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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靜流淌的挑燈河

2009-01-01 00:00:00汪光明
大地文藝 2009年2期

1

一九六九年的秋天,多日淫雨之后,老天突然放了晴。姚家村的山地上,金風送爽,到處跳著亮燦燦的陽光。剛收完稻子的田塊,散發著泥土蒸騰的氣息,從早晨濃重的白霧里漸漸顯露出來,次第鋪排在美麗如畫的田塝上和山灣里,讓近處鴨的歡叫,和遠處傳來的汪汪的狗咬聲給浸漾著、安撫著。

這天的太陽出來得有些晏。上午十點光景,在村中姚家大院的山梁腳,有一年輕女子正在疾步往梁上爬。因距離較遠,人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視其身段和走姿,卻又不難辯認。這女的名叫廖英,她是她身后這座姚家大院子姚天成的二兒媳。至于她為何要只身上梁去,為何走的這么急,卻沒人知道。盡管那是個上下工都得聽統一指揮的年代。

姚天成就是姚家灣生產隊的總指揮。雖年逾花甲,卻老當益壯。無論塊頭、威風在此灣里皆首屈一指。有人說姚天成吉人自有天相,有人說他能有今天,完全是靠了他上無片瓦下無寸土,終年靠扯豬草賣為生的孤寡老母的那段血淚史作資本,成就了他的。但誰都明白,他明里沾的是那段光輝歷史的光,暗的背的卻是上天的時。因為他年壯時,幾乎是天天晚上都要爬在他老婆的肚皮上,像隊里修筑大寨田打夯一樣,咬著牙巴,竭盡全力地夯,但卻未能夯出一個稱心的兒來。大兒十歲上玩燃鞭炮,炸瞎了右眼成了“半頭房子”,二兒一生下地就是個盤腳烏龜。然而聊可自慰的是,在隊里好多不錯的娃們娶不到婆娘時,他的一對兒字卻都娶上了。特別是矮而腳盤的“搖貨兒”居然還娶上了廖英這樣漂漂亮亮的“大家閨秀。你說這人世間的事怪不怪?

別看姚天成在這匹灣里是座山貓子,但在家里,卻很少擺大家長資格,特別對廖英更是禮讓三分。有時甚至處處依著她。因為他很有心計,怕自家潭小,養不住這條大魚。他自知家里家外是離不開廖英這個輕重活一把抓的能干兒媳的。他知道自己老婆體弱多病,而丙生個矮力小做不了啥不說,就連續個香火的能耐也沒有。他心里非常明白,如果怠慢了二兒媳,說不定在哪天人家不高興了,屁股一拍,翅膀一張,你就死魚的眼睛——干瞪著。實在說,姚天成雖然在眾人面前是霸道了一點,但畢竟不是心腸壞的人。

這天吃過早飯,廖英坐在大門口階檐下的一條木板凳上。一邊望著天上嶄新的太陽,一邊在為婆婆補一條褲子,可補著補著,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像一下變得心神不安,爾后呢,她的那張橢圓光潔的臉面上便浮出了一絲不易被人覺察的微笑。于是她站起身,讓了她的一對垂過后腰的烏黑長辮,跟著她勻稱的身段,和輕盈的腳步一起跨進了屋子。

“爹,趁今天太陽好,我去松梁上大田曬谷草要得不?”

其實廖英不主動請示,他也要安排,只是未到時候。因為天老爺已整整下了12天雨了,雖然絕大多數稻谷都在雨前收割曬干進了倉,沒受大損失,但這耕牛們就遭了殃。看著收割后留在田里的稻草被陰雨淋得發黑,站在階檐下的姚老漢就急得勾腰抱拳直給天老爺作揖:天吶,行行好吧,再這樣落下去,這一冬三個月我們隊里的幾十頭牛吃啥去呀!可現在好了,天放晴了。

“兒,那你就去吧。”但姚老漢又馬上改口,說:“還是讓丙生與你一同去,那田大谷草多,他可以給你打個幫手。”廖英知道公爹是出于好心,怕累著自己,但一轉念覺得不行,說:“丙生力氣小,又害著病不行的。還是讓我一個人去。”

“那好,你就去吧。中午的飯就讓你媽弄。”

廖英滿心歡喜。車轉身跨出門,一甩長辮風一般地跑了。 望著兒媳出門的影子,和留下的一串腳步聲,姚老漢就心生感慨:這是個打起燈籠也難找的好兒媳啊,不說人品,單說做事走路的樣子,就夠讓人稱心如意了。常言道,不怕不識貨,只怕貨比貨。我廖英莫說在這姚家村里,就是站到縣城的大街上去,也不比那里的娘兒們遜色。姚老漢為這輩子自己能有這樣的兒媳感到很驕傲,很慶幸。可他萬萬沒想到他心愛的兒媳,今天居然另有思謀。

