女人,走進了我的視野,走進了我的內心。朗朗的月,照著她緋紅的臉。從她的臉上,我讀出了前所未有甜蜜。作為女人,作為帝王的女人,周蛾皇是幸福的。
周蛾皇是一個成功的女人,她的一生,先后被兩個男人深愛。而這兩個男人,一個馳騁疆場,開創了大宋帝國,彪炳史冊;另一個男人,就是她的丈夫,雖然治國無方,但在文學上堪稱曠世奇才,被后世尊為“詞圣”。
后漢隱帝乾佑元年,雄心萬丈的趙匡胤,因懷才不遇,四處流浪,尋求出路。在滁州,巧遇尋找《霓裳羽衣曲》的周娥皇。英雄遇美人,一見鐘情,互生愛慕。娥皇慧眼識英雄,并留繡帕作定情信物,兩人私定終身。遺憾的是,他們并沒有像戲曲里描繪的那樣“私定終身后花園,落難秀才中狀元。”有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周蛾皇怎么也沒有想到,當她思念自己鐘愛的男人時,另外一個男人也在思念著她,這個思念她的男人就是皇子李煜。迫于政治和家庭壓力,周蛾皇與李煜訂親。當她與李煜訂親之日,恰逢趙匡胤千里迢迢,手執繡帕來到了相府。面對這樣的尷尬場面,周蛾皇的內心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感,我們無法知道。不過,事情的結局出人意外,英雄也有知難而退的時候,并不是所有的英雄都勇往直前,所向披靡。文弱的李煜,以其獨有的才情,征服了趙匡胤,在李煜的面前,趙匡胤自慚形穢,夢碎南唐。
也許,周蛾皇與李煜的婚姻,或多或少地帶有一定的政治色彩,但它并沒有像現在的電視劇或過去的戲劇那樣,成為一個悲劇。周蛾皇與李煜的婚姻,可以說是一種文化品位與思想情感水乳交融的婚姻。也就是說,她們有共同的愛好,共同的語言,共同的思想,這是她們的感情基礎。而在這一點上,作為武將出身的趙匡胤是無法比擬的,也就是說,沒有可比性。
關于大周后的才情,《南唐書》載“后主昭惠周后,通書史,善歌舞,尤工鳳蕭琵琶。唐朝盛時,霓裳羽衣曲為宮廷的最大歌舞樂章,亂離之后,絕不復傳,后(大周后)得殘譜,以琵琶奏之。于是開元天寶之余音復傳干世。李煜的《玉樓春》一詞記載了此事: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絲策吹斷水云間,重按霓裳歌遍徹。
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干情味切。歸時休照燭花紅,待放馬蹄清夜月。
這首詞描寫了春殿霓裳羽衣歌舞的盛況及歌舞之后余興未了的情景。從詞中可以看出,“霓裳羽衣曲?的成功,使李煜與蛾皇陶醉在藝術的天堂里。
據說蛾皇還能寫小詞,可惜沒有詞作流傳下來。馬令《南唐書》說她采戲弈棋,無不絕妙。她還是一位時裝和發型設計師,曾設計“高髻纖裳及首翹鬃朵之妝”,人人仿效。從上面的文字可以看出,南唐時的周后蛾皇,應該是個名噪一時的才女。
我面前的周后,云鬢纏繞,清秀的面龐,窈窕的腰肢,纖細的玉手,落落大方地站在我的面前。我看到了一代皇后的高雅。而那雙手,細白而修長,那是一雙弄蕭的手,那是一雙撥弄琴弦的手。那雙手,彈出了多少美妙的音律,伴著后主的詞,響徹后官。
