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蹲監獄的貴兒被釋放回家了,翠兒嚇得屁滾尿流連夜跑回娘家,一進門兒,便一頭扎進娘的懷里號淘大哭起來。娘不知所以然,關切地問,咋的了?姑娘只哭不回答。娘猜出姑娘又攤上啥傷心的事兒,也跟著一起掉起眼淚。
翠兒可是她爹和她娘在炕上拼著勁兒折騰了好幾年,娘又到西流河南岸上游的那個村子,找那位戴老花鏡的老中醫,把肚皮捏了幾回,奶子捏了幾回,手腕把了幾回,還把草種子、草根子、草葉子熬成的混水往肚子里灌了幾回,才得下的獨苗。都說是“莊稼,人家的好;孩子,自家的好。”娘也是這樣認為 ,看著姑娘哭得那么實著,她哪能不掉淚?
翠兒實實在在地大哭了一場,之后,才抽抽噎噎地對娘說,貴兒回來了。娘聽了也是大吃一驚,她知道,翠兒和貴兒結得可是個血仇,瞬間,臉變得蒼白。
怔了一會兒,翠兒娘突然破口大罵:礙千刀刮的王連發呀!你缺了八輩子德了,人種事兒你不干點,凈禍害人啊!……
翠兒娘罵的人并不是貴兒,而是王連發。
王連發何許人也?
就是翠兒婆家村的現任支書唄!
翠兒娘心里清楚,自家姑娘和貴兒結下的仇恨都是那個王連發給出的壞主意,自家姑娘一生的悲慘遭遇也是那個王連發給禍害的。
王連發當兵退役后,憑借他姨夫的關系,先在一所中學里謀上個職位——貧管主任(貧下中農管理學校主任)。這位貧管主任,一般不關心教師們教的是啥課,學生們學的是啥樣,有事兒沒事兒總愿意往學校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里跑,看那些如花似玉的青年人怎樣排練節目。那時的翠兒,正是學校宣傳隊里的主角。文藝教師請貧管主任給演員們提提指導意見。王連發毫不客氣地走到翠兒的跟前,一手抬起她的腿,抬高繃直;一手擎著她的手,向上亮掌;將身子緊緊貼在翠兒的身后,嘿嘿一笑,說,這才有英雄形象嘛!開始幾次,翠兒還能謙虛地接受,后來就感覺不對勁兒,貧管主任總愛扶著她的大腿內側不放。有一回,她的后屁股還被他那個硬棒棒的東西給頂了幾下。貧管主任再指導她擺造型時,翠兒毫不留情一轉身走了,閃得 貧管主任尷尬而無奈。文藝教師就找翠兒做思想工作,說,不要得罪貧管主任,貧管主任的權大著哩!連校長都怕他。于是,翠兒就不敢再耍性子去得罪貧管主任。這樣,王連發更加放肆起來。 那天,王連發找翠兒,說她八角帽上的紅星,是塑料剪的,影響英雄人物形象。又說,他當兵復原時,留有一枚真紅星,讓翠兒跟他到宿舍里去取。翠兒害怕王連發有啥壞主意,心悸;卻又真想得到一枚真紅星,心讒;心悸抵不過心讒,就跟他去了。一進宿舍,王連發關上門兒將翠兒按到在床……這樣,翠兒沒得到王連發的真紅星,卻在王連發的床單上印上些紅星。
翠兒肚子有變化的時候,王連發就辭去貧管主任的職位,跑到西流河南岸的村子里當上了村革命委員會主任。翠兒也辭了學,追去問王連發咋辦。王連發琢磨一陣,想出個辦法,讓村里的矬子——寶兒先當上生產隊會計,然后把翠兒給娶了。
村支書讓寶兒娶大肚子姑娘的意思,寶兒心知肚明。寶兒想,憑自己的這副長相,這輩子哪能說上個正里八經的媳婦?趕上這么個好機會,能娶上這么俊的媳婦,又能當生產隊的會計,干上輕生活兒,何樂而不為?女人的那個騷東西,誰用不是用呵。寶兒也就想開了,默認了與村支書共享一個女人的事實。