廖英足底生風,垂在腰后一對長辮像兩條黑蛇,不停搖擺著跟著她一路小跑。人逢喜事精神爽。是的啊,她的心情比今天的天氣還要好。因為她要去會見,不,確切地說,是去與另一個男人會面。她明里是去曬谷草把,其實是借口。因為三天前她去河那邊的娘家,為一個隔房的叔父吊喪,趁人多好打馬虎眼,就已經與人家約好了的,她不能失約。回想昨夜的美夢,她的臉就發起燙來,他好帥,他倆擁著笑著溫存著,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啊!若不是公婆太疼她,她實在沒法在這個家呆下去了。廖英走攏梁上大田,自然沒有下田去拖稻草曬的心思,甚至連看也沒看田里一眼,只顧繼續往前走。邊走邊瞄河那邊,看那條通往河腳的大路上有沒有走著人。走一陣又看,看一陣又走。見還是沒人心就有些疑惶:他是不是失約了不來了?但他會嗎?他不是那種不守信用的人。廖英一邊走一邊竊笑自己:你急什么呀,人家又不是你男人。她這樣想著的時候不禁又有些心虛,這件事如果讓公爹他門知道了咋了得?他門會輕易放過自己嗎?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層皮,你不給人家長臉,反把綠帽子往人家頭上扣,你還算什么女人什么兒媳?虧人家爹還把你兒長兒短地叫得巴心巴肝的呢。廖英想著的時侯,不免胸懷愧疚。但一想起丙生那樣子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就像自己去茅坑邊不小心一張口就扎進去一只屎蚊子,想吞吞不下,想吐吐不出。

2

廖英翻過梁頂,更長精神。因為她娘家廖家碥就在河的對面,幾乎觸手可及。只不過被一條深澗隔著。莫說今天興致好,就是以往每當走到這里,或在家里想到這里,她的內心都會涌起股股熱流。無論以前在河那邊當姑娘,還是今天在河這邊做人家的兒媳,抑或是在虛幻的夢中,她都傾心愛著這片土地。她愛那座抱著大半個廖家村的馬腰樣的青山,她愛青山下村莊里那成塝成灣的會長米糧的梯田,會長鳥鳴的片片樹林,會長炊煙的座座青瓦脊農舍。還有呵,從自己足前巖下流淌著的飄帶般的挑燈河啊!當然,她心里裝著的并非只是這些,而讓她最牽心的,或者說讓她最為留戀的卻是她的娘,與她相依為命的娘。還有就是與娘家院子隔溪而望的另一座農家院子的一個名叫姚雙生的男青年。她知道,自己從就一直暗戀著他,他實在是一個值得愛戀的好男人。

廖英這樣想著的時候,不覺已來到山梁這一面的巖口。

時令已至中秋,足下空蒙寧靜的挑燈河谷,依然萬木青蒼生機勃勃,只有混雜其間的闊葉樹們偶爾吐出一點點秋的信息。

陽光的沐浴,野景的映襯,致使廖英愈發顯得美麗端莊:紅潤微胖的臉,勻稱的身材,優美的曲線,兩條烏黑油亮的長辮,特別是那雙神動似語的烏珠似的眼睛,和那挽著褲子露出一截小腿和不停翻動的一對赤腳板兒,更是顯得別有一番風韻。雖然只有她頭上的天和路邊的景物們才知道。

廖英順著巖邊橫行的山路向前走去。數分鐘后,她停住了腳步。因為她來到了一個讓她不能忘記的地方。這是一個由三條山路交匯的三叉路口。她心里很明白:一條是自己走過來的這條人們不常走的梁邊小路。一條是從姚家灣后頭梁上的長房子牽下來的一條溪溝路。再一條就是由這兩路交匯后由此直通巖下河腳的石梯主道。此主道雖比不上河那邊經廖英娘家院子前的那條連接天廟、東鄉兩公社的石板大道聞名,但卻是廖姚兩村人往來的必由之路。

三叉路在傍松樹梁這邊的巖口邊。巖口邊有一向里凹著的大巖窩。巖窩面河而向,居高臨下,像巨獅大張的口。窩底較平坦,能容一二十人歇坐。廖英記得兩年前,娘和自己的二姨陪她去姚家灣“看人戶”的那天,曾在此歇足。歇息間母親現身說法,曾開導她的那一幕幕至今歷歷在目,清晰如在眼前。

“英子啊,娘為這件事已經想了很久了。這里沒外人,我就明說了吧。當媽的已經說過好幾遍了,你現在是大`姑娘了,姑娘大了是要嫁人的。我希望你別犟性子要聽話,娘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現在是新社會,我相信不管怎樣,你往后的命運都要比娘這輩子強。像我,16歲就嫁到這廖家來,你外公當初答應這門親事,想來也是為我好,說人家家大業大過去會有好日子過的,但他萬萬沒想到,我所嫁的卻是一個啞巴。其實你外公當時也是好心。如果事先他曉得的話,肯定是不會答應的。惡死的老虎不吃兒,哪個當父母的愿意眼睜睜地看著把自己的女兒往火坑里推,哎——”娘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接著又說:“怪誰呢,怪就怪那舊社會那可惡的媒人!像你們現在多好,婚姻自由,可以先看人戶后定婚.。”娘看了一眼坐在另一塊石頭上的二姨,爾后將話鋒一轉:“不過,娘有句話必須先說破,這婚姻大事,特別是女人選丈夫,不可能樣樣都讓你滿意的。姚天成的二兒我見過,雖貌相不咋的,個個兒也不大,可聽說人家六根齊全,頭腦不笨,并且手腳勤快會勞動。依娘看,只要我們不查嫌人家,這門親是能成的。他姨你說呢?”“都說十馬九不全,全了不耕田。英子你娘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坐在娘身旁的二姨插了話。廖英默默聽著,沒有作聲。