婚后的蛾皇與李煜,因為興趣相投,感情迅速上升,舉案齊眉,夫娼婦隨。他們填詞度曲,曼歌妙舞,達到了“喉無滯音,筆無停思”的境界。在蛾皇的影響下,李煜傾力音律,獨創以詞配樂歌唱的新興創作形式,成為中國詞史上影響最大的一位帝王詞人,給中國詞史增添了亮麗的一頁。在這一點上,蛾皇功不可沒。
蛾皇對音律的癡迷,誤傳甚多,說她紅顏誤國。陸游《南唐書》說后主因為大周后喜好音律,他也“耽嗜”音律,無心政事。大臣極力勸諫,也無濟于事,依然沉迷于音律之中,荒廢了政事。
我無意為后主辯解。事實上,此時的南唐早已經是風雨飄搖,江河日下,就是秦皇漢武,也回天無力!其實面對破敗的家園,李煜也感受著苦、感受著痛、感受著屈辱,無奈之中,他沉湎于聲色,在溫香軟玉間尋求精神慰藉。或許,沉浸在和大周后的愛情之中,他是快樂的,也是一種精神上的解脫。
李煜在位的第四年,娥皇得了重病,臥病在床。而就在此時,他們四歲的兒子也意外夭折。愛子的死使娥皇悲痛萬分,病情更加嚴重。為了增強娥皇戰勝疾病的信心,李煜將自己寫的《后庭花破子》書贈娥皇,祝愿她能和自己青春常在:
玉樹后庭前,瑤草妝鏡邊。
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圓。
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長少年:
蛾皇與李煜共同生活了十年。十年的美好時光,可謂是瞬間即逝。然而,十年的恩愛,對蛾皇來說,足于超越千年。臨死前,她心滿意足地對后主說“婢子多幸,托質君門。冒寵乘華,凡十載矣。女子之榮,莫過于此。”
周蛾皇死后,李煜悲痛欲絕,欲跳井殉情。因悲傷過度,他形銷骨立,走路需要拄著手杖。李煜為愛妻娥皇寫了近2000言的悼詞,“昔我新昏,燕爾情好。媒無勞辭,筮無違報。歸妹邀終,成爻協兆。他仰同心,綢繆是道。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今也如何,不終往告。嗚呼哀哉!”并在此后的多年里,寫下了許多詩詞懷念周后娥皇。然而,昔日紅顏知己已化作“一抷凈土”,煙消云散,只剩下李煜憂傷的感嘆:“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珠碎眼前珍,花雕世外春,未銷心里恨,又失掌中身。玉笥猶殘藥,香奩已染塵。前哀將后感,無淚可沾巾。
艷質同芳樹,浮危道略同。正悲春落實,又苦雨傷叢。秾麗今何在?飄零事已空。沉沉無問處,千載謝東風。
后主對周后的深摯情意以及深哀巨痛,響徹天宇!
我面前的蛾皇,突然淚流滿面。
薛濤:寂寞憂傷紅塵花
一
夏日的夜晚,翻讀唐詩,突然就讀到了薛濤的“錦江春望詞”。從那寂寞傷感的詩句里,我看到了一個美麗的女人,手托香腮,倚窗而坐,似乎在等待心愛的男人歸來。而他等待的那個男人,此時正在溫柔鄉里,迷戀新歡,早已把她拋到了九霄云外。
我清晰地看到一張寫滿憂傷的臉,和掛在眼角的一滴清淚。那個美麗的女人,她離我很近,近得觸手可及。感覺中,我聽見她輕輕的嘆息。可是,我知道,我永遠無法握著她那雙纖細的手。我與她,相隔咫尺,卻遠過天涯。我無法跨越時空。
