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珠海科學職業技術學院 519090;湖南司法警官職業技術學院 410022
摘要:對“人”的關注一直是韓少功創作作品中持久不變的宗旨,無論是批判式的挖掘、同情式的認可還是贊許式的救贖,韓少功從時代與“人”的關系這一角度挖掘出隱藏在其后的創作思想和價值觀選擇。本文作者試圖通過韓少功主要作品中人性批判與人的救贖的分析,探尋出潛藏在其作品內部的深層次內涵。
關鍵詞:韓少功作品 人性批判 救贖
【中圖分類號】07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2-2139(2009)-05-0005-2
一、通過病態“丙崽”的諷刺與反思“人性”
關于丙崽,評論家談論很多,比較起來,李慶西的分析和本文的觀點有共通之處:“此人的存在,似乎就是一個生活之謎”,“一種人生的象征”,“是人類命運的某種畸型狀態,一個怵目驚心的悲慘境遇”,“對象化的世態人心”。①誠如小說中所說,“丙崽”這個名字是為了“上紅貼或墓碑”,對這個怪物來說,名字只是個符號。進一步說,丙崽此人正是一種符號,既是歷史的又是現實的,既是民族的,又是個人的一個荒謬卻又真實的文化象征符號。通過丙崽和他周圍村民癡愚麻木的生存狀態,韓少功宣告了那個只能產生非此即彼“二值判斷”式思維方式的文化已經徹底壞死,它只會給人的生存帶來負面影響。
《爸爸爸》的故事發生在一個現實之外時空莫辨的雞頭寨中,這里的人一代一代封閉平靜麻木地生活,遵循著古老原始的習俗和觀念。他們服從命運,服從某種統一的意志,祭谷、打冤、放蠱、殉古、占卜、過山,一切都按部就班進行。這個地處湘山鄂水之間的神秘村寨隱喻著封閉、愚昧、落后、凝滯的民族文化心態,在這樣特定的文化環境下也只能誕生出無用低劣的歷史怪胎。
一方面,韓少功寓意著整個雞頭寨其實就是一個更大范圍的“丙仔”,整個村落和丙崽的思維如出一轍,而這樣的種族在丙崽娘剪刀下一代一代頑強而毫無價值地延續著。韓少功通過對雞頭寨人生存狀態的描述,表現了對人生命意義的思考。丙崽似乎毫無存在理由,然而恰恰只有他總是活著,雷打不滅、藥毒不死。這個永遠停滯在“十三歲”的小老頭象征了文化劣根性存在的頑強與永在,也象征了人類自身時常會遭逢的一種境遇。
另一方面,我們在丙崽身上看到了我們自己的影子。我們不是曾經把非常豐富、非常復雜的人,非此即彼地劃分為君子與小人、善人與惡人、好人與壞人、左派與右派、革命與反革命、敵我矛盾與內部矛盾嗎?絕對的左與右,分別對待,你死我活。②嚴文井說:“我是不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丙崽?”其實我們身上都有丙崽的影子,在潛意識里都有一種粗鄙的原始思維方式,丙崽老是長不大就是因為他的思維老是停留在未成年的狀態。中華民族古老文化傳統的種種毒瘤全部濃縮在“丙崽”這個象征符號之中,它是一種文化病態,一種文化上的原始愚昧狀態,并具有普遍性的意義。
在《爸爸爸》結尾,遷徙的青年男女一邊唱著遠古祖先的歌謠一邊走向遠方,這不僅讓人疑問,這個族群如果再誕生出丙崽這樣的人該怎么辦,或是仁寶這樣的新派和仲裁縫這樣的老派都不抵用的話,那么還有什么前途可言。這樣的族群從遠古時期就以“遷徙”生活為主,黯淡的過去并未激發出革新的沖動,反而在日漸丑陋、凝固的封閉中走向沒落的未來。因循守舊的文化心態注定他們永遠處在無力把握自我、無處安身的漂泊狀態,從一個地方茫然地走向另一個地方。面對這群夢寐以求的“民族之根”,韓少功毅然選擇將批判的矛頭無情地插向了民族背后的丑陋之瘤,給世人以巨大的警醒。