這時,只見兩只雀兒在巖窩邊的馬桑樹丫上嘰嘰喳喳地快活著。廖英看著,不禁胸中涌起一陣陣羨慕。她好希望日后的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只鳥雀。

娘接下二姨的話頭,又滔滔不絕起來。說女人長成大姑娘,就像飛起的斑鳩,你在睜著眼選樹,樹也在睜著眼睛悄悄選你呢。“英子,娘曉得你心中已經有了人,但你想過沒有,人家是高中生貧農成份,你是小學生地主子女。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能成嗎?”娘說著就抬手指著河對面的大石巖壁上用石灰粉新刷上的一幅大標語問廖英:“你說啥子叫無產階級專政萬歲!”高小畢業的英子當然認得也理解它的意思,而且她也知道,文化程度與自己差不多的母親大約也懂。

娘接著又說:“你若真要嫁她,不是成心要害人毀人家前途嗎?聽說前不久公社選拔年輕干部,有人就提了他的名。英子,我還是那句話,這人世上的事呀,有很多是不由人心想的。但話又說回來,這回姚天成是扎起媒過河來提親的。看得出來人家是誠心的,一不嫌我們窮,二不嫌我們成份不好,再說我們這個分糧一分分一手板窩窩的廖家碥,又拿啥子去跟大挑二挑往自己家里挑糧的姚家灣人比……”

廖英是幾時離開三叉路口的,又是怎樣踩著巖窩前的石梯下到河腳的,她的確不清楚。因為她眼前晃動的全是兩年前的那一幕,心里裝著的也是母親勸慰她的如同夢囈的一席話,又特別是母親話語中所提及的那個令她心疼、令她日思夜念的高中生!.

明亮的陽光,呈寬瀑狀從數十丈高的松樹梁頂,大幅度地斜照著河對面樹木森森的巖坡,和巖坡下谷底的邊緣。挑燈河在陰陽對半的谷底靜靜地流淌著,顯得特別的美麗,幽靜和神奇。

3

挑燈河是條石頭河——這是大巴山里最常見的一種谷地河。站在河邊望,彎彎曲曲的河床上,除了個別地方汪著水潭,其余全是黑不黑白不白、圓不圓方不方的石頭群,大的如斗缸,小的似鵝卵。遠遠望去,就像一滿河床的恐龍蛋。通常情況下,河水是不會漫過石頭面的,或繞石流過,或從石間悄然而淌。明確地說,只要不落大雨不漲水,人們過河均取自然之便,直接踩著鋪在腳下的石頭,向對岸走就行了。

廖英的娘家,就在河谷西岸的巖口上面一點的廖家大院子。過河去,爬十來分鐘的坡即可到達。按理說,廖英過河去首先得去看她的娘,因為她的娘孤獨一人,太可憐了。可是她的心不讓。河里沒漲水.。她知道像前些天那樣的毛毛雨,是損不著河礙不著人的。

廖英踩著擠冒在河水里的石頭,雙臂一張,噔噔噔,腰后的兩條長辮一陣亂擺,就燕子般的飛過河去了。

廖英沿河邊的小路溯河而上。河谷很靜河氣清甜,淙淙潺潺的河水像在對她說,廖英 呢,再走一段路,你就如愿以嘗了。可是剛跨出一步,她的腳不聽使喚了,就身不由己的拐了個急彎,兩步就跨到了路邊的一個深水潭邊。潭水沒往日的綠,卻依舊亮汪汪的,活像一洞半透明的天門,正在向著人間敞開著。細看,門的開口不大,可里面的空間卻深廣得有些怕人。一個多么可愛而又可怖的地方啊。廖英呆立在那里,許多往事就浮上了她的心頭。記得小時候,她常跟著洗衣服的娘來這潭邊。娘疼她,視她為命根子。娘弓背跪在潭邊的青石板上,一邊刷洗衣服,一邊抬頭叮囑自己,要小心不要讓爛刺扎了腳板兒,不要去潭邊耍水,說她忙得很,說英子你一定要聽話。末了又說,你看那水綠幽幽的,下面好深啦。扎著羊角小辮的英子卻不解,撲閃著一對黑葡萄眼睛問:“娘,那下面是哪兒呀,那里好好耍喲!娘你看你看,那里面也有青天,也有白云,也有鳥在飛,也有魚在游,也有人在走,也有樹,也有花,也有草-----好安逸啊!娘,你說那地方叫什么名字,我們能進去耍么?”“那里面真那么安逸嗎?傻女兒,那里面是地獄。地獄是會吃人的,人一掉進去就沒命了。”娘認真的說。

