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同想起來,我與竹子的筆墨情緣來得漫長而曲折。因為我不是先知竹而畫竹,也不是一開始就學竹,而是先學書后寫竹,再由寫竹而與竹子結緣的。
二十年前,醉心于中國書法書體之峻美、線條之飛動、章法之磅礴,墜入墨海,硯耕不輟。然而,書法的博大與深邃,二十年時間,也僅能窺其妙而未能得其韻。節節興嘆之余,不免深感自己的愚鈍,以致幾乎失去學書的勇氣。好在有天性支撐,又無其它愛好。更無功利之心。故一路延續至今。
延續是延續下來了,但由于成就不大,功利無多,不免有些懶散,有失單調。為了調節一下情緒,就產生了畫上兩筆的想法。
敢于這么想,完全是上了“書畫同源”的“當”。心想,既然書畫同源,自己筆法、墨法略知一二,筆力、腕力積累一些。畫兩筆總有基礎吧?
畫什么呢?“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須八法通”。既然寫竹與書法相通,就畫竹吧。
于是,習書之后,就著剩紙殘墨,憑著幾分自信,以干如篆、節如隸、枝如草、葉如真,一筆筆畫了起來。真是不畫不知道,一畫嚇一跳,貌似簡單的幾筆竹子,畫起來真的不簡單。先是干直而無生氣,再是枝茂而又繁雜,更有葉濃而無章法。一筆筆寫來,一重重跋涉,好不容易幾種零部件有點模樣,展紙組裝,慘不忍睹:有墨無筆,有筆無姿,有姿無神,有神無韻。
看來這樣畫是不行的,還是按書法的程序,取法乎上,觀摩古人名畫吧。于是“芥子園畫譜”、“竹譜”、“畫傳”,從源至流,一路看來,瞠目結舌。“半世竹子一世蘭”,原來幾根竹子竟有如此學問,這時才發現先前的想法未免太簡單、太幼稚了。
幼稚也好,積慮也罷,一腳邁出競無法收回。
二
寫竹一道,似乎一開始就有一種凄美的味道。相傳,后唐大將軍郭崇韜伐蜀虜得西蜀才女李夫人。因李氏本非情愿,終日郁郁寡歡,日夕獨坐南軒,對影感懷。見竹影徘徊于窗紙,即使筆摹寫于其上。明日視之,生意俱足。一時有人往往效之,“遂有墨竹”。這時的墨竹應屬寫形狀態或為配景而作。
北宋文與可首創“以墨深為面,淡為背”的方法,強調意在筆先,傳神抒情,始將墨竹帶人寫意狀態,也把墨竹演化成了一個獨立的畫種。蘇東坡受其影響,公事之余,也寫竹石。然而,蘇東坡對竹的貢獻不在畫而在文。一筆竹子,在東坡筆下賦于其哲理,賦于其韻味,畫家與詩人結合,為寫竹一道聳起一座高峰,竹之千姿百態以及賦于其種種人格力量延續后世。
多少次窗前燈下,品賞古賢墨跡,由形入韻,由韻入神,品味名家藝路心路,每幅竹圖分明傾訴著作者的感受,表達著對人生的認識,表現著作者的人格魅力。
松雪道人趙孟煩背著前朝降臣的沉重十字架,一身孤寂,萬般苦悶。觀其竹,入眼首先是枯木頑石,只在樹后畫角,散散地聚幾棵蕭蕭勁竹,其人可知,其心可昭。與此公有同樣心境的前明皇室后裔八大山人朱耷,賦竹以磅礴淋漓的氣勢,竹子在他筆下已失去其生理形態。巨石下、烏云中,三片兩片竹葉強勁伸出,分明在訴說著什么。
明代夏昶師承王蕭散自在之風,后變其法,意境大開,觀其滿紙蒼潤,決非技法支撐。可以想見,春日午后,夏君展紙舒筆,不疾不厲,一任筆墨隨心性馳騁,揮灑淋漓,滿目蕭蕭,趣在其中,味在其外。而與之相反的石濤,所畫之竹有松鶴之勢,臨風長嘯,意境清幽,健筆疾揮中,依然存持靜穆淳厚之意蘊。
