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北對于很多人來說,仿佛是一種歷史的記憶。是李自成的火把;是延安窯洞的波濤。它回蕩在人們心中更多的是民歌的旋律。自起義軍中文人編唱的“闖王歌謠”開始,民歌又與戰爭和政治聯系在一起。從民歌中孕育的詩歌經過歲月的滄桑,新的詩人也在破土而出。他們將給人們新的記憶。一如南泥灣長成另一種江南,
總有人會從集體的無意識中蘇醒,重新找到自己,自己的歌謠,父母的皺紋。也就是西人所言的歷史又從個體出發。作為一個民歌手,他回歸和立足的是集體的世界,而作為一個詩人,必須依靠自己獨特的觀察開始新的跋涉,獲得心靈的體驗。
夢野作為七十年代中期出生的詩人,他在陜北高原這片厚土上長大,他的感情,他的夢想,都與這片土地和鄉村有著不可割舍的親情,他的詩行與田野的復蘇,始自父親不滅的深陷的眼神。對父親的牽念之痛和深深感恩,直至父親和母親在詩歌中重新生成血肉之軀的形象。那皺紋的揪心聚攏,像一朵白花,閃著晶瑩的淚光。
比起右眼父親顴骨橫出的左眼/就更加/深陷/一眨/千年黃土/就會苦難地掉入
——《父親的左眼》
寥寥幾行詩句滿懷風霜,如風似刀,但此時父親的形象仍然歸為苦難的群眾。這是一首詩的開始,接下來詩人說,“父親隨爺爺到內蒙馱鹽”,這就是他自己的父親了,因為別人的父親可能沒有這樣的經歷。“莊稼長高一寸/生活的重負就將他壓矮一寸/淚水滲透黃土一點/他的眼睛就更加/深陷一點”,這種成比例的連鎖反應,是對億萬農民生活的概括和詩歌的發現,多么平常又獨特。
一首短詩,集體意識和個體經驗反復交叉、激蕩,形成獨具深度和新鮮的詩歌意象,使詩句不僅具有質感也將力度傳達。
詩人對父親的面部進行素描,從左眼到額頭皺紋。皺紋和眼睛是有關聯的。
像鄉里趕集父親滿身的皺紋/集中在額頭/沉重得猶如土地/被那雙老眼/一眨一眨/越來越暗越來越重地挑起
我用左手摸了一下父親的額頭/指頭沾滿了黃土/我在裹入的皺紋里/聽到村溝底的水聲/聽到/布谷帶血的徹夜的啼叫
我又用右手摸了一下父親的額頭/被火熱的夏/燙了一下/我隨即縮回了手/皺紋里的綠陰沿著莖脈過來/將我/涼涼得覆蓋
——《父親額頭的皺紋》
這是多么新鮮的描寫,父親在詩中復活,在一眨一眨地動。額上皺紋里的歲月,流過高原也流過黃土,流過詩人杜鵑啼血般的詩行。詩人不停地換著握筆的手勢,皺紋里的世界也就不息地流淌。
在平凡自然中,慢慢地感受生命的循環,就像暗下來的大地之上出現的光環和春天。多么像一捧黃土它誕生了一切又歸于沉默。
夢野寫鄉土和親人,不同于一般的描寫,而是帶著愛到極致的疼痛感,很多事情跑到父親的關節發生疼痛,像骨質增生,疼痛難以根除。仿佛和另一個世界里的人通過電話,要不要告訴往昔的玉米地已經荒涼——為城市或風沙。
母親也必將走向此地又走來。
比起左手母親青筋暴出的右手/就更加/蜷曲/用力一伸/就聽到鄉村的歲月/疼痛的回聲
——《母親的右手》
詩人也許就是從那青筋暴出的地方跳躍而生。跟著至愛的親情將疼痛感世代傳遞。這是真實的勞動者的感情啊。母親們被時光壓矮,精瘦,散發著永恒的光輝,比大山更堅韌。母親們一生的勞動就像一枚硬幣,那里面有谷穗有無言的美德。它不屬于城市,它將歸回泥土,歸回村莊。鄉親們隨之醒來。大地在一點點地矮下去。門上了鎖。
“矮下去的村莊”,是夢野對自己故土,或者中國更廣大鄉村的最深刻的概括,是詩人徘徊于城市和村莊時的最真實的感受。
沙塵落下來越積越厚的時光/在夜色中/將村莊壓得/越來越矮