想想看,就憑寶兒那副武大郎似的身板,把那么水靈的媳婦娶回家,哪能安撫下她那浪情蕩起的心呢?因此,翠兒也就成了兩個男人的共享品。
麥子抽穗的時候,翠兒就躲回娘家,一晃,兩個多月光景過去了。隔壁鄰居星兒媽姆捎信說,麥子熟了,趕快回家收麥子吧。娘也說,總躲在俺家也不是個事兒,回家去吧,該死該活腚朝天。麥熟一晌啊!熟透的麥子,必須抓緊時間收割,否則,就會掉穗頭、暴麥粒、難收又減產。翠兒思想了大半夜,憋屈得哭,把個眼哭得像似紅燈籠,第二天一早兒,才收拾收拾東西,往家里返。
她挽只包袱,挎只籃子,步履蹣跚地從西流河北岸往西流河南岸走。
西流河的兩岸,有著一片片平坦而肥沃的莊稼地,莊稼地里有割倒躺下的也有沒割倒站著的麥子,躺下麥子和站著麥子的麥田里大都有彎下腰背對天面朝土的人在忙活兒。
又是一個麥收大忙。這個季節的忙,人們都是自覺自愿的忙,那是一種有精神頭的忙,一番喜獲豐收的忙,更是一份美滋滋的忙。看著人家都在忙,翠兒卻沒有心思去忙。她不是不惦記自己家地里熟透了的麥子趁好天好日的趕緊收獲回來,而是怕收不清閑,怕貴兒……
翠兒憂慮重重地走到西流河的小橋上,止下腳步,扶著欄桿,心不在焉地回望走過來的熟悉小路,也就自然地想起了她出嫁的時候。
那也是麥子熟了的時候,她慢慢漲大的肚子,容不得過了農忙時節再嫁人,也就匆匆忙忙地從西流河北岸的村莊嫁到西流河南岸的村莊。出嫁的那天,沒有花轎,為裝面子,王連發安排貴兒用自行車將她從西流河北岸村莊接到南岸村莊。北岸村莊的人誤認為貴兒就是新郎,都夸新郎長得英俊、蕭灑,與新娘是天生地配的一對。貴兒載著她,也是走的這條路,也是看到西流河兩岸的莊稼地里有割倒躺下的麥子和站著沒有割倒的麥子,也是看到躺下麥子和站著麥子的麥田里有彎著腰背朝天面向土在忙活兒的人們。貴兒將車子駛得非常平穩。她坐在墊著紅毯子的自行車后坐上,感到得是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舒服和安逸。也是駛過這座小河橋,她將身子緊緊地貼在貴兒的后背上,聞到了他那深藍色的衣服散發出水洗的芳香,便聳聳鼻子,心里就有了一種美滋滋的感覺。她斜仰臉兒看貴兒背影,見他剛理過的頭發,齊錚錚的,蘊著晶瑩的汗珠;他頭戴一頂用白紙板襯著的黃軍帽,顯得特別板正;他脖赤耳紅,鬢發烏亮,透著青春的氣息;他寬寬的肩背,挺挺的腰板,有著厚實的力量。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攔貴兒的腰。貴兒就靦腆地叫了一聲,嫂子!她馬上清醒過來,撤回手,臉羞得通紅。退去羞紅的時候,她就想,王連發為啥不讓貴兒娶她呢?要是有貴兒這么個人兒來當女婿,那該多幸福啊。又一想,自己腆著個大肚子,貴兒,那么英俊的小伙兒,稀要她嗎?她感到了委屈,傷心地掉下眼淚。她用手抹眼淚的時候,貴兒并沒有回頭看,憑感覺就知道她在哭,便叫了聲,嫂子!接著說,俺知道你嫁俺哥委屈了你,往后的日子,有俺幫著,苦不了你!聽了貴兒的話,她就忍不住哭出聲來,又一次伸出手,緊緊地將貴兒的腰摟住,任淚水滿面流淌。貴兒沒再叫嫂子,而是默默地任嫂子緊緊地摟著他。她抬頭又看了看那頂襯著白紙板的黃軍帽,就把它深深記在心里,將貴兒摟得更緊了。
