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希達·福德(Cressida Fforde)從事的研究和咨詢,旨在促進社群對其遺產的接觸,包括為澳大利亞、新西蘭、英國的博物館、社區、土著群體等開展各項工作。她研究范圍廣泛,除較一般的社群遺產和博物館等項目外,還涉及文物返還領域。她現任國際考古聯合會返還委員會(World ArChaeological Congress Repatriation Committee)聯合主席、英國政府人體遺骸顧問團(Human Remains Advisory Panel)成員。她于1998年在南安普頓大學(Southampton University)考古系獲得博士學位。現在是英國一家遺產研究與咨詢公司——歷史空間有限公司(Histpry Space Ltd.)的董事。
澳大利亞原住民遺骸從愛丁堡大學回歸,在重新安葬運動這個大的歷史背景下,是極其重要的一步。愛丁堡大學是第一個在澳大利亞境外擁有大量遺骸并且支持回歸的機構。該校于1990年開始采取支持回歸的政策,與其他擁有相近數量遺骸的機構相比,早了將近15年。迄今,該校送回澳大利亞、夏威夷和新西蘭的遺骸數量仍然位居第一。歸還政策的通過并非一帆風順,而是經過了澳大利亞原住民群體的漫長斗爭。
20世紀70年代以來,澳大利亞原住民要求博物館及其他收藏機構歸還祖先遺骸的呼聲日益高漲:從殖民地最初接觸之日起,有數以千計的原住民骨骸被非法轉移。殖民時代,科學研究在種族范式下展開,無處不在的科學市場刺激著人們從埋葬地、停尸房、監獄、屠殺場所盜取骨骸,實際上一切可能接觸死者的地方皆不能幸免。第一個有記載的頭骨于1793年抵達歐洲。那是一位年輕男子,被伯塔尼灣(Botany Bay)的英國定居者殺害。
20世紀末,重新安葬運動興起,它反映了長期以來人們對轉移死者尸體的擔憂。即便從西方觀察者的記載來看這段歷史,我們仍然能發現充分的證據,表明原住民首先就不愿意他們的死者被人移走,在可能的情況下還表示過反對,甚至還提出過歸還的要求。例如,1825年,傳教士勞倫斯·思雷爾克德(Lawrence Threlkeld)在觀看一次安葬儀式時,就有人要求他不要透露安葬地的位置,“以免白人來把頭拿走”。1893年,布拉貢(Burragong)的土著人對移走骨骸運到澳大利亞博物館一事極其憤怒,曾向當地警務官員表示強烈不滿。幾乎所有收藏者都知道,他們的做法受到當地人的反對,關于夜間秘密偷盜墓地的報道便是明證。
獲取土著遺骸的問題,還應該從澳大利亞殖民主義的大背景下進行考查。當時土著人被看做劣等民族。澳大利亞原住民身上加上了這一完全是“他者”的貶義身份,對他們的遺骸進行的所謂科學分析,又對此予以支持并合法化,成為主流文化對他們進行壓迫和殘酷迫害的一個主要合理化因素。最近澳大利亞總理陸克文(Kevin Rudd)向“被偷走的一代”道歉,表明人們對殖民時代遺留的問題有了更充分的認識。將混血兒童從他們的家庭中分離出來,其背后的理論相當一部分是基于現在早已拋棄的、種族主義的體質人類學,而這正是當時人類學實驗室所研究和教授的內容。
20世紀80年代中期,隨著澳大利亞立法的發展,英國機構收到了一系列遺骸回歸的要求。在塔斯馬尼亞土著中心(Tasmanian Aboriginal Center)的領導下,人們向愛丁堡大學提出了歸還遺骸的要求,在19世紀及20世紀初期,該校解剖系搜集了數量相當可觀的來自世界各地的人體遺骸。歸還要求一開始遭到了解剖系的拒絕,但人們為遺骸的回歸繼續斗爭,在愛丁堡大學學生和校內外學者的支持下,回歸的要求于1990年提交大學顧問委員會。顧問委員會同意采取支持回歸的政策,并將此提交校理事會審議批準。愛丁堡大學對此事高度重視,這項政策在理事會全體大會上進行了審議,所有系都有代表出席,最后幾乎一致通過。
威廉·拉姆齊·史密斯(William Ramsay Smith)
