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門邊的巷子通往正街的岔道口的電桿樹下開了一個商場。不過,這個商場是露天的,一把巨型陽傘撐著,算是遮風擋雨,一個長方體的木柜,有三面用透明玻璃鑲著,下面有四個輪子,可以推動,這就算是柜臺了。柜里面有煙、礦泉水、檳榔、打火機。柜臺上放個公用電話。這就是黃老頭開的商場。準確一點說叫露天小攤。
我每天上下班從那里路過,看到他總是笑容可掬。他常常與停在巷子里的板車司機將軍,將軍好像很有信心打敗對方,下了一局又一局,好像從未輸過。
一天,我忍不住了,就問:“老人家,生活過得可好?”只見他不停地下象棋,眼睛略微瞟了我一下,明顯地發現我是一個面熟人,便慷慨地說:“哪過得好呀,能和你們國家干部比?”我問:“你是個下崗職工么?”這下激動了他,停止了動棋,全臉面朝向我說:“哪里不是,是二輕系統的……”“嗬!是二輕系統的下崗職工。前不久,二輕系統300多個下崗職工在縣政府大院靜坐,你去了嗎?”他還是直率地說:“我不干那個事的。好多人邀我,我就是不去。我客氣地對他們講:‘我這個商場一刻也離不開人,做生意要緊,哪有閑功夫去靜坐。’再說,人活在世界上還得靠自己的雙手,歪們斜道的事我做不來……”“噢,你不去,他們是不是對你有看法?”“想法是有的,許多個人還含沙射影的說;‘你能討呷羅,可我們無以為生……’不過,管他呢,人各有道。”“你蠻體諒政府的哩!”我與他談了不到半小時,便有不少過路人買煙、買礦泉水,簡直忙個不停。我乘勢夸贊地說:“生意蠻好的哩!”他得意地說;“還可以,每天至少也要收兩千多元錢。利潤倒是不高,但還過得住。”“國家征你的稅嗎?”他答道:“稅是沒有收,對我們這些下崗職工開個露天小攤,征啥稅羅!不過,后來工商所收了點費,但不多,還受得了……”我問:“家里有幾個人?”“有四個。一個女兒已成家,一個兒子去深圳打工,每年寄回一萬把塊錢,就兩口子在家過日子,生活還過得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過,那能和你們公務員比……”我說:“哪里,哪里,縣財政困難,很多政策規定的工資都沒到位,哪有你收入多?”
他不到六十歲,大家叫他黃老頭,似乎有些 與他的年齡不相稱。他長年累月在露天經商,臉被太陽曬得黝黑黝黑,皮膚被風刮得粗糙了——顯現好厚的臉皮。不過,他精神矍鑠,笑容常常掛在臉上,身體還健壯,生活可快活呵!
前不久,黃老頭的右邊——隔他不到15米遠的地方又撐起一把巨傘,又開了一個露天商場。這個商場一開,對黃老頭是一個不小的沖擊。畢竟是同行相忌呵!黃老頭的生意比原來差多了,一天只能收到一千多元。新開的生意比黃老頭差些,但至少搶去了黃老頭很大部分生意。新開的心生妒忌,便仗著其老表(新到的,部隊專業的)是城管所的,企圖擠掉黃老頭的商場。一天,兩個身穿制服的將黃老頭的商場推到了城管所,以莫須有的罪名,不僅要罰款,而且要取締。黃老頭不明白,自己犯了哪家子法?生死不依。城管所的說:“你不能到那里擺攤了,影響市容,所以要罰款,要取締。”黃老頭說:“那我右邊的那家新開的就可以不罰款,可以繼續開下去嗎?”城管所的說:“他不同,他開在街道的頂邊上,不影響行人和車輛,而你在十字路口,這里新的步行街一建成,就是運貨的唯一通道,加上里面還有那么多居民要通行,所以你的非要取締不可!”