當太陽撒下金光的時候,西流河里的沙子就被照成一河金子,亮亮的,明晃晃的,怪耀眼的。翠兒被耀得惶惶惚惚。她走下河橋,來到小河邊。掬一捧清澈的河水往臉上放,便有了一絲醒的感覺。她后悔真不該去聽王連發的話,把貴兒送進監獄。
按說,翠兒不該去告貴兒的狀。貴兒是翠兒的叔伯小叔子,兩家的關系好著呢。這事兒要怪,就得怪那個王連發。
寶兒和貴兒一起去海邊洗澡。寶兒水性差卻又呈能,不聽貴兒的勸說,非要往深海里游,結果,就游到極樂世界。王連發把翠兒叫到大隊部,對她說,肯定是貴兒害死了寶兒。翠兒不相信,說不會的。王連發說肯定是。翠兒問他為啥?王連發答,為啥?還不是為了得到你唄,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倆無論是在一起干活兒,還是在一起演戲,都眉來眼去的,肯定有一手。王連發說得很嚴肅。翠兒辯著,你凈胡說,他是俺本家的兄弟,是俺小叔子!王連發嘿嘿一笑,對,正是小叔子,才和嫂子沒大小呢!我可是聽村里的人都在這么議論,是貴兒想娶你,才想辦法害死你丈夫的。翠兒有點憤慨,胡說,瞎猜,瞎猜,胡說!王連發夾巴夾巴眼,要是不讓人胡說,不讓人瞎猜,澄清自己,你就得這樣……翠兒聽后忙說,不成!不成!王連發把臉一繃,不成?不成就是你倆相互勾結,合伙害死了寶兒,都得進監獄!王連發說得非常狠。翠兒也就被說怕了,乖乖地聽了王連發的那個餿主意。
貴兒,多么英俊的小伙子,無緣無辜就被俺這沒有主心骨的嫂子給毀了,他可是救過俺命的人啊!翠兒反思著。那年,翠兒肚子里的孩子要臨產,本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孩子,就不肯來到這個世界上,折騰得她大叫了大半夜。也是太陽冒出金光的時候,她快昏死過去,連叫喚的勁兒都沒有了。那頂襯著白紙板的黃軍帽推著一輛獨輪車來到她家里,將她抱上車子,一流小跑送她到醫院。盡管孩子死了,她卻保住了性命。
翠兒又掬著水往臉上捧了幾把,又想起了許多許多:春天,大地剛剛解凍,那頂用白紙板襯著的黃軍帽扛著柄鐵锨來到她家里,不用紛說,跳下欄,三下五除二,不一會兒,就將欄里攢滿的糞給除出來,再送到糞場上,整整齊齊疊成方。夏天,生產隊里分麥秸草,她剛用繩子捆好捆,那頂用白紙板襯著的黃軍帽馬上出現在她的眼前,說,嫂子,我來!這樣說著,一根扁擔一頭插一個麥草捆,挑在中間,顫顫悠悠挑到她家里。見著的人就對她說,你真有福氣,攤上這么個好小叔子!她心里也就美滋滋的。秋天,從生產隊里分得的玉米棒子,要扒去皮編成辮掛在屋檐下涼曬。她家的玉米棒子扒去皮編成辮后,寶兒個矮掛不到屋檐下,她正為難發愁的時候,那頂用白紙板襯著的黃軍帽又來了,說,嫂子,我來。說著,哈下腰去,一手抓辮扣,一手抓住辮子正中,往肩膀上一搭,長腿一撩,踏到凳子上,身子再一起,苞米辮就掛在屋檐下的木橛子上。冬天,要殺豬過年了,也不用著她來操心,那頂襯著白紙板的黃軍帽,一定會早早招呼幾個人,把她家的豬給按倒殺掉收拾好。有時,她會產生一種奇異的念頭:啥時候干被窩里的活兒,也能聽到那頂襯著白紙板的黃軍帽說聲嫂子我來,該多好啊!
