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蘭和二狗
八月的天氣悶極了,雖然老天下著滂沱大雨,但喝罷湯兒人們熱得還是睡不著覺。二狗剛在灰缸前洗了個澡,裸身在床上,忽然,門“哐當”一聲被人推開了,緊接著是一個刺眼的閃電。二狗冷不防,驚乍得脫口問了聲:“誰呀?”
蘭蘭壓低嗓門說:“我呀,狗哥。俺給您送鞋來了。
二狗的心驀地提到了嗓門眼,慌忙蜷縮到床隅,窸窸窣窣穿上褲頭,結結巴巴說:“你……你千萬可甭到我……我床前來呀。”
蘭蘭在雷電一閃的瞬間,把二狗那不文明的地方飽視個一清二楚,她覺得,那是男人最寶貴、最不易袒露的神圣之地,這是自己十分向往、乃至迷惑而又發悚的戒區。她先是臉紅了一下,旋即就平靜下來了,因為他倆的情誼已遠遠超出了干妹妹的關系,二人那日來月去的苦戀情委實是一言難盡的。
蘭蘭是老大,父親下世早,母親體弱多病,為了拉扯兩個妹妹生活,十六歲的蘭蘭初中沒畢業就回鄉當上了農民。她跟男勞力一樣的摔打滾爬,風里來雨里去。那身中學里堪稱時髦的藍呢子外衣,在風刮日曬、鐵锨把、鋤頭把的磨擦下,補丁壓補丁,逐漸失去了青春的色彩。蘭蘭家的油、鹽、醬、醋、火柴、棉油皂、頭疼發熱吃藥等等的費用十分匱乏,在這走投無路經濟拮據的情況下,她索性到村南泥河上拉垡子垛個豬圈,賒鄰居家一個豬崽子,養起了豬;借鄰居家一只老母雞,抱了窩雞雛。蘭蘭就這樣靠著辛勤的雙手侍候著家禽家畜,一邊摳雞屁股眼下些蛋,一邊一把屎一把尿的喂著肉豬弄倆錢,頑強的維系著家庭的困苦生活。
二狗是個孤兒,比蘭蘭大生月,上學時和蘭蘭一班,也和蘭蘭一樣初中沒畢業就回家務農了。二狗他二叔看他個子恁高,雖有個虛秧子卻沒有年歲,怕跟著勞力們摔跌滾打的使出毛病了,就給隊長講了個情,叫他當了個牛二把兒。二狗的牛屋和蘭蘭家的住房是隔壁。
那年初春的一個雨天,二狗去井上打水時,老遠隱隱約約看見有個人佝僂著脊,一晃一下子滑進了井里,他看到后心里驚乍得愣怔了一下,還過神后,他一邊喊著有人掉進井里了,快救人哪,一邊飛也似的跑到井上。到井上后,他伸頭定神坰井里認真一瞅,驚詫了,二狗嘴張多大脫口自語說:“原來是蘭蘭哪,你,你咋會掉井里了,這,這會兒還,還擱水上浮著呢……”二狗看清情況后,下意識地拉著轆轤繩子墜進井去……等鄉親們失急巴慌地趕到井上,才把他倆救上井岸兒。
從那以后,二狗每每再往料缸里挑水時,總要多擔兩桶,順便倒進蘭蘭家的水缸里,并囑咐蘭蘭說:“蘭蘭哪,往后下雨天您就甭去打水了,免得有意外……”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蘭蘭把二狗對自家的好處看在眼里,記在心里,那天,她突然發現二狗布衫左肩上磨出個窟窿,心里陡然一酸,情不自禁地跑到屋里拿起針線,趨到二狗跟前,羞羞答答地扶著二狗的左肩輕輕的縫起來……衣肩縫好后,蘭蘭一低頭把線咬斷,留下股女性特有的胴香味,然后蘭蘭凝望著二狗的明眸,對二狗嫣然一笑,直讓二狗酥了半截身子,仿佛領悟到了男女青年間的那種特有的曖昧韻致。直喜得二狗的兩手無處放,左手摳起了右手的指甲,雙腳卻在地上前后踢搓出了兩個小土沫窩子……
蘭蘭媽在一旁看著二狗那憨厚、淳樸、善良、敦實的樣子,也喜得抿一攏嘴,在心里暗自思謀著,這些天來沒少沾二狗的光,心里總是有點過意不去的意思。二狗十八歲生日那天,蘭蘭她媽特意殺了只小雞兒,爆炒后撈了碗面條,讓蘭蘭把二狗請到自己家認成了干兒子。
那天晚上,村上來了電影機。人們喝罷湯兒都不約而同地向電影場走去,可是二狗卻早兩天就見蘭蘭家吃起了菜饃,心里煞是難受,他趁著人們你來我去的紊亂之機偷偷地挎筐包谷糝牛料上蘭蘭家去了。二狗步履蹣跚的剛到蘭蘭家的門前,前腳踏進門里,后腳還在門外時,冷不防一道熠亮的手電光從身后射出來,二狗下意識地趔趄著身子向后扭臉看了一眼,一瞅是隊長在后邊發現了他的盜竊行為,直把二狗嚇得呆愣的成了木人,定格在那里。隊長指著二狗的料筐,惡狠狠地明知故問:“二狗,你挎這是啥呀?”二狗囁囁嚅嚅吭吭吃吃半天,也沒答出個子丑寅卯來,臉憋得像快要下蛋的雞冠那樣紫紅。此時的二狗覺得尷尬極了,他恨不得一頭扎進地縫里,躲避這無奈的難堪現場。隊長看著集體的牛料就這樣不明不白的被家賊盜走了,牛一天天的瘦下去了,麥收即將來臨,直氣得脖子的青筋亂跳,就把二狗帶到電影場,威逼二狗作深刻的思想檢查。在隊長的再三再四催促、恫嚇、震懾下,二狗被逼得無可奈何,才囁囁嚅嚅地啟了齒:“老……老……老少爺們……”停頓,無休止的停頓,也不知又被隊長腹膊肘撞擊了幾次,他又斷斷續續地接上了下句,“我……我偷牛料……是……是資本主義路線……”,他把“主義”二字檢討掉了。
