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百姓稱塔河尾間是“風頭水尾”,水斷風起,下游生態惡化已三十多年。2000年5月至2008年底,從博斯騰湖向塔河尾閭間斷應急輸水9次,使已經失望的“焦土”綠色一現。然而,輸水能由應急變為持續嗎?
新疆有一首歌,歌詞大意是“塔里木河,故鄉的河,你用乳汁把我養育母親河……”
我們無法知曉居住在塔里木河下游英蘇村的百歲羅布老人熱合曼是否聽過這首膾炙人口的歌,但我曾看到他坐在家門口擺放的“卡盆”(當地人用胡楊挖出來的獨木舟)上,看著捕魚的工具以及干涸的河床,數小時一言不發。想到瑞典著名探險家斯文·赫定在二十世紀初描繪的‘乘做羅布人劃的獨木舟,四周都是水草豐美的景象’,以及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拍攝的照片“當地羅布人抱著捕撈的近一人高的大頭魚時臉上燦爛的笑容”,我們可以想象老人曾經的快樂和被迫從打魚為生到放牧為生的無奈。
2000年5月當塔里木河下游三百多公里河床上重新流淌起延綿不絕的河水時,老人看著孫女笨拙地擺弄已閑置三十多年的“卡盆”,布滿皺紋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久違的笑容,而這一切蘊含著多少人的期盼和努力。
塔里木河是我國最大的內陸河,這里的氣候極為干旱,中國最大的流動沙漠——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就在塔里木河流域。從全流域看,由于幾乎沒有補給,塔里木河到達下游段水量已經所剩無幾了,特別是大西海子以下321公里河道,在1 972年大西海子水庫建成后幾乎完全斷流。樓蘭古城和彭加木失蹤的羅布泊等地均離此不遠。有一組數據可以說明當地環境退化的狀況,天然胡楊林從20世紀50年代的5.4萬平方公里,銳減到90年代的0.67萬平方公里,天然草地僅從1988年到2000年輸水前就減少萬多平方公里,而沙化土地面積超過90%,其中流沙地占整個下游土地面積的一半以上。隨著環境的不斷惡化,當地經濟也遭受嚴重影響,僅大西海子附近的建設兵團農二師34團和35團,就有近一半的土地棄耕。
在這樣的背景下,中國政府于2000年啟動了在世界范圍內都有影響的“塔里木河下游生態輸水工程”,該工程無論從投資規模和治理的力度上都是前所未有的。
復蘇的“焦土”
經過連續多年的輸水,目前已有22億多方生態水被成功地輸送到塔里木河下游,不僅恢復了塔里木河下游河道的完整性,實現了干旱區內陸河的生態功能,而且在下游尾閭臺特瑪湖曾形成數平方公里的湖面,重現了天上飛翔著各種鳥類,地上奔跑著野生動物和湖邊長著豐美的鹽生植被的景象。除了感性的認識,我們還通過細致的監測分析了塔里木河下游生態輸水后天然植被的變化特點。
生態輸水后,距離河道一定范圍的地下水位出現大幅抬升。輸水前下游多數地下水監測井的水位在10米以下,除了少數深根系植物能夠在死亡線邊緣掙扎,其它絕大多數植物都已死亡。而輸水后,在河道單側一公里范圍內地下水位已升至四米多,隨處可以看見完全枯萎的黑刺等植物根部重新萌發新芽的景象。
塔里木河下游最主要的兩種建群植物是胡楊和檉柳。輸水前,我們在下游中段一片密集的胡楊林中進行監測,當時正值7月,我和同事想找棵胡楊樹下乘涼和吃午飯,但兩個人都抱不過來的大樹上,也只有一兩個枝條上有樹葉,這些胡楊之所以還能生存其實是僅依靠這些枝條維系生命活動最低限度的光合作用,而其它枝條,為減少水分的散失均已處于休眠狀態。輸水后,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是另一幅景象:胡楊的樹冠飽滿成半球形狀,甚至一群人可以在一棵樹下乘涼。輸水前,在下游的考干,我們看到的檉柳只有稀疏的針形葉掛在枯枝上,而輸水后,在同樣的地段,新萌發的枝條甚至可以達到兩米多,在一片跑過水的檉柳林中。因為新萌發的枝條太過茂密,我和同事感覺像是迷路了,以前想都不敢想會出現這么一片林子。