二、《女女女》的邪惡人性對“人”的摧殘
人性的惡化,一方面源于文化中的負面因素,另一方面人的變質退化也是一種必須面對的生命痛楚。舊的文化束縛,時代環境變遷,社會、政治動亂,加上心理的失衡、變態,終至人性“惡化”——這一人格泯滅和人性退化的完整過程,都源于文化本身對人的壓抑。《女女女》中韓少功將解剖刀直指人性的深處,將隱藏在人性深處的潛在病態暴露無遺,將對文化的反思與人生情景的展現融為一體,深刻揭示人的命運之網如此錯綜復雜糾纏不清。
《女女女》講述了三個女人的故事,她們分別代表了三種不同的文化價值體系。么姑是一個性情溫順、節儉克己但命運畸形悲慘的女人。多年近乎自虐的生存方式和精神孤獨,使她內心深處淤積的怨恨和怪癖在晚年一次意外中風后得以瘋狂釋放,種種丑陋暴露無遺。癱瘓的幺姑儼然成為另外一個人,她先前給了后人多少恩,此刻都要討回去,不可遏抑的病態物欲和恣肆磨人的撒嬌瘋癲讓人無法忍受。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她居然由人退化為猴、由猴異化為魚,成為一個又哭又笑只能稱為“活物”的怪物,被安置在一個像關野獸的籠子里。
終身定居鄉下的珍姑是么姑的好姐妹,對么姑這個包袱沒有推諉,而是默默承受下來。但珍姑的任勞任怨克盡職守只源于她信奉佛家的輪回轉世、因果報應及基于此的認命態度,“不都是天意嗎?她得受著”。③這種不是基于內心真摯情感的善意經不起時間的考驗,時間久了會變得越來越粗糙隨意。偷偷挪用么姑的錢,怕長虱子就把么姑的頭發剃掉,在么姑的床上進行改造,增加欄墊,用木槽代替瓷碗,再后來則干脆做成了籠子。這些雖然都是出于善意的考慮,但毫不在意么姑的尊嚴與情感需要,只把她當成一個需要照顧的動物,最后珍姑甚至還動用了竹片來對付幺姑。人性的“善良”、“同情”在幺姑的考驗下是那么脆弱,不堪一擊,顯示出自私功利的本性。
老黑是個“現代派”味十足的都市女性,游戲人生、不愿生育、放縱情場。表面上看她和么姑是完全背道而馳的兩類人,其實也有過生命最初的美好與憧憬,小時候會依偎在么姑膝邊討好撒嬌,青年時期也很有革命意志。然而生活的負載讓成年以后的老黑一步一步走向異化的境地,她對幺姑的“人情味”只是留下幾滴眼淚、伺候幺姑幾天,以后徹底不管不問,還毫無感情地沖“我”說道:“么姑么?—must-die(必須死)!”“她這樣活得太受罪。我們弄出個自殺的現場根本不成問題。”④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兩代人生命觀念的劇變,兩種病態的生命觀,前者是太重視,后者則是漠視。
三、試圖尋求“人”的救贖之路
(一)“人”的救贖之歷史使命
可以說韓少功正是沿著魯迅開辟的啟蒙道路艱難行進,用凝聚了巨大穿透力的理性思維光芒對中國傳統文化和國民性進行拷問。毫無疑問,韓少功的確繼承了始自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改造國民性、尋找民族與個人出路的重大歷史命題。五四所開創的新文學是一種“人的文學”,關注人性的覺醒、呼喚人的崛起,用“立人”的核心思想進行思想文化啟蒙。
魯迅最注重的是對封建王權和奴性教育的批判,并以一種自上而下的人道主義同情來看待阿Q、狂人、涓生、子君、閏土、孔乙己、祥林嫂這群被封建文化死死禁錮的犧牲品。當魯迅看到“閏土們”痛不欲生卻毫無反抗之心,反而更加蒙昧麻木的生存狀態時,他流露的是一種偉大先覺者的徹底悲哀、空寂、陰冷、恐懼之感。魯迅并非沒有意識到身處社會下層的“鄉土小民”也有自己獨立的心理現實和生存現實,但作為一個在急劇動蕩社會中以文化批判與思想啟蒙為己任的現代知識分子,溫情脈脈的同情留戀顯然不合時宜,必要的犧牲是必需的。于是我們在魯迅的文本里總是看到啟蒙者與被啟蒙者之間的緊張與沖突。面對人的墮落,精神的毀滅,其存在的意義又何在呢?魯迅欲哭無淚,欲罷不能,始終處在既趨近又逃避、既“哀其不幸”又“怒其不爭”的絕望悲哀困境。⑤