黃老頭萬萬沒想到,他一個下崗職工,在這個地方擺攤已有十幾年了,從來沒有人找他的麻煩,今天可見鬼了,挨刀要挨到自己頭上來了,心里很不服勁。黃老頭的老婆見自己的商場推到了城管所,便跑到那里去放啵——又哭又鬧又罵又打滾,說:“你們這些狗日的——沒肝沒肺沒良心的,端我的飯碗。好端端的開了十幾年了沒人說,今天輪到你們這班狗娘養的就要取締,而人家能開,這是那家的規矩?如果哪個膽敢取締我的攤子,我們就到哪個家里困著吃,躺著呷,誰要是敢趕我們走,我就死到哪個家。黃老頭老婆鐵了心。”但城管所的,根本不吃這一套,反而加重語氣說:“不取締也得取締,取締也要取締,誰也擋不了!”黃老頭夫妻倆無奈只好拿出十幾年前市里發的下崗職工優待證。十幾年來他第一次派上用場,就像皇上的尚方寶劍,這一亮,這些城管所毛小子就像焉了氣的皮球。悻悻的又趕快將車推回原處。回過頭來做老表的工作。說:“人人都要弄碗飯吃,你就饒了他罷……人家是下崗職工,上無片瓦,下無寸地,上頭又有政策,對這些人要高看一眼,厚愛一層,要不會出亂子的。”
如今,黃老頭依然笑容可掬地經營著他的露天商場。偶爾也與過路的顧客或板車司機下下棋。
不發脾氣的“老人”
我很敬重這個“老人”。他是去年調來我單位的。一年多來,我從未見到他發過脾氣。
那一次,單位男男女女都在議論鞏山縣干部工資忒低,許多應該發放的工資因了財政困難而未發放,其他縣市早已發了,都在罵領導,表現出憤憤不平的樣子。
“老人”走到當前,只是笑笑,一言不發。
別人爭先恐后的打牌,這位“老人”不入俗。單位有人說了,他與我們志不同道不合,太孤傲了。他只是笑一笑。
“老人”實際不老,40歲左右,從鄉下書記位子調局里任副局長,他自認為退休了一樣,就像一個“老人”。錢多錢少,他不議,工作進退,他無憂。
這個“老人”有一個習慣,無論寒冷的冬天,或是炎熱的夏天,他拿起一個枕頭,每日在單位的長沙發上睡午覺,長的恰恰睡三個小時,從不超過上班時間一分,短的睡一個小時,剩下的時間他就翻翻書報打發時光,十分愜意。
我問“老人”,怎么午睡從不間斷?在家里耽擱睡眠太多,可要注意保養身體哦!他只是笑一笑。這回,他可擠出一句:“這是生活習慣”。
前不久,“老人”一個女兒參加了縣招聘教師考試,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我夸獎“老人”,說:你一家三人都有了工作,輕松了,任務完成了,不愁什么了,玩一玩牌有么子要緊?“老人”只是笑一笑。一會兒,他甩出兩句:“我還愁什么,牌硬是與我搞不攏來!”
那一天,“老人”所聯系的鄉,有三個群眾來上訪,他笑瞇瞇地與他們解釋。不久,上訪人不好意思地悄悄地回去了。我仔細觀察了“老人”的說話藝術。他雖然笑瞇瞇的說話,但所言所語都蘊含著深刻的道理,每一言每一語都在政策原則之中,沒有一絲紕漏。上訪人無言以對,只好泱泱地離去了。
后來,我對“老人”說,你還蠻有水平的!他仍然笑一笑,說,這見多了。、
不久,“老人”所聯系的鄉來了一群人,約莫有十幾人,上次那三個也在其中。他開始笑瞇瞇地,侃侃而談,把上次說的話一字不漏地復述了一遍。之后,他臉立刻異常嚴肅,不掛一絲兒的笑,大聲地說,特別是前次來了的那三個人,政策已講明,道理已講清,又來糾纏,成何體統?沒有黨紀國法了?“老人”的話如雷鳴,似排山倒海,那群人悄悄地離開了。我很驚詫!