二狗被這意想不到似五雷轟頂的沉重打擊震暈了,他踉踉蹌蹌回到牛屋里,左思思,右想想,心里像倒了五味瓶,苦辣酸澀應有盡有。他越思越難受,愈想愈覺得這往后的日子沒過頭,想到絕路時,二狗腦子一熱,就把墻上掛的牛撇繩抖開,系了個繩子套,腳蹬著車虎戲頂端的橫稱……正在這時,屋里的公牛娃不知何故,忽地躥直起來,在牛圈里胡踢亂抵,直抵得牛圈里亂作一團……“撲撲通通”的嘈雜聲震醒了隔壁剛睡下的蘭蘭她媽,她披件單衣,匆匆忙忙來到牛屋門前,用力推了幾下門,可怎么使勁也推不開。于是她就聲嘶力竭地連聲叫道:“牛抵架啦,快來人哪。”正在看電影的人們,聽到她這凄慘的嚎叫聲的慌忙趕來,用力撞開門沖進去。進屋后有人用電把一照,都呆愣了,咋會二狗擱梁上吊著哩。大伙有的收拾抵架牛,有的失急巴慌地把二狗從梁上摘下來往鎮醫院送……
幸虧搶救及時,二狗才脫了險。
蘭蘭把二狗對自家的深情厚誼再一次暗暗的一層二層的疊好,蘊在心底,然后化作默默的酬謝行動。她小心翼翼地給二狗納了雙漢文鞋底,做這頭時用手巾裹著那頭,納那頭時用手巾包著這頭,唯恐有灰塵沾上。嫂子們窺見了,饒有風趣地說,蘭蘭這鞋肯定是送人的,并且是送給她心坎上的那個人。蘭蘭每次聽到這些謔語時,就心里一熱,有一赤,搪塞、撒謊似的佯辯說:“俺,俺遠在城市工作的那個表舅家表哥寫信說,買的鞋穿著不舒坦,非央俺給他做一雙不中……”
此刻,蘭蘭攥緊手中的漢文鞋底。理了理紊亂的思緒,定了定神,長長地出了口氣說:“唉,狗哥呀,我又不是狼,你害怕人啥咧!”蘭蘭邊說邊趨到二狗床邊,然后就一屁股蹲坐在了二狗那土坯泥巴蛋壘成的床上……
二狗雖然也曾被電影上那罕見的撲朔迷離的愛情鏡頭迷惑過,也曾多次在依稀的夢囈里和蘭蘭親吻、擁抱,甚至搞那曖昧的關系,品嘗那天倫之樂的情味。然而等醒后,他也更清楚的知曉,那似銅墻鐵壁的法律鴻溝,豈敢貿然越雷池一步。眼下,蘭蘭這突然蒞臨,二狗被驚得魂飛意迷搖神蕩起來……片刻后,二狗下意識的咧嘴笑笑,定定地望著蘭蘭仍是閉口不言。
“狗哥,咱談談吧!”
“談啥?”二狗的腔調有點哽直。
“隨便吧。”
沉默,良久的沉默。
外邊的雨忽忽啦啦下個不停,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嘩嘩的流水聲好像在訴說著二狗和蘭蘭這兩年來建立起來的濃重感情。牛在倒沫,牛鈴清脆悅耳有振幅有節拍有韻味的響聲,似敲擊著二狗那閉塞的心扉。院里不時傳來陣陣氣肚蛤蟆的哇哇歡叫聲,它們好像在說,您倆只管盡情的談吧,這大雨天有誰來打擾,即使真的有人來了,俺也要為你們站崗報警啊……
二狗的心情,就像外邊鼓起的水泡一樣,鼓起了又消失,消失后又鼓起。生物學里不是說人是高級動物嗎?高級動物也是動物,二狗不自覺地憶起了老公雞在光天化日之下夾著老母雞的冠搞那關系的一幕,酸勁漸漸地從緊錮的心底溢了出來。二狗壯著膽子,鼓足勇氣想啟齒,然而,嘴角只是痙攣了一下卻又把憋到嗓門眼兒的話咽了回去,因為他是惰性元素,從不主動去和別的元素化合。
蘭蘭實在有點憋不住了,就開門見山地說:“狗哥呀,人家都說,這愛情是男的先愛,然后是女的有情就算是‘愛情’哩,你說是不是?”
二狗心里一熱,紅了臉,思緒矛矛盾盾起來。說是吧,自己在這如花似玉的情人面前卻膽小如鼠,連嘴都張不開了,怎么連一點情都沒有咧。說不是吧,的確違心,那個龜孫子不想跟自己心愛的女人睡一覺,感悟感悟那人間的仙鏡……萬般無奈,二狗吞吞吐吐地來了個折衷說:“反正,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吧!”
“怎么回事,干脆些,利落點。就說咱倆吧,你到底愛我還是不愛我?”蘭蘭連珠炮似的追逼著。
“愛,愛,愛得只有恁很了。那你鐮刀一樣的柳眉,照見人影的兩只大眼睛,逗人看不夠鐵喝酒坎兒,白包谷籽似的小牙齒,糞堆一樣兀起的胸脯子,兜得墑溝墩頭分明的屁股蛋子……”二狗被逼得神經錯亂,放蕩無羈的話語,終于像洪水決堤似的噴涌而出。
二狗那波濤洶涌的激流,蕩起了蘭蘭的感情洪峰。蘭蘭如癡如醉地傾倒在了二狗的懷里,任他那帶著泥土芳香的滿是老繭的粗手,盡情無羈地在自己周身的各個部位滑動著……
感情的波濤把這對苦難相連、相依為命的患難情人擎到了洪流的浪尖上。
于是,二狗就醉了,蘭蘭也暈了……
夫唱婦隨
喜鵲喳喳叫,定有喜事到。正在燒鍋做飯的秀蘭,忽然聽見門外有人喊她的名字,她慌忙把柴禾往鍋底洞里推了推就出了門,那人給她捎口信說,她娘家媽要她回娘家一趟,她媽說有事和她商量。秀蘭回屋后,慌慌張張地吃罷飯,刷刷鍋,喂喂豬,給丈夫正德打個招呼就回娘家去了。
初春的田野,麥綠草青,小鳥在天空飛旋鳴唱,大方路的兩旁那頎直的楊柳樹剛剛吐出毛茸茸的新綠,溝埂上的小草迎著秀蘭在微笑……。秀蘭初中畢業后,在娘家曾參加過村劇團,這時嗓子便癢了起來,于是就脫口唱起來豫劇《李雙雙》的唱段:“走一洼來,又一洼,洼洼地里好莊稼……”,唱著走著,不多時就回到了娘家的村邊。
佇立在村邊等候秀蘭的秀蘭媽,望見嬌妮回來了,喜不自禁的涎水耷拉多長,離好遠就和秀蘭搭上了話,妮啦,媽可把你給盼回來了,你要再不回來呀,媽的心就要想碎了!
