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春,從吉蘭泰向北方與外蒙接壤的邊境地區要修一條戰備公路,需要大量民夫。當時正在插隊的我,參加了這支施工隊伍。
1969年,珍寶島事件和新疆鐵列克提事件以后,中蘇關系陡然緊張。蘇聯在中蘇、中蒙邊境陳兵百萬。而中國,在毛澤東“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戰略思想指導下,一方面大造人防工程,動員北方靠近邊界的地區大挖山洞坑道,一方面加緊了邊境地區,交通相對落后的區域的交通網線建設。了解北方邊境形勢,戰略態勢的人都知道,中蘇一旦開戰,對中國邊防構成致命威脅的地域,不是東北,也不是新疆,而是與中原與京畿近在咫尺的河套前后套。我就在這一形勢下,來到前套的阿拉善草原,修筑了一年邊防公路。
吉蘭泰的新生活
1968年后,鑒于內蒙古東西地域拉得太長,又有內人黨事件發生,從管理與安全角度考慮,中央劃小了原內蒙古所轄的版圖。將阿右旗與額濟納旗劃歸甘肅,將阿左旗劃歸寧夏,東部的呼倫貝爾草原劃歸遼寧,內蒙只剩下了以河套為中心的地帶。到1971年春,阿左旗要從吉蘭泰向北方與外蒙接壤的邊境地區修一條戰備公路,需要大量民夫。寧夏川區春耕已畢,正好可以征調民夫,前往邊疆修路。插隊的我,參加了這支施工隊伍,趕赴吉蘭泰施工。
吉蘭泰是內蒙最大的鹽池所在地,位于賀蘭山東北麓,別離鹽湖所在的小鎮乘車北行,道路兩旁,是沙漠邊緣的荒漠草原,天空與大地混沌一色。車離黃河綠洲愈來愈遠,好像走向了極遠的天際。植被稀疏,景物單調,大概除了牧人。沒有人身臨其境,會不感到滿目蕭條,那種抑制不住的落寞情懷,左右了心緒,不由地蒼涼悲慨起來。
兩個多小時后,車到一座大山山坡下,只見許多棚屋排列在那里,面對著山峽的簡易公路,背靠著連綿的大山。向東向北去,是無垠的荒漠化的草原和隱在遠處云霧中的后套狼山山脈的淡青色的影子。
一個三十歲左右,面孔英俊白皙的青年出來迎接我們。在把大家安置進棚屋后,他要帶隊人將民工們的花名冊,年齡、成份、文化程度,工藝水平統計上來,以便安排工作。我被編為橋涵連,在吉紅(從吉蘭泰到左旗極北的紅古爾玉林公社)公路專門修筑橋梁涵洞及過水路面。連長是門天福,他的徒弟副連長楊學忠,就是這位英俊的青年。我被楊學忠看上,留在連部做庫房保管兼管宣傳工作。
吉紅公路從三十公里起,地勢漸漸上升,從一段幽深的山峽間通過。從慶格勒公社一直伸向紅古爾玉林。據說,1970年從紅古爾玉林境內發現了總儲量為五萬噸的銅礦,同時在山里也發現了水晶礦,修這條全長百余公里的公路,就是為了開采這些礦藏。而我對此半信半疑,因為紅古爾玉林以北,是銀根邊防檢查站,再向北十幾里,即是沿居延海北鋪開的國境線。如果蘇蒙軍隊由此南下,其機械化部隊,居高臨下,不消兩天,就會直達黃河邊,從南翼切斷內蒙與寧夏的聯系,同時打開寧夏的北大門,兵鋒直逼寧夏第二大城市、工業重鎮石嘴山城下。因此這段公路,更多的意義在于戰備。
新的生活開始了,每天清晨,送走了上工筑路的人群,我便按照楊連長的布置,書寫標語,貼滿工地及連部。定期出黑板報,表彰修路中出現的先進人物,宣傳時事新聞。同時,整理庫房的生產工具、各種配件、原材料、造表統計,工作有條不紊。