最難忘的那回,是她和貴兒在生產隊里一起給花生打藥。他從河里挑來水,兌好藥。她欲去背噴霧器。他就說,嫂子,我來,搶著背上。她只好坐在地頭上歇著,看著貴兒自己忙活。他戴著那頂用白紙板襯著的黃軍帽,一手在腰間活動著打氣柄,哧哧地打氣,一手揮舞著大煙袋鍋似的噴頭,讓扇形的水霧均勻地彌漫在花生苗的上。這樣,花生苗就變濕、變重、變綠。看著他,她就想到,他真象《沙家浜》里的那個指導員:指導員頭戴一頂灰軍帽,左手腰間一卡,右手向上亮掌,真是威武無比、英俊無比、灑脫無比呀!一會兒,挑來的水用完了,他又擔起水桶,從西流河里顫忽顫忽地挑來兩大桶。她看著他,又想起了那塊黃梅戲,“……你挑水來,我澆園……”她思念,自己要是七仙女他是董郎該多好啊!半晌兒,她喊他歇歇。他停下活兒,坐到她身邊。她從衣袋里掏出幾塊她親手用白面加雞蛋和花生油、糖精再沾點芝麻烙成的一種菱型的稱尖尖塊的小干糧,給他吃。他吃著說,嫂子,你烙得尖尖塊真好。她直直地看著他香甜地吃,成心地問,嫂子只是尖尖塊烙得好嗎?他思量了一陣,回答,不,嫂子心眼兒也好。還有呢?她接著問。嫂子長得模樣也好,他答。她嬌羞地低下頭,喃喃地說,長得模樣好有啥用?俺是豆腐渣和著屁做的,誰稀喜歡嘗啊?好久,誰也不再言語。她抬起頭,深情的剜了他一眼,見他面紅脖赤,手在腮上直抓撓。打完藥,他伴她到河邊清洗。他洗罷了臉,脫去鞋,將腳伸進水里。她問,涼不涼?他說,還行。他又說,你也脫鞋洗洗吧!她就脫下鞋,也將腳伸進水里。他看她的腳,真周正,因為穿涼鞋,留下些印,被涼鞋蓋住的地方很白很嫩,沒有蓋住的地方就有點顏色。他又看她露出的小腿,圓滾滾的,很白凈,很亮閃,讓河水一浸,更是別樣的好看。他忍不自禁的說了句,嫂子,你真好看。聲音很平靜,好象是從好遠好遠的山那邊的云里傳過來的。她聽后,便有了一股熱的流在心田里流淌。她抬頭看他。他也抬頭瞧她。兩雙眼睛就看到了一起,先是直瞪瞪的,再是情默默、意綿綿的,然后是火辣辣的。她用水去撩他。他不顧褲腿被河水浸濕,趟著水遄到她跟前,伸手將她抱起,臉就往她的臉上貼。他囁嚅著說,嫂子,俺早就想喜歡你了!就在她把嘴對向他的嘴的時候,忽然聽到遠處那片小樹林里傳來了幾句不成調的《天仙配》:“樹上的鳥兒成雙對……”聽聲音像是王連發。兩個人頓時臉都變得煞白。他很慌張很窘促地放下她。她也戀戀不舍地離開了他。以后,她和他再也撈不著一起單獨干活兒。
想到這,翠兒開始痛恨起自己。她懺悔:誰讓自己缺少主心骨,凈聽王連發的話來?……可不聽也不行。如果寶兒死后,王連發若真的把她和貴兒一起送進監獄,她哪能抗得住板子打電棍觸的,還不得和貴兒一起去蹲監?翠兒心思著,也就想起娘說的那句話來,該死該活腚朝天吧,誰讓自己惹下這么大的禍根。
悄悄溜回村子的翠兒,剛剛開開院門,就聽到身后有人喊她,馬上意識到是貴兒,慌忙閃進院子,將門閂死,任憑貴兒在門外怎么吆喝,她也不開門。貴兒敲前門不開,就又敲后窗,敲得不緊不慢,還不時叫幾聲嫂子,叫得也是不文不武。翠兒嚇得坐臥不安,東間藏會兒,西間躲會兒。她聽到貴兒在窗外說,嫂子,開門吧,俺不會鬧騰你的,俺就想問你一句話……嫂子,開開門吧……嫂子……不管貴兒怎么叫,翠兒就是不敢開門。兩人一直耗著。耗累了,翠兒找了只馬扎坐下來,將頭深深地埋在兩腿間,不知啥時候,就有了些小人書似的畫面在腦子里一頁一頁地翻騰開來。也不知啥時候,就翻到村里排練樣板戲的那幾頁。
