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柴的父親（外一篇）

冬天的早晨，寒風刺骨，白霜滿地，天氣格外地冷。我跟著身背背夾，腳穿草鞋的父親去大荒梁砍柴。父親沿著梁邊的小路往下走，路很滑，一不小心就摔倒了。父親的背夾摔出老遠，還險些滾到下面的墳灣去。父親爬起來，背上背夾繼續往前走，但他的腳已淌著血。我知道此非摔傷所致，而是他腳后跟上的大裂口被震開所流淌的血。父親到達目的地后，放下背夾，扛著斧頭鉆進黒蓊蓊的松樹林里。可他在樹下鉆過去又轉過來，遲遲不肯動手砍---他實在不知道，不，確切地說是哪一根也舍不得砍。因為父親愛這些樹就像愛他的兒女們一樣。但父親又不得不砍，家里沒柴燒，何況又快過年了。

父親費了不少功夫，終于找準了目標：兩棵彎頭八拐的松樹。此時父親的臉上浮出了一絲笑容。于是便脫下舊棉襖，舉起斧頭，甩開膀子奮力砍了起來。看著父親看樹的樣子我心里很感動。因為他砍樹的聲音非常動聽，而且很有節奏地回響在他身邊深深的河谷里。并且他的身子總是隨著其節奏在不停地滾動。我看著，總覺得父親好像不是在砍樹，而是在跳一種最原生態的舞。

父親把砍倒的樹切成段，再一段一段劈成柴塊，然后把一根一根散著松香氣息的柴塊平架在地上，架成正三角形。生性聰明愛動腦筋的父親，慢慢地架，三角形則慢慢地長，一直長成差不多一人高的層層鏤空的三棱柱柴垛。父親這樣做的目的是讓活柴塊盡早晾干，搬運時省力些。雙手粘著松油滿頭是汗的父親，看著這些柴垛心里很滿意。一個個柴垛，活像一座座新白的樓房聳立在綠色的山坡上，非常的美麗，非常的引人注目。

有一次，父親又在大荒梁砍柴，我站在另一面山坡上定定地望著他。因為我被一種奇異的現象所迷惑，為什么當父親砍柴高舉起的斧頭落下去的那一刻聽不到劈柴聲，而父親把斧頭舉起來的時侯，方才發出一聲巨大的聲響。在以后的許多年里，這個不解之謎一直存放在我的心里，只等后來上了中學才知道，那是聲音與光傳播的速度的不同所致。

當然，父親砍松柏這類高大喬木做柴的時候很少，則以砍雜木或灌木的時候居多。在我的記憶里，父親砍柴去得最多的地方，乃路程很遠的觀音河溝。因為那里地勢背陰潮濕，很適宜雜木灌木生長。但是，這類樹木好像特別狡猾，不是生在刺叢里，就是長在很高的巖棱上。因此，無膽魄無強壯身體者，則只能望而卻步。

從小在山里長大，飽經風霜的父親，自然是砍這類柴的能手。有一次，我跟著父親去觀音河溝砍雜柴，時值深秋，河谷兩邊的陡坡上，和巖壁間的窄小的土臺里的柞樹、胡栗，苦荊子等雜樹赤橙黃綠，擠擠挨挨，蓬勃茂盛。很是誘人。

父親在巖腳向巖上望，看中了巖壁間一處長得最茂密的雜樹叢，于是，便將其隨身帶上的那把鋒利的彎刀別在腰間。然后選擇一處較容易攀爬的地方，伸手抓住頭頂上面一點的能抓的東西，再猴般縱身向上一躍，便上了一個很小的草苔臺階，接著又抓住上面垂下來的一根老藤，再奮力一陣上攀，就抵達了巖壁間的那個雜樹叢生的土臺階。

當一片又一片的雜樹叢，伴隨著父親那優美而又有力的砍伐聲倒下去的時候，當一捆又一捆的雜柴從巖上翻著跟斗滾下來的時候，我內心很感動---我佩服父親的勤勞、機智與勇敢，更佩服他對生活充滿心，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精神。