公路一天天在延伸,與從崆峒山口修下的公路就要合龍了。峽谷被疏通了,大多是半挖方,半填方。直穿山水溝的地方,則預留下架設橋涵的空缺。路基成型后,再用壓路機反復碾壓,平整瓷實后撒上黃沙與石礫。老段長說,原來打算撒油,現在降級修筑,因陋就簡,用礫石鋪撒路面,照樣通車。如果標準再高一點,從吉蘭泰拉來鹽蓋,鋪做路面,那路面的平整程度及硬度幾乎不次于混凝土。所謂鹽蓋,是鹽湖表層析出的一層不溶于水的硝酸鈣等鹽鹼固體狀物。年深日久,阿拉善高原盲紅地區山巖、峽谷間地表與地下蘊藏的鹽鹼,不斷地在雨水與山洪沖刷下匯聚起來,隨水流向地勢低凹的吉蘭泰,在那里形成了一個浩蕩的湖面。由于日光的照曬,湖底的鹽鹼不斷地析出來,成為白花花的鹽粒。而在此過程中,易溶于水,與不溶于水的鹽鹼因比重的不同逐漸分離開來,后者就浮起連片,形成了鹽蓋。吉蘭泰的巨量開采,使鹽的產量激增,鹽蓋也多了起來,被推土機推在湖邊,構成了一座座青白色的鹽鹼山,幾乎把鹽湖遮住了。眼下用它修路倒一舉兩得,可謂廢物成寶了。
南端公路溝通了。寧夏回族自治區運輸一公司的車隊,長龍般地奔馳在其上,運送著鹽蓋,將路面鋪得光潔而平整。為了慶祝南段土石工程的勝利完工,工程隊的孫工程師來到橋涵連與南端施工連,和我們一塊慶賀竣工。宰了兩只羊,半頭肥牛,灶上用駱駝油煎了甘肅鎮反(民勤)人特有的死面油餅,還破例從吉蘭泰弄來兩桶白酒,讓大家八人一組,開懷暢飲,喝個痛快,吃個高興。
連年的窮困生活,好久沒有這樣大嚼牛羊肉,大喝白酒了。民工們喜氣洋洋,猜拳喝令起來。我與同來的知青一組,揎拳揮掌,酒來杯往,橫掃著簡易桌上的肉菜,只吃得昏天黑地,杯盤狼藉,不覺一個個醉眼朦朧。我搖晃著走出棚屋,來到連長的住屋,孫工、楊學忠、還有一個當地的牧業隊長和他們在一起喝酒。
蒙古人好酒而豪飲。凡成年男子無不以縱馬飲酒為生平樂事。漢人飲酒,酒酣耳熱,皆以猜拳行令為樂事,蒙古人獨好酒歌,于微醺時以蒙古長調唱出,歌聲渾厚、悠遠、旋律動人,若如云的羊群緩緩地漫過廣闊的草原;又若駿馬奔馳在山岡上。眼下,那牧業隊長正高舉酒杯,捧于連長面前,向已酩酊大醉的他進酒。一邊放開那粗獷的喉嚨,用純正的草原漢子的寬闊的胸懷,向在座者傾吐出他那混合著草原芬芳與蒼茫的歌。雖然我一句也聽不懂蒙語的歌詞,但那蒼涼悠遠的歌聲,卻讓我感受到了草原之遼闊、自然之永恒、歲月之漫長以及人生之短暫。
開山造橋
橋涵連北遷至崆峒山口,不再進行土石作業,而是名副其實地建造起橋涵來。實際上草原上并沒有河,由于這里屬于極度干旱的地區,年降雨量不過100毫升左右,山水流量有限,橋涵最大跨度也不過三米左右。因此,并沒有橋,建造的實際只是涵洞。
指揮部的后勤系統從紅古爾玉林搬下來后,我成了編余人員。自知自己的身份地位,我婉拒了楊連長另外安排的好意,執意下工地去。總負責不讓我去建橋涵,卻要我與幾個瘦小的民工為新鋪的過水路面,砸米粒砂,即直徑大約0.8到1厘米的碎石子。它是用來鑄成碎石混凝土,抹平路面的。眼下工期緊,石子供不應求,因為累得要死,一天最多砸個兩三時(立方分米),掙不夠一天的工資,故沒有人去,時下作為一種懲罰,就輪到了我。
赤日炎炎,白花花的太陽輝映在采石場上,晃得人滿目生花。牛腰大的石塊東一個、西一個橫亙在采石場的半山腰上,看起來搖搖欲墜。滿峽谷粉塵彌漫,山石、道路、危崖一片寡白。裝石塊的拖車的軋軋聲剛剛消失,又是一陣陣破石的轟鳴聲。坐在山巖下,最多隔一小時,就得躲一次開炮。舉起放下,機械地不知揮動幾千萬下,才能夠砸夠一立方米粒砂。空氣中彌漫的粉塵,嗆得人口舌生煙,目赤鼻干。而那頭頂,還要頂著五月末的太陽。四磅錘太重了,手臂發酸,頭發脹,手心打了一個個血泡。不嘗梨子,就不知道梨子的滋味。砸了幾天石子,才知道,世界上沒有比這更難掙的錢了,泥汗淋漓,口鼻生煙,背直腰硬,十指、手心血跡斑斑,一粒粒石子何時才能變成一方石子?那得有螞蟻搬泰山的精神啊!