——《矮下去的村莊》
詩人不說,讀者也會知道,村莊矮的秘密:村里只剩下十幾個人,“這個村莊/就只剩下塌墻爛院/只剩下空空蕩蕩的時間”(《聽不到牛哞聲》)。還有誰會將它懷念。
這是最后的村莊嗎?城市化的浪潮把更多的人卷入城市。村莊此時真實也成了精神的家園。身在城市,詩人守望鄉土和親人,讓最后的村莊盛放自己疲憊的心靈。這就是詩歌的真實和魂牽夢繞的結果。就像一聲牛哞,人們天天喝著牛奶吃著牛肉,誰能聽到一聲牛哞呢。牛吃的是草擠出的是奶,而詩人吃的是五谷雜糧,擠出的是杜鵑啼血的叫。
多少翹望都變成一根長長繩索縮成一團,又像火苗。村莊在地下沉默為礦煤,有它的黑暗和光明,在地上有它的變形。
惟有作者仍想在那個村莊里生活。“父親的綠豆地成了蜜蜂的舞場/我也就/成了躍動的小花/被豐收的筐嗡嗡地提著”(《我被蜂蜇了一下》)。詩人回到家鄉,獨自收獲村莊的谷穗。“谷穗們將秋天深情地拽下來/等待土地深處的莊稼人/握別”(《谷穗》),在那里度過春花秋月,也在城市里度過今生來世。詩人的鄉土除了沉重,又有美麗、明亮和歡快。
把現實寫成夢幻,把夢幻寫成現實。自然而然,我覺得那必將是一種收獲。
那里生長著愛也生長著死亡。
那里是神造的家鄉。她與人造的城市多么不同。誰又說城市不是村莊的變形記呢。
本詩選前半部分寫鄉村,后半部分主要寫愛情和城市,城市像一部沒有生病的手機,誰能拒絕它的呼喊呢。
民歌需要民族的火焰,而詩歌需要詩人的孤詣苦心。必須達到與眾不同,突兀出來,才有可能成為詩人。
夢野的詩,既關注鄉土情節,又貫穿現代意識,一部電話,一個手機,一把小紅傘,都能從中發現與傳統的矛盾,如“叫他接電話/他不知從哪里下手/將話筒遞給他/他握在手上/嘴嚅動的竟沒有一句話”(《給父親安電話》)。這位陜北老農竟始終不會用電話,最終結果,卻是“哪一天/老家來電話了那肯定是母親打的/悲戚戚地對我說/你父親出事了”,這是歷史進程中不可避免的現代化過程中的悲劇,卻又是多么自然,多么深刻,這也是中國大地上變遷著的事物的縮影,它讓我們感受到歡喜中的疼痛。夢野又往往能擦亮熟稔之物,發出意想不到的光澤,新鮮是詩歌生命的見證。
再尋常不過的《手機》又何其不凡:
它卻成為/我身上的一個最強大的器官/或者嫁接在我身上的/又一個人
總不顧心臟大腦腸胃肝膽腎脾/不顧我的忙碌無助疼痛/或別的什么/它總將我命令
右手還在緊張工作/手機就突然斷線這可慌壞了我/我的趕塊/撥號道歉/將對方的聲音一一拾進記憶的筐子
按說它未經母親生養撫育/不應該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可它/強加在我身上強加在我的后半生
村莊和城市成為人生的兩行,詩人在其中穿行、思考。他表現著一個變革著的社會中,人的生存狀態和對情感的沖擊。
對于紙上的生活和眼下的世界,也許詩人什么都不能改變,只是想把呼吸修改一下。鍵盤按到村莊的數字,對話就不會中斷、停息。
這部詩選,凝聚著夢野的才情和品格,是他詩創作方面的一部代表性作品。他的詩有生活基礎的扎實,有觀察細節的敏銳,有語言的樸素和鄉土。它是沉重的又是純凈的。■
李小雨,女,上世紀五十年代生于湖北漢口,祖籍河北豐潤。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中國作協會員,中國詩歌學會副秘書長,《詩刊》常務副主編。出版詩集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