但小英子不相信,說娘在扯謊在騙自己。因為夏天的晚上她在地壩里歇涼的是候,曾聽老人們說過,說掛著月亮,飄著白云,綴滿繁星的高天叫天堂。所以她固執地認為,這方水潭里的景色其實就是天堂了。如果不是,為啥會一模一樣?聽說天堂是神仙住的地方,娘為啥叫它地獄呢?她真有些想不通……

廖英這樣想著的時候,就覺得當年的自己實在是太幼稚無知了。她心在說,你今天要去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天堂呢。可廖英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于是索性站到水潭邊上去——她是想借水潭這面鏡子看看自己。但可惜的是,眼下水潭里的水已沒往日的清亮了。雖然能映出她圓滿的臉,豐滿的胸,和一身得體的衣裝,但其顏面的光澤,衣褲的顏色,特別是她那對原本頗富神彩的大眼睛,已經是大打了折扣變得模糊暗淡,讓她看了著實有些傷心。雖然她明白這是河水不清的緣故所致。都說男人三十一朵花,女人三十老叉叉。可這話在她聽來尤其可怕,因為她比不得別的命好的女人,有好男人滋養;因為她知道自己的人生還沒真正開始呢。廖英這樣想著的時候,其實已經上了路。但她一低頭又覺得自己心粗:未必就這樣赤腳兩片去見他?她后悔走時不該那樣匆忙,不該不打扮一番。廖英正想著的時候,河谷里突然炸起一群竹雞的歡叫聲……

這群小生靈的叫聲,不知是從哪片叢林飄過來的,廖英聽著心里很感動。因為那聲音是那樣的急切有力而動聽,仿佛在為這美麗的山水歌唱,又仿佛在聚眾造反,且大有要把這亙古不變的挑燈河谷打破重造之勢。但廖英似乎又覺得這些生靈們的叫聲,分明是在為自己訴說,在為自己鳴不平。因為她痛苦而被壓迫的內心,除了她本人清楚外,恐怕就只有一個人知道了。這個人是誰,不是她的娘,不是她的公婆,而是那個濃眉大眼高鼻梁,最疼她愛她,讓她心神不安日思夜念的高中生——馬上就要面見的一個青年男人。

4

這個男人名叫姚雙生。

毫無疑義,姚雙生這個青年農民,就是廖英崇拜的偶像,她心目中的白馬王子。是的,在廖英做少女時,就愛慕上他了。從小他們倆就在村里一起上小學,后來又一起上了公社高小。不說青梅竹馬,至少也是相互知根知底志趣相投的伙伴。因為他倆的家都在同一個廖家村(大隊)里。只不過姚雙生的家在村中心,廖英的家卻在村前的邊緣。

而廖家村和姚家村呢,則是隔河相望的兩個村子。所不同的是廖家村居挑燈河西岸,而姚家村卻在挑燈河東岸。但兩村卻同屬一個大山窩,同屬一片藍天底下。廖英很小的時候,娘就給她講了個謎語:“東邊一籠瓜,牽藤到西家,花開人吵鬧,花謝人歸家。”廖英至今還記得她們母女倆是站在她家后門口的一個小山包上,娘指著穹蓋著這個大山窩的天空給她講的。但她猜了很久也沒猜中,最后還是娘破了謎底,娘說那是太陽啊!小廖英立即就明了,早晨太陽是從河東的姚家頂上升起來的,而傍晚則是從廖家村西的山脊上落下去的。那時的廖英覺得自己很幸福,覺得這山窩太美太美了。因為她知道的極有限,她不曉得這個山窩地屬川東的大巴山區。更不曉得大巴山外的世界有多大多精彩。只知道河對面的姚家村(大隊)不屬于自己住的天廟公社,而屬于東河公社管瞎。

但后來廖英從大人們那里,知道了很多事情。即廖、姚兩大家族的先祖均是在“八大王剿滅四川”后,由湖北麻城的高崗、二郎一帶入川的移民。兩姓家族隔河而居,各墾荒造田,繁育子孫,又互通有無,和平共處,相互連姻且代代相傳。所以自古就有“廖姚一家”的說法。

姚雙生之父姚天坤本是姚家村人,且其祖籍也在姚家灣——姚家大院子上面的一個名叫長房子的另一座農家院子。據說姚雙生的祖父當年乃當地名流之一,家有良田百畝,谷石五百。都說姚的祖父若能力戒嫖賭,守住家業,姚雙生的父親就不可能為躲避拉兵,為佃田耕種,而被迫客居岳家廖家村的。但誰又曉得世事的滄桑起落呢。如若不是這樣,那姚雙生一家與廖英及其娘豈不命運相同?