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啊!為什么讓我如此的牽掛?我試圖走近她,走進她的內心世界。于是,我的思緒,回到了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一個夏天。那時的薛濤,還是一個八歲的小姑娘,聰明伶俐,天真可愛,倍受父親的寵愛。也許是在一個陽光和煦的日子,薛濤的父親正在讀書。薛濤坐在父親身邊,跟著父親吟詠起來。看著聰明乖巧的女兒,父親突發奇想,讓女兒以院子中的梧桐樹為題作詩。薛濤看了一眼高大的梧桐樹,脫口吟道:
庭除一古桐,聳干入云中;
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鳳。
父親聽了薛濤的詩,十分驚訝,他萬萬沒有想到。一個八歲小姑娘,能吟出這樣的詩句。薛濤的父親叫薛勛,在京城做過官。當時,父親薛勛將薛濤抱起,激動地親著女兒說:我的女兒真是聰明啊!可薛濤的父親又哪里會想到,因為女兒在詩歌上的天賦,伴隨著她的將是坎坷的詩妓生涯?是的,薛勛不知道,他的女兒,在以后漫長的歲月里,生活在寂寞憂傷的世界里。或許,這就是命運,命運是一件令人不可捉摸的、無奈的事情。人生,真的不知道有多少這樣的無奈。
此后的一段歲月,父親對女兒在詩歌方面的培養,下了很大的功夫。隨著女兒的漸漸長大,詩歌創作的才華日漸凸顯,成了當地出了名的才女。如果,不是薛勛的突然離世,薛濤的人生將會被改寫。遺憾的是,生活就是生活,生活中沒有如果,因為沒有了這個如果,薛濤的人生就變了一個模樣。
十四歲那年,薛濤的父親突然病逝。那天,父親去見一個朋友,父親精神很好,雖然心臟有點毛病,但看不出有什么異樣。父親大步走出了家門,就沒有走回來。父親回來的時候,是被人抬回來的。據說,薛濤的父親走著走著突然倒下,倒下后就沒有站起來。
父親死了,還要生活,還有母親需要贍養。沒有了父親,家里就沒有收入來源。為了母親,為了生活,十四歲那年,在成都,薛濤成了一名詩妓。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隋唐時代所謂的“妓”,根據隋朝陸法言的《切韻》、唐人孫愐面的《唐韻》解釋說:“妓,蓋以歌舞悅人者,即所謂歌妓、藝妓也”。“院妓”、“樂妓”、“詩妓”,都是這樣的“妓”。薛濤所從事的這種職業,其實就是陪詩伴酒的“女詩人”,決非以身事人的娼妓:
成為詩妓以后,因為薛濤的名氣,許多男人蜂擁而來,薛濤就經常陪著那些自詡風雅的男人唱唱歌,吟吟詩。唐朝的時候,詩人很多,據說,天上掉下一塊磚頭,砸暈十人,有八個是詩人。這些詩人,十個里面有九個是屎人,才氣沒有,有的是一肚子青菜屎。為了尋那些自稱是“詩人”的男人開心,面對那些狗屁臭詩,薛濤不得不點評、唱和。
也許是薛濤的才華征服了那些男人,或者是薛濤的隨和讓那些人受寵若驚,再或者是薛濤的美貌吸引了那些男人,賣藝不賣身的薛濤,名氣越來越大,成為成都有名的詩妓。
才華與美貌,成就了薛濤,讓她的名字不朽!才華與美貌,也讓薛濤過著屈辱的生活。歌妓的烙印,深深地刻在她的身上,使她在以后的歲月里,成了那些達官貴人的玩偶。在沒有愛情的生活里,一個女人內心深處的寂寞與憂傷,誰人能解?
