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和十九世紀之交,英國哲學家和社會改革家杰羅米·邊沁為了改造那些違法者,設計了一種新型監獄,他稱做“敞視監獄”(Panopticon)。建筑的中心是高聳的瞭望塔,周圍環形地布置著單人牢房,這種設置使中間塔內的監視者得以監督眾多犯人,犯人被切斷了同其鄰人的橫向聯系,而且,因為犯人從來看不到監視者,只是感受到監視者存在的可能性,一個持續的無所不在的監管效果就產生了。沒有一個囚犯能夠確信他或她是否在被觀看,他們因為恐懼這些可能的偵察而只好警惕自己的行為:敞視監獄使一個新的從根本上更為有效的權力實施成為可能,犯人沒有別的選擇,只好表現出“理性”。
在《規訓與懲罰》中,福柯把敞視監獄的目的描述為“在犯人身上造成一種有意識的和永久性的可見狀態,以保證權力的自動運行”。福柯預測說,這種無所不在、無法辨別的監視會成為現代的一大特征。從這個意義上,敞視監獄不僅僅濃縮了《規訓與懲罰》的論斷,而且還可看做是對社會控制的現代形式的總結分析。
敞視監獄里的一個核心概念是“注視”(gaze),它設置了一種單向注視,其結果是生產了在內心自我監管的主體。福柯特別提到了窗口和背后照明燈光的作用,它們導致了犯人的那種自我監督的奇特義務。窗口劃定了“一間牢房的能見度,犯人發現他自己困在‘希臘哲學家的玻璃房子中’”。僅僅是一種注視,一種帶有審看意味的注視,讓每個人感到自己在被打量,就足以讓犯人把監督的權力反施于自己。這種注視又是一種奇怪的“沒有注視的注視”,因為不管犯人多么努力,他也看不到注視他的人。而對注視者來說,他的注視需要窗口和光線。
人作為直立動物,首先是一種用眼睛直視前方的動物,他們的行動往往跟隨他們的所見。人類的知識出于注視,窗口也許比鏡子更構成人類的社會象征(鏡子顯然是在人們看自己時常用的,自我的一個特殊性質就是映像性)。
攝影被稱做“光的詞語”(words of light),它開啟了一扇窗口,此后的電影和電視都逃脫不了窗口的隱喻。無獨有偶,今天統治我們的電腦軟件被叫做“視窗”(Windows operating system)。窗口讓現代人越來越困惑。如果說,對于現代媒介技術,我們無法擺脫窗口隱喻的話,視線的方向卻始終是個懸而未決的事情。
在電視剛剛出現的年代,托馬斯·哈欽森在《電視在此:通向世界的窗口》中含混不清地論述說:“電視實際上是一扇觀望外部世界的窗口……電視意味著世界在你家中,在世界上所有人的家中。”通過電視可以觀望外部世界,尤其是遠處的世界景象(tele-vision);也可以敞開家門,讓外部的世界進入,改變家庭的內部空間——電視這扇新的窗戶成為了光的載體。這種功能的分裂使得內外模糊一團,電視同時包含了世界,也被家所包含,而一個單獨的家可以被整合進入世界的家庭系統——從所有的家都被電視帶來的光所占據的意義上。
電子媒體可以把信息和體驗從一個地方帶到另一個地方,當人們在同樣的時間內獲得同樣的意象,他們會感到自己被輸送到一個同樣的空間內。也正是為此,與“敞視監獄”相比,傳播和信息技術形成了權力和控制的同樣的撒播,但不再受邊沁的磚石原型的限制。

社會學家托馬斯·麥謝森認為福柯忽略了大眾媒體這種前現代過渡到現代的新的權力技術,他提出了“單視監獄”的概念(synopticon),即同福柯設想的“少數觀看多數”模式不同,大眾媒體,特別是電視,構成了“多數觀看少數”的模式。雖然觀看者彼此距離遙遠,但觀看把全世界的觀眾帶進同一個電子空間,而被觀看的少數人成了多數人景仰與效仿的榜樣。
杰弗里·羅森進一步發揮了兩個人的概念,提出“全視監獄”(Omnipticon),即“多數觀看多數”,毫無疑問這構成了互聯網時代的權力技術。生活在“全視監獄”之中,我們從來不知道我們看到誰,誰在觀看我們,個人不得不擔心自己在公開和私下場合表現的一致性。
網絡時代的個人,無論是公開還是私下,無論是網上還是線下,都不能再對自己的言行粗心大意或是輕佻妄動。香港巴士阿叔吵架,林嘉祥被指猥褻女童,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女生手機自拍做愛錄像被傳到網上,都證明了今天的技術使得任何人擁有不花任何代價在全球范圍內侵犯隱私的能力。他們所需的只是一部電腦和一根網線。網絡時代的個人,就如同The Police所唱的那首歌一樣:
“你的每一次呼吸/你的每一個動作/你打破的每一種關系,你邁出的每一步/我都在注視你/每一天/你說的每一句話/你玩的每一個游戲,你停留的每一個夜晚/我都在注視你”
無疑,窗口是必須加以仔細限定的,擺在我們面前的挑戰是:如何面對“全視監獄”,捍衛我們的隱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