姚雙生的家在廖家村的中心位置,而廖英的家則在該村的前邊緣。

雙生自小聰明過人。在廖英的眼里,上小學時的他像個鐵蜘珠兒,老不見長個子,但他卻長著一張很會講故事的嘴。廖英之所以從小就愛他,首先就是他有一副好口才。因為他講的絕不是聽厭.了的什么鬼呀怪呀人熊家母呀之類,而是從小人書上看來的最新鮮最有趣的故事。比如一直留在廖英記憶里的《金蘆笙》、《雙崗石》、《牛郎織女》等。特別是他講的《蜜蜂求親》,更是讓同學們拍手稱快,贊不絕口。因為從他小小的嘴里溜出來的嗡嗡的蜜蜂飛鳴的聲韻,和它討厭人間勢利,不嫌貧愛富,不負真情三次登門求七姐為妻的動作神態,更是深深地烙印在廖英的心里。

讀到高小的時候,廖英就覺得自己對雙生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思了。在她看來,雙生的個頭好像沒明顯變化,但他的相貌卻頗愛人。每當看到雙生的時候,她的心里就熱,就生出一種別樣的感覺:雙生那寬寬的額頭下,一張光生生的臉上長著的眼呀鼻呀耳呀,仿佛都在爭著站出來讓自己看讓自己夸。尤其他那張愈發善講的嘴,最是讓廖英欽佩驚訝。她不明白他的那副嘴舌與別人的到底有什么不同。不是么,學校開故事會,學生代表登臺演講,一個數百學生的公社完小,幾乎非他莫屬。而特別讓她動心的是他的心靈。他真誠、善良,會理解人,同情人。總之在廖英看來,哪怕是打起燈籠火把找遍十里八鄉,也找不出雙生這樣的好男孩。最令廖英心喜的,則是雙生不但不嫌自己是地主分子的女兒。相反卻是處處護著她。

廖英記得,剛上街讀高小的時候,有一次自己走上村后的土地埡口時,突然發現身后的石壩灣里,有個跳動的人影正在上坡的石梯路上,直往啞口上面爬。她仔細一看,便認出是去上學的姚雙生。她知道,他倆走的是同一條山路,要等他很簡單,只要停住足看一陣風景,或坐在路邊的石頭上歇一會,他就能趕上她。但她沒那樣做。因為她覺得那樣有些被動,怕引不起人家的注意。于是就站上一個最顯眼的位置,放開喉嚨唱了起來:“好山好水好地方,條條大路都寬敞,朋友來了……”果然效果不錯,很快,一對少年學子就快活地走在了一起。

以后,他倆就形影相隨,常常結伴而行。上學路上等在何處先有約,下學路上揮手道別更是他倆日日必做的功課。在生活上互相關心,在學習上相互鼓勵。畢業考試時,兩人的成績均躍居全年級兩個班的前列。最讓廖英不可忘的是,每當一些男孩子欺負她時,特別是某些村社干部的子女,傲氣十足仗勢欺壓廖英,辱罵她是狗地主的女兒時,雙生總是勇敢站出來護著她,大聲斥責道:“你們有啥了不起。再敢欺負人,莫說老子的拳頭不認人!”從那時起,廖英就憧憬著要把雙生當作自己這輩子的依靠。而且從雙生的舉動里,她已看出了他喜歡自己的程度。

但小學畢業后,他們還是分開了。雙生因成績特別優秀,被縣重點中學錄取。而成績比他稍次的廖英,卻被有“重大政歷問題”的原因而被拒中學大門之外……

從夢境里走出來的廖英,心情仍未平靜。她心里在說,我多么羨慕往昔的歲月,多么希

望自己的人生一直停留在夢里啊!命運為什么只能讓我這樣而不能讓我那樣呢?!廖英抬頭四顧,天,還是那個天。山,還是那個山。挑燈河還是那樣靜靜流淌著。

廖英沿著河邊的土路,繼續溯河而上。

5

在挑燈河中段邊沿的一個扁石洞里,正偎依著一對青年男女。

這是一個比較隱蔽的天然石洞,光線較暗淡。如果不是若干年前,由巖上崩下來的一塊巨石滾落河中,遮擋住河邊的石洞口的話,那呈現在現今人眼前的肯定是個巨鰱張口狀的孔洞。石洞的空間不很大,卻全石環圍,結構嚴緊。底部的石面也較平坦。洞的內里干凈陰涼,濕度適中。挨河的一邊有沙灘水草,有清清河水流過的音樂和詩意。所以空氣就很好。而陽光也時常從洞口的石縫里擠進去,把一綹綹金光投射到靠前的淺水灘里,再由灘水折射到洞頂上。因此,自然就有了“日光下徹,影布石上”。的美妙詩意。所以人入洞去,不但不覺閉悶,反而有種“別有洞天”的舒適感。

當廖英鉆進去的時候,立即就被一雙有力的大手臂給擁抱著。雖然這在廖英的意料中,但她還是感到有些突然。同時她也倏地張開了雙臂,緊緊擁抱著胸前的這個男人。

這個男人就是姚雙生——那個讓她日思夜念的高中生。

兩個年輕人擁抱了多久,沒人知道。但他們彼此的表情卻有些令人辛酸——好久好久,卻未聽到相互的一句話,哪怕是一聲簡單的問候。但有一點卻屬共通:相互緊抱著的兩雙手就像膠著了一樣,一直分不開。四只眼睛都大大睜著,定定的相互對視著,像一對互不相識的陌生人。又像兩尊雕塑,沒有歡笑,更沒有喜不自禁的交頸狂吻,只有四道溪流般的淚水 不停地從兩張俊美而凄楚的臉上,無聲地在向下流……

要知道,為這短暫的約會,他們彼此盼望得多苦啊!