二
“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這首薛濤八歲時的詩作,暗含了她一生的接來送往的詩妓生涯。她人生的大紅大紫,她人生的寂寞凄涼,她人生的大起大落,卻都是因為這首詩。人們提起薛濤,都知道這個女人不僅貌美如花,而且八歲就能作詩,是一個有著非凡才情的奇女子。
十五歲那年,薛濤認識了劍南節度使韋皋,她的人生,似乎可以重寫了。開始的時候,韋皋確實是欣賞薛濤的才華,對薛濤極為欣賞,時常邀請她去參加文人詩酒派對。薛濤的人生出現了轉機,起碼,在愛情生活上,應該有一個好的歸宿。試想,在詩風濃厚的盛唐,人人都可出口成章的時代獨擅文名,文采精華自不用說,而薛濤除了辭藻上的蘊藉,在生活上也堪稱藝術家:她利用浣花溪水,專制十色松花小箋,成為雅客們追尋個性化與時尚的代言。這種箋紙稱為“浣花箋”,后又稱為“薛濤箋”。鄭谷詩曰:“蒙頂茶畦干點露,浣花箋紙一溪春”。李商隱誨“浣花箋紙桃花色,好好題詩上五鉤”。她制作一種柔韌而回味悠長的豆腐干,口感有似于曬干牛肉,宜于下酒,人稱“薛濤干”:而她在所住的園子中培植出一種方形竹,更是為人稱道,人稱“薛濤竹”。蕙質蘭心的薛濤,本應是人們爭相追求的心中女神,然而,愛情的大門對她而言,始終是緊閉的。
其實,在人們的眼里,薛濤就是一只精美的花瓶,只能供人欣賞、把玩。這一切,都是因為韋皋。在世人的觀念里,薛濤就是韋皋的情人。有誰,還愿意為一個女人而得罪節度使大人,韋皋是薛濤的愛情“死穴”。
薛濤不該認識韋皋,可薛濤又不能不認識韋皋。作為詩妓的薛濤,她沒有選擇命運的權力,只有命運選擇她的權力。這是薛濤的無奈,也是整個社會的無奈。
“為名所累”這句話,薛濤深有體會,大概是她的名氣太大了。韋皋上任后沒幾天,就召見了她。這個與她父親同朝為官的韋大人,見到裊裊婷婷的薛濤后,頓時為她美麗的容貌而傾倒。韋皋問:“你就是那個八歲作詩的薛濤嗎?”薛濤說:“是!”韋皋問:“你多大了?”薛濤說:“十五歲。”韋皋盯著她豐滿的胸脯說:“好,十五歲,如花似玉的年齡啊!”薛濤笑笑,沒有吭聲。韋皋問:“你能現在作首詩嗎?”薛濤說:“可以。”于是,薛濤就吟詠了一首《謁巫山廟》:
亂猿啼處訪高唐,一路煙霞草木彘山色未能忘宋玉,水聲尤是哭襄玉。
朝朝夜夜陽臺下,為雨為云楚國亡;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斗畫眉長。
韋皋昕后,拍案叫絕,連聲叫好。
當然,這樣的場景,是我設計的,我想,大致如此。隨后,薛濤被召令侍酒賦詩,入幕府。
韋皋是個能文善詩的儒雅官員,對文人雅士十分欣賞。薛濤天資敏慧,習曉音律,既能辨琴,又能工詩,文采風流,書法卓越。多了一些男人的俊拔之骨,少了一些女子的柔媚之氣。她的行書絕妙,頗得王羲之的筆法。對于薛濤,韋皋十分欣賞。擬請朝廷授其“校書郎”的官銜。按照規定,奏章要逐級上報,方可轉上朝廷。但有人認為“國家名器,不可以假人”,對卑賤的樂妓,不能隨便授予朝廷官銜!致使一場美事,竟成虛話。
韋皋雖然是個儒雅的官員,但身邊有個絕色美女相伴,就免不了色心泛濫。于是,這個比薛濤大幾十歲,可以做薛濤父親的男人,常常以論詩為借口,與薛濤相會。慢慢地,就論到了薛濤的床上。薛濤“校書郎”沒有做成,卻被迫作了韋皋的情婦。這對于薛濤來說,是痛苦的。然而,在以男權統治的封建社會里,一個柔弱的女子,她又能如何呢?