終于完成了米粒砂的任務,我自報奮勇去開山炸石。
第一課是打眼。兩人配合,一人手執鋼釬,將釬頭置于預定要打眼的地方,帶帆布手套的雙手虎口緊緊地攥在釬頭十公分以下的部位,隨著大錘的撞擊,讓釬頭在洞眼里跳躍前進,并時時從洞眼中扒出石渣。鋼釬要扶直,巍巍不動,始終與落下的大錘保持垂直狀態。稍有歪斜,或搖晃,就會使錘手擊不準鋼釬柄,將錘掄空或誤擊持釬者之手。因此,這也是個膽大心細的活。錘手則更要講求技術、左腳在前,右腳在后,雙腿穩穩叉開,身體在與鋼釬頭成九十度角的那條直角邊上,雙手揮起的20磅大錘,落下時,沿另一條直角邊恰恰擊中在與這條邊重合的鋼釬柄上。稍有誤差,不是擊中扶釬手,就是掄空,閃了腰。在山崖上,這是很危險的。
一切都是從零開始,從頭學起。扶著鋼釬,聽那錘手揮起的大錘忽忽的風聲,心中老是擔隴那錘會不會擊打在我的手上。每一錘敲打在釬柄上,那生硬的鐵棍都會劇烈的震動,震波從手心傳到全身,腳都搖動了。即令帶手套,手上照樣打了血泡,痛得鉆心,手都怕握鋼釬了。換個角色來擊錘,二十磅的大錘,揮不了十幾下,就氣喘吁吁,大汗淋漓。何況,站位角度,揮錘的準頭都未必能把握得那么好,時不時掄空了,一個越趄,差點失足摔下山崖,或者險些砸了扶釬手的手。到是郭希寬、耿天續砸得好錘,扶得好釬。我試了幾次,甘拜下風,只好改做擴眼、清眼、填藥,塞眼、爆破的活計。危險雖大,強度卻低,只要膽大心細,手腳麻利,反應靈敏,就可以應對自如了口
完成了開山炸石任務,我們又來到施工工地,被總負責安排抬石頭,從堆石場到橋涵處,供給大工們砌筑涵臺、牛坡。我與耿天續為一組,用兩根鐵絲與木杠抬石頭。砌橋涵,石塊底寬只要不超過臺寬尺寸,越大越好,省工時,省水泥,穩定性還好。但是,施工人員抬不動太大的石塊,也只能盡力而為。我們一人能抱則抱,抱不了則兩人抬,一直送到橋臺砌筑工匠的面前。我們脫光了衣裳,穿著帆布墊肩,用鐵絲掛好石塊,腰一貓,抬起就走,郭希寬與李海潮一組如法炮制,一口氣將一塊塊大石抬至涵洞前。駱駝肉吃多了,肚里有了油水,勁也大了,抬一天石頭下來,還能在總部的籃球場上跑幾個來回。
每完成一段工程,左旗養路段的馮技術員要驗收工程,寫出工程任務書,由連里核對,謝副指揮批示,到總部財務領取工資。總負責身邊并沒有這樣的人材,不得不倚重我。由我領取、計算工作量,工資比率,給大家發放。這樣,我又從抬石頭上升為給大工搭下手。遞碎石、上座漿、支撬棍,扶石塊、勾勒石縫,再利用業余時間搞統計計算。混凝土片石工程,全憑有力氣、心靈手巧,有眼色,大工需要什么,下手提供什么,以配合默契。我也喜技術,不管它是什么活,起勁地搬弄著石頭,自以為賣力地幫著大工,代他砌筑著茬口合適的石塊,對水泥、混凝土的比例、步驟、施工方法漸漸了然于胸。學會了坐漿、勾縫、抹灰,將石工的幾件工具運用,諳熟于胸。
竊賊批判大會
中秋時節,距營地九十里之外的吉蘭泰百貨公司被盜了口最貴重的手表柜臺里的九塊手表全部失竊。其中有一塊勞萊斯,八塊上海表。價值一千余元,相當于吉蘭泰鹽場二十個二級工一個月的工資。這事震動了吉蘭泰鎮、鹽湖與吉紅公路工程指揮部。鎮上派出所來人請三個井的蒙古牧民幫助打蹤,追查罪犯。鬧得整個營地沸沸揚揚。
