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春我們來到塔里木河下游的尾端。這條我國最大的內陸河在即將走完它最后里程的時候,完全失去了浩蕩的氣質,狹窄的河床蜿蜒在沙丘里,僅剩下幾米寬,河床里有的僅是干透了的泥沙。聽說下游300多公里的這段河道30多年前就斷流了,幾年前實施塔河生態治理工程時從博斯騰湖應急調水輸送到塔河下游,這里曾經一度重現生機。但是因為博斯騰湖水位下降輸水停止,這里危機再現。
內陸河是不入海的,它們的河尾最終消失在陸地。隨隊的教授告訴我們,大的內陸河尾閭往往會有一個湖泊。塔河尾閭就有一個不小的湖泊,叫臺特瑪湖。我們根據資料查到,近百年來臺特瑪湖的最大范圍曾達到150平方公里。塔河全程一千多公里都是流淌在極端干旱的區域里,沒有雨水補給,一路下來溶解在水里的鹽分越來越多,濃度越來越高,并連同攜帶的泥沙統統被帶到尾閭,排留在接納它的臺特瑪湖里,天長日久,臺特瑪湖成了各種鹽分的富集地,尤其是塔河兩岸的植被已被大片大片的農田取代,農田排出的壓堿水也匯流入河加劇了鹽堿在尾閭的富集,塔河尾閭的鹽堿濃度遠遠超出大多數生命的容忍程度。一旦下游河干湖枯,富集的鹽堿就會暴露在地表并隨風而走,同時,河湖淤沙也將變成流動的沙丘,將造成的生態危害不言而喻。而這一切在今天塔河的尾閭都已成為現實。
臺特瑪湖早在上世紀70年代初就因塔河斷流而干涸。2001年國家投資107個億的塔河生態治理工程啟動,目標之一就是讓臺特瑪湖重新見水。在數次向塔河下游應急輸水后,臺特瑪湖的確曾幾次見水,但之后又因斷水成為干湖。臺特瑪湖的命運吸引著我們走進它獲取親身的體會。
進入干涸的臺特瑪湖并不難,因為它就在庫爾勒到若羌的218國道邊。離開公路不遠我們來到一個面積大約一百多平方米的干水坑,坑底泛著一層白花花的鹽堿,據說這就是臺特瑪湖的湖心。當地一位維族牧民說,幾年前有水的時候他們還來這里撈魚,而現在只剩下干涸的湖坑。這與我們想象中的那個浩瀚的湖底根本無法對號。曾經150平方公里的臺特瑪湖區在哪里呢?繼續走在去若羌的路上我們找到了答案,湖區就在我們眼下路的兩邊,時而一片無際的裸露鹽堿殼,時而一小片一小片干枯的小灌木,這就是臺特瑪的湖底??梢韵胍?,它有水的時候湖區的許多地方水深也不過一兩米,湖水與略高的沙包灌木鑲嵌分布。這樣淺的大湖在如此干旱的地區不難被蒸發殆盡,脆弱不堪!然而,把它從干涸中挽救過來就是當今塔河生態治理的一個目標。我們聽到許多人在質疑,在嚴重缺水的地區花費高昂的代價去維持一個不斷被蒸發的咸水湖,值得嗎?