大概是為了回報薛濤給自己帶來的床第之歡,或是為了討好薛濤,也可能是女校書之事未能實現,韋皋感到虧欠。于是,他為薛濤寫下了一首詩:
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下閉門居;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
節度使韋皋的這首詩,頓時讓薛濤名聲遠揚,不僅傳遍了蜀中,幾乎舉國皆知。許多文人名士、達官貴人爭相與她詩詞唱酬,外地來成都的官員,竟相以一睹薛濤芳容為榮。薛濤親自制作一種粉紅色的小彩箋,用娟秀的小楷題上自作的詩句,贈與那些她認為合意的來客。她制作的詩箋,一時成了文人雅士收藏的珍品。
韋皋這下不干了,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與公卿將相、達官貴人、雅士鴻儒迎來送往,出入車輿,他醋意大發。決定教訓教訓薛濤。于是以慰問邊地守軍之名,把她派往偏遠的松州。善解人意的薛濤明白,韋皋之所以這樣做,其目的就是給她點顏色看看。在趕赴松州的途中,薛濤寫下了《罰赴邊有懷上韋令公二首》:
聞道邊城苦,今來到始知。差將門下曲,唱與隴頭兒。
黠虜猶遵命,烽煙直北愁。卻教嚴譴妾,不敢向松州!
韋皋接到薛濤的詩后,反復吟詠,十分感動,罰邊之事就此作罷,由此可見薛濤的詩才之高之妙。所以《蜀故》就這兩首詩“有諷諭而不露,深得詩人之妙。使李白見之,亦當低首;元白之流,紛紛停筆,不亦宜乎!”如此贊譽,自有抬高薛濤之嫌,但其情之哀苦悲婉;不能不讓人回味!
韋皋終于還是走了,把陪伴他度過許多寂寞長夜的薛濤留下了。他不能帶走她,為了他的前途,為了他的形象,他只能這樣做。其實,在他的眼里,薛濤就是一只花瓶。是花瓶,就只能欣賞,只能是個擺設。沒有留戀,他把那只缺了點口兒的花瓶留下了。
韋皋走了,留給薛濤的是寂寞,是憂傷。
韋皋走了,李德裕來了。來了的李德裕,又把薛濤當作花瓶。那只花瓶,在成都,整整擺了27年,一個多么漫長的27年啊!
在這漫長的27年里,渴望愛情的薛濤,在等待,等待一個無望而漫長的愛情的到來。
三
流年如水,在期盼中,薛濤度過了許多寂寞歲月,輕微的魚尾紋,悄悄爬上了她的眼角。從妙齡少女時代開始,她就在等待,她相信,那一天,終于會來到的。
她期盼中的愛情終于來了。在薛濤四十二歲那年,她生命中才姍姍走來遲到的春天。風流才子元稹,在唐憲宗元和四年的春天,奉朝命出使蜀地。他久慕薛濤才華,常悄悒于懷抱,他這次主動請命監察東川,正是為一會薛濤而來。
薛濤比元稹整整大八歲,但天生麗質,白皙的皮膚,靚麗的容貌,明媚的眼睛,四十二歲的薛濤,依然風韻不減當年。我不知道元稹初見薛濤時的場景,但我相信,元稹見到薛濤的那一刻,一定會目瞪口呆。事實也就是這樣,薛濤豐富的人生閱歷,卓絕的才情與傾城的容顏,很快征服了元稹。
而渴望愛情雨露的薛濤,當她看到元稹的那一刻,她就覺得,元稹就是她夢寐以求的人。才子愛佳人,美女惜才子,一個風流倜儻,一個渴望雨露滋潤,兩人滿腔的激情,同時融化在愛的熱流中。很快;薛濤就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獻給了心愛的人。并情真意切地作了一首“池上雙鳥”詩:
雙棲綠池上,朝暮共飛還;更忙將趨日,同心蓮葉間。