“媽呀,夜兒黑!我正在夢中和你嘮叨哩,正德從村部開會回來一喊門,把咱娘兒倆的話給打斷了。”巧嘴八哥似的秀蘭見機行事滿臉堆笑、佯裝一本正經地和媽打趣說。
“巧舌丫頭,反正不是生產隊那陣子啦,那時候,包個鐵門坎也能被你碰破,現在八抬大轎也難請回來你呀!”秀蘭娘反唇相譏地和秀蘭戲謔說。
娘倆說說笑笑地回到了屋里。
落座后,二人寒喧幾句便書歸正傳了。
“媽,您叫俺回來,有啥事呀,快給俺說明,俺可不著急了,吃罷飯俺還得回去哩,豬娃快出欄了,門戶還沒人照看。”人在曹營心在漢的秀蘭,墩還沒暖熱就催著娘詢問起事來。
“傻妮子,你二弟就二十五六歲,也該成個家了,前天,你表姑給他介紹個對象,后天就定哩,得扯些衣料,待兩桌客。眼下這青黃不接的春上,錢還不好借,家里拾掇些,媽想叫你幫幾個哩?”秀蘭娘看妮催問啥事,就開門見山地捅了出來。
“媽呀,你放心吧!俺早就有這份心意,恰巧今兒你也提出來了,我回去把肉豬賣了,明個兒就給你送回來。”爽快的秀蘭當即許諾了。
午飯后,秀蘭沒敢久呆就起了程,娘家和婆家相隔三里來路,不多久工夫秀蘭就回到了婆家。
秀蘭推開院門,第一眼就是豬圈,“啊,豬圈門咋開著哩!”她驚訝地跑去一瞅,肉豬沒了,圈門好像是人開的。于是,她扯開嗓子沒命般地嚎叫起來。
太陽落山了,琥珀色的晚霞灑滿大地,燕子歸巢人歸宿了。秀蘭把整村找遍也沒有覓到肉豬的影蹤,她正在焦慮地猜測著……
“當啷啷”,忽然從遠處傳來一陣清脆的自行車鈴聲,秀蘭注目一看,原來是正德滿頭大汗地推車進了院。秀蘭急得發了瘋似地劈頭責怪說:“肉豬咋找不著了,你心里還有這個家沒有了?”
“……”正德低頭不語。
“村東、革南我都找過了,現在你往北,我往西,看看是不是往西北地菜園那里去了。”前蘭逼著正德趕緊去找。
正德泥塑似地呆在那兒沒動,囈怔半天才十分抱歉地說:“高……高五保今天得了病,住院錢不夠,我把肉豬給……給賣了……”。
“啥子?!”秀蘭雙腳齊跺,樹上的葉子亂掉,手徑指向正德的眉頭,眼珠子快要冒出來似地叱道:“你給那糟老頭啦,他還沒把咱整死,是不是?!”說著,秀蘭情不自禁地憶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樁心酸往事。
秀蘭剛過門的那年夏天,正德家哪像現在這樣闊綽,二層洋樓裝飾一新,賽過美國總統克林頓的別墅,室內彩電、冰箱、洗衣機新穎別致、富麗堂皇。可那時候,他家除了三間爛草房,屋里結婚時做的一個木床和一個板箱外,剩下的就是秀蘭從娘家帶來的一些爛布和梳洗用具,累死累活地勞動一天,工值連兩角錢都掙不到。惟一的經濟收入就是偷偷摸摸地養頭豬,就那弄不對了還被當作資本主義尾巴割。那天,秀蘭養的豬熱的舌頭伸出屋外“哈哈”發喘,秀蘭怕豬熱出毛病了,順手解開繩讓它去坑里打個泥、洗個澡,自己進屋去戴草帽,還沒來得及出門跟豬哩,就聽見外面的高隊長在怒罵:“他媽的,這是誰……誰家的豬,還沒有死掉。”秀蘭大步流星地跑上前去,討好獻媚地邊笑邊解釋說:“高……高五叔,這是俺家的豬啊,伏里天,熱得張嘴直喘,俺怕熱出毛病了,解開繩跟它去坑里打打泥、洗洗澡,不會糟蹋隊里莊稼的。”高隊長看見豬就一頭氣火,再聽秀蘭說不會糟蹋莊稼更是火上澆油,怒不可遏,張嘴就一腔高一腔低的怒吼起來,“秀蘭,照你說這隊里訂那制度就算吹灰了,難道你長有三頭六臂,頭上有角,身上有刺,比別人高一頭乍一膀不成,真孬貨!”秀蘭剛過門不久,哪經得起這無名火的刺激呀,她看好話說著無濟于事,再加上來正德家半年多,苦沒少受,一天福也沒享,整天吃這頓愁那頓,陪送的布料放在箱子里就快發霉了,只因為沒錢買線加工,連件新衣也穿不上,心里積淤了很多的牢騷,正想找人發泄發泄哩,此時高隊長的刺耳話正好捅開了秀蘭的螞蜂窩,她臉憋得像紫雞冠,眼圈發紅,沒來好氣地說:“豬打泥,礙你高隊長死的慢了,你開口吐臭話。”
高隊長聽罷此言,惱羞成怒,躥到秀蘭跟前,板筋脖子憋得好粗,嘴張得像小屋似地喝斥道:“養豬就是走資本主義路,上級說,堅決堵死資本主義的路,誰敢反對,就和誰對著干到底!”