愛丁堡大學解剖系藏有來自英國及世界其他各地的數百具遺骸,另藏有來自澳大利亞各州區的原住民遺骸。但其中絕大部分來自南澳大利亞的納林杰里民族。這些遺骸最后落在愛丁堡,幾乎全靠一人之功,這個人就是威廉·拉姆齊·史密斯。與大多數捐贈者不同的是,他在相當長的時間內運送了無數顱骨和顱下骨。與很多為大學提供遺骸的人一樣,拉姆齊-史密斯也曾在該大學就讀。大學依靠畢業生到國外旅行或到殖民地任職時送回所謂的研究材料。拉姆齊·史密斯1892年從愛丁堡醫學院畢業,1896年在(皇家)阿德萊德醫院擔任一個有爭議的職位,然后于1899年任隔離病區醫師、市驗尸官、中心健康委員會解剖檢察官兼主席。他利用各種專業職位及多次出外搜集之便,移走了幾百具原住民遺骸,然后于19世紀90年代及20世紀初期裝船運到愛丁堡。大部分納林杰里人的遺骸來自托倫斯(Torrens)河沿岸的埋葬地,尤其是庫朗(Coorong)地區,那是阿德萊德南部一處145公里長的沙洲。但是,他同時也從醫院停尸房里盜取尸體,后經人向當局舉報后停職,并于1903年接受政府調查委員會的調查。他面臨非法行動、違背驗尸官職責等18項指控,但最終被宣布無罪。盡管如此,事件本身以及相關的大范圍媒體報道和民憤都表明,不是所有的白人都贊同他的做法,至少不贊同他移走停尸房里的尸體,一個原因可能是歐洲人的尸體也受到了威脅。
拉姆齊·史密斯給愛丁堡大學提供骨骸并沒有獲得報酬,但他在很多其他方面獲得了利益,如獲取已出版的文獻,介紹加入學術社團,接觸享有特權的科學領域內的知名學者等。到1911年,他已經提供了近400具遺骸,另有一些死者僅有顱下遺骨,數量不明——但相信也不少。拉姆齊·史密斯的文案工作非常細致,送給愛丁堡的遺骸,他都有詳盡的記錄,其中還包括地圖,上面畫了十字形標記,以表示獲取遺骸的地方(這一信息有助于后來的回歸過程,在確定重新安葬地點時很有用)。到了愛丁堡之后,解剖系詳盡的入藏登記和編目系統便記錄下史密斯的這些信息,并給遺骸重新編號。進入解剖系時,同一個人的遺骨被分開,放到兩個不同的地方——顱骨放在博物館副樓里,顱下遺骨則放在技術人員的工作間。
20世紀后的解剖收藏
拉姆齊·史密斯送來的祖先遺骸,是解剖博物館稍后添加的藏品,實際上自18世紀末期以來,該館就一直在設法獲取人類骨骸。整個19世紀,人們對研究種族差異的興趣有增無減,博物館人類學部的規模也越來越大。而在20世紀前二十五年人們的興趣衰退,到1920年,人類學部也開始漸漸廢棄不用。來自世界各地的骨骸越來越少,但獲取蘇格蘭人骨骸的行為仍在繼續,這些骨骸主要來自建筑工地和挖掘現場。20世紀50年代,巨大的解剖博物館大廳終于被拆掉,改為辦公室。博物館副樓保持原樣,仍舊存放著顱骨,但技術人員工作間里的顱下遺骨被移到了解剖系的地下室。在地下室里,裝遺骨的容器慢慢開始碎裂,接下來的幾十年里,不同人的遺骨開始混到一起。各個儲藏區內也出現了混亂,骨骼按照骨頭的類型分開放置(這反映了當時的研究方法),研究或展示后的遺骨放回時位置錯誤(這反映了藏品管理上的失誤)。遺骨“混到一起”的問題,要到近一百年后回歸過程開始時,才為人所知并開始處理。熟悉老博物館的員工已經退休;因而對于地下室的遺骨、多個相互交叉的編號系統、繁雜的目錄、提取的路徑以及內部組織,人們的記憶都開始模糊。
我們在愛丁堡所見到的,是全國很多類似藏品的共同歷史。隨著研究方法和興趣的發展變化,對空間的要求成為首要考慮,所以19世紀處于很多大學解剖系中心位置的比較解剖學藏品,到20世紀中期便開始變得冗余,并被逐步拆毀。藏品常被放到地下儲存區,或者轉移到別處,大多逐漸被人遺忘。20世紀初期有幾部作品和博士論文研究拉姆齊·史密斯提供的骨骸,但此后就沒在科學文獻中出現過。到現在,對澳大利亞人遺骸興趣最大的,就是要求祖先回歸的原住民群體。
愛丁堡大學所藏遺骸的回歸
來自澳大利亞的歸還祖先遺骸的要求一直被擱置,但自1990年采取支持回歸的政策后,愛丁堡大學立即對此做出了積極反應。1991年初,塔斯馬尼亞土著代表們取走了來自塔斯馬尼亞的遺骸。次年9月,愛丁堡大學以為已經整理出所有澳大利亞大陸土著的遺骸,并交給了位于堪培拉的澳大利亞國家博物館,以便最后將它們送回各自的來源社群。愛丁堡的工作人員不了解藏品的歷史和大量的相關檔案,實際上只送回了尚存的舊博物館副樓中的顱骨。與這些遺骨一同送回的,還有他們認為唯一現存的檔案——一種檢索卡片系統,提供了大約60%的遺骨的詳細信息,剩下的則沒有任何文獻記錄。