元四家之一的倪贊,生性清曠,畫也疏雅,為求畫面純凈,竟不施印章,勁竹疏葉,一絲不茍,這是一種心性了。而李方膺狂放有加,粗頭亂服,表達著另一種美,另一種心境。
揚州八怪中最有特點的鄭板橋是畫竹一道不可或缺的人物。此君青衫布履,堅韌倔強,其竹多與勁石峻嶺為伴,堅挺傲岸,清瘦勁健,而強勁中不失飄逸,飄逸中蘊含強勁。每觀鄭氏之竹,耳邊總響起“一枝一葉總關情”的吟唱。
踏遍竹“山”,氣象森森。文征明之淡雅,歸昌世之風韻,吳宏之放逸,金農之古拙,文人畫圣之竹還是自然界之竹嗎?當然是,當然又不是。
“不似則欺世,太似則媚俗,貴在似與不似之間”,真是“玄之又玄,神之又神”,只有潛心去體味了。體味日久,偶有所得:文人之竹盡管風格不同,但有一點相通,那就是將喜怒哀樂,哲理慎思,盡付勁干節節,疏葉飄飄。
墨竹緣何會成為人們表達心境的載體?沉思多日,不得要領。一日讀書,偶見乾坤對應為黑白之論,翻然醒悟:墨竹白紙,黑白世界,陰陽對立,相生相克,一幅竹圖,就是一個世界,黑白之中透視宇宙。在這里,墨竹與書法相通了,或者說,墨竹本身就是中國書法的又一種表現形式。同時竹之勁節虛心、凌云傲霜又通文人心境。至此,墨竹已化為文人雅士的一種生命形態。
有人說,印刷品與原作有天壤之別。我蝸居小市,平日無緣觀看名家原作。一次去太原,偶然發現晉祠中有董壽平紀念館。陳列其畢生作品精華。董公善畫黃山松,又工梅竹,有“壽平松”、“壽平竹”之美譽。進得館來,既有大幅巨制,又有小幅精品,四壁蒼茫,蕭蕭風生,濃淡、遠近、枯濕,一派天然。那春竹之生機,夏竹之濃郁,秋竹之勁節,冬竹之堅韌,把人帶人竹之海洋、竹之內心,你仿佛在與作者對話,與竹促膝。觀之既久,眼前“壽平竹”與黃山松重疊,竹之松柏之氣淡然而出。再看董公九十高齡時于古松前的巨幅照片,人松俱老,風韻相生,“壽平竹”美譽傳世因由可解了。
出了晉祠,回首蒼山,腦海中跳出一句話:“我知竹了。”
真的知竹了嗎?
三
在領略竹之藝術神韻之前,并沒有認真地看過竹子。在我眼中,竹子和其它植物沒有什么區別,現在再看就完全不同了。
偶看電視,有介紹四川青神縣“竹海”的節目。畫面上,遠山近水,都是竹子,蓊蓊郁郁,飄飄逸逸,神韻備出。身入其中,該是神仙般的感覺了。
村邊堰頭,如遇幾叢竹子,必定停下腳步,細細觀賞。那堅挺而富有彈性的竹干,錯落有致的出枝,飄飄灑灑的細葉,無不傳遞著萬般風情。記得有一天夜里,廣場上如熾亮光透窗而過,窗外正好有幾叢竹子,竹影映在窗上。簡直就是一幅墨竹圖了:枝葉隨微風舞動,似木非木,似草非草,比木堅韌,比草飄逸,那挺拔的身姿,飛動的流暢,疏密的組合,出神入畫,入畫出神。看來李夫人描窗影而創墨竹決非誤傳。我敢說,那窗上之竹比自然之竹更有韻致,比畫家筆下之竹更添流動。
我已被這種非草非木的東西所俘虜,以至于精選幾棵植于庭前宅旁,真的是“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了。
家居有了竹,便有機會觀賞竹之形態,領略竹之風采。月光下,夏日里,冬雪中,與竹對話,慢慢進入竹的內心世界。
竹也有內心世界嗎?