此刻,秀蘭看圍觀的人愈來愈多,羞辱難當,淚水再也抑制不住地往下流,傷心哭泣著說:“俺過門快半年了,經常是斷鹽缺錢沒面吃的,左鄰右舍誰不知道,你當隊長的問過沒有?這會兒,俺把豬拉坑里打打滾、洗個澡,你卻顯眼露能地要管哩,你有本事,你可讓咱隊社員都不受窮。”說話間,撲通躺倒在地上打滾撒起潑來。
這時候,人們你一言他一語地小聲嘀咕著:“俺妮的學費連借人家三期就沒錢還。”俺這四口人,三個棒勞力,腰疼腿酸地苦拼了一年,年終分配時,還欠隊里兩毛錢哩!“……
高隊長的耳膜被震得隆隆作響,臉只覺得像挨了耳光似得火辣辣的,心里像倒翻了五味瓶,苦辣酸甜應有盡有,實在不是滋味。他覺得他的尊嚴受到了打擊,高隊長想著在這大庭廣眾之下,我這堂堂的隊長丟這樣的面子,的確有點難堪,倘若不搬倒這樣的硬茬,今后工作恐怕難辦得很。想到這里,他當即敲響了村上的老鐘,立刻召集了群眾大會,強迫秀蘭在會上作深刻的檢查。高隊長在會上莊嚴宣布:從今往后廣大社員必須和秀蘭劃清界線,跟著隊委會走社會主義道路,堅決割掉秀蘭養豬這條資本主義尾巴。秀蘭被整得地裂縫也難鉆進去,無可奈何了,只好回娘家去……
光陰茬苒,云開霧散。那年,秀蘭也理直氣壯地他得了責任田。后來,高隊長由于年齡大,身體欠佳,就辭去了隊長的職務,村民經過選舉,讓正德接了隊長的班。再后來正德還入了黨,在前年村委和支部改選時,正德被選為村支部副支書兼村長。
這幾年經過正德和秀蘭二人的辛勤耕耘,家里日子是糧豐畜旺,紅紅火火。此刻,正德看著秀蘭那淚漣漣的難過勁,心里也隱隱約約地回想著當年正德和秀蘭因為養豬鬧韁的那幕鏡頭。可正德想得最多的還是高五保總歸是革命的功臣,在抗美援朝戰場上負過傷、立過功,如今在他身上還殘留著幾個子彈片,再說自己好賴也是黨員、村長,總不能看著高五保老年遇難,袖手不管吧!但他心里總在想著,給秀蘭這個農村的普通婦女講這些大道理是說服不了她的。于是他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杜撰了一個感動秀蘭的故事,這時正德對秀蘭說,秀蘭哪,你沒過門的前一年夏天,吃罷午飯,我在河里洗澡呢,游到深潭時,不慎小腿肚就抽了筋,那一刻,我歇斯底里地順喊叫了幾聲救人哪,救人哪,后來就啥也不知道了……等蘇醒過來后才明白,高隊長在麥地照看生產隊剛收割下的麥子時,忽然聽到了我的怪叫聲,舍命跳下了水把我救了出來,要不是高五叔哇我這命早就歸入黃泉了。要真是那樣的話,哪……哪還有咱這一家人咧!正德說到這里,臉扭向一邊,佯裝難過似地抹了一把鼻涕……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秀蘭聽到這里被正德那聲淚俱下的訴說和高五叔那舍生忘死救助正德的感人事跡所感動了,她破怒為喜,拉著正德的手解勸說,豬賣就賣了,我又沒咋埋怨你,高五叔救過你的命,你以前從未說過,這會兒你說了,咱就知恩必報還不行?說罷,秀蘭又遲疑了一下,然后心事難辦似地接著說,唉!只是俺娘家二弟后天就要定婚哩,今上午我回娘家,咱媽說要借咱些錢,我想指望肉豬賣錢哩……嗯!我看不如干脆提前讓豬崽出欄算了,你看咋樣?!正德一看秀蘭思想轉過了彎,趕緊迎聲說,中,中啊,就照你說的辦算了。說罷,正德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對秀蘭說:秀蘭哪,高五保在鎮醫院二樓三號房間治病,無人侍候,明天你能去招呼他一下不能啊!說罷,正德又用信得過的眼光深深地望了秀蘭一眼,秀蘭看著正德那信任自己的兩個明亮眸子,會意地朝正德重重點了點頭。正德看到這承諾的信號后,才匆匆地騎上自行車奔往村部去了。
秀蘭轉身登上院外的高土堆,把腳尖踮得老高老高,在夜色降臨的氤氣中目送倔犟、憨厚的丈夫。此時,她的心情是喜怨交加、心潮起伏,腦海里時常浮現著丈夫在計劃生育群眾會上說的話:農村工作的重點,五保--計劃生育。秀蘭在徐徐的夜風吹拂下,首先映入她眼簾的是那張赤紅的牡丹日歷畫,大紅花下面那碩大的綠葉在電燈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醒目,使人肅然起敬……她情不自禁地把近日來積攢的雞蛋拾到手提籃里,將新衣服放到床頭,心里在思謀著,明天,明天我要去看看高五叔……
村鬼
天明后,王致富以半價的價碼將油坊殘毀的設備全部處理給了別人,從此王致富又過起了平淡的農耕生活,和村上大多人一樣,日出而做,日暮而息。
1