遠方的細妹

我的情感一直在受折磨，就因遠方的細妹。

我和細妹屬親兄妹，出生于農民家庭。按排行我占長，她數老四。而我母親生下她后卻稱她作細妹，言下之意是希望就此不再生育。因為家境的貧寒，生活的不堪負重已壓得

他們喘不過氣。但事實上并未遂我父母之愿，不料在細妹之后又來了一個弟弟和兩個妹妹。那是個不興計劃生育的年代。盡管我們有七兄妹，但最終長大成人的只有我、大妹、細妹和幺妹。

細妹自小聰明靈利，可直至人生的第二個生長發育高峰，即青春發育期身材仍很矮小，然其另二優長卻愈發明顯；第一，能說會道。第二，非常勤快。以習慣看法，第一點算不上什么優點，但我細妹卻例外。與之言談，無論如何，你也覺不出她話語的做作和張揚的。聲音脆節奏快是她講話的特點，但你卻無法從中找出絲毫讓人生厭的感覺。尤其在長輩和親人面前，她那一臉真誠謙和，那一口快而有禮節的問候和答語，是很讓人稱贊的。即便與同輩擺談，也總是保持著一種小溪流水般的歡悅和親和。而她手腳的勤快，也是有目共睹的。記得，人民公社化時期，我家的副業全靠養豬掙收入，而我們養的卻是食量大產子多的大母豬。父母終年奔忙于出集體工，而家里的家務，尤其是青飼料的提供，基本上則是大、細兩妹和快成人才夭折了的二妹包干了的。在我的記憶里，細妹還扎著羊角小辮的時候，就能去坡上幫母親扯豬草了。幾個妹妹扯了多少年豬草，今已不記得了，但常年扯豬草的細妹的那雙布滿裂口的雙手，那一頭粘滿草屑花粉的頭發，那背在她身上與之身材極不成比例的大蠻子竹蔑背蔸，卻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去世后，特別是大妹出嫁后，母親上了年紀，而我又分家另過，且兒女多負擔重，因此于她們母女的照顧則極有限，所以快成年的細妹，便成了母親的主要依靠，和家庭的主要勞動力，重活累活幾乎全落在她一人肩上。

由于家境的貧窮，和我父母觀念上的重男輕女，我的幾個妹皆未能念多少書，尤其細妹，剛上小學三年級就退學了。為之我很內疚。我常想，按其天資與做事的勤懇度，若她當時能繼續讀下去，其前途肯定比我好。如果不是，至少也不會成為生活最底層的農婦，今已年逾半百還漂泊在外受苦受罪。

人及人命不及人這便是一度時期我于細妹人生的思考。我總固執認為，當年父母若不令其退學，或者母親不那么主觀（我父親那時已故），在那個靠集體生產連飯都吃不飽的年代里，主張將她嫁到我家河對面的那個所謂的分配好的地方去的話，也許我細妹的境況并不至于此。但我又覺得自己錯了。細妹的交不上好運，豈能一味怪罪妹夫少文化無能耐？捫心自問，這實在有些不公平。因為他們夫婦倆，特別是妹夫，不是不勤勉，更不是全無科學的頭腦。據我所知他們不僅有，而總是敢先于別人，且敢于在自家的責任田里種上藥材、疏菜、水果等比糧食值錢的東西，但卻常落得個看著銀子化成水，或逗雞不成倒失一把米的后果---不是被老天收了，就是讓不便的交通所害。農民，尤其是山區的農民，要想脫貧，的卻很難。

但細妹的命不及人好像又存在。求香拜佛生下一男孩居然是個腦癱兒，上兩歲非但不會走，就是抱手上也是軟面條。所幸的是其子逝的早，不然更害人。但我細妹還是傷心傷肝的慪，因為她無法從有兒窮不久，無兒久久窮的舊封建意識里自拔出來。雖然今天的城里人多不在乎這。雖然我細妹身邊還有一個能為之養老送終的女兒。

