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通：硬幣的另一面

在電影《太陽照常升起》中，從南洋來新疆尋找姜文的孔維和從東海來尋找姜文的周韻毫不知情地結伴而行，她們看到了漫漫戈壁中的一個岔路口，一條路指向“盡頭”，一條路指向“非盡頭”。而在商業世界所有岔路口的路標上，箭頭都指向了利益。但這同樣是一個撲朔迷離的終極方向。

為了搶占未來4G的制高點，3G標準霸主高通在技術路線上扮演了“雙面膠”的角色，在研發UMB（UMB，Ultra Mobile Broadband，是高通主導的CDMA2000系列標準的演進升級版本）的同時，還把觸角伸向了“敵對陣營”LTE（LTE，Long Term Evolution，是歐洲主導的WCDMA系列標準的演進技術路線）。

高通已經設計好了3G后的技術演進路線UMB，由此整個產業鏈條可以乘著高通技術的翅膀直達4G世界。但全球主要的電信運營商到現在為止沒有一家聲明選擇UMB作為3G后的技術演進路線，甚至連在3G時代選擇高通CDMA2000的電信運營商包括美國的Verizon和中國電信，兩家全球最大的CDMA2000電信運營商，都接連宣布未來4G將轉向另一技術陣營LTE。

眾叛親離之下，2008年11月，高通正式宣布停止UMB商業化研發，這條由高通規劃的4G大道戛然而止。

這是整個電信世界對高通的一次集體否認，已經沒有人愿意陷入高通的專利壟斷。在放棄UMB之后，高通被詬病已久的商業模式是否會受到沖擊？運營商選擇遠離高通UMB，是否會讓高通淪入“富不過三代”的險境？

這些問題現在無人能夠做答。因為高通不會看不到憤怒的公牛。

獨角戲

2008年11月19日，高通全球CEO保羅·雅各布宣布停止UMB的商業化研發，以后將專注于LTE的研發，UMB相關研究人員將被分派到LTE和LTE-Advanced等的開發中。之所以這樣做，保羅·雅各布給出的解釋是全球第一大CDMA運營商美國Verizon選擇了LTE。

這很富有戲劇性。一年前的2007年10月，高通全球執行副總裁、亞太區董事長汪靜還對外宣稱說，全球很多CDMA2000運營商和WCDMA運營商都在與高通探討將來使用UMB技術的可行性，只是還未到公開宣布的時機。

孰料，一個月后，作為全球最大的CDMA運營商Verizon就宣布倒戈，計劃在4G中采用LTE。在這一消息公布之后，保羅·雅各布依然在堅持：“Verizon的選擇并不意味著UMB將終止，我們計劃在2009年推出UMB芯片，我們現在與其他運營商在一些國家做測試，UMB還是有希望的。 ”

Verizon在全球擁有2億CDMA終端用戶，其技術選擇對高通下一代移動通訊的技術路線具有重大影響，中國移動北京分公司數據部經理陳志剛甚至將這種影響稱為決定性影響，他告訴《商務周刊》 ：“Verizon冒著大量CDMA網絡資產被‘沉淀’的巨大風險，最終宣布放棄向UMB演進，可見其決心之大。”

截至目前，全球主流電信運營商包括沃達豐、T-mobile、中國移動，均已經表態未來4G將向LTE演進，而CDMA2000陣營的運營商以Verizon為代表，包括日本KDDI和韓國SK電訊等也都明確表示將選擇LTE建設后3G網絡。甚至連WiMAX運營商美國Clearwire 也表示，如果LTE將來成為全球4G標準，Clearwire會考慮部署該項技術。另一個讓高通驚心的聲音是，2008年6月2日，中國電信董事長兼CEO王曉初在一次發布會上表示，未來中國電信將在中心城市將CDMA網絡升級至EV-DORev.A（高通CDMA2000升級版本），長期則會等待LTE的發展。

至此為止，LTE與UMB的競爭已然水落石出，在UMB未竟的產業鏈條上落得孤家寡人的高通在給《商務周刊》的回復中稱，高通將全力滿足運營商的需求，基于目前的市場形勢，將不對UMB進行商用化，除非未來看到市場需求。