說來劉大炮也有一段讓人羨慕的歷史,可硬是被那不爭氣的兒子劉堂黃給荒蕪了。劉大炮說話大聲大語,身材高大魁梧,五大三粗,為人性格粗獷豪放,給何老五家頂匹子地那年的五黃六月天,鋤二遍地時,他起了五更吃了早飯,掂個大瓦罐灌了一罐開水,讓老伴給他用大麻布包了一箅子十三個蒸饃上地了。中午也不回家吃飯,一天一氣鋤下五畝二分多地,吃掉了一箅子十三個蒸饃,喝下一瓦罐子水。從此落下了“大力士”綽號。后來,他和王大山在鎮街上合伙開過一段油坊,一匹子兌一車粗糧,油坊開業沒兩年,世局就發生了變化,兵荒馬亂影響得生意做不下去了,光賠本不賺錢。劉大炮看油坊生意不好,見天弄兩花三的不好養家糊口。就跟王大山商量說:“王大哥呀,我看這世局變了,這生意也不好做了,也養不活咱兩家人了。我有力氣,還不勝我去鄉下收些高梁稈挑鎮街上賣,賺倆錢養家糊口,你自個兒經營這油坊生意算了,你看咋樣?”王大山也有同感,思忖了一會兒后,就帶點不好意思地說:“中,中啊,我也看咱這生意不咋景氣了。那,那就按你說的辦吧。我再堅持一段時間看看咋樣。好了,你再回來咱倆一起干,孬了,我也收拾攤子不干了,到那時咱倆再分這點家當也不遲。”于是劉大炮就和王大山分伙了。王大山又單獨繼續做了兩個月多油坊生意,宛東戰役就打響了,緊接著鎮街上也解放了,王大山也就只好把油坊家具拉回老家閑置了起來。
2
土改時,劉大炮家是貧農成分,就被選上了莊上的貧農協會主席。那時候的貧協主席職務可不得了,它相當于現在美國眾議院的院長。他在農村基層的權力可說是大如天了,他既能評議鎮壓惡霸地主、土豪劣紳,又能管分田分地,還能管互助組、初級社、人民公社的干部群眾。簡直是那時候農村民主政治的集大成者。劉堂黃長大成人的那些年月,國家大學停止了招生,當工人當兵也由大隊和生產隊干部推薦,劉大炮就給大隊支部書記講了個情,讓劉堂黃到部隊當了兵。劉堂黃在家時只上了半年跟讀識字班,沒啥文化,就那樣白白的在部隊服了三年役干了三年部隊雜活,性格卻沿襲了他父親劉大炮的基因,鋼板硬錚,又添增了一份粗野蠻橫。復員回隊后,劉堂黃就到大隊的水利建設專業隊當了個帶工的小班長。
3
大隊的水利建設鹽業隊成員都是青年男女,鄭玉秀就是其中之一,玉秀家姐妹多,家里生活困難養活不起她們幾個,她初小畢業后,父親就讓她進了大隊水利專業隊,被分在劉堂黃好班里參加挖溝建橋修渠搞水利。玉秀剛下學身子弱皮膚嫩手腳笨干活不得門,分的水利土方常常完成慢,劉堂黃見了就主動給她幫忙挖修。就這樣一來二去,漸漸地玉秀先是被劉堂黃的幫忙所感動,后來就對劉堂黃產生了曖昧之情。那年秋季的一天下午,收工后,大隊部來了電影,民工們都不約而同地嚷嚷著喝罷湯了去看電影。玉秀在喝湯時跑到劉堂黃跟前說:“堂黃哥呀,喝罷湯你到咱工棚伙屋西南角的機電井房后等我,咱倆一路去看電影。你甭跟他們一起走。”劉堂黃從玉秀的眼神里窺探出了女性那特有的誘人的秘密,就應聲說:“中啊,喝罷湯了我到你說的那地方等你,不見不散。”
喝罷湯,玉秀換了件淺玉藍色短袖布衫,在鏡子前精心地梳裝打扮了一番。劉堂黃沒有換裝,還是他原來愛穿的那身褪了色的膝蓋和腚部都打了補丁的淺黃色軍裝,并且在喝湯時,出汗多有點熱,就索性把布衫脫掉搭在了左肩上。玉秀先到,她在機井房后的玉米地里,見劉堂黃粗腰寬膀大大搖大擺地來了,就詭詐地從機井房后的玉米稞里躥了出來,一下子從劉堂黃背后捂著了劉堂黃的雙眼,劉堂黃激楞一下子猛勁掙開玉秀的雙手,扭轉身抱住玉秀的腰,用力把玉秀擎到空中。然后兩人都“嘎嘎”地歡笑起來,直把井房旁大楊樹上的小鳥和井邊的青蛙驚嚇得唧唧喳喳撲撲嗵嗵地朝四周亂飛亂跑。他倆站定后,玉秀說:“劉堂黃哥,咱找個媒人搓合搓合成親吧?”劉堂黃說:“中,中啊。只,只是俺當了幾年兵,家里就那幾間土坯草房子,一來沒有啥家具,二來沒有彩禮錢,不知你家里愿意不愿意呀?”玉秀說:“我來水利專業隊前,俺爸就嫌俺姐妹多,養活不了俺幾個。這會兒,俺家也不缺啥錢,只要你能給俺爸送些糧面糊口的食物,俺嫁過來能自個兒顧自個兒,我想著俺爸也不會有啥意見吧。”
第二天上午收工后,劉堂黃就趁中午閑暇時間找到專業隊上的炊事員當媒人,劉堂黃還特意從家里裝了袋家中僅有的玉米讓炊事員帶著,去到玉秀家,給玉秀她父母親敘說了玉秀和劉堂黃的婚事。玉秀她父親看劉堂黃一是轉業軍人,二是水利隊班長,也怪可意,就同意了他倆的婚事。那年秋罷劉堂黃和鄭玉秀到鎮街上扯了些布料,領了結婚證,又在家里待了兩桌客就算是把婚結了。
4
劉堂黃和鄭玉秀結婚的第二年,農村政策就發生了變化,專業隊散了,田地也分了,各自為政,各家干各家的農活。有本事有能力者都做起了大生意小買賣,沒本事沒能力的人也干起了養殖種植加工等。按說劉堂黃在部隊時還當過生豬飼養員,本應帶頭養豬致富奔小康,可他卻在水利專業隊養成了好吃懶做愛發號施令的當官習慣,他想著原來在專業隊時,不干活上邊有大隊干部管哩,現在可松綁沒人管了,想咋歇就咋歇著,想咋玩就咋玩,怪自由怪舒坦。他對小生意看不上眼,大生意沒本錢也做不來,養殖嫌臟怕吃苦,種植怕勞累作難,整天游手好閑斗個“地主”打個撲克牌,好擺個長城來個麻將,時不時還帶上塊兒八角地輸贏幾下。飯不照飯時吃,但酒卻不斷地喝,特別是晚上輸了牌再喝醉了酒就回家扒開被子把玉秀沒頭沒腦地痛打一頓。那天晚上,劉堂黃罵著打著玉秀說:“鄭玉秀,我操你祖宗十八輩子。你家窮,你父親養活不起你,你是在那晚看電影時硬要賤嫁給我的,你有本事你可以走。你走了,我還能再娶房比你漂亮的好媳婦呢!”