實在說，我、大妹和幺妹只要聚在一起，難免不扯上細妹。原因，細妹比我們弱勢。雖然我大妹幺妹都是農村戶口，一樣的靠自食其力。而叫我們不忍心的是細妹他們倆苦耕苦種了大半輩子，沒掙上好光景不說，單說眼看人生將進入暮年，卻還得無奈地漂泊在遙遠的他鄉。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我細妹故然不知流傳至今的這首千古絕唱，但那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的思想感情未必就沒有。生活的重負，思鄉的苦痛，又豈止我細妹啊。原因何在，我想若不是他們迫不得已，換言之，如果我們的家鄉稍富裕一點，也就是說那里若既能長五谷，又能長別的更值錢的東西的話，則肯定是另一種情況了。我細妹他們，不，包括那些大批的乃至祖孫三代一家人至今還在外打工，且一直不肯還鄉的鄉親們。難道就不念及自己的故園么？在細妹的電話里，我一再動員他們回來。我說現在種田不交稅，政府還倒給補貼，有啥劃不著。細妹在那頭說；哥哥，哪個又不想家呢，可是靠種田能掙幾個錢。她嘆了口氣接著說：聽他爺爺（細妹的公爹）說，現在的糧價跌了，而農藥、化肥、種子漲價卻很兇，說特別是化肥，差不多是一月一個價……我握著話筒，頓時失語了。

因探望兒子，去年我去過他們打工的那座南方城市.其實在這之前，他們倆均在我兒子廠里做事。細妹干炊事，細妹夫學做打磨噴漆。我兒子辦的是制鞋機械廠。但干至年底，他們都出廠了。原因，天氣太熱，工作太苦，他們受不了。說心里話，我也是極不情愿他們去干這類活的，特別是從小就有熱暈病的細妹。但別的工種又是技術含量較高的。無奈之下，他們則去了附近的另一家私人工廠。妹夫干雜工，每天加夜班，工資卻很低。而細妹因年齡則被拒廠門外，只能攬些另工做。比如今天去這家廠搞衛生，明日又去那家廠弄點手工活兒做做。有空則在家煮煮飯，或為其女兒帶帶娃。因其女兒及女婿也在同一地打工，且租房也在一起。

在那邊，我曾去看望過他們。問起收入，妹夫說倆人的月工資加起來，有時有一千六七，有時有兩千出頭。說時較興致，說出盡打盡，一年下來剩萬兒八千沒問題----這在他們看來，至少比在家種田強。看著她們的樣子，我內心既佩服又難受，我佩服他們面對生活的勇氣，難受的是實在不忍看他們的現實處境；一家三代五口人，同擠在一間不足20平米的出租房里，一塊平放著的大木板中央，用布簾隔著則成了兩張床，一對舊木條凳拼攏便是招待我們的餐桌了。好在我去的當日剛下過雨，我不知那樣熱的地方，那么小的空間，僅一臺小風扇，他們是怎樣在熬？！午飯時，熱情的細妹和妹夫為我們弄了很大一桌菜，然而我卻沒有多少吃興，心里沉重得象裝了石塊。我好希望細妹他們盡早結束這種無奈的生活！

從南方歸來不久，我聽說他們一家已離開了那里，并從電話里得知，那里已倒了不少工廠。細妹和妹夫已去了更遠的一座海濱城市。且兩人同在一建筑工地上做工。問其由因，他們說那邊好找活路，工價也高，男的一天可掙七、八十元，女的一天也可拿四五十元。但可以想象那苦那熱那累該是怎樣的啊！細妹在電話里講，說那些常年搞露天建筑的民工們，沒一人的膚色不像水牛皮的。我在電話里一再叮囑她們不要太忘命，但前不久細妹夫打過來的電話，卻像霹靂般驚赫人，細妹病倒了：熱暈兼風濕心臟病。。。。。。那天在電話里我說了些啥，今一句也不記得了，但細妹在電話里的那一聲苦苦的哥哥的呼叫，卻像鋼針般深深的扎在我心上。。。。。。

我好想有座金山，拯救我的同胞，拯救山里更多的窮人。。。。。。在一篇文章里，我曾這樣寫道。然對于一個普通百姓，尤其像我這樣半身癱瘓、且集多種疾病于一身的人，又有多少實際意義呢？行文至此，我的眼睛模糊了。

遠方的細妹，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