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消失的村落






斯馬伊·卡斯穆今年58歲,對于他來說,那些河水豐美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返,對于他的后輩來說,則更像是一個傳說了,我們相遇時,一場沙塵暴正在逐漸散去。
這是臺特瑪湖邊的最后一個村落,名叫英蘇,維語意為“新的水源”。說是村落,其實只剩了四五戶人家。臺特瑪湖作為中國境內最長的內陸河——塔里木河的尾間湖在上世紀70年代干涸,造成320公里的河道長期斷流,直到2001年塔里木河治理工程上馬,才通過從開都-孔雀河的幾次調水重新有了點生機。
掀起門簾走進幽暗的屋子,胡楊木剖成的搖籃橫吊在屋子一邊,兩個娃娃在里面咿咿呀呀地晃著,男人和女人們散坐在炕上,一切都被蒙了一層昏黃和沙礫。斯馬伊·卡斯穆開口說話了,回憶起從前的日子,那雙滄桑的眼睛開始有了些許光亮。
“我今年50多歲,還算是見過水的,那時候水經常來,并不進臺特瑪湖,而是就那么散開來,這兒有很多草原、林子,從這兒往下1 00多公里全都是綠色,鳥兒也很多。那時候我還小,每年洪水來時,散居的牧民們就會集中起來,60到100人一起出去堵河道把河道堵住,讓水漫到樹林蔭道里,就像往田里引水一樣。聽長輩說,這種做法已經延續了好幾百年了。八九月份來洪水直到12月份水結冰,到了來年冰慢慢融化,水被土地吸收,平一點的地方就能種點糧食,一年都不用澆水。我們這兒幾乎都是牧民,只有很少的幾家人種地,也只種點口糧。”
在剛剛見識了能見度不到20米的沙塵暴和臺特瑪湖的荒涼景色之后,很難相信這里曾是一片蔥蘢。
斯馬伊告訴我們,原來這個地方河道里是常年有水的,1959年為了保障建設兵團農二師的墾區灌溉,修起大西海子水庫。1 960年大西海子水庫竣工,塔河來水就儲存進去,只有洪水太多時才會開閘放水。到了1979年,英蘇村附近就徹底沒水了。
大西海子水庫蓄水面積可達68平方公里,水深卻只有兩三米。這里位于沙漠邊緣,年降雨量不足50毫米,而大西海子水庫每年蒸發的水最多就能達到9200多萬立方米,再加上滲漏嚴重,蓄了一冬天的水到春季用水高峰期就已經很少了,所以很難再放水下來。
“1979年開始,大西海子水庫不再放水下來,胡楊堅持了七八年,撐不住都死了,就連柱子一樣粗的樹也都倒了下來了,就這樣這兒連續30年再沒見過水。”
沒有了水,生命也開始漸漸遠離這片土地。原本英蘇這個地方有上千戶人家,是個雖不算繁華但也欣欣向榮的居住地,隨著水的失去,人開始漸漸流失。其實從1959年水庫修建伊始,政府已經開始有計劃地將這里的居民向上搬遷到尉犁縣去。首批搬遷的是農民,后來牧民也漸漸遷移,原本這個村的五六百戶人家,到了70年代就剩了兩三百戶,80年代只剩三十多戶,現在只剩了四戶人家。
路走來,我們看到不少破敗房屋,那是曾經生活在這里的人們留下的證明。人退沙進,很多地方已被流沙掩埋大半,英蘇的村民擔心這里也會變成一個新的“樓蘭古國”的遺跡。
2001年,塔河工程上馬,轉機出現了。連續幾年的應急輸水工程,開都-孔雀河的水進入大西海子,再從大西海子放下來。河兩邊的植被逐漸返青,蘆葦也重新長出來。可干了這么多年的河道里,水流得異常艱辛。常常從大西海子出來還沒流出34、35團的范圍就被干涸的河道完全吸收,再也流不下去,更別說到達最終的臺特瑪湖了。
“原來河有很多岔道的,為了給臺特瑪湖送水,都被堵住了,這樣不好。其實最好的還是能讓水從有植物的地方像小溪一樣散開的好,這樣都能長得好。”斯馬伊懷念著過去。
但是,從2007年開始,支撐孔雀河的博斯騰湖進入枯水期,再也無水可調。剛剛得到一些喘息機會的植物們再次遭受嚴峻考驗。除了緊貼河道的部分還在勉力支撐外,其余的再次衰敗下去。
“羊現在不夠吃的,沒有水沒有草,只能勉強維持數量,每家有150-300只羊,發展不起來……什么都要花錢。就算要離開這兒可是也沒地方可去,也沒地可種。原來有水有植被的時候不會有沙塵暴,現在一周就有兩三次,沙丘也都移動了……”
從墾荒到棄耕
“你們調查塔里木河?塔河早就干了!我們去年棉花絕收,都是因為沒有水!”路邊正在整田的農民臉憂慮和期望。“你們能想辦法讓水流下來嗎?現在是最需要水的季節!”
