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關系成為世界上最重要的雙邊關系,與中美關系在奧巴馬執政初期不大會占據突出地位,形成奇妙的對立統一
《財經》記者 王歡
對中國而言,恐怕再難找到像中美這樣能和中國自身改革開放的步伐配合如此精巧的雙邊關系了——1978年12月15日,北京和華盛頓同時宣布建交公報;三天后,中國步入“改革元年”;1979年1月1日,中美正式建交。
是歷史的巧合?抑或運氣使然?或許中國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在1979年首次訪美途中說的一席話,最能給出可信的解釋——“回頭看看這幾十年來,凡是和美國搞好關系的國家,都富起來了。”
其實,鄧小平早已把實現中美關系正常化寫進了改革開放的藍圖中——美國卡特總統時期的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布熱津斯基,在2008年12月10日華府智庫布魯金斯學會紀念中美建交30周年的研討會上透露,在他1978年訪華期間,鄧小平一再詢問“美國是否下了同中國建交的決心”。在得到美方的肯定回答后,改革開放的進程亦由此突破了來自外界的最大障礙。
與時任中國外長黃華進行先期建交談判的美國首任駐華大使伍德科克(Leonard Woodcock)的遺孀對《財經》記者回憶說:“伍德科克當時感覺到,鄧小平第三度上臺以及他以開放和改革促經濟發展的偏好,同美國的利益恰能相合。這也使得卡特總統下決心,要把尼克松總統開啟的實現中美關系正常化的道路走完。”
“鄧小平不僅承諾了對外開放,而且也深知經濟發展和國內經濟改革的必要。在我們看來,這正是我們當初最看重的開放的氣度;更具體地說,是兩國之間能夠建立巨大經濟聯系的潛力。”曾陪同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于1971年秘密訪華、并陪同前總統尼克松于1972年訪華的前美國駐中國大使洛德(Winston Lord)對《財經》記者說。
就這樣,世界上最大的發達國家和最大的發展中國家,因領導人的遠見走到了一起。洛德形容,這在當時不啻為一場“地緣大地震”。
克林頓時期的駐華大使普里赫(Joseph Prueher)則對《財經》記者表示:“在‘冷戰’和意識形態對抗的陰影下,美國人的認同定位從小就是被封凍的,蘇聯就是象征著武力和世界統治。美國人從戰爭中知道了什么是共產主義,而中國也是他們所理解的這種共產主義的一部分;美國人并不對蘇聯的共產主義和中國的社會主義做區分,當時美國國內很難對中國敞開懷抱。”
也正基于此,中美建交談判全是秘密進行,繞過了美國國會,也未與中國臺灣和日本事前協商。可以想象,中美建交在當時所激起的巨大震動。如今,臺灣內部在回想當初卡特總統和中國建交的那段歷史時,不少心有不甘者仍以“為何做得如此決絕”這個曾經的官方措辭,來表達心中的不解和不滿。
“超乎想象”的雙邊關系
30年來,中美關系周期性地潮落潮起,牽動人心。值得慶幸的是,在它行至高峰之時,迎來了30周年這一重要的紀念日。
在美國,中美建交30周年的儀式被特別定在紐約證券交易所進行,或許再沒有別的更適當的場所,能成為中國改革開放成就在美國的最佳寫照了——30年前,中國在美國人眼中屬于積貧積弱的神秘國度;30年后,已有44家中國企業在此“掘金”。
中美政要和學者在回顧中美建交史時,幾乎都用了“超乎想象”這個詞,來形容目前中美關系發展的程度。用來佐證這一判斷的論據是,從貿易量看,中美互為彼此第二大貿易伙伴;就規模而言,兩國的GDP總量占到了世界經濟總量的30%,成為世界經濟的“雙引擎”。
小布什總統執政時期,中美雙方通過首腦外交這一最有效的溝通形式,頻繁會晤、通信、通話,也在20國集團(G20)等多邊框架內討論蔓延全球的經濟危機問題。據統計,目前通過雙方已建立起60多種對話磋商合作機制,特別是通過五次戰略經濟對話(SED)和戰略對話,帶動了雙方幾乎各個部門在涉及雙方重大利益的戰略性問題上進行對話與合作。
在中美雙邊關系中最重要、最敏感的臺灣問題上,盡管兩國因去年10月美國對臺軍售而頗有不快,但總體而言,在去年3月臺灣地區領導人選舉后,隨著兩岸互動的突破以及隨之而來的臺海關系的緩和,臺灣問題對中美兩國關系干擾程度大為降低。
老布什政府時期的國家安全事務助理斯考羅夫斯特將軍對《財經》記者說:“如今,中國和美國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因臺灣問題而發生沖突。隨著臺灣在經濟上與中國大陸的依賴度進一步加深,中美因臺灣而發生沖突的可能性正變得越來越小。”