事后,我忍不住問他,今天為何發如此大的脾氣?“老人”說,這不是發脾氣,這是說重話,有事些,不說說重話不行。
哦!我懂了。“老人”就是這樣笑瞇瞇地,面對世界。
文華
說起文華,他可是我同學。那年我們一起參加民辦教師招聘考試,我們都上了線。
文華個頭矮,一米五四,別人說他是半個殘疾人。他不以為然,娘老子生成的,我有什么法子。
文華臉黑黝黝的,儼然一個黑種人。有人叫他包黑炭,又覺得便宜了他,他不能與包黑子比,于是干脆叫他木炭。他不以為然,這是父親做就的,我有什么法子。
文華早年喪父。一個黑而又矮的母親把他們三兄弟拉扯大,很不容易。他們還住在一棟有上百年歷史的木板房里,是那種矮小的五間平房。屋頂蓋著腐朽的木皮,一遇上雨天,就要爬上去插漏。木板黑而發亮,有些地方已霉爛,百年來燒柴煮飯,烤火散發的煙塵給其熏成一層很黑的厚皮宵,好像從來沒有清剮過。文華講,不削還好些,對門板起保護作用,飄雨滲不進木板,千年古跡萬年牢。
那時候,他三兄弟都未討親。人家女孩看了他家就望而卻步。養女攀高門,人家哪個把女兒放這樣的地方送,除非神志不清。
三個光棍受著煎熬,生活總覺得缺了些什么。老大順光五十多了,老二企光48歲了,文華快40歲了。
前幾年,他們的母親也不幸去世了。一家就住著三個光棍。他們好苦,沒有婆娘,倒是夢囈經常。一場夢囈下來,短褲溫透,黏糊糊液體,撒滲了下身。他們因此得到了一星點兒滿足。但長期的郁悶積聚,讓他們變得郁郁寡歡,做起事來倒忘記了,但一坐下來,就癡癡的,呆呆的……尤其老大老二。
他們都是黃花兒,但這樣的黃花兒就是老婆婆也不會去親睞。他們的命苦。改革開放了,呷飯倒不愁,就是沒有媳婦進門。
我比起文華老同學來是幸運的。我二十多就與一個女同學同居。那年招到鄉政府當干部還罰了60元的非法同居費,交清后,才準上班。那時的60元,相當于現在的6000元,為了當上鄉干部,我還是交了,是文華做的工作。那時候當民辦老師,我沒有什么積蓄,40元一月,交60元,就去了一個半月工資,文華給我借20元,現很感激他。
文華為人本份、老實、厚道,沒有什么多話。校長把他調東他就到東,調他到西他就到西,從不提什么要求。
記得才參加工作那幾年,他幾乎一年一個地方,個別年成,一半期一個地方。邊遠山旮旮的學校他都干遍了。調令一宣布,文華便擔著被褥,提個提桶,報到去了。
文華教書很認真,從不偷工減料。教學成績一般般,既沒搞過倒數第一,也沒搞過順數第一,兩個第一都與他無緣。教了二十年書了,學生成績總是那中游偏下。
他到了學校一住就要到寒署假才能回家。他沒有負擔,老母去逝前,屋里還有兩個哥哥照應。老母過世,就各管各。
所以,當地的村干部、家長還蠻喜歡他的。學生家長,今天給他送蔬菜,明天給他提點特產,后天又搭來半斤干魚兒。文華的菜幾乎不要自己買。他覺得生活其樂融融,比起兩個哥哥來好象要快闊得多。盡管目前還是單身漢一個。
前幾年,他婚姻動了。那天,外鄉有一個婦女,丈夫在外地打工,被車撞死了,丟下一男二女,大的只有10歲,小的只有兩歲,正需要改嫁,找一個男人幫助照應,把孩子拉扯大。我的那個老同學,暗暗高興,就迫不及待地托人做媒,說他愿意……
媒人回來說,那個女的又黑又胖,比文華還大4歲,看上去像個老太婆。
文華管不得那么多,叫他們四娘崽進門就是。
文華雖是初婚,女方有3個孩子,怎么也不能再生了。他兩個哥哥打破都打不脫。決心已定,文華在39歲那種討了這四娘崽。
別人嘲諷他,說他一個人民教師,呷卵通,討了一個二婚,而且帶三個小孩的,尋犁背,討個擂缽按腦殼,又不能有自己的親生子,白白為別人撫育崽。他不管咯多,我只有這個命,認了,比起沒有老婆要好。