人間無情,天地有情。河水在他們面前為之歌唱,魚兒在他們腳邊的水灘里為之起舞,陽光也從洞口的石縫里擠進去向他們問賀。雖然他倆渾然不覺,但依舊緊緊相擁,依舊淚水長流。

“雙生哥,讓你久等了。”廖英低泣著先說話。

“英子,我……我好想見到你!”雙生說著也在抽泣。

終于,他們都坐了下來。但坐是坐下來了,可他們坐的形勢既不是面對面的,也不是并列坐著的,換言之,兩人既像分開了又像沒完全分開。雖然一個人的屁股和兩條大腿,與另一個人的屁股和兩條大腿挪開了一點距離,但兩個人的上半截身子,包括兩張臉四只手卻怎么也分不開。

“雙生哥,啷個這個久不過河來耍?”

“雙生哥,你是怕我連累你嗎?”

“不,英子,請相信我,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不過我也有難處呀,雖然我的老家在那邊,但我能隨便去你們大院子嗎?畢竟你是有夫之婦呀,但以后我會盡量想辦法來看你的。”雙生捧著廖英地手,真誠的說。

兩雙手緊握在一起,兩張臉緊挨在一起,兩顆心也緊貼在一起。世上還有什么比這種情感更美好更幸福更珍貴更感動人心的呢?

“雙生哥,我從小就崇拜你喜歡你愛你,你今天是怎樣想的我不清楚,但從你的表情里行動里,起碼我曉得你是疼我的同情我的。”廖英看著雙生的復雜表情,于是又說:“都說有情人終成眷屬,我們為啥子偏不能?雙生哥你能告訴我嗎,你的父母為啥嫌棄我,是我不能干還是書沒有你讀的多?當初他們若能通過我們現在該多好!”

姚雙生低頭不語,眉頭緊鎖,他不敢也不忍心看廖英的那張痛苦的臉。他只能無奈地將兩道嚴肅得近乎冷冰的目光,死死地投向了面前的小水灘里。他多么希望自己和廖英就是水中那些游悅著的魚兒們。

“雙生哥,以前我們在這兒相會的時候,我沒有給你講,你不知道我出嫁的那天我是多么的痛苦啊!當聽到河那邊的嗩吶吹響的時候,我就曉得自己這輩子徹底完了。那天發親前,我是雙腳跪在我娘面前的。娘知道我心中只有你,但她除了勸我與我一起流淚,又有啥法呀。當娶親的隊伍轉去走到巖下過河的地方,我真想一下跳進那個深潭里,可是我最終沒有那么做。因為我舍不得娘,更舍不得你啊。雙生哥,你說這人世間為啥要你爭我斗,不和睦相處,為啥子看著有些人無辜地挨整,卻沒人敢站出來聲張正義,說句公道話?”廖英這樣說著的時候感到心很痛。一痛自己的命運,二痛雙生痛苦的表情。

“英子,其實我也不比你活得輕松。為什么別人給我介紹了那么多姑娘我都看不上,正因為我心中只有你。英子,可以說你就是我小時候給你講的故事中的織女、花姑、七姐,我一直把你當成她們的化身。所以我在我父母面前發了誓,不是廖英我寧愿打光棍一輩子。英子請你不要責怪我的父母,其實他們的心并不壞,只是怕娶了你會影響我的前途……

“英子,你知道我承受的壓力有多大,我一個貧農子弟,一個縣高中畢業的回鄉知識青年,在社會上的價值還不如人家一個小學畢業生,入黨參軍招工招干無望不說,就連去村里教民辦也沒有我的份。為啥,就因為我的社會關系復雜,兩個舅父是五類分子。一些人還到處散布,說我還要娶一個地主的女兒為妻,說我嚴重的喪失了階級立場,蛻化變質了。有的甚至污蔑我是中了階級敵人的美人計,一些人甚至把我當成了他們開言的笑料,說雙生吶,你狗日的膽子也太大了吧,還想跟細老虎一起睡覺,你不怕它一口咬了你那家伙!