鄭玉秀被激怒了,再也忍受不了劉堂黃的無理強暴,這天晚上待到劉堂黃醉酒如酣,倒睡在堂屋椅子旁邊時,自己往桌子寫了個字條,連夜跑到集鎮上坐早班車遠走他鄉渺無音信了。等劉堂黃第二天早晨酒醒后,看了眼前的字條,上寫著:“劉堂黃,我走了,不會回來了,請你再娶房好媳婦吧!”這才恍然大悟到玉秀真的是舍他而去了,不會回來了。劉堂黃為此出曾多方尋找,可最終也沒能再找回來玉秀,后來,他就和父親過起了孤兒鰥夫的孤單相依為命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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劃分成分時,王大山因在鎮集上經營過油坊生意,家里的幾畝薄地又覓有長工做活,就被劃成了富農成分。油坊設備拉回家后,經過五八年大煉鋼鐵運動的焚燒,幾乎損失大半,只剩下一小部分油鍾、木匣等小件油坊用具,就這些小件油坊家具,也已經被拉扯得七零八落地沒了下落,始終也沒有派上用場。文化大革命開始后的一個炎熱酷暑的上午,村上召開批斗會,紅衛兵們先是讓王大山頭上戴頂高帽子,在村上巡回游街,后來就在生產隊牛屋院里開始了批斗活動。王大山已心力交瘁,不能支持。他就趁著午飯后人們都在歇午覺的時候,偷偷地一個人來到村北頭菜地邊的土井前,把鞋甩在井岸上,一頭扎進土井里自盡了。
一直到了農村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王大山的兒子王致富看生產隊散了,上邊政府也鼓勵群眾經商搞副業做生意時,才又把所剩無幾的油坊家具拼湊拼湊,再到縣城農機門市店里購置了一套新型的榨油機、電動機、油壓擠油機等油坊機械設備,拾起了父親早年扔掉的油坊手藝,重新開始經營起油坊生意來。
王致富經過二十多年的精心經營,油坊生意如今是紅紅火火的了。王致富家也就成了遠近聞名的暴發戶。王致富由原來的老土包,變成了如今的洋美人,臉蛋白胖,頭發打上發油,做了發型后,油光锃亮,勝過電影明星,西裝革履,煞有一派儒商風度,在村上走起路來可謂是趾高氣昂,揚眉吐氣。這年清明節前,王致富特地到鎮街上訂做了一塊神山金玉石碑,上刻“先父王大山之墓”字樣。清明節那天,王致富還在他那金碧輝煌的宅院內擺設了幾十桌酒席,專為先父立碑行孝慶賀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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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滄桑,物是人非,經過五十多年的風云變幻,這時的劉大炮雖然還活在世上,但卻已經是老態龍鐘、病魔纏身,不能起床了,這些年的劉大炮正處在急需藥錢治病的困難時期。如今,劉大炮一看王大山的兒子王致富,把原來他們兩家經營的油坊生意又重新操持起來,并發了家致了富,還為他亡故的父親王大山樹碑立傳,歌功頌德,大罷宴席,彰名顯威。再回想當年并沒有和王致富他父親分過油坊的家什,就把劉堂黃喊到床前一五一十地交待說:“劉堂黃啊,咱家和王大山家原來擱匹在鎮集上做油坊生意時,我兌過咱一牛車高梁哩。我撤出時,咱兩家也沒有分匹,他王大山的兒子王致富如今把咱那老油坊生意重做了起來,而且是做得紅紅火火富得流油。而我卻病成這樣,連藥錢好弄不來,你這會兒就去把咱那一匹油坊錢我要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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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堂黃這會兒恰難父親看病抓藥弄不來錢,自己把家底賭光了,正愁瞌睡沒枕頭哩,得到了父親的旨意,佯好是有了托辭,就找來了到王致富家討要銀錢的理由。這天傍晚,劉堂黃喝罷湯兒,匆匆地來到王致富家,見到王致富就說明了來意。王致富一聽是來討要他父輩當年油坊的匹子錢,開始還有點兒人情味地說:“劉堂黃啊,油坊設備拉回來后,經過大煉鋼鐵和人民公社化時局的顛簸,都幾乎快被毀完了,你上我這油坊屋里去親眼看看,我現在這油坊設備都是重新購置的現代化機械設備,哪還有咱過去的油坊設備,劉堂黃呀,念起咱兩家早年擱過匹子做生意的情緣,我給你拿兩百塊錢,去給你爸買些藥。你回家后再給大炮叔說說,從此,咱這匹子錢就算攤平了。咱兩家也不再糾纏這事啦。”王致富一邊說一邊去里屋給劉堂黃拿來了兩百塊錢,間堂黃接過錢沒有回話就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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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堂黃回家后給他父親劉大炮學說了結果,這陣子的劉大炮已經被病魔折磨,兒子賭,媳婦逃亡等家務事氣急得暈了頭,大腦也處在昏迷狀態,沒人時自己時常念叨些和亡故人交談的癔語,一聽兒子說王致富就給他兩百塊錢,心里想著,這跟打發要飯的一樣,想搪塞了結父親王大山和劉大炮過去合伙經營油坊生意的事哩。就有點氣不打一處來似的,一下子從床上坐直了身子說:“王致富他鬼兒子是吃了燈草,說話輕巧哩,他現在油坊生意少說也有兩萬多塊錢的本錢,他想拿這兩百塊錢來戲弄我,捂我的嘴,沒恁簡單。我和你說,劉堂黃,你把咱的架子車拉來,我坐上,你把我拉到他家去,我非跟他討個說法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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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堂黃把架子車拉到門前,把父親攙到架子車上,拉著劉大炮來到王致富家。到了王致富家后,劉大炮開口便罵:“我日你祖宗王致富,你給劉堂黃兩百塊錢這不是打發要飯哩嘛,這不是日罵我哩嘛?你王致富油坊生意少說也有兩萬多塊的本錢,我再不分也得分個萬八千的才對哩,你給我兩百塊錢,就想了結油坊匹子生意哩,我給你說,拴住日頭也說不清。真不中了,咱到鎮派出所上說說理去,經經公看你應該給我分多少錢。”