而作為新時期的知識分子就時代環境而言,相比魯迅則要幸運得多,“爭得人的生存發展問題”在時代語境下已經變成“人要如何生存發展的問題”。如果說魯迅那一輩是通過否定的形式,在對人的劣根性進行揚棄的過程中來肯定人和生命本體的,那韓少功這一代面對的則是如何在現代文明的觀照下,既保持民族性又吸收外來資源,“建樹一種東方的新人格、新心態、新精神、新思維和審美體系”。歷史角色定位的巨大差異,使得新時期作家在敘事視角、情緒表達、民間立場、文體藝術上有了更大的自由選擇。他們不約而同地放棄了指點迷津式的啟蒙姿態,擺脫了意識形態的束縛,從宏大的敘事中游離出去,與“底層”、“民間”展開平等的對話,呈現普通人真實的生活命運與內心世界,為自己的人文話語找到堅實的落腳點,也表達出對多元價值的追求和認同。而這從某種程度上說也正是對魯迅“立人”思想的繼承和補充。
(二)對“人”之主題的深謀遠慮
韓少功近年來的作品主要透視出作家本人對其“人”之主題兩層個深層次價值內涵的精煉與透析。
第一,人物的表現與時代流變有著密切的關聯。從“傷痕”、“反思”到文化尋根,從社會啟蒙到文化批判再到市場焦慮,人的問題一直與直線向前、不可重復的歷史時代緊密相連,這體現出韓少功創作上的現代性。現代性是一個時間/歷史概念,也是一個價值概念,其特征是“勇敢地使用自己的理智來評判一切。”⑥韓少功曾經批評我們的史學是帝王史、文獻史、政治史,缺少生態史、生活史;換句話說,只有上層史,缺少底層史,對大多數人在自然與社會互動關系中的生存狀態,缺少了解和把握。⑦韓少功通過對普通人的精神、靈魂及生存狀態的關注,既與舊的文化秩序、文化權威之間形成沖突,同時又對新的文化秩序和文化權威構成挑戰與反抗,體現出一個現代知識分子寶貴的懷疑和反思品格。
第二,韓少功在對人的關注中更有一種現實意識,一種對當下社會政治、文化、歷史的思考。他的目的是找到療救現代文明弊病的良方,醫治商業文明、經濟大潮帶來的人的異化和墮落。這種思考和尋找不僅是對五四開創的“人的重造”這個重大命題的時代繼承,而且還用文學藝術、精神審美的手段為我們的生命存在提供一種有價值的補充。通過對人的生存狀態的思考,重新調整人與世界的關系,糾正人在世界中的錯位,提倡以一種更積極平和的心態生活,并為心靈找到堅實的落腳點。
(三)通過“最后一個人”反思通往救贖之路
在《暗示》中,韓少功對知青朋友的一次真情流露激動萬分,他激動地寫道:“我尋求一種即使是轉瞬間即逝我也愿意永遠牢記的東西,即使是虛幻莫測我也決心篤信不疑的東西。我不會要求太多,不敢要求太多。因為我是一個非常容易打發的乞丐,哪怕是黑夜里一顆流星也是永遠的太陽,足以讓我熱淚奔涌。”⑧就是這種對人情人性的執著追求,韓少功在《山歌天上來》里再次用富有個性色彩的靈動語言講述了一個痛心疾首的悲劇故事,用靈活多變的敘述技巧表達復雜難言的命運與意境。
其貌不揚土得掉渣的毛三寅是個有慧根的草根作曲奇才,他不懂人事也做不得農事,窮困潦倒,偏偏酒癮很大,不喝酒就昏、就亂,一喝酒不但寫得好音樂,還能清醒判斷很多問題。為了一部大作品,毛三寅幾乎傾囊而出,用全部心血創作了一曲“天大地大”。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懵懂無心的毛三寅一心譜寫“天上來的山歌”,得罪了寫曲子只知道“從書本中抓到什么”的柳老師,也成就了一個巧取豪奪的學術騙子魏博士,而他自己卻貧病交加,悄然病逝。