“英子,但不管怎樣說,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有快樂,別人怎么說讓他們說去吧。”

姚雙生流著淚在說,廖英抹著淚在聽,而兩張臉始終緊貼在一起。

空曠的挑燈河谷一派靜寂。只有無憂無慮的河水或繞石而過,或爭著擠過群石縫隙歡快地在向下游奔跑。

“英子,你知道嗎,你出嫁的當天我是怎樣過的。那天,我獨自蹲在我家當門的梁嘴上,流著淚呆呆的望著你娘的院子。我心痛欲裂,不敢想象你當時傷心的樣子,只覺得天地昏暗一片恍惚。當出親的鞭炮聲燃響的那一刻,我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我趴下身子在地上胡亂地抓了一把土,恨命地拋向天空,什么前途、輿論,去你娘的吧!然后就沿著梁邊的大路飛身下到河腳。我胸中只裝著一句話:英子是我的,不許任何人搶!但我除了跺腳捶胸,大聲向上蒼呼喊,又能怎樣呢?英子,說實話,那時候我好想沖過去救出你,帶你遠走高飛。但又一想我們能去哪里呀?你還記得嗎,你沒出嫁之前我們公社開的那個黑五類批斗大會,在我們村里不說你娘,就連貧農黑兒也被抓上了臺,還被打得鼻青臉腫的。為啥呢,人家不就不假跑了趟新疆嗎?就說人家是壞人是流竄犯,唉,你說這社會成了個啥樣子?你說我們敢跑到哪里去?!”

兩人相偎著,兩顆心敞開著,兩雙眼里都閃著淚光。顯得是那樣的幸福,又顯得是那樣的無助與可憐。

“雙生哥,你知道我嫁過去的這一年多,過的啥日子呀!”廖英說著的時候,雙手緊緊地抱著雙生的腰,兩眼定定地看著雙生的眼睛:“雙生哥,我為啥這樣命孬?雙生哥我好苦啊……”廖英把頭埋進雙生的懷里失聲痛哭。廖英哭自己這輩子倒了大霉,后悔當初為何不站起來反抗,睜明活眼嫁了個窩囊廢。

6

躺在雙生的懷里,她就明顯地感到男人與男人的不同。就拿雙生和丙生兩個影像在自己的心屏上做比照,他們同屬姚氏后代,倫輩相同,僅名字相差一字,而兩人的體魄氣質知識竟相差天遠。她想,未必真如人們所說,是當隊長的姚天成在三年大饑荒年月,失手打死了在隊里的苕母地里偷母苕啃的餓魂在暗地里報復他,或是其祖宗做了啥子缺德事惹怒了上蒼,專讓他生了個礙眼兒不成?若不是,那為啥子比人家雙生差啷個遠?為啥子什么小名不叫,偏要叫個“窯貨兒”?窯貨兒是啥,是丙生行走時搖晃不停的搖的諧音,還是他生來就是個派不上大用場的,讓人不屑的瓦缽陶罐便壺之類。

一想起那個夜壺樣毫無男人剛陽的丙生,廖英的心就痛就碎就想嘔。她不是那種巴望著男人享清福的女人,也不是不會理解不包容人的女人,她實在是接受不了丙生這種讓她毫無臉面的,丑弱得不能再丑弱的男人。

一次,廖英去院子后的灣頭挑水,在轉來的路上不慎扭傷了腿,疼痛難忍,寸步難行。于是大聲喊在水井上邊與婦女們一道鋤麥的丙生下來幫一把。可丙生卻吱吱唔唔地說;我……我不行,我喊我爹……在場的人都笑丙生,說丙生你胯腳真的沒夾粬子呀,一個大男人怕挑水?你白天不行就喊你爹,晚上不行不也喊你爹。丙生氣極了撂了鋤頭就跑下來,用盡全身力氣才把一擔水挑起來,但沒搖晃兩步,就哐當一聲連人帶桶摔倒了,引起了婦女們的一陣哄笑。可有人又吼,說丙生這下安遺了吧,說你不行偏要充餓行,還是叫你爹來吧。又是一片笑聲。丙生沒負重的能耐,又不夠挑水的尺碼,怎能不受人笑話?

廖英覺得讓自己丟臉的事還有。一次丙生陪她回娘家,時逢新年人客多。晚餐席間,丙生的堂姐夫堂舅子等頻頻舉杯向他敬酒,說丙生和他們不是認起的親戚是姻兄弟,說希望他日后多關照多包涵,還說若看得起窮親戚就一起干了這一杯。丙生怕喝酒更怕說此類客套話,讓人勸酒勸煩了就豎了眉紅了臉架了毛,吼道:“干!干!干你娘那逼!”罵著,就砰地一家伙將手中的酒杯在地上摔得粉碎……

最讓廖英苦不可言的是,五短身材敗事多多的丙生,不僅愉悅不了人的感觀,更溫暖不了人的心靈。特別是在做夫妻間的功課上,更是讓廖英次復一次地倍受折磨徒勞失望和意想不到。廖英做姑娘時,就有傳言入耳,說世間竟然有種做不了那事兒的男人。但她萬萬沒想到日后攤上這種男人的恰恰就是自己。而這種男人就像被人用鐵絲死纏在自己胳膊上的一條死臭黃鱔,想吃吃不得,想摔摔不掉。每當看到人家小兩口相嚅以沫,恩恩愛愛過日子的時候,每當自己被青春的欲火燒燎得心神不安的時候,每當丙生爬在自己身上迷失方向、煩躁不安、無可奈何而惱羞成怒胡亂撕扯毆打自己的時候,她就痛苦得緊咬嘴唇,有時甚至緊抱住丙生在床上無奈地翻滾痛哭……