結婚以后,他們夫妻倆恩恩愛愛。文華教書,文華老婆淑青做家務,帶養小孩。文華回來,有熱烘烘的飯吃,有滾熱的水洗腳,被褥等家什收拾得干干凈凈。文華心滿意足,生活似乎像花一樣甜。
文華相當愛護女方帶來的三個孩子。一有空,就和他們捉迷藏,玩游戲。有時還把自己當作馬,讓三個孩子騎到他背上,爬去幾丈遠。真可謂“子將父作馬,父愿子成龍”。
別人見了,說文華愛卵好,幫別人養孩子。文華不這樣認為,淑青現在是我的老婆,她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要是親生的只能得一個,可現在有三個。
大孩子要上初中,文華親自送去,并給他交學費,交生活費,一擔被褥,一個提桶,生怕孩子累了,都要自己擔著、提著。
兩個女孩都上小學了,都需要錢,他都主動支付,用不著淑青操心。
文華說,淑青,孩子讀書的事你就不要管,你只管家務事就行了。
淑青雖然四十好幾了,但對文華無與倫比的關愛、照顧,簡直到了入神入化的地步。她想讓文華彌補以前失去的美好時光。文華一回來,淑青就要他做那事,悶壞了的文華,現在享盡天倫之樂。文華既感到無比幸福,也感到無限勞累,但比起打光棍來,現在要幸福多了。
文華討了老婆就不那么常住校了。每個星期在學校只住三晚,四個晚上在家里陪老婆孩子。
文華討了婆娘,好象讓他們住在百年老屋受委屈。他要樹新房子。他有這個能力。畢竟教了二十年書,早已轉為公辦教師,多少有點積蓄,既便少一點,借點也并不為難。
文華說干就干,一個冬天就豎起了一棟嶄新的木房子,第一層四間全部裝修好。文華一家五人住進了新房。讓人刮目相看,好多人夸贊他。文華不聽那些奉承話。豎新屋是自己的本分,不要你們夸,人家都有新房了,我才建。講壞是你們講,講好也是你們講。你們嘴多,我有我的為人準則和生存之道。
淑青很守婦道。她的兩個光棍哥哥乘文華不在家的時候,總想打她的主意。起初淑青總講道理,我不能做對不起文華的事,文華對我和我的孩子太好了,我永遠不能背叛他。
后來,她干脆罵,你們兩個不上梁腳的,自己的弟媳也打主意,禽獸不如,外面有那么多騷貨不去,想來呷窩邊草,不得好死……順光,企光不敢了,打心底里佩服弟媳,總認為文華找到了一個尋節的好老婆。
淑青為了防不測,文華不在家,就讓女兒打伴,睡一床,兒女讀書去了,就喊鄰居老婆婆打伴。實際,她如果為了防兩個哥哥,大可不必要。人家順光、企光不是那么不通竅的人。你講清了道理,人家不會勉為其難。
文華聽淑青講了這個事。文華感謝淑青做得對。文華認為,總算沒有討錯這個婆娘。文華講,現在這樣的老婆還難找哩!如今社會,有幾個婆娘不讓老公戴綠帽子的。
文華幸福,文華滿足。
那一年臘月二十五日,文華一家五人來到縣城辦年貨。我正好碰上了他們,要他們到我這個老同學家里做客。他們顯得那么拘謹,死活不肯到我家里來。說是怕弄壞了我的屋。我說,不要那么忸怩,那么見外,你們不也住進了嶄新的房子嗎?我的那個套房,哪抵得上你們那棟木房?
他們硬是不肯來,我就請他們到排檔吃頓便飯,畢竟盡地主之宜嘛!
想當初,是文華帶我到我老婆家里去的呢!不是媒婆,勝似媒婆。從那次以后,我們就定了終身。你說,不是媒婆勝似媒婆么!
請文華吃個便飯,應該,應該。在我的再三請求下,文華同意了。但一上桌,他們仍然顯得那樣拘謹,那樣不自在,拿菜嗎,就蘸一蘸,吃飯么,吃一碗就算了。我就,你曾不是那樣的風格嘛,我又不是一個什么大領導,老同學一場,都一樣。不同的是,你住鄉里,我住城里,現在城鄉沒有多大差別。人家外國人早已心向鄉村了。我也很羨慕鄉里的生活,只有那里才有一片清新的天,山青水秀,鳥語花香,那才是真正的人間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