專利雙刃劍

高通UMB作為業界公認的優秀技術最終遭遇拋棄，驗證了中國的一句古訓：人至察則無徒。

世界三大3G技術標準CDMA2000、WCDMA、TD-SCDMA的核心技術均建立在CDMA技術基礎之上，而高通擁有3000多項CDMA技術專利及專利申請，其中核心技術專利就達到600項，并占據著全球CDMA芯片市場90%的市場份額；在另一標準WCDMA中，后來者高通也占據了核心專利中的1/4。

“任何一項3G標準都無法繞過高通公司的專利”，已經成為高通專利授權營利模式的一個標志性口號。任何廠商只要生產CDMA相關設備，無論是手機、基站還是交換機等等，都必須向高通支付專利費。高通的專利收費不是通過一次性結清或者依照使用專利的時間，而是按使用專利廠商的產品出貨量來計算，根據單位產品批發價格的比例收取費用。隨著廠商產品銷量的增加，高通的收益也會源源不斷產生。高通公司向《商務周刊》強調，高通的商業模式是定位在通過多種渠道，集成行業最重要的技術專利，并通過開放的而不是限制型的授權，使行業參與者和高通公司利用這些技術專利共同推動整個行業的發展。“從這個角度而言，高通模式激發了整個無線產業的活力和動力，促進無線產品和服務成本大大降低。”該公司宣稱。

但作為被授權專利使用對象的移動通信廠商在高通面前就像永無止境的打工仔，生產的產品越多，交納的專利費也越多。這樣的“盤剝”自然令人不滿，但高通在技術專利外層布有一道天羅地網。中國通信標準化協會CMIS主席宋俊德告訴《商務周刊》說，高通這套完整得幾乎無懈可擊的知識產權保護體系，能精確地審查誰在使用它的知識產權，“只要它起訴你，它一定能夠讓你付出代價”。

早在2005年10月，諾基亞、愛立信、博通、NEC、松下和德州儀器向歐盟委員會反壟斷部門集體投訴，指控高通公司故意遏制3G手機芯片的市場競爭并濫用專利權。6家公司表示：“高通的反競爭行為對于歐洲和其他地區的移動電信市場將產生危害。它的壟斷正在使各國的移動運營商和消費者不得不負擔更高的價格。”

這場全球范圍內聲勢浩大的訴訟源于博通與高通之間多個回合的訴訟，最終導致全球主要的無線通信廠商集體加入。但高通選擇了以牙還牙。不久，高通在美國反訴諾基亞，稱諾基亞在美國銷售的手機侵犯了高通12項專利。高通要求法院判令諾基亞停止銷售侵權產品和經濟損害。2006年，高通又將訴訟的范圍擴展到英國。兩年間，高通在全球共提起了11起針對諾基亞的法律訴訟。2007年4月，高通又一次指控諾基亞侵犯了高通多項專利。2007年12月，諾基亞、高通之間的專利糾紛以諾基亞賠償2000萬美元了結。

宋俊德向《商務周刊》記者透露說，在中國TD-SCDMA標準中，依然存在高通的專利，高通至今都沒有松口標準中到底用了它哪些知識產權，用了多少，“但是等到TD商業化批量生產之后，它會馬上跳出來”。

“這就是這家公司的特點，它這樣鬧的結果是，大家都怕它。”宋說。

在10多年的CDMA推廣過程中，高通已經組建了一支實力雄厚的法律專家隊伍，公司每季度花費數百萬美元來維護其專利權利。訴訟已經成為高通的核心業務之一。

但高通無止境的專利收費和與合作伙伴打官司，對于身處激烈競爭市場環境中的廠商而言是一種挫傷，導致其與高通合作的積極性漸漸消退。與歐洲GSM標準相比，高通推出的CDMA更具有技術上的優勢，雖然如此，在全球范圍內CDMA并沒有取得商業上的成功，GSM占據了全球通信市場的80%。

