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魚詩選(四首)

去年

去年的八月，我住在鄉下

一個窗口和一棵窗外的石榴樹

陪我度過一個出神的下午

零星的石榴和滿樹的葉子

晃動著，像晃動我

高出身體的頭顱

那時陽光穿過窗子

抓住我的手。我背后卻是黑暗

和因蒼老與疾病躺倒的生母

八月的雨水蓄積著

堵塞我的胸脯

沉溺時，我不想打濕任何人

但我向下，向下

愛撫比我更深陷的頭顱

當我年老，我會更悲憫，像我母親

更像弄不出聲音的厚土。而現在

我需要一場雨水和雷聲抓住我的手

先將我提到止住哭泣的高度

那個時辰——寫于亡友生日

給你的果子，已經爛掉

給你的藕瓜，只剩下上面的淤泥

給你的孩子仍在長高

給你的詞語已遷到別的嘴里

給你的愛，消失在你抑郁

憤怒而不再繁殖的軀體

那年的那個時辰

給你的死亡還在路上

你還能在人群中微笑

從新華書店的北門一出來

你就向我揚起你細長的手臂

向內的劇場

先備好旗幟和鼓

再進入尖銳的劇情

撥開頭上的黑暗時，要像

雷雨中劃過閃電那樣迅速

接下來，要改變活著的速度

領悟黑暗中的簡單通俗：

饑餓時就讓下腹鳴叫

莫名時要忍住胸脯里的狂呼

沉溺時要露出冒失的頭

懊悔時要把污水吐出

呼救時要愛那棵抓住的稻草

空虛時要集合聲音來過節

遇上濃重的陰郁

要學習突然醒悟的雨水

在閃電和雷聲大作之后

持續地哭

崩潰前要學會棄絕和狂奔

為傾瀉而出的流水

趕鋪堤壩。在水上

要微笑著讓酒瓶

代替身體下沉

并帶著響聲

吐出酒后的水泡

在水下，遇見淹掉的莊稼

要在它折斷的地方蹲下

謙卑地想起

那些醒不過來的才華

要以天黑的速度結束

選擇像放松著老去的莊稼那樣

睡下。再睡下

聲音低些

為我笨拙的嘴

下陷的牙齒

慣于沉睡的舌頭

聲音低些

為躲開像樣的說法

生出的

千萬種說法

為狂妄

嗆人的煙味

低些

為胡亂生長的

觀點和見解

低些。肉質的胃

和耳朵里面

詞語

有時是糧食

有時候是

石子兒

虛弱的人

用眼睛

飲食。或者

再低一些

用睡眠

低于滲進了水與空氣的

泥土

我低聲

也低頭

彎腰

向地皮

和上面的空空蕩蕩

我傾斜

向草

因為弱小

它們集體發芽

向屋里和屋外的

冷空氣

它們深入骨頭

比自身更黑

更冷

現在

低得不能再低了

你聽

沒有一點聲音

什么也沒有

長時間不說話

身體清涼

空曠

你看

就這樣

些零星的光線

透進來了

仿佛灰塵

私語

仿佛多年之前

也仿佛

多年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