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都細節

神東因煤而得名，又因多產而名聲顯赫。

這里率先成為億噸級特大型煤碳生產基地，位居中國第一，世界第三。神東礦區被稱之為煤都，屹立于沙漠與高原銜轄區域。原本一塊不毛之地，轉瞬間一座絢麗城池崛地而起，令人矚目，惹人想往。既為能源都城，總少不了亭臺樓閣或凸凹雉堞，這些恰好能豐富城郭的內涵。有云:泰山不拒細壤，故能成其高;江海不擇細流，故能成其深。細節斑斕，足可生輝。幾位同道精雕細琢，勾勒出神東礦區的一種精神形象。

年前就聽懷東說正在籌劃印行“五人詩選”，開春后竟將校對稿傳來，囑我寫幾句湊湊趣。我之所以樂意為之，一是近年得緣同礦區有過些接觸，與人與事，雖膚淺，印象卻不淺。在這一座新型都城里，土著反倒極少，大都來自四面八方。若聽介紹，一定是天南地北。我就揣襯，這地方果真有魅力，他們幾乎能表達同一句話:來時荒涼，現在好了。能夠證明這座都城崛起是在一夜之間。速度，在這里是出了名的。其次是這里可謂人才濟濟。以管理層為例，幾乎全由中國礦業最高學府“礦大”畢業。初被分配到這里，無不深入底層，低至井下掘進一線，初來乍到就開始接受全新的考驗。業績出政權，一切實打實。大多變成都城梁柱，支撐著這座都城。此外，即便非主流崗位，照例各有所長，人盡其才。比如詩歌，本與采煤了無瓜葛，同樣受青睞。彼此感染，相互切磋，或吟誦，或傳唱，如同多聲部，于礦區縈繞不絕，經久不息。

懷東、小和、志軍、李峻、梁霞五詩人，皆為這一都城的現代公民。既是建設者，又是思考者。以每人精選30首詩作為度，裒輯而成《神東礦區五人詩選》一書，既算是一次礦區細節設計的集中展示，也是作為思考者的心靈外化的一場錄播。

五詩人在此棲身多年，見證的礦區的興衰榮辱。感同身受，有感而發。又對歷史、人文、地理、世相、人生軌跡等，洞察視角與感悟方式有所不同，風格自然各具特色。《神東礦區五人詩選》全為新體詩，盡管其中不乏受古典的影響。中國詩人，難以繞開這一棧道。這是承傳的作用，畢竟都是時興人，耳濡目染，情有所結。醞釀既久，呼之欲出。新詩貴近，意境遠猷。幾位詩人，各有千秋。鋪陳細膩，抑揚有度。值得一讀，也值得悉心解析。先說懷東30首。

品讀懷東詩作，總體的感覺是:懷東寫詩多股子豪氣，話語平實雋永，沉郁而凝重。他的注意力多在自然山川，間或思古發幽，亦可無奇中見奇。相同的物象，甚至尋常早有結論的，他卻總能找出別樣的詮釋依據，如:“陜人的驕傲”這句話/讓史學界振奮不已/而我的父老鄉情/卻絲毫不為所動——(《闖王故地感懷》)。再如:我的父老鄉親也如這黃土一樣/用世代沿襲的純樸/維護著村莊的寧靜/維護著人與自然的安詳/平實地分享著衣食無慮/任闖王的名字在外界喧嚷——(《李繼遷——一個失落的村莊》)。其次，懷東詩語蒸騰著一股蕩氣，這或許是他的追求，給人以回腸之感。《草原的信仰》、《歌唱吧，烏蘭木倫河》等篇什，尤見其長，非同一般。懷東多才多藝，寫詩之外，文、書、攝盡有涉獵，且樣樣精道。他早年有演藝底功，又寫過不少劇本。舞臺是一種綜合藝術，能夠在綜合藝術氛圍中歷練心性，也許正是他的強人之處。

小和像是較為率直，思有棱角，文少回旋。他的詩作，幾乎一針見血，竟至長驅直入。他習慣把現成的感受呈現在讀者面前，只需讀者徜徉其中，一同與他流連忘返。當你暴怒時/我要將你緊緊擁抱/寧愿滿身為你留下創傷/也不讓你片片墮落——(《假如你是河流》)。