陳志剛向《商務周刊》指出，高通的商業模式必然傷害產業鏈條，長此以往必然引起產業反彈。因為沒有一個設備制造商愿意白白捧出利潤給別人，也沒有一個運營商在設備采購上受控于一家壟斷的設備供應商，造成網絡建設成本的升高。

然而，高通也不愿意白白放棄UMB，在它的謀局中，還有另一套陣法等待它去演繹。

暗渡陳倉

為什么放棄UMB？放棄UMB對高通將產生什么樣的影響？高通在給《商務周刊》的書面回復中稱，UMB和LTE都是基于OFDM的技術，OFDM作為一種頻譜調制技術，是未來4G通信技術的核心技術。就像CDMA是3G的三大標準的核心技術一樣，OFDM將是未來移動通信技術誰都不能繞開的技術。高通認為，由于技術基礎相同，UMB和LTE兩者之間大量的研發都可以互相借鑒和共通。

高通的另一條邏輯主線是，由于OFDM與CDMA技術存在著巨大的差別，無論是高通的CDMA2000，還是歐洲陣營的WCDMA，抑或是TD-SCDMA，無論是向UMB還是向LTE演進，都沒有一條誰相對于誰能夠更簡單地升級的道路。因為這三種技術都需要采用新技術重新布網，都是一個重大的網絡升級工程。

高通中國區總裁孟在高通放棄UMB后接受媒體記者采訪時稱，WCDMA運營商向上演進到LTE，并不比CDMA2000運營商演進到LTE更省力更簡單。因此，CDMA2000運營商選擇LTE或者WCDMA運營商選擇UMB都不令人驚奇。

高通的技術商業邏輯很明確，UMB與LTE既然都基于OFDM，那么高通在UMB取得的技術成果可以轉化為LTE的技術優勢。既然OFDM與CDMA技術完全不同，因此三大3G技術體系無論是向UMB或者是向LTE演進的成本和難度是相同的，高通依然可以憑借強大的技術力量，在整個電信體系的升級改造中搶占市場。

高通還對《商務周刊》稱，高通公司在OFDM技術具有很強的研發優勢，公司會一如既往支持運營商合作伙伴的演進需求。孟的觀點是：“高通目前集中精力在LTE上進行投入，若干年以后，在以OFDM技術為基礎的移動通信網里面，高通也會是主要的技術廠家之一。”

這種自信的背景是，早在2005年8月，高通就以6億美元收購了Flarion，后者是全球OFDM的技術先驅，擁有大量的OFDMA專利，這些知識產權幾乎涉及了所有4G技術。該次收購被視為高通繼續占領4G霸主地位的標志性事件。現在高通已經公開宣稱同AnyData、SOMA、Leadtek和Exoteq等8家廠商簽訂了OFDM專利授權協議，這表明高通將在OFDM時代繼續其在3G CDMA的專利授權模式。

高通給出的數據顯示，在LTE技術專利方面，高通在美國申請和拿到的專利已經超過1700項。2008年7月，高通與諾基亞之間達成和解，諾基亞在OFDM技術方面的192項專利以交叉許可的方式授權給高通，這無疑加大了高通在OFDM上的話語權。

北京郵電大學無線通信中心主任楊大成教授對《商務周刊》記者判斷到，放棄UMB并非意味著高通被判為4G出局。在技術史上，高通多次扮演過后來者居先的角色。在幾年前人們普遍認為高通會固守嫡系CDMA2000技術不放時，其在WCDMA上的技術布局卻悄然完成，現在WCDMA的核心技術中，高通已經占有1/4，全球排名前五位的手機廠商中有三家都使用了高通的WCDMA芯片。高通全球執行副總裁汪靜透露，高通在WCDMA芯片市場的目標是實現超過50%以上的市場份額。而從來只談CDMA的高通，也將3G的提法演化到了3G CDMA，意將全球三大技術標準一舉囊括。