輸水不僅挽救了一些殘留耐旱植物的生命,而且也恢復了本地區的物種多樣性。輸水前,經過詳細調查,在321公里河道的兩側僅發現了17種植物,基本為深根、耐旱的植物,而輸水后卻出現了46種植物,特別是一些喜濕,喜水的植物也在塔河下游出現。
輸水前,有人對塔河下游輸水持懷疑態度,因為塔里木河下游的胡楊基本上都是“老態龍鐘”的過熟林,甚至有比喻說:“給一群即將死去的老人多吃一口飯和少吃一口飯是沒有什么差別的”。可喜的是,輸水三年后我們發現在一些洼地和漫過水的地方了出現大片胡楊,檉柳等的幼苗,多數的植物是土壤中殘留種子萌發的。這表明,本地區絕大多數植物具有極強的耐受性,它們能夠忍受長期的風沙和干旱,當風沙將地表的枝葉打落,當干旱使得整個植株死亡,它們就將這種堅韌的基因保留在種子里,沒有適宜的環境它們就默默忍受,直到有一天機會來臨他們突然出現。給人以驚喜,恐怕這就是塔里木河的精神吧。
但是,不得不提的是在一些環境退化非常嚴重的區域,由于地表植被已經完全失去活力,恢復效果和新出現植物的數量明顯要少,這也給了我們一個重要的警示:即人類不能等到生態系統完全被毀滅后,再進行生態恢復。
我曾經接觸到一個國內非常有名的探險家,他只身考察羅布泊后,興沖沖地告訴我,他打算到內地各大學去做義務宣傳和動員,號召內地大學生組成志愿團去羅布泊植樹造林。我和我的學生們都深為他的豪氣所感動,但沒有水,地表都是連十字鎬都挖不動的鹽鞘,樹木是不可能成活的。
輸水,百姓的福祉
很多人都認為生態和經濟是矛盾的,但是塔河下游卻反應出這種如果生態治理不好經濟就沒法發展的現象。
34團有一位中年職工叫余江生,曾跟我講過這么一件事,在他們小的時候,他們這兒的團場是全新疆最富裕的團場之一,因為這里是庫爾勒香梨的原產地,種的紅棗既甜又暢銷,生產的棉花畝產可以達到世界最高水平,不僅土地肥沃,同時生活著大批野生的馬鹿,這些野生馬鹿由于主要吃本區一些有很高藥用價值的植物如:甘草,羅布麻,駱駝刺等,因此具有非常高的經濟價值,當他上小學時,甚至有野生的馬鹿沖進教室的事情發生,每年他們都會組織人員去抓野生馬鹿來喂養,聽著這些我感覺無法想象。
我曾經通過研究發現了一個現象,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為了發展經濟,人們截斷河流修建水庫,導致當地生態遭到破壞,經濟長期處于停滯不前的狀態。而生態輸水工程是以保護生態環境為主要目的,但隨著生態的好轉地區經濟反而有了快速的增加,以下游35團為例,2000年輸水前農業產值是4247萬元,而2005年輸水后農業產值是9698萬元。這表明生態環境的改善可以有效地推動經濟發展,達到生態與經濟協調發展的目的。
絕大多數居民感受到輸水后“黑風暴”的天數在減少,往年當地職工種棉花,幼苗出來被大風吹死,然后再補種,常常需要補播四五遍才能出苗,而現在播種的次數大大減少。另外,當地產的紅棗和香梨都很怕大風天氣,風沙天氣的減少是保證林果業豐收最主要的前提。再者,輸水前,大西海子水庫的水不循環,極端干旱的氣候致使水分蒸發,鹽分滯留,造成水質已不適宜灌溉,2000年當地團場生產科的一位領導非常痛苦地跟我說:“眼見5月底了,棉花地都干裂了,澆水地里的苗會被這些鹽水燒死,不澆地則棉花苗又必會渴死,你說我們還怎么辦?”。當地團場是生產單位,一般不去做水質監測。但是34團灌溉期,幾乎每天都有專人在那監測水質。而生態輸水工程中的一項內容就是將這些高礦化度咸水放下去給下游那些耐旱耐鹽植物挽救生命,而用博斯騰湖的淡水來置換水庫水,因此輸水后水質的好轉也給當地經濟的發展提供動力。