由于長期的游牧生活,加之大牲畜基本是野牧,直到產羔、剪毛或者取奶需要時,牧人才追蹤蹄印找回自己的畜群。因此,吉蘭泰的牧民人人都是打蹤的高手。公安派出所所請的牧民是一個中年的蒙古婦女,當天下午去吉蘭泰勘察現場,尋覓到蹤跡后連夜帶公安人員追蹤。黎明時分,即在離吉蘭泰百里之外的一座蒙古包里。擒獲了那位正和老婆睡覺的竊賊,并在他家帳篷外的地下起出了贓物——九塊手表。他就是指揮部食堂的炊事員,一個年近五十歲的漢族漢子。前年剛被勞改隊刑釋,年前招贅在慶格勒一戶蒙古牧民家,卻在草原上做下了如此的大案。
蒙古人最不喜盜賊,一旦冬夏窩子什物未經主人允許,而被人竊走,主人歸家后自會跟蹤追擊,只要竊賊所行不遠,不過24小時,就會落入主人的套馬桿中,也許就會被鞭死。千里草原,原來竊賊是絕跡的,只不過近年來,漢族與其他少數民族漸入草原,魚龍混雜,草原的寧靜才被打破了,蒙古包丟失東西的現象時有發生。古樸的民風也日漸受到破壞。
指揮部出了這樣的大案,在大抓階級斗爭的年代當然是件大事。總部的部署馬上下來了,整個工地停工一天,專題批判竊賊。
楊學忠奉命來找我,一是要寫標語,張貼營地各處,把階級斗爭的弦繃得緊緊的;二是要在批判會上,做重點發言。開會了,數百人集中在山坡上的會場上,面對著山下的工棚,和工棚后無邊的曠野,竊賊被穿白色制服的公安人員和一排彪形大漢——那是慶格勒的民兵,押在隊列前,只見那竊賊面如灰土,肥碩的身材矮了許多,雙腿抖抖著,快要站不住了。靠一個彪形大漢提住衣領,才能立得起來。會場氣氛森嚴,到處密布著殺氣,我和楊連長輪流領呼著口號,在寂靜的草原上掀起了一陣陣喧囂不已的聲浪,把氣氛搞得愈加緊張,愈加具有威攝力。
誰人不思鄉
霜降后,木葉搖落,衰草枯黃。橋涵連的大部分橋涵均已竣工。指揮部讓本連分為兩部分,一部以工匠為主,由楊學忠帶隊,繼續未完的工程;一部以小工為主體,由連長帶隊,北上紅古爾玉林,去整修那里的路面。繼續北上的隊伍向紅古爾玉林進發了,山路步步高升,在群山中迂回曲折,秋深霜重,山野愈加蕭條,愈往北,愈蕭索荒涼,仿佛又來到另一重天地。我們終于停在一處山中的平壩上,這是紅古爾玉林公社所在地。西北側山坡頭,是供銷社,郵電局與公社管委會;東頭,一排宿舍前面,是一所初級小學。在房屋前面,是一個較大的操場。吉紅公路的養路道班,在操場東前側,一棟帶東西耳房的磚瓦建筑。公路并未到此終止,而是繞過小鎮,繼續蜿蜒北上,也許與邊界通向銀根的公路相通。山路轉彎處,有一片寧夏回族自治區地質局的營地。門天福宣布工作安排,由我擔任帶工班班長。也就是說,連長不一定上工地去。實際由我帶領大家干活。我們的工作就是整理路肩,鋪撒料渣。
工程眼看就要竣工,總指揮來視察了。我知道,將近十個月的吉蘭泰生活就要結束了,我對這廣大無邊而悲涼的草原,倒有點依戀了。
1971年12月4日,我勉力整頓著已經人心惶惶的隊伍,想把他們完好地帶回中寧的家園,這時候,人心已渙散的農民隊伍已經成了一盤散沙。好賴還要依靠我要來最后的工資,因此勉強才收攏起來。左旗養路段的老司機來送我們回吉蘭泰。我坐進駕駛棚,最后看了一眼荒蕪的紅古爾玉林的山河。今生再不會來此,但我要記住它,就猶如要記住那苦難的歲月,來鞭策我自己,鞭策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