藝術創造的來源是什么?毛三寅教莫小芹唱半音時的對話非常精彩地回答了這個問題。而莫小芹也在點撥下“一頭扎進禾風子的叫聲里,頓時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故鄉山寨,油然生出一股當年的野勁,瘋勁,還有蠢勁”,“到最后,眼里有了驚喜的淚水。”⑨人和自然和諧統一,以天性本然去除心靈的額外負擔,達到忘我境界,表面上使人變得瘋癲不羈,實際上卻獲得了無限的生命力,具有極高的認識力和創造力。而柳老師和魏博士卻無法達到理想的心境狀態,創造出真正有生命力的藝術作品,就因為他們功利心太強,一心只想著物質利益。在當代文藝界、學術界,藝術精神嚴重畸變,精神食糧質量滑坡已是不爭的事實,像毛三寅用生命譜寫“天上來的山歌”注定成為時代絕唱。
不改鄉土本色的毛三寅,既可以成為音樂天才,也可以成為癲子,但他在政治社會和商業時代的雙重消耗下凄涼死去,發人深思。謝有順說:“在這個人身上,有著極端藝術人格該有的全部絢麗和不合時宜,可以說,他的存在本身,就構成了對時代迷誤、人心荒涼的反諷”。⑩韓少功用滿腔的悲痛和憤怒,控訴物化時代對音樂奇才的扼殺,悲嘆再不可得的藝術精神。
“我們在不可逆的時間里遠行,正在卷入越來越廣闊的文化融會,但我們無論走出多么遠,故鄉也在我們血液里悄悄潛流,直到有一天突然涌上我們的心頭,使我們忍不住回頭眺望。”B11小說的本質都是回憶,韓少功在對精神故鄉的“忍不住回頭眺望”中,以“最后一個”的故事模式,抒發對烏托邦式的理想人物的感慨和嘆惜。錢鐘書在《管錐篇》中說:“最諧美之音樂必有憂郁與偕”。正因為“最后一個人”是屬于過去的,且再不可能出現的人間絕唱就要被嘈雜的時代雜音淹沒,所以才擁有抒發感慨和寄托情思的廣闊空間。
參考文獻和注釋:
①李慶西:《說〈爸爸爸〉》,原載《讀書》,1986年第3期。
②劉再復:《論丙崽》,原載《光明日報》,1988年11月4日。
③韓少功:《女女女》,《誘惑》,湖南文藝出版社,1986年7月第1版,第240頁。
④韓少功:《女女女》,《誘惑》,湖南文藝出版社,1986年7月第1版,第222頁。
⑤丁帆:《中國鄉土小說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1月版,第34—36頁。
⑥佘碧平:《現代性的意義與局限》,上海三聯書店,2000年版,第2頁。
⑦韓少功:《大題小作》,湖南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189頁。
⑧韓少功:《暗示》,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9月第1版,第172頁。
⑨韓少功:《山歌天上來》,《韓少功精選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年版,第151頁。
⑩謝有順:《關于韓少功的〈山歌天上來〉》,《文藝報》,2004年11月20日。
B11韓少功:《回望》,《在小說的后臺》,山東文藝出版社,2001年3月第1版,第76頁。
作者簡介:
伍芙蓉(1979年6月-),女,湖南衡陽人,現當代文學碩士,現為廣東科學職業技術學院教師。
唐 樺(1980年1月-),女,湖南長沙人,現當代文學碩士,現為湖南司法警官職業技術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