王致富一聽,劉大炮來這是想給他平分油坊家底哩,就火冒三丈地說:“你劉大炮老不死的東西,過去油坊的家底現在已經沒有了。我給你兩百塊是可憐你哩,你要再倚老賣老胡攪蠻纏地鬧騰我,可別怪我王致富不客氣了。甭說你想經派出所了,你就是上縣法院、市中院、省高院我也能拿錢打通關節,判個你輸我贏我結果,不信咱騎驢看唱本-走著瞅。這會兒,我也正想經經公哩,我這會兒就打鎮上派出所的電話,讓所長來吧,讓所長把咱這事給公斷公斷。看你有本事能贏我一半油坊家底不成。”劉大炮一聽王致富也來硬的噴大話哩,就又使出了從前頂匹子地時的牛筋勁,梗梗脖子說:“你打吧,你現在就給派出所打電話,我擱這等著。派出所來人了,咱倆再清債說哩。”于是王致富就撥通了鎮派出所電話。鎮派出所鄧所長曾到王致富家喝過酒,買過王致富的低價小磨油,和王致富有些私情交往。接到王致富的電話后,就帶了兩名治安民警,乘坐一輛昌河牌公安白色小面包車,來到了王致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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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致富一見鄧所長來了,忙迎上前,寒喧說:“鄧所長呀,實在是難為你,勞駕你來我家呀!屋里請,屋里請。”說著就給鄧所長讓坐,倒茶,遞煙,鄧所長跟著王致富來到他的兩層洋樓堂屋里。坐定后,問王致富:“致富,劉老漢說的可是真情實事?你還有啥補充的沒有?”王致富朝鄧所長看了一眼,然后點頭哈腰地說:“基本屬實。我也沒啥補充了,就等鄧所長明鏡高懸,公斷此案哩。”鄧所長一聽王致富也沒啥補充,再思忖著這陳貓爛死氣的發霉過期事,也沒個啥糾纏頭了,皺了皺眉頭狠勁抽了口煙,若有所煩地搖搖頭說:“這,這算是舊社會遺留下來的陳谷子爛芝麻事,應該歸到民事糾紛上論處吧。劉老漢哪,那我就給你調解調解。讓致富再給你拿三百塊錢,總共五百塊錢也不少了吧。傾斜角看咋樣?你要不認了,你上法院打官司我也不管了!”鄧所長說著就讓王致富又給劉大炮拿了三百塊錢。劉大炮想著如今三五百塊錢相當于過去的三五十塊錢,總覺得怪虧呢。就認死理的硬撐住不接錢,要上縣法庭去打官司,要回他那一半萬八千的油坊匹子錢。
第二天早晨吃罷飯,劉大炮坐在架子車上讓劉堂黃拉著,兩人來到了縣法院。劉堂黃首先來到民事庭,給一名女書記員說了事由,那女書記員一邊微笑著讓劉堂黃坐下,一邊和藹地說:“你打官司交訴狀,得先交五十元申訴費呀。”劉堂黃一聽交訴狀還得交申訴費,就又跑到劉大炮跟前說:“爸呀,法院里說了,得先交五十元的申訴費人家才受理哩。不交錢人家不受理,人家就不管這事了。”
劉大炮一聽兒子說打官司法院還要錢,就又氣上了頭,他就不自覺地回想起了他當農會主席那陣子給老百姓義務辦公的經過,那時大概也是這個秋罷的時節吧,村里打谷場上站滿了黑壓壓的人群。他在群眾會上通過群眾評議,并認定地主何老五將前妻虐待致死,有人命案,就把秘書寫給他的案狀顛倒著呈遞給了趙區長,然后間單地給趙區長匯報了何老五的罪狀。趙區長就沒看上面的字,仰起臉,扯開嗓門大聲問打谷場上的群眾們說:“父老鄉親們!大伙說,何老五該槍崩不該槍崩?”大伙一窩蜂似的嗷嗷叫著說:“該崩、該崩啊!”趙區長聽了群眾的呼聲,扭臉讓兩個武裝民兵把何老五拉出人群,舉槍“啪”的一聲把何老五給崩了。想到這里,劉大炮就像當年參加槍崩何老五時那樣的威武雄氣,陡然挺起胸脯,又神氣了一下,長聚了一口氣,脫口對兒子劉堂黃說:“嘿,日他媽呀,這世道真是變了,那時候我收集材料,槍崩何老五那么間單,這會兒打個民事糾紛官司竟這么煩瑣,法院還是國家的法院卻問冤屈人要錢哩,這和舊社會有啥兩樣呀,這不也成了舊社會的衙門朝南開,有理沒錢難進來嗎?”說到這里時,那口聚住的氣沒有再接上來,就那樣直挺挺地氣死在了架子車上……
俗話說得好,氣死人不償命。劉堂黃無可奈何地把父親劉大炮拉回家草草地安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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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大炮的死,兒子劉堂黃認為是王致富給氣死的。他看正面和王致富家斗,斗不過,就想著用歪辦法治治他王致富,叫他也嘗嘗這難咽的氣。
王致富家農閑時經營油坊生意,農忙時同村民一樣侍弄著田地里的莊稼,春種秋收,輪回生產著。
農歷八月是秋收的季節,因“八”和“扒”字諧音,故而農人們就有八月八月,扒扒叉叉收莊稼之說。劉堂黃在這個季節里既收獲自己田地里那不算豐稔的果實,也在孕育著讓人不可思議的故事……
這天下午東北風微吹,天空中布滿了云彩,好像要下雨似的,村民們都在忙碌著往家收莊稼。王致富的愛人用黃母牛拉單架轅車,把地里掰下的玉米棒拉到院里后,把黃牛卸了套,拴在房后臨大路的老榆樹上,接著就去院里和丈夫王致富一起推卸了單架轅車上的玉米棒。就在村民們拾掇自己莊稼的時刻,劉堂黃掂把小鐵鏟,悄悄地來到王致富家的房后,朝王致富的大黃母牛左后蹄子狠勁一鏟子……間堂黃看自己多天孕育的陰謀已經得逞,施即鉆進路邊的荒林逃跑了。大黃母牛猛勁掙斷拴牢的韁繩,撲通一下扎倒在地上,“哞哞”地狂叫起來,腳脖的鮮血突突地流了一地,直反大路溝里的塵土也浸染得紫黑紫黑……