那年,全國各地興起一個文化熱潮。能唱會演的人兒,就要去學唱樣板戲。五音不全的往臺上一站腿軟的主兒,要學著寫詩賽詩。翠兒本不想再在戲臺上拋頭露面,想去寫詩賽詩。可村里排演節目時,王連發非得點名讓她去出演個角兒。她聽說貴兒也被挑去演角兒,也就去演了個角兒。白天要到生產隊里干農活兒,晚上才能搞排練。她家住在村頭上,她害怕走夜路。貴兒就主動接送她。排演結束,走在街上,黑燈瞎火的,一坑一凹的,她想讓貴兒牽著她的手一塊兒走。那會兒,她還沒有和他一起打過藥,還不好意思呢,就成心裝出要被絆倒的樣子。貴兒忙上前扶她。她趁勢挽住了貴兒的胳臂,說,道兒真難走。貴兒說,趕明兒,俺去買塊電棒。不用買,俺就愿意走這樣的道兒,她說著,就緊緊地挽著貴兒的胳膊。戲里有場戲,是一個裝啞巴的姑娘,要開口講話時,先撲向一個人。被撲向的那個人,要將裝啞巴的姑娘緊緊地抱住。然后是裝啞的姑娘用非常高亮的唱腔,唱“八年前,風雪夜,大禍從天降……”演出的那天,演到裝啞巴的姑娘撲向被撲那個人,胡琴起弦拉完過門,該裝啞巴的姑娘唱那段人們都非常愿意聽的經典唱段了,可是,兩人抱在一起,久久沒有動靜。胡琴又起了一遍過門,還是聽不到唱腔。再起一遍過門,人們聽到的是裝啞巴姑娘嗚嗚淘淘的哭聲。看戲的人群立刻騷動起來。王連發抗不住勁了,站起身來,大聲喊,快演------干什么去了!演裝啞巴姑娘的那個角,就是她。貴兒演的角兒,正是被撲向的那個人。當時,她只感到貴兒那寬廣厚實的胸膛和灼灼熱人的氣息,也就失去唱那段經典唱段的意識。這樣,那塊耗工費力排練的樣板戲,只演了那么一場,王連發就下令不讓再演了。
貴兒一直在翠兒家院外轉游著,連午飯和晚飯都沒有吃。翠兒因水缸里舀干了水,不能到街上水井里去挑,做飯用的柴禾也堆放在墻院外不敢去取,也是兩頓沒有吃一點東西。半夜,看熱鬧的人多已散去。翠兒聽到星兒媽姆在后窗外和貴兒說話兒。過了一陣兒,就再沒動靜。翠兒心里忐忑不安,沒有脫去衣服就倒在炕上扯床被子躺下,好久才半醒半睡地迷糊過去。迷糊著,便有了一節一節的夢。先是做了些嚇人的夢:有綁在柱子上的貴兒,被人用鞭子抽用烙鐵烙,貴兒大喊嫂子的場景;有她和王連發赤裸著身子讓人用繩子捆在一起,放進一口枯井里,井上的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往井里垂唾沫,他倆讓唾沫給淹死了的鏡頭;還有貴兒騎在王連發的身上,掄著拳頭將他的腦袋砸開了花,血咕咕地往外流的場面。翠兒被惡夢嚇醒了好幾遍。睡下去又做了些不怎么嚇人的夢:開始是死鬼小矬子跪在她面前,求她改嫁給他兄弟貴兒;后來是星兒媽姆前來做媒,讓她和貴兒一起過日子;再后來是她娘拿著些好東西來勸她,娘說,嫁給你兄弟貴兒俺就放心了。最后做的是一個很美很美的夢:她坐在一頂花轎里,讓人抬著。貴兒戴著那頂用白紙板襯著的黃軍帽,胸前別著朵大紅花,在前引路。伴著吹吹打打的喜慶樂曲,一支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向著貴兒家行去……就在翠兒沉浸在美夢里的時候,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她。
翠兒還以為是貴兒又來了呢。仔細聽了聽,是星兒媽姆在院門外喊。打開院門。星兒媽姆急三火四地闖進來,說,貴兒一大早就跑到你家麥地里搶麥子去了。又說,咳!這熊玩意,昨天俺倆本來說得挺好,誰知道今天又搶你家麥子去了。昨天半夜,星兒媽姆把貴兒從翠兒家后窗外叫進自己家里開導了一番。貴兒表態說,不再去鬧騰嫂子。誰知?
翠兒聽到星兒媽姆報來的信,一下子懵在那里,好久沒醒過神兒來,清醒后,就痛心大哭。她辛辛苦苦種下的麥子,眼巴巴地被人給搶去了,那能不心痛?可心再痛,也沒咒念,誰讓她去惹下那么大的禍根?只能求星兒媽姆讓星兒幫她挑幾擔水存到水缸里,她抱些柴禾放進院里,又插上院門,將自己憋在家里混日子。一連兩天,沒再聽到貴兒來敲門,也沒有聽到他在院外轉游的動靜。她心里反倒更難受起來。她覺得,還不如敞開門,讓貴兒闖進來打自己一頓才好受呢。可她沒有那份膽量,也沒有那份勇氣,還是把院門插得緊緊的,不敢去開門,更不敢到街上看看。又過了兩天,她在院子里撿到了一封信,趕緊擎著信跑回屋子看。信是貴兒寫來的。
嫂子:
你好!
