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川電影《南京!南京!》公映后,中國國內圍繞該片的討論方興未艾。出于種種原因,觀眾可能忽略了作為這部影片“第一關系方”的日本對該片的反應。
大概是有其他問題要關心、要炒作,乃至基于事先的協議或者默契,或“被事先打了招呼”,對中國問題一貫有著超常靈敏度的日本媒體,這一次對于該片都采取不聞不問的“默殺”態度。想通過該片了解南京大屠殺真相的普通日本民眾,也許只有通過類似“中國網日語版”等日本所謂“地下媒體”,才能對影片內容有大概了解。目前唯一對該片的上映進行了相關報道的《中國:南京虐マラの映畫全土ご次々公映》(每日新聞,鈴木玲子,2009年4月22日)一文透露的信息是:盡管此前該片的制片方盡全力來爭取,但至今未能爭取《南京!南京!》在日本公開上映。而且,另一部以南京大屠殺為題材的中德法合拍影片《拉貝日記》,同樣也不能在日本公開上映。或許,今年的日本民眾也只好像以往那樣,通過“地下放映會”的形式,才能解日本在二戰期間的所作所為了。
日本媒體對兩部電影的反應最起碼表明了被中國觀眾忽略的一些問題。也許與我們某些人的理解相反,日本至今仍是一個媒體和新聞檢查制度非常嚴格的國家,而且這種嚴格管制不僅對中國,而且也包括對于德國、法國這樣言論高度自由的國家。日本并不是一個“言論自由”的國家。而上述舉措是通過日本官方的“暗示”做出的,很顯然是擔心這兩部電影會對日本民眾和日本社會產生廣泛的“負面”影響。它也反過來說明:在日本官方看來,這個片子在日本民眾中產生的影響,以及對他們的心理觸動一定是相當大的,否則也不必采用這么絕對的動作。
拋開《南京!南京!》這個作品深刻還是不深刻,真實還是不真實及它是否過度肯定了個別日本侵略軍士兵身上殘存的“人性”,是否過度渲染了日本侵略軍奸淫中國女性細節的屈辱鏡頭,以及過度展示為戰死的日本侵略軍舉行的招魂祭祀,是否等于宣傳了靖國神社——如此等等問題暫且不論,單從日本當局的過度反應,我們就可以得出一個簡單的判斷:這部電影將可能會被普通日本人看懂或者“接受”,從而揭開被日本歷屆政府所遮掩的歷史真實的冰山一角。這一點,既讓這部電影在中國受到爭議,也注定了它在日本的命運。
青年導演陸川以《可可西里》引起世界的關注,他從一開始就表現了他獨特的導演風格,這就是力圖從“全人類”的高度來觀察和表現我們身處的世界以及苦難的根源。《南京!南京!》延續了他的這一視角。因為這部電影追求的視角,不僅僅是中國的,而是世界的和全人類的。正是從這個視角,陸川力圖把日本軍國主義在南京的暴行定義為“反人類戰爭罪”:其中包括在戰爭中攻擊安全區、鎮壓國際救援組織、有組織地屠殺平民兒童奸淫婦女。應該說,陸川的導演視角不但把同類的題材提高到了一個新的高度,而且從國際法的角度將始終回避南京問題的日本官方,一舉置于絕對不利的法律和道義地位,并使普通日本人從而接受電影所宣示的“人類普世價值”,而不是把它當作“中國民族主義”宣傳,這才是這部電影的力量所在。
《南京!南京!》是在一個特殊的歷史時期上映的。從大的方面來說,經過近一個世紀的歷史變遷,中日兩國已經各自展現了不同的歷史命運:日本由率先在亞洲實現富國強兵,而最后走向帝國主義道路的國家,經過一百多年的漫長的“折騰”,淪為一個主權尚不完整政治上的二流國家(盡管現在還維持著世界發達經濟體的地位)。而曾經積貧積弱的中國,經過一百年的浴血奮戰和殘酷犧牲,通過偉大的中國革命,獲得了國家主權,并終于實現了民族復興。今天,盡管大到整個社會,小到陸川電影,當下中國還有不少不盡人意的地方,但自1919年的五四運動以來,中國人民通過不屈地反抗帝國主義壓榨,贏得了國家主權,從而為中華民族的發展和長治久安奠定了堅實的基礎,這一點是不容質疑的。因此,百年滄桑再回首,中國所選擇的發展道路與日本所選擇的發展道路,究竟孰優孰劣,誰勝誰負,我想已經應該有了一個明確的歷史結論。這個基本的政治結論,也是我們認識歷史與現實,評判中日關系的基本前提。這也是陸川所一直強調的“我們中國應該更為自信”的出發點。
中日兩國之間的關系首先是由雙方所處的地理條件和地緣政治決定的。因為誰也不能擺脫、改變這個地理條件,中日兩國命定地必須繼續互相面對下去,因此,無論遇到什么問題和艱難險阻,我們都必須致力于中日友好、和睦相處,這個根本目標是既定的。要做到這一點,就要有大的視野,甚至要有超越政府之間、經濟往來間關系的視野,一句話:這就是要有人民外交的視野。
其實,關于戰爭責任問題、戰爭勝負問題,在日本,即使抗日戰爭以來日本的歷屆政府及其政要,最終都透徹和清醒地認識到:以日本這樣的國家,與幾億團結起來的中國人民作戰、與中國普通老百姓為敵,必然是自蹈死地。但同時他們也堅持:日本侵華戰爭不是敗于國民黨政權,而是敗于中國的舉國抗戰,敗于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