王致富聽到母牛發出慘叫后,放下手里的活計,迅速地跑到房后,一瞅黃母牛癱倒在地上,再見黃母牛蹄子上正往外躥血,就知道出了大事。王致富急匆匆躥到母牛跟前,彎了身子仔細地打量審視了片刻,才一邊喝道:“孩子他媽,孩子他媽呀,咱的母牛后蹄子好像是被誰砍傷了,你快找些棉布先把蹄子裹裹,我這就去鎮獸醫店把張獸醫請來治療。”慌忙回到院里騎上“奔馬”摩托一溜煙朝鎮街上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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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獸醫站張獸醫揭開蹄子上的爛布,仔細地進行了觀。他緊皺了幾下眉,搖頭嘆氣對王致富說:“致富呀,你這牛蹄大筋很可能是被人用利器鋤斷了,現在用藥只能止住它流血,不能再接好大筋恢復它站立起來干活了。唉,牛又不是豬,養著上點膘好賣錢,牛是干活牲口,得站立起來吃草,牛蹄筋一斷牛站不起來吃草,再喂著就沒啥用處了哇。我看你還不如這會就給鎮街上的牛肉鋪趙老板打個電話,讓他拉到鎮上賣個菜價算了。不然話,再拖延下去,膘已瘦,肉價也賣不高了,到那時候再賣就晚了。這會兒,我也不需給你這牛包扎醫治了,免得枉花醫藥費。”王致富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擊給激暈了,聽了張獸醫的話,木然怔在那里老半天,也沒緩過來氣。老半天后,他才十分惋惜而又無可奈何地說:“唉!那你要真治不了,我,我也沒有別的辦法。也就只好按你說的了。”于是,王致富給趙老板打了是話,讓趙老板派人,用帶拖斗農用機動車把黃母牛拉走了。張獸醫也跟上拉牛車,回鎮獸醫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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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王致富家油坊生意紅紅火火,家里的生產力也有了較大的發展,犁地、耕地、打場、運輸等農活都不再用耕牛了。但牛在他家所干的零雜活和經濟價值還是比較重要和可觀的,王致富在家經營油坊生意,田間地頭農家就由他愛人料理。春天麥田中耕施尿素復合肥;秋莊稼出苗后用耘鋤耘地;盤地頭轉場邊時往家里拉沫子;秋收時在套種莊稼用單架轅架子車拉花生、玉米棒、辣椒、黃豆秧之類的活;閑月時,拉袋麥到鄰村打面房里磨磨面等農雜活,把老母牛派上用場,還是相當適用的,再加上一頭母牛一年能下頭小牛崽,養上半年或兩三個月就值一千多元,母牛腹就像一個小銀行似的,一年能給王致富家創造千把元的收入,所以王致富家損頭母牛,仍然是一部分經濟損失。這些都是次要的,主要的還在于王致富家的形象在村上受到了莫大影響。
說實在的,王致富這些年在村上、鎮上混得有頭有臉,若是正常事故傷亡頭牛,那對王致富來說也不算啥大不得了的事,只不過損失一兩千塊錢罷了。可這確不同,這是有人傷害于他,有人和他較勁對著干,這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大事啊。王致富怎能善罷干休咽下這口窩囊氣呢。于是王致富又打通了鄧所長的電話,匯報了黃母牛被人蓄意傷害的案件。鄧所長又派了兩名治安民警來到了王致富家。王致富對兩個民警給予了酒肉招待,兩個民警通過尋問取證,走訪群眾,最終和王致富合計后,把嫌疑目標鎖定在了劉堂黃身上,然后就于當天把劉堂黃帶到了鎮派出所。到鎮派出所后,兩個民警又對劉堂黃進行了訊問、拷打、逼供。可劉堂黃死不承認是自己鋤的牛腳,最后派出所以證據不確鑿,當事人沒有口供為由,又把劉堂黃放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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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后的劉堂黃氣得得了精神瘋癲病,他抱住一不做,二不休,破罐子破摔的心態,先是趁著天黑躥到王致富的打谷場上,一把火將王致富家的麥秸垛給點了。緊接著又在第二天人們都在飯場里吃飯的時辰,赤臂光膀,左手掂錘,右手持刀,氣勢洶洶,充滿殺氣地躥到王致富的東屋油坊內,乒乒乓乓把王致富油坊的設備砸了個粉碎。霎那間,王致富油坊屋內一片狼藉,其狀慘不忍睹。王致富一家人立時被驚嚇得躲藏到鄰居屋,不敢照面。劉堂黃砸毀王致富家油坊設備后,又要找王致富的兒子損傷呢,結果沒有找到,于是他就揚長而去,一邊走,地邊放出話:“這幾天王致富他孬孫壞蛋如果不給我賠禮道歉,賠我油坊萬七八千的匹子錢,我不定啥時候非把王致富那獨生子毀了不中。”
出了這一系列的事故,再聽到劉堂黃要毀他兒子的傳言,王致富又找了派出所鄧所長幾次,向鄧所長強烈反映了這些情況,并請求鄧所長盡快嚴懲劉堂黃。可鄧所長聽后,卻把頭搖得撥浪鼓子似的說:“精神瘋癲人在犯病期間作案是不受法律制裁的,我也沒法子呀。我看你還是給拿點錢低個頭,賠個不是,爭取他的諒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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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致富得到鄧所長的勸慰,強忍心口的怒火,調整了自己的心態。可心里不是滋味,但又無可奈何。這天,趁著天黑夜靜,王致富勉勉強強地來到了劉堂黃家,撲通跪在了劉堂黃跟前,雙手舉錢,哀求說:“劉堂黃哥呀,你大人不記小人過,都怪我做事欠思量,惹惱了你,這是一萬塊錢油坊分匹錢,我這就給你磕頭求饒,求你放我一馬,不要傷害我的兒子。從今往后,我也不再做那油坊生意了……”
天明后,王致富以半價的價碼將油坊殘毀的設備全部處理給了別人。從此王致富又過起了平淡的農耕生活,和村上大多人一樣,日出而做,日暮而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