從英蘇沿河往上走,荒涼的境況漸漸有所好轉,間或能看到一些苦苦撐持的胡楊,覆蓋著白色地膜的條田也開始出現在視野里。路邊一片半枯的胡楊林中,有一條幾米寬的干河道,河道幾乎被流沙淤滿。當地人告訴我們那就是塔里木河;只是早就不見水了。
離河道不遠,水泥渠道在刺目的陽光下顯出一片慘白。現在正是農忙時節,田地里處處能看到躬身勞作的人們,同時這又是塔里木河的旱季,要一直等到7月底8月初大洪水的時候才有可能看到河水下來。作物需水的季節與河流洪峰無法吻合,只能通過水庫蓄水來調節。這就是修建水庫和水渠的原因。但如今,不僅河道是干涸的,就連水渠里也見不到水的蹤跡。據說上游一直沒有來水。
我們所處之地正是如今塔里木河真正的尾間——大西海子水庫旁邊,這里屬于農二師34團的地域。原本這兒是兩個團場,34與35團,如今因為缺水兩個團部已經合并,只剩了34團,耕地在大幅減少,水卻依然緊張。
我們偶然遇到了34團已經調任的一位老領導,他說
“54團是1 956年建立的,簡稱塔里木第一團場。55團是1958年建團,稱塔二場。1 959年我只有9歲,跟著父親來到這里,生活了40多年。
我小的時候,汛期里水就在戈壁灘里到處亂跑,汪洋大海一樣,等水滲下去以后,成了很多水坑,里面的野魚都是七八公斤,最大的十一二公斤。沙漠里面的胡楊就這樣澆灌出來的,長得茂盛得很。
剛建團時還是住地窩子,刀耕火種,為了節省資金,老兵們發的帽子沒有帽檐,軍裝沒有口袋,就是為了省出那點布料。
這里是大漠深處,但只要有水就能產優質棉花,水稻最高畝產能到1 400斤,非常好吃。因為這兒光照條件好,種出來的瓜果全國有名,糖分很高。從建團一直到70年代,這兒的水情還沒怎么緊張,年年都要防洪。那時候發展生產,我們這兒也是擴大規模開地,你開地多了生產用水自然就多,上游也要發展,這樣水就越來越緊張。特別明顯的是80年代,再也沒發過大水。
最嚴重的是35團,沙漠化太嚴重,有4個連隊就是因為沒有水,收編合并搬家了。過去一個連就有2萬多畝地,合并以后4000畝地,現在只剩2000畝了。
60年代你晚上出去走路都走不通,溝溝洼洼哪兒都是水。老百姓家里挖一米五就能見水,現在恐怕5米都看不到水了,水位下降了。
在這個地區,水是第一位的,沒有水什么都沒有。你肥料少一些,管得差一些也就是少收點,可沒有水了就什么都不行了。前幾年塔河放水,放了兩次,胡楊林開始慢慢返青,可你一沒水就又不行了。這個地方要解決水,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呢,也許我是看不到了……”
這些老兵團們在這片土地上不止是生活,更是把他們的青春和熱血都傾注在了這兒。老人的孫子孫女現在北京,上海,事業有成也成了家,兒子女兒們在庫爾勒也要接他們過去,可他就是離不開這兒,不管再怎么艱難,他也想親眼看看塔河的水什么時候能恢復過去的樣如果夏天的洪水下不來就算全完了,就像去年一樣,好多地都絕收。
本來按規矩一塊地種下去應該春灌一次冬灌一次。冬灌是用水把鹽堿壓下去,春灌是為了下種,給地補補墑情的,現在水太緊張,連一遍水都很難保證了。你們看那邊的地,鹽堿化得厲害,棉花苗好容易出來了要是不能及時有水沖鹽堿,就算不旱死也會被鹽堿燒死。
我們這兒主要就是從恰拉水庫用水渠引水過來滴灌,一遍水一畝地20方,十天才能輪回一個周期。按理正常應該5-7天就滴第二遍水的,現在水不夠,供不上啊……
33團今年就休耕了30000畝,1 8000畝改種棗樹。不休耕不行了,只有那么多水,就算種下去,沒水澆地也只是白白賠上種子和化肥的錢。有些職工沒辦法,只能出去打工了。
水荒,在沿河向上擴展
恰拉水庫,頭一次看到路邊水渠里有了些水。在33團境內,遇到了正在查看棉花苗情的團場干部和技術員。
“我們從2006年水就開始緊張,越來越不行了。去年7月以后就沒來過水,現在種地就像是賭博一樣。種子下去了,苗也出來了,好容易存的水也只夠春天灌一次,
原本我們以為雖然大西海子干涸了,到了恰拉水庫,情況總會有些好轉,沒想到,水庫里雖然有水,但所到之處都是缺水的抱怨和近乎絕望的懇求:“你們是中央來的吧?能想辦法給我們弄些水嗎?”然而,水為什么下不來?我們繼續向中上游行進和求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