遺憾的是,薛濤與元稹的這段感情糾葛,沒能沖破門第和身份的束縛。對于元稹,仕途前程的誘惑,風流的本性,無法讓他與薛濤長相廝守,使這段中國文學史上的風流佳話,最終以哀怨的結局而落幕,傾城之戀化作虛幻的春夢,留下的只是纏綿繾綣后的傷感。
值得說明的是,元稹與薛濤分別時,曾許下諾言,與薛濤白頭偕老。但元稹最終沒有踐行諾言,作了負心漢。關于此事,有兩種說法:
一是“年齡說”。認為薛濤比元稹大八歲,年齡是他們未能結合的障礙。實際情形未必如此,唐代風氣較后世特殊,男人對女人的年齡并不大計較。唐代筆記小說《北里志》中的趙光遠愛上煙花女子萊兒的故事就是例證。萊兒并不漂亮,但是年輕的趙光遠對她一見鐘情,戀戀不舍。可惜元稹不是趙光遠,薛濤當然也就沒有萊兒幸運。
二是“負心說”。元稹回去后,本打算遣使去蜀迎接薛濤,又聽說浙東名妓劉采春來到自己的住地。劉采春與薛濤、魚玄機、李治同為中唐時期的女詩人。據說劉采春善唱,不但高歌聲徹云霄,而且余音繞梁不絕,有“半入江風半入云”的深趣。采春的詩詠,雖不及薛濤,然而容華絕世,光采照人。致使元稹迷戀新歡,忘棄舊好,把他愛慕已久的薛濤,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分別后,薛濤一片癡情對元稹,她苦苦期盼著元稹的到來,與自己的情人重續舊歡。可除了幾封唱和的書信互吐相思外,她什么也沒等到。春去夏來,秋歸冬至,元稹始終沒有出現。望眼欲穿的薛濤,把一腔癡隋化作一首“詠牡丹”:
去年零落暮春時,淚濕紅箋怨別離;常恐便同巫峽散,因何重有武陵期。
傳情每項問馨香得,不語還應彼此知;只欲欄邊安枕席,夜深同花說相思。
薛濤那里知道,當她在錦江畔刻骨銘心地思念情郎時,元稹卻與年輕貌美的劉采春顛鴛倒鳳,早已把她拋到了九霄云外。也許,元稹也曾想到過自己的承諾,也想把薛濤接到自己的身邊。然而,當他遇見了一個又一個的美女時,承諾,就成了一片落葉,隨風飄落了。畢竟,風塵才女薛濤,只是他生命中的一個匆匆過客。
薛濤最終還是等來了元稹的消息,那是他與有夫之婦劉采春長達七年的鬼混。更令薛濤不能相信的是,元稹娶的是個濟濟無名但年輕貌美的妓女。她與劉采春只不過是他寂寞時的玩伴。從此以后的元稹,再也沒有跨進碧雞坊的小院,被傳為佳話的“姐弟戀”終以悲劇落幕。什么叫情,什么叫義,大概只有薛濤知道。這就是現代人說的“情義千斤,不敵胸脯四兩”吧!
為什么愛情總是那么地遙遠?為什么付出的真情總是得不到回報?為什么一腔癡情無人解?為什么薄情寡義的總是男人?沉重的打擊,讓薛濤痛不欲生。于是,內心的痛苦化作了悲憤的吶喊
風花日將老,佳期猶渺渺。不結同心人,空結同心草。
元稹走了,永遠地離她而去,這個無情無義的男人,什么也沒留下,卻把一個女人的一顆渴望愛情的心帶走了。心死了,什么也沒有了。看透人情冷暖,世味辛酸的薛濤,從此一蹶不振,在浣花溪畔過著幽閉的生活。陪伴她的,是幾株枇杷,數從菖蒲和沙沙的竹葉聲。
以后的很多年,人們常常看到,在如血的殘陽里,一個頭發有些散亂,面龐白皙,穿著一襲道袍的女人,在爬滿牽牛花的籬笆前,憑欄眺望。落日的余暉里,依稀看到,如墨的青絲里,幾縷銀色的白發,隨風飄動。誰也不知道,她在等待什么?
二十年后,在一個密云不雨的秋日,這個飽經歲月滄桑,閱盡世態炎涼的女詩人,吟詠著“長教碧玉深藏處,總向紅箋寫自隨”的詩句,向那個風流寡情的男人表白著她對愛的忠貞不渝。然后,悄悄地走了,帶著她永遠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