澳大利亞政府選擇將遺骸移至澳大利亞國家博物館,出于多方面的考慮,但主要原因是所藏遺骸來自不同地方且記錄不全。參與斗爭的土著人士呼吁開展深入研究,以找出更多信息,但校方相信沒有與藏品相關的其他文獻。土著群體批評將遺骸轉移到澳大利亞國家博物館的行為,他們一直主張,由來源社群的成員取出骸骨并護送回家才是適當的回歸。有些社群從堪培拉取回了骸骨,但其費用不菲,其他社群則無力承擔。缺乏資金是那些能夠確認的社群現在所面臨的一個主要阻礙。
到20世紀90年代中期,在愛丁堡大學又發現了大量解剖檔案。大量的目錄、捐贈者的信件和藏品管理員的筆記提供了豐富的歷史信息。隨著這一發現,學校當局確認了大量土著顱下遺骨來自納林杰里民族,仍舊存放在少人問津的解剖系地下室里。更糟糕的是,其中很多遺骨顯然屬于1991年已經回歸的顱骨。在校方的全力支持下,由澳大利亞政府資助的一個項目于1998年啟動,旨在找出系里尚存的所有澳大利亞原住民骸骨,并重新建立其與相關文獻之間的聯系。這個成功的項目由一位來自納林杰里家庭的法律代表推動,其家庭中一位著名的曾祖的遺骸亦在尚未明確身份的遺骸之中。
這個項目增加了大量可能的來源地和身份信息,此后,回歸的第二個階段于2000年展開。好幾百人的遺骨,主要是顱下骨,回到了澳大利亞。同樣,遺骨先送到堪培拉的國家博物館,回歸小組在那兒整合被分開的遺骨并為各社群提供咨詢。這一過程中,約有130人的遺骨被重新整合。送回到澳大利亞國家博物館的遺骸,要么已經回歸到其來源社群,要么即將同歸,不過資金仍舊是個問題。
愛丁堡回歸案例中的啟示
與這些類型的藏品相關的詳細信息仍然非常匱乏,尤其是在歐洲大陸。有關機構常對自己的藏品知之甚少,來源社群不僅難以找到他們的祖先遺骸究竟放在哪里,也很難獲得接觸文獻資料的許可。愛丁堡大學的案例表明,為什么缺乏信息在回歸過程中可能產生如此嚴重的后果。有關機構可能以為缺乏有效信息就是缺乏相關文獻,但實際情況往往不是這樣。在愛丁堡大學,檔案和相關聯的藏品往往是分開的,就算沒有因為年深日久而被人遺忘,常常也會幾經輾轉,落到大學、博物館或者郡議會的檔案系統中,而沒有與之匹配的相關背景信息。即使有現代目錄,往往也只是簡單的數據,而且從根本上講與對回歸極其關鍵的詳細來源地信息無關。潛在的危險是,人們常把現代的目錄當做唯一能夠獲取的信息,沒有意識到很久以前與藏品分開的、更加詳盡的檔案來源。因此,需要進行細致的研究,這一點非常重要。
在英國一些機構中,情況已經有所好轉,主要是由于回歸要求所必須的準備工作。但在很多其他有類似藏品的歐洲博物館中,變化微乎其微,接觸信息成了原住民社群真正擔心的問題。美國的博物館已經意識到所知甚少是個主要的教訓,它們從1991年開始便在對所藏的美國原住民遺骸編目,根據《美國原住民墓葬保護與回歸法案》(NAGPRA),這是它們的法定義務。根據它們的經驗,初次回歸之后再對剩下的遺骨進行身份識別也并不罕見。
從根本上講,回歸就是幫助來源社群行使處理祖先遺骸的權利,因此也就是保障社群對回歸過程的控制。了解他們希望做什么、希望什么時候做以及如何幫助他們做,是回歸過程中的應有之義。研究并確定來源地,進而識別所屬社群之所以至關重要,這也是一個主要原因。這為收有藏品的機構提供了一個機會(雖然期望越來越高,但迄今還是很少有人把握),能與來源社群進行直接交流,以共同推動一個可行且在文化上合適的回歸過程。支持社群的愿望,需要盡早確認遺骸身份、開展積極有力的磋商。這類藏品具有來源多樣的特征,比如愛丁堡的藏品,但這并不一定會削弱社群對回歸的控制,因為收藏機構有很多行之有效的交流渠道,可以聯系來源社群,特別是在已有長期回歸經驗的國家。比如,澳大利亞過去10年中就已經建成了有效的網絡,一方面是因為國內藏品的回歸,但另一方面也是愛丁堡大學及其他海外機構送回遺骸的結果。收藏機構很容易獲取有關信息,與相關政府部門取得聯系,以在藏品管理者和社群之間建立交流和聯系,保障回歸過程不偏離正軌,并促進相互之間的進一步理解。
2008年7月,一個納林杰里代表團從愛丁堡大學取回了他們一位祖先的耳骨——這是該校藏品中已知的最后一塊土著人遺骨。為此舉行了移交儀式,一邊是大學藏品管理者,一邊是祖先骸骨一個多世紀以來被該校大量收集的土著群體,兩者之間第一次進行了直接接觸。不過,盡管這些骸骨現在已回到納林杰里居住區,要重新安葬恐怕還要經歷一個漫長的過程。
(周小進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