見信如見面。
俺在監獄里憋屈了十年,出來后,就想找你弄個明白,你為啥去誣陷俺?是不是王連發給你出的壞主意?
其實,你不說,俺也知道。俺剛被抓進公安局的時候就想,嫂子一直對俺好著呢,不會成心作踐俺的,肯定是有人脅迫著你。俺猜,一定是王連發, 對吧?俺在公安局里,并沒有承認是俺害死俺哥的,就稀里糊涂被判了十年大刑。俺想,只有王連發才有那么大的能量。那時,王連發的姨夫當公安局長,一定是王連發使壞找的他。 嫂子,俺在監獄里一直掛牽著你。俺知道,你嫁俺哥,委屈你了。俺本想幫著你能過上個好日子,誰知,蒼天無珠,難付心愿。嫂子,俺在夜里,經常夢著你。夢見你和俺在一起打藥,到西流河里洗腳;夢見你演戲的時候,撲在俺身上;夢見你讓俺用自行車載著,你使勁摟著俺的腰……
……
嫂子,你家的麥子俺給你收回來了,放在場院里的東北角,啥時候二柱子家那臺脫粒機有空,你就找幾個人幫你把粒脫了吧
……
你的兄弟:貴兒
翠兒看著信,淚流滿面,把信捂在臉上,又嚎啕起來,嘴里不住地念道著,貴兒啊,我的好兄弟。嫂子真對不起你啊!嫂子真是吃了迷魂藥,糊涂啊!造孽啊!……哭夠了,翠兒將院門打開,搬只馬扎,坐到院子里,兩眼呆呆地望著敞開的大門。
夜里,天空響了幾聲悶雷。翠兒想起貴兒幫她收在場院里的麥子,趕緊翻騰出雨布,挾在腋下往場院里奔。來到場院,翠兒發現,東北角的那幾堆麥子已整整齊齊的碼成垛,垛尖頂上蓋好雨布還有磚頭壓在上面,馬上意識到,這是貴兒干的,瞬間,眼框里就盈滿了淚水,楞楞地站在那里,臉上劃出平行線。一道閃電劃響一聲炸雷。一個人影從麥垛間的縫隙里閃出。借著閃光,她看到了那頂熟悉的黃軍帽,唇就被憋進嘴里使勁咬著,臉上的平行線劃得重重復復。人影叫了聲嫂子。翠兒問,是貴兒兄弟吧?是我,嫂子!聽到貴兒溫和的回答,翠兒情不自禁地緊邁幾步,忘乎所以地撲到貴兒的懷里,將頭伏在他的肩膀上,任淚水盡情地撒向貴兒的衣服。貴兒也淌下好多眼淚,淚滴全都滴到翠兒的衣領里。雨悄悄地淋,濕在的臉上和身上,他倆誰也不去遮蓋,任雨水伴著淚水肆意地侵著,酸楚的情與炙熱的愛相互交織涌動。好久,翠兒才羞愧地說,是俺鬼迷心竅,不識好歹……別說了,嫂子,俺不怪你,俺就想問個明白,到底是不是王連發使的壞?翠兒默默不語,像是默認了。
清早起來,翠兒屋里屋外收拾了一番,想請貴兒和星兒媽姆來她家里吃頓飯。她心思,吃飯的時候,星兒媽姆肯定會說,貴兒,你也老大不小了,還沒個家口,我看,你就和你嫂子合在一起成個家吧。想著,手腳就更麻利起來。這時,星兒媽姆風風火火地破門而入,大聲嚷著,快去大隊部看看吧!貴兒被王連發用獵槍打了!突如其來的消息,象悶棍子夯在翠兒的頭上,腦子立刻漲大起來。她丟去手中的抹布,撒腿向大隊部跑去。
跑進大隊部,貴兒已被人抬上拖拉機送去醫院,翠兒只看到大院中有一灘灘的血,茫然地看著,欲哭無淚,欲訴無聲,傻呆呆的,天旋地轉般地暈著。她看到王連發從屋子里走出,氣高意昂地站在門口,就蹣跚著腳步一步一步向他邁去。走近他,見他身前散落著兩枚彈殼,彎腰撿起,攥在手中,怒目圓睜,奮不顧身地撞向王連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