此外，詩人身在礦區，心如遠航。視線寬闊，寬至凡是國土上發生的重大事件，在他的詩行中盡有展現，如《愛心橋——寫給為愛心活動奔波的人們》、《五千年的誓言——順祝“神七”發射成功》、《心的祈禱》(5.12大地震)、《賀:神七問天，首戰告捷》、《書與樹——寫給當代大學生們》。言志與抒情之外，強化詩的敘事功能。一部詩史，等同于一部民族歷史。小和率性，有些詩句近乎口語化表白，道德精神仿佛身先士卒，面對世相種種，敢言且善言。看似簡潔，卻含著深邃的意蘊。

志榮倒像是一位城池守望者，從業于斯，思緒飄繞亦于斯。多半環繞著這座煤都，詠煤詠礦占據了大量篇幅。不難看出，一種深度的責任感，于他心靈深處盤如堅石，落地生根。如《腳踩煤山我為峰》、《掘進先鋒》、《煤》、《煤海生息》、《神東秋月夜》、《神東印象》、《升騰之火》等，他對自己棲身的都城，甚至延續著一種不厭其煩的感動和想往。不掩飾，少纖秀，胸臆盡抒，一吐為快，甚至寧可舍棄應有的婉轉。足以引領我們隨同他一起感動或燃燒。

李峻所習美術專業，大概視覺功能相對發達。加之數度外出研修或實踐，其話語方式似乎豐富一些。盡管:走來走去/我無處可去/沖前沖后/四處水泄不通——(《走四方》)。一列火車沿著河流的方向急急追去/我似乎聽到了汽笛聲/卻原來是大雁的哀鳴——(《1997年12月某日陰》)。他的詩性剛柔相濟，虛實相間，好像總是冷靜地叩問內心，超越了道德層面的真與假，往往寥寥數筆，著意把一種世相無限放大，呈現出一抹璀璨的苦愁:醫生在你眼睛上割的那一刀/傷了我/也傷了蘇州——(《蘇州》)。海/是一片被埋葬了的/愛/愛/是埋葬在人心里的/一片海——(《海·愛》)。這些詩句折射出凝練中的深刻。

有意給詩作注入理性情愫，避開和諧反倒求得和諧，這被詩界謂之“后現代”。其實區別就是一種思維方式。李峻有此長處，詩路相對開闊一些。

梁霞的優勢之一，詩與人幾乎融為一體。詩便是她，她就是詩。與詩歌纏綿的日子/七情六欲爬滿窗臺/打開窗/月色湮沒情懷/那一刻/意識已經癡迷/我靜靜地睡在水上/一如一朵白蓮/安然綻開——(《散章》)。身為都城公民，她對所居環境久懷敬畏，竟能猜透“煤的心事”:幾十萬年/幾百萬年/告別了樹影婆娑/我以一塊煤的姿勢/在黑暗深處/將自己修煉和熏陶——(《煤的心事》)。賴以生存的地方/我們含淚稱之為故土/故土的象征啊/如庇護我們生命的房屋——(《迎著風浪遠航》)。

女性詩人，多以纖柔細膩文筆而見長。但在梁霞詩行里，凸顯出一種難得的韌性，是用心靈的沃土培植理想的花卉，一切悲苦和沉重只用歲月來化解。也許是礦區的千變萬化成就了詩人，也許是詩人深沉的筆觸遷就了礦區。物我相容，詩情外溢，滔滔不絕。無論身邊瑣屑，抑或陳年舊跡，在詩人筆下，井然有序，活泛如初。她在《黑夜的傘》中寫道:我的詩在山鄉成長/我把它們捆好扎緊/曬在土筑的屋頂/入冬以后/用它們來烘暖心情。就寫詩心態言，這是一種難得的境界。

神東礦區恰好處于草原文化與農耕文化交匯地帶，這里是幾位詩人永久的故鄉。故鄉歷來是滋養人的。陜北民歌與河套二人臺，并非只有故鄉人才能傳唱。這種聲音其實早已神韻遠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