在地區問題上,盡管日本是美國在亞太地區最為重要的盟友,但美國也日漸認識到,如果要在朝核問題上打破僵局、取得某種進展的話,中國所能發揮的作用已在日本之上。隨著中國在解決伊朗核問題以及斡旋印巴沖突的作用力的上升,中國之于美國的地緣政治意義還在不斷提高。雙方在反恐、防擴散、打擊海盜、應對氣候變化等一系列重大全球性問題上,亦展開了富有成效的合作。
美國前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布熱津斯基,對中美發展到如今這種“超乎想象”的關系自有一番看法。他告訴《財經》記者:“和我30年前的想象相比,我并不認為中美關系向前推進了多少;超乎想象的是中國國內所發生的變化,這種變化不僅是社會特征,而更是中國觀察世界的方式,諸如和平崛起、建立和諧世界的理念。這些理念,已經和當初我們兩國之間建交時引導中國的理念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而世界看待中國的方式也因此發生了深刻的變化。”
30年之后
形容當前中美關系狀態最為普遍的說法,就是“結構性穩定”。清華大學中美關系研究中心主任孫哲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認為,還應更為深入地分析這種結構性穩定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穩定不一定都是好事,積極的穩定還應是一種有作為的穩定。比如,中美在一些重要的雙邊和多邊事務上尚未發揮兩國本應有的能量,而是暫時積壓、擱置了問題。
此外,對中美關系的考量,還可看到雙方仍然缺乏戰略定位和戰略互信這兩個維持長久穩定的關鍵要素。
1997年,時任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對美國進行了國事訪問,啟動了“面向21世紀的中美建設性戰略伙伴關系”,一度將中美關系推向高潮。但中美之間這種“戰略伙伴關系”的幻覺,在1999年后被北約轟炸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等一系列事件擊碎。
2001年“9·11事件”后,中美關系的定位被調整為“建設性合作關系”,實為“戰略伙伴關系”的一種降格。在布什政府第二屆任期內提出“負責任的利益攸關方”的說法后,兩國的戰略定位日漸清晰。到了奧巴馬時代,一個正在崛起的大國和一個現存的超級大國之間的戰略定位如何,猶存變數。在戰略互信層面,猜疑從未消失。
小布什總統執政后期,中美關系已逐漸超過了雙邊領域的范疇,日趨表現在地緣政治領域和全球性問題上的建設性接觸姿態。這一方面是因為全球性問題重要性的日益彰顯,另一面也是中國國力發展使然。
在對奧巴馬時代的中美關系作一番想象時,務實和“去浪漫化”應是基本的出發點。對美國而言,英國和日本是美國分別在大西洋和亞太地區最重要的盟友,美國和包括法國在內的舊歐洲,甚至和諸如波蘭這樣的前蘇東集團國家,都有著特殊的重要關系。
在1月13日候任國務卿希拉里的提名聽證會上,希拉里明確表示,新政府的首要外交考慮是保持美國及其盟國的安全。因此,維持并加強美國同其盟友的關系,在奧巴馬時代不會改變。此外,中東局勢、伊拉克問題、阿富汗問題、伊朗核問題、巴基斯坦局勢、美俄關系,這些都屬于奧巴馬甫一就任即面臨的外交優先事務。至少在新政府的前兩年,中美關系并非急務。因此,寄望奧巴馬上任后凸顯中美關系,是不現實的。
但這并不妨礙從某些方面對中美關系的未來做一些合理的推測。同樣是希拉里1月13日的證詞,她表示,美國在世界上將尋求更多的朋友而不是更多的敵人。希拉里希望展示美國的“巧實力”,“將原則和實用主義相結合”;同時承認中國是全球局勢變化中的重要角色,愿意同中國發展積極合作關系。
復旦大學美國研究中心教授倪世雄就新政府的中美關系對《財經》記者分析說,在雙邊問題上,中美之間將是分歧大于合作,在經濟下行期間,經貿問題有可能成為中美之間的即時沖突。而在多邊問題上,應是合作大于分歧。總體來看,奧巴馬對華政策將是延續大于變革。
中美關系近來30年,是中國發展變化最快的30年,也是世界形勢急劇變化的30年。但凡這30年的全球變化,都或多或少同中美兩國的內部演變和彼此互動有關。這或許解釋了為何“三十而立”的中美關系,能成為世界上最重要的雙邊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