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捐的詩(四首)

致學妹Ⅲ：飄洋過海來看你

暴雷落地如熟透的榴梿暗暗發黃

若是有一股腥香占領你的鼻腔

喔 學妹 別懷疑

那是化作骨灰依然堅挺的我的根器陸陸續續

飄洋過海來看你

烈日當空 如飽漲而急于哺育之豪乳

夜露竟乃突破門窗沁入貴府

喔 學妹 莫驚惶

那是大去之后依然旺盛的內分泌 一點一滴

穿墻透壁來看你

陰陽相隔 如一張縝密、輕薄、吸水的生理護墊

不能阻止我絲絲滲透的思念

喔 學妹 為你

我刷爆積蓄多年的陰德忍受十殿錢莊之剝削

死皮賴臉來看你

莊嚴肅穆如初次登臺的實習教師

我連呼吸微笑接吻都反復練習

喔 學妹 我倒轉來啦

無視于你衰老的臉皮啊惡毒的心喝完蠻牛

理直氣壯來看你

我家牛排

牛端出自己的肉說：“請慢用!”

牛吃著自己的肉說：“我還要!”

1

他們埋葬你兮你成為嬰孩

嚶嚶地向女兒索奶兮經血初來

那時初萌的乳房正帶領她涉入仙人掌與蜥蜴的國度而

洗了七年的天空猶是腥臊的抹布它抹過的一切

都成了它的構成也哭但淚水在雨季里并不被承

認也病但病得更嚴重的是此間惟一的醫生也

死但死得更早的是替她料理后事的鄰人

2

你曾經傷害的人兮 不懷好孕

你的兒子也是孫子兮屢試不爽

像英勇的革命烈士暗暗挖掘通往總督府的地道埋下火

藥有些危險沿著血管擴散這個城市的紳士們將

不會察覺鞭炮聲里兩粒煮熟的花生這個城市的

行道樹將不會閃躲風里淡淡的血腥你將不會死

像恐怖之奶水 哺乳你自己制造的罪孽病孩之肉

身

3

天地裸露著神經兮人間一病孩

你親蒸的骨肉兮我家牛排

月亮像是睹夜割不掉的肉瘤流淌著可恥的黏膩的光的

汁液在不明朗的天氣里展覽著一個家庭的痛楚

與罪行 你曾經傷害的人兮(爾骨爾血兮不懷好

孕) 正在養育此一傷害(亦福亦禍兮惟爾所造)

你已經腐爛許久了眾人的眼睛依然嚼不爛那俗

又大碗的我家牛排

南海血書

(母親上船時被匪干推下海里淹死：妻在海上被海盜射

殺：文星兒和我一同游泳來到這個珊瑚礁上，熬到

第十三天就在萬般痛苦中死了，他的尸體被同來的

難友吃了，吃他肉的難友也都死了。海天茫茫，如

今我寫給誰呢?)

兒的肉肉在他等肉肉里他等

之血變我之血渴極喝尿不疑有他

上一刻排出的我進入這一刻的身體

上上一刻的惡魔占領下下一刻的腦門

尖螺螄啊螺螄尖刺我我要寫字

像—瓶疼痛的紅墨水批改無感的世界

刺我我要疼痛兒的肉肉在他等肉肉里

死掉的肉痛不痛冷掉的血甜不辣

饑極茹之其樂何如想像那是傷禽死獸

助我元氣其譜刺世之書刺我之書

(在這孤島上我已撐持了四十二天了。叫天!天不應!

叫地!地不靈!海天茫茫，有誰聽見我的呼喚?觀

世音菩薩!耶穌基督!穆罕默德!太上老君!你們

聽著，我好恨啊!我恨那些把我們送往虎口、推向

火坑、把毒蛇放進我們被窩的斗士、盟友，讓我活

著咬他一口，死也甘心!)

他等之血 擠在我腫脹的膀胱里他等

之魂擠在肋骨的牢籠他等所信諸神

擠在頭頂三尺處 哀哀垂憐被消化的子民

神們也相食嗎如他等之胃將我兒制成糞便

如我之腸將他等肉肉變作心跳的力量

這是兒的肉肉通過他等之肉驅動我的手

舉起尖螺絲刺穿我的頭他的鳥你們的眼睛

孤島如皿我乃最后勝出之一蠱

肥大 孤獨 先知且后死

飲血而獲取靈感吃肉而排泄字

(我寫出上面的一大堆故事，絕對沒有影射七等生是

“文丑”，是“商青”，是“咸濕佬”，事實上一

個人的所作所為。其用心何在，亦只有他自己才最

清楚。別人的批評、指責、甚至動手揍他一頓，幫

是多余的。我們最擔心的是匪諜滲入文壇，重演抗

戰勝利前后那段歷史。)

艷異的食人意象 小小羊兒穿著大野狼

等待一把刀的割傷 使其享有重生的亢奮

或恐慌 喔 我帶著一種餓極的飽脹感

分不清自己是羊還是狼 艷異的食人意象

恐陸的童年 今天好爽 明天就要漂流海上

我將和鄰人交換彼此的尿液 比賽茍活

直到童子肉進入或人之胃 吾父之腸

艷異的食人意象 挺著螺螄尖猛然自戮

像慈悲之圣鶯 寫了三千字 血也流不完

地獄游記 贈閱 南海血書 定價十五元

跋日：

括號內文字引自《南海血書》

月亮符號學

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當應看月。若復觀指，

以為月體。此人豈惟亡失月輪，亦亡其指。

——《大佛頂首楞嚴經》

A

渴鹿，渴鹿，奔向甘泉出處

他誤食一枚水月，天就亮了——

躁動的情緒在血液里奔跑

喔，好多光輝，充斥著頭腦

冷箭，冷箭，脫出獵人指掌

它劃破秋的肌膚，天就暗了——

月亮從傷口遁出，隱入云端

中箭的鹿跌落崖邊的險湍

B

我夢見天上懸著一顆發光的豪乳，于是我像渴極而中狂

急走的小鹿，抬起頭顱，張開雙唇，伸出十指，期

待痛飲甜美的乳汁。當我一旦觸及，啊，不是豪

乳，那是急旋的絞肉機，使我失去了十只手指、兩

片嘴唇、一顆頭顱……。

C

手戀愛著月殼，沁著乳汁的

月殼。稍一撫觸，她就消失

冷箭追求渴鹿，血脈亢動的

渴鹿。才剛追到，它就是死

插在死鹿上的箭，多么充實

捧不住月光的手，多么虛無

像歌謠脫離唱盤，顱骨散盡

腦汁，啊，符碼逸失了符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