因此,我們在談論中日關系的時候,一定要意識到是舉國抗戰的人民戰爭才是戰勝日本軍國主義的真正力量。而人民戰爭不但顯示了日本軍國主義的虛弱,也反襯了國民黨政府的腐敗無能,它竟然在日本轟炸珍珠港之后才追隨美國正式對日宣戰,國民黨政府這種害怕人民覺醒、害怕人民團結、害怕人民“鬧事”、害怕“人民主權”的一貫立場,不但造成它在長達8年的抗戰過程中,丟失了包括南京在內的大片中國的大好河山,使中國人民陷入了包括南京大屠殺在內的深重災難,最終導致了這個政權自身的瓦解。而且,對于“國民黨政權戰勝了日本”這種說法,甚至連日本軍國主義分子也是不服氣、不接受的。而這就是他們不肯認罪的根本原因所在。
因此,如果說國民黨政府與歷屆日本政府有什么相同之處,這種相同之處就在于它們忌憚人民、害怕人民、害怕人民團結起來。正如今天的日本政府同樣忌憚日本人民的覺醒,包括害怕讓日本民眾看到《南京!南京!》這樣的片子。而新中國誕生以來,中日關系的實質和核心問題,就是中日兩國人民之間的關系。這就是周恩來為什么要把中日外交的基礎定義為“人民外交”,也就是為什么毛澤東為什么會高瞻遠矚地指出:中國人民和包括日本人民在內的亞洲人民,都是日本帝國主義發動的侵略戰爭的受害者。人民的覺醒與團結,人民對于歷史責任的承擔,構成了“人民外交”的真正的基石。
從現實角度來看,中日兩國和則兩利,斗則兩傷,而且重要的是,中日之間在一個什么樣的國際法框架下,才能建立一個真正良好正常的關系?我認為,很難說在中日雙方已經得到了一個真正的解決途徑,或者已經形成了一個清晰的共識。自1950年代的萬隆會議以來,由新中國所倡導的:國家無論大小,一律平等,互相尊重主權、互不干涉內政、反對一切形式的霸權主義的“和平共處五項原則”,是一個新的國際法的框架。半個多世紀以來,無論世界風云如何變幻,國內政策發生怎樣的調整,對于這個新的國際法原則,中國是堅定不移地維護的。半個多世紀以來,也正是這個國際法原則改變了世界格局,已成為今天聯合國處理世界關系的基本準則。
而日本自明治維新以來,卻長期采用、追隨歐洲威斯特法利亞條約后所形成的,以霸權強制為手段,以弱肉強食為實質的舊的國際法原則,這個舊的原則在二戰以后,盡管改變了軍事霸權的性質,但卻日益采用了訴諸經濟霸權和文化霸權的新的不平等形式。自1970年代以來,隨著經濟的發展,日本各種形式的對外援助不可謂不多,但這些援助和投資卻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日本的形象和地位。其原因就在于這些援助和投資,起碼都帶著追求日本的文化霸權、致力于日本軟實力擴張等潛在而現實的的目。
由追求軍事和經濟霸權,不斷向追求文化霸權轉換,由單純的經濟民族主義轉向文化民族主義和經濟民族主義的結合,這一點在麻生首相訪華中對馮小剛的電影《非誠勿擾》的讀解中暴露無遺。麻生顯然并不像陸川那樣在意通過電影展示人類普遍價值,而是如同馮小剛那樣把電影視為一種文化生意,或者說就是推銷日本形象的手段。麻生首相為什么會贊美馮小剛的“全球化”,而排斥陸川的“人類視野”和人類“普世價值”?這背后蘊涵著兩種完全不同的國際法準則,而根據哪一種來處理兩國關系,這是我們觀察處理中日關系的第二要點。
中日雙方有著廣泛的經濟文化貿易利益。面對當前的金融危機,如何提振世界經濟,造福兩國人民,當然是當前中日關系的一個要害。在當前的金融危機的狀況下,維護和促進中日經貿的發展穩定,需要我們尋找長期出穩定的、特別是可操作性的政策。這其中特別包括在貨幣互換基礎上,對于日元和人民幣平等地位的尊重,甚至包括日本應該切實履行WTO締約國所理應承擔的那些責任和義務,反對貿易保護主義。
當前中國對日本的了解確實遠遠不夠,這一點需要我們從上到下地努力盡快加以改變。特別是中國各種形式的“日本問題專家”需要好好學習,不要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但是,今天我們也應該看到,包括動漫在內的日本文化產品大舉進入中國市場,幾乎影響了一代中國青少年,而力圖站在人類關懷的立場上,表達普世價值的文化產品諸如《南京!南京!》和《拉貝日記》,卻不能進入日本國內文化市場,不僅僅表現了日本當局在市場公平競爭方面明顯的不開放、不公開的干預態度,而且甚至有壓制和取締言論自由之嫌。日本長期批評中國不開放、不透明、鼓動民族主義,那么,日本是否也應該反思一下自己的不開放、不透明和過度的民族主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