為真實地反映塔里木河下游的各族人民是如何看待生態輸水這一重大工程的,我們對塔里木河下游區不同職業及不同年齡段的數千人員進行了問卷調查,并逐戶走訪了下游生活的牧民家庭。從調查結果來看,絕大多數的被調查者認為輸水與他們的生活密切相關,當地居民普遍希望繼續輸水。接近全部的家庭認為生態輸水給他們的家庭收入帶來了有益的影響,有一些當地團場的老職工很動情地說:“輸水前,這里風沙大,水質成,種莊稼種不活,我們擔心我們的家園會像樓蘭古城一樣消失,都勸子女無論如何都要離開這個地方,感覺這里沒有什么希望了。但是輸水后看到一切都在慢慢變好,希望能夠繼續輸水”。我們采訪當地的牧民,據調查基本每戶放養的牲畜數量都有近一倍的增加,一些牧民主動去幫助水管部門匯報水情,很多人都很高興地說:“草長高了,樹也綠了,甚至有些地方草都可以割下來冬天喂羊了,這在以前是很難想象的”。而在下游兩個主要團場,一多半的人表示愿意為生態輸水工程義務勞動,還有一些人愿意出錢支持繼續輸水。
熱合曼老人夢中的期待
根據塔里木河流域治理規劃的要求,每年要保證有3.5億水輸送到下游,但是事實上從2007年起這一目標并未如預期般達到,主要原因是源流和上游的用水量大幅增加。塔河輸水這些工程措施可以讓大量的水能夠下來,但是這些水和目前塔河開荒的速度相比嚴重滯后了。新疆這個地方的特點是土地不是限制因素,水是。在巨大的利益的驅動下,上游河道兩岸幾乎所有能開荒種棉花的地都被開墾,而源流的情況比之更甚,源流在近十年的用水量幾乎是每年要比以前多用水近30億方,等于是每年通過工程措施節余的水還未到下游絕大多數已經被使用了。雖然水政部門加大了這種管理力度,但是塔河流域管理部門只能限制,沒辦法根治無序的開荒行為。
我對1 994—2D06年塔里木河流域的水文變化總結時發現,由于受水文周期波動的影響和全球變暖的作用,塔里木河四條源流河近十年平均來水量比多年平均多來近33億方水,而塔里木河干流多年平均來水量為47億方,33億方幾乎是塔里木河來水的七成,但在這種情況下,流到塔里木河下游的水量也僅僅是2—3億方!如果按正常來水年和目前源流用水算,那么進入塔里木河干流的水量恐怕很難保證有20億方,而我早在2003年利用水文周期模型就預測了2007年起有可能因水文周期的自然變化導致塔里木河出現嚴重的水資源緊缺問題。2009年6月,中央電視臺新聞頻道就在滾動新聞中播報了塔里木河斷流河道已達1100公里這一令人震驚的新聞,一場大規模的因水資源緊缺導致的生態災難是我們必須時刻警惕的。而更另人擔心的是2007年、2008年已經是來水的偏豐年份,如果源流出現平水,甚至枯水年,我們該如何面對?
在塔河下游,我們可以看到很多很多廢棄的城堡。房舍和墓地,有些從建筑風格看距今也就幾十年。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就是綠洲的“血液”……塔里木河在這里干涸了!如果我們把視角再放大一些,塔河下游三百多公里河道斷了,這里的人們都已離去,而如果整個塔里木河干流都斷流了,南疆上百萬人民將如何生存?
熱合曼老人于2006年離開了他生活了一個多世紀的家園,我想老人的離去是甜美的,因為塔里木河輸水工程讓他在離開人世前又看到了“母親河”,很多離散幾十年的親人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邊定居。我相信他一定希望塔里木河始終流淌著清澈的河水,他的子孫世世代代都能生活在祖先居住的這片綠洲。老人執著地不愿意離開這片生他養他的土地,107歲的高齡還執意吃著在河水中泡過的干馕,這是老人最喜歡吃的食物。如果輸水工程早點開展,如果塔河下游生態退化的不是這么嚴重,我們堅信老人一定能活得更久,我們希望塔里木河下游每年都有流淌的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