靜夜俱寂,萬物無聲,你會聽見竹筍破土而出的聲音。那絲絲的、細細的、柔柔的竹,把松軟的、堅硬的抑或是石縫里的土石一點點頂出,直至鉆出地面。節節拔高,以至凌云。“未出土時先有節,便到凌云更虛心。”你會想,竹在土中時,那節不是力量的傳遞嗎?“虛心足以容,堅貞不饒物”,虛能釀日月,更有凌云風。


春和景明,竹筍節節拔高,竹枝亭亭伸出,竹葉綠綠綻放,先似針,再似卷,接著便在微風陽光中綻開笑容。那青青的、嫩嫩的竹葉,讓人不忍用手去觸,但又忍他不住,以手輕拂,滑滑的,似含露未盡。再過幾日,便見疏枝橫葉,悄然挺立,濃處蔽日,疏影裁光。“擬將一段鵝溪絹,掃取寒梢萬尺長”,幾根竹、兩塊石、一處水塘,便是天下絕好的景致。
夏日多情,雨水充沛,竹的雨韻更顯風采。面對風聲雨影,竹干挺中微曲,竹葉自然下垂,雨灑竹枝,蕭蕭疏疏,輕歌漫舞,風情盡露。
秋霜漸至,竹也更見精神。肅風中傲然挺立,有金剛之勢,疏葉微黃,更見滄桑。此時的竹神通松柏,韻又勝之。
大雪飄飄,竹在雪中吟唱。朵朵雪花壓在竹葉根部,白的雪、青的葉、微黃的于,此時置一石頭于池旁,持一竹制釣桿,好一幅“獨釣寒江雪”。
竹也堅勁,竹更多情。將人間之情盡付于竹,則更有一番情節在里邊。
心氣高昂之時,竹之沉靜能使你沸騰的熱血降下溫度,更具實際;心情郁郁之時,竹之疏放豁達叉能使你豁然開朗,陰影盡掃。工作緊張時看看竹,它引領你放松、沉靜;懶散時看看竹,它喚起你無限熱情、堅勁之氣……
不時地親近竹、領會竹,與之交談,與之融匯,春夏秋冬,四時輪回,將會永遠保持挺拔堅韌的心境。
四
賞竹、觀竹,進而知竹、悟竹,再去寫竹就別有一番情趣了。閑暇之時,逸然寫來,偶也像模像樣,上墻展掛,也具氣象。以此請教名師更有體悟:“中年學畫,自不必從雙勾做起,就用你自己的方法寫你此時此刻的感受,把你認為最美的東西表現出來。”
“我以我法寫我心”!
思路大開,筆路大開,畫路大開。堅柔枯潤、風晴雨露,一幅幅、一枝枝在腦海中釀制,在手下誕生,雖然幼稚,畢竟成形;雖然不敢求細節精到,總算姿態展現。胸中塊壘,付之于竹,略得其韻。
從知竹、賞竹到寫竹,一路走來,對竹的精神感悟也逐漸多了起來。展紙濡墨,直指本心,精神境界,一揮為快,題畫提神,偶也點睛。
“日寫墨竹三五枝,聊養胸中勁節風”,此秋竹之神;“奇石秀竹最相知,高天闊地語絲絲”,此秀竹之韻;“欲知勁節時,點點風雨斑”,此老竹之情;“山高一任放秀枝,何懼孤芳無人識”,此山竹之態。至若雨中情,風中韻,晴天秀,露中勁,一一寫來,不計工拙,一任天性。直至“年屆四十寫竹枝,偏好葉仰取春勢。勁干節節出天外,下筆布局意遲遲”,此又是不惑之年的心態了。
五
由書法而寫竹,又由寫竹而愛竹。幾度春秋,已與竹結下不解之緣。盡管這種緣結的時間太長,也太艱苦,然時之彌長,緣亦彌深。看來此生竹緣巳定,再無逃脫之理。
何以證之?
人到中年,世事繁雜。工余飯后,一支煙,一杯茶,音樂聲中,理紙舒筆,節節寫過,疏影橫斜,飄然欲仙。每當此時,我便是竹,竹便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