從資料上我們看到國內外關于內陸河尾閭干涸后引起生態惡化的描述。比如,向咸海注水的阿姆河,現在已被烏茲別克和土庫曼上游的棉農抽汲干了。在過去幾十年內,成海的面積縮小了58%水量喪失了83%。由于淡水的補充受損,??s小了,水的含鹽量顯著上升,富饒的漁場也消失了。該地區除遭受沙塵暴之害外,還要承受海床裸露引起的鹽塵暴。又比如,曾經向塔里木河注水的144條支流絕大多數都從尾段消退,與塔河失緣,塔河水的補給備受影響。塔里木盆地中心區的些綠洲古國原來也是選擇河流尾段的濕地而生存,后來因自然與人為的原因隨著這些河流的萎縮永遠地消失在大漠中,人們被迫棄地遷移……
不幸的是,我們在塔河下游短短的兩三天里就見到、聽到并遇到了上述資料描述的情景。我們來到臺特瑪湖的第二天碰巧遇到了一場強沙塵暴,當地老百姓說不是碰巧,是經常的,春季里這里一起風就是沙塵暴,一刮就是兩三天,前兩天剛過去一場。被裹在黑黃色的沙塵里,我們的車子進退兩難,老百姓告訴我們離開臺特瑪湖區,往庫爾勒方向走就會好了。果不其然,我們離開臺特瑪幾十公里后沙塵明顯減小了。后來我們核實,就在臺特瑪湖區刮著最強勁的沙塵之時,距離臺特瑪湖區50公里外的南北兩邊雖然有大風但沙塵都不很大。我們“有幸”在沙塵暴的策源地親歷了一次天昏地暗。
在風沙中我們采訪了塔河尾端的最后一個村落英蘇村,得知英蘇村原來是個五六百戶的大村子,上世紀70年代塔河尾段斷流以后無法生存,村民們陸續向上游搬遷,先搬農民,后又搬牧民,現在只剩下4戶牧民了。附近還有一個上千戶的村子,現在幾乎全部搬走了。村民們抱怨河道里沒有水是因為大西海子水庫多年以來截住水不放。
待我們到了大西海子水庫,見到的是去年已經干了的庫底,庫底里遍布著死魚。住在此地的兵團農二師34團和35團在抱怨塔河中上游不來水。因為缺水34團和35團已經合并,土地棄耕了一多半,沙丘逐漸吞噬著農田,人的飲用水已十分困難,十多年前就提出來向中上游搬遷的要求。但是哪里有足夠的水接納這么大的兵團農場呢?兵團的人們說大西海子早已取代了臺特瑪湖的尾閭身份,而今天這個尾閭湖又干涸了,上游一百公里外的恰拉水庫成了新的尾閭湖。然而,有誰能知道,這個新的尾閭湖是不是會在多少年之后也將因為得不到上游來水而再度消失呢?結果是每一個新的尾閭湖都將成為一個新的排鹽區,而每一個尾閭湖的干涸又將這個排鹽區暴于露天,成為災難之源。
我們采訪過的許多人都說這個退化的趨勢已經無可挽回,用一些專家的話來說已經“不可逆轉”。這個聽起來過于悲觀的結論從一定程度上揭示著一個流域內部人口與發展的遷移規律:上游過度的開發造成下游生態惡化,而下游居民失去生存條件之后只能向上游或流域內其它有水源的地方遷移,發展也自動向水源地傾斜,這便更加重了流域上游開發的程度,轉而進一步加速尾端惡化和退縮不斷上移的過程,這是一個傳遞式的退化過程,它使人們產生深深的擔憂:今天的塔河是否能夠幸免于多米諾骨牌不再繼續倒塌?
此時,我們眼前浮現的是消失在塔里木盆地大漠中那些綠洲古國的影子,它們的消失是否就曾經歷了這樣一段溯源退化和搬遷的過程——惡化從尾閭開始,然后步步退縮直至消亡?從學者們對歷史的各種推測中我們查找到了肯定的答案,盡管這種肯定的答案只是多種推測之一,但卻與塔河今天發生的情況相吻合,只不過這過程的背后原因——是自然原因還是人的原因,或者兩者都有,尚未被揭示出來,而這是人們今天所關注的。
處在干旱區的塔河有著它作為內陸河的自身規律。它在路為人們提供寶貴的水資源的同時也把鹽分和泥沙排送集中到尾閭,形成了一個潛在的生態脆弱區。一旦失去水源補給,尾閭的脆弱一面便被激活,一場逆流而上的生態災難便被啟動?;蛟S這就是為什么要不惜高昂代價治理塔河尾闖的原因。
塔河能否證明“不可逆轉”的結論是悲觀的,這將是歷史對塔河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