高通從CDMA領域的實力迅速轉化為在WCDMA的優勢時，會不會也將擴展到未來的LTE領域？

楊大成是中國引進高通芯片的第一人，10年前他與高通談判，引進了高通第一批芯片進入中國。對于高通放棄UMB，他評論說：“高通放棄UMB與別人不用UMB，不等同于LTE就會成功，也不等同于LTE與高通將來沒有關系了。”他透露，其實高通內部也有一些不同的技術路線，不同的組織做不同的技術路線，哪個路線能讓高通更獲益，高通就會選擇哪條路線。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高通從未放棄繼續沿襲專利壟斷商業模式的野心。

未來謎局

根據高通最新財報數據，2008財年高通營業收入為111.4億美元，同比增長25%，凈利潤為31.6億美元，持有的現金、現金等價物和可兌換證券價值共計為113億美元。引人注意的是，近幾年高通的毛利率一直處于70%左右的高位。高通的收入主要來自專利授權和“無廠房”芯片業務，這兩大業務貢獻了高通幾乎全部利潤來源。

高通在2008年的出色表現，讓它繼續成為全球科技強人。大唐移動戰略投融資總監劉國毅向《商務周刊》分析說，現在的高通正處在歷史上的高點，未來3-5年內還能維持這樣的走勢。

高通2008年的財報中顯示，近幾年，高通每年都會從公司營業收入中拿出20%投入研發，2008年投入的研發經費已經達到歷史最高點22.8億美元，是2005年的兩倍還多。很明顯，專利授權的商業模式已經等同于高通的身家性命，高通正在花費高昂代價來維持這臺賺錢機器的正常運轉。

該公司認為，在未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CDMA2000和WCDMA仍會是為廣大消費者提供服務的主要技術。LTE會作為CDMA2000和WCDMA之外補充的技術，在人口密集和通信需求高的地方以多模形式存在。在高通中國總裁孟的眼中，LTE真正大規模商業部署要到2012年或者2013年。高通早在1999年就開始研發WCDMA技術，但直到2004年和2005年才等到大規模發展的階段，這是孟判斷LTE商用時間的一個重要依據。

而任職于中國移動的陳志剛則認為，很明顯LTE技術將成為未來的主流通信技術，3G只是一個過渡技術，高通如此判斷的目的只有一個，盡量拖延運營商轉向LTE的時間，將CDMA利益最大化的同時也贏得發展LTE技術的時間，將通吃3G的模式延續到4G。

2009年1月，愛立信與北歐電信運營商TeliaSonera簽署協議，計劃在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開始4G網絡的部署，并將于2010年啟動商用，這將是全球首個LTE商用系統。但這個網絡系統的規模有多大，是否只是一個測試網絡，目前尚未有確切消息。LTE何時能夠大規模商用，仍然不能立判。

楊大成對LTE的商用進程并不樂觀，他告訴《商務周刊》，“我并不認為LTE的技術已經完全解決，它離商用還是有距離的。我跟高通交流過，未來技術向哪個方向演進，現在還不是一個很清晰的事情，LTE能否成功也不一定。”

不管如何，LTE大規模商用之前，高通專利授權的營利模式還將強勢存續。未來一旦LTE大規模商用，決定這種模式能否存續的是高通在LTE中的技術力量。陳志剛告訴《商務周刊》，在LTE采用的OFDM技術上，專利非常分散，三星、松下、索尼、高通、東芝占有的專利數量居世界前列，OFDM沒有發生核心專利被一家公司壟斷的局面，中國的中興、華為等企業在OFDM上的專利申請數量也非常可觀。楊大成的觀點是，數量只是一個方面，如果專利不成體系，其他廠商可以輕易避開，申請的數量雖多，但如果沒有廠商購買，也沒有任何意義。

在這個問題上徐廣涵的觀點也許更為權威。徐是北京信威通信技術股份有限公司首席科學家，是中國TD-SCDMA標準的原始專利擁有者之一。他對《商務周刊》表示，LTE上的一些專利還為高通所有，但估計不會有像CDMA那樣能把別人擋在外面的專利。

“在LTE上，高通會做出一些新東西，但是目前還看不出它手上有革新性的技術。”徐廣涵說。

劉國毅也認為，未來高通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呈現爆發性的增長，它的商業模式已經走到了一個最完美的頂點，“高通現有的商業模式還能持續3-5年，以后怎么樣不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