我們的廖英可憐至極,她實在忍受不了這種奇形婚姻對自己的折磨。

一想這些,廖英就嗚嗚哭起來。

廖英的哭聲很凄慘,可惜它無法讓社會知道,只能死死封閉在這洞天之內。她不比傳說中的孟姜女能哭垮800里長城,向世人宣示她對愛情的忠貞和言聲自身命運的不幸,更顛覆不了現實中的強大的階級專政。她的哭聲姚家村人不知道,廖家村人不知道,就連她身邊的這條挑燈河谷的其它谷段也不知道。能知其心曉其底的只有她面前的這些無言的石頭,流動的河水,水中游動的魚們蝦們蟹們,和自己緊擁著的男人姚雙生。

姚雙生咋能不知道呢?前幾次在此相會,她就向他說過了的。兩情相悅男歡女愛,乃人生最大幸事。雖然他無足夠的這方面的經驗,但作為一名知識青年,一個有血性的男人的他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丙生這狗日的,真是個十足的飯桶,簡直豬狗不如!雞巴都長不抻展,還接啥子婆娘!這不是活活地折磨人嗎?雙生沒說話心卻在恨罵。他清楚廖英不是那種不知足的女人,更不是視男人地位金錢如命的女人。她需要的是愛情的美滿,婚姻的幸福,和正常的夫妻生活。廖英太可憐了,她和自己現在需要什么雙生心知肚明,從廖英緊抱著自己不放手的舉動里,從她那迫不及待的饑渴的眼神里,苦不堪言的面部表情中,和自己制控不住身不由己的情緒里,他意識到了他和她接下去將要發生什么了。

“雙生哥,你在想啥?”半躺在雙生懷里的廖英揚起臉問。.

“雙生哥,我們不應該總是這樣。”

“英子,我……我也是……”

說來奇怪,原來的一對淚人兒,似乎已經沒有了憂傷。就像前段時間的陰雨天突然云開日出。又像夏日的風暴,說來就來,防不勝防。是的呀,兩人抱著,越抱越緊。兩張分不開的臉都紅了,熱了,燙了,燙的似一對熱鐵。兩雙眼睛,四片嘴唇,兩只脖頸都一一在發燙,在緊貼,在移動。移動了又緊貼,緊貼了又移動。只有被激情點燃的兩顆狂熱的心,一直不肯跑出來對面。那動作生動得像動畫像表演,又真切得像這方山水,自自然然,實實在在,睜眼可見,觸手可及。再后呢,就像坍塌的兩座山慢慢地倒下去,雙雙地倒在了一起……

這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獨有的世界,是他們表演出的一場最勇敢最激烈最原始最痛快的雙人肉搏戰。

此時的廖英面如桃花,雙眼微閉,熱血奔涌,心花怒放。渾身顫抖著的她啊,只覺得天在旋地在轉,只覺得自己的心和整個身體都在瘋狂的顛簸著歡呼著,有了一種不可言喻的快感。像干柴遇著了烈火,像久旱龜裂的土地盼來了一場及時雨。我們可憐的廖英,受夠了精神折磨的廖英啊,此刻非但不為自己的臥底覺得羞怯感到壓迫,反倒認為這是她應該擁有的最美妙最幸福最有意義的一次人生旅行和擔當。情欲的潮浪鋪天蓋地而來,劇烈地顛覆著她身心的航船,她制控不了自己,更駕馭不了對方,唯一的辦法就是用雙手死死地箍住雙生的腰,讓各自的情欲在兩人互動的節拍、呻吟和叫喊聲中放任自流。

“哥哥,哥哥,哥哥也……”

“妹妹,妹妹,我的好妹妹呀……”

……

山還在動,地還在搖。只有挑燈河在靜靜地流淌,在悄悄的傾聽。這是人間一曲最美妙的原生態音樂,一首最動人心的男女聲二重唱,一幕可歌可泣的人生大悲劇。

7

沿著來時的路,廖英一口氣跑上了松樹梁。

望著梁邊的姚家大院子,她心里不免有些恐慌。當然這種恐慌并非全因自己已經做了一件對不起姚家,見不得天的丑事,而主要是怯于從下面的姚家大院子的青瓦屋頂上冒起來的一大團一大團的乳白色的炊煙,和頭頂上已偏西的日頭。這表明鄉間的午時(下午二點)已到。她想,說不定婆母正在燒火做飯呢。然而上早她向公爹的主動請戰——翻曬完收割后留在梁頂上的滿滿的一大田稻草。但眼前的這些稻草們卻像一點不懂她的心思一樣,就兵蛹般呆立在水田里紋絲不動,寸步不移。都說,好人不讓人識破,識破不值半文錢。她明白自己不是一般的小拿小摸,而是私下偷人養漢啦。若公爹他們曉得了啷個了得!盡管她知道紙包火是包不住的,事情遲早會暴露的,但她覺得遲暴露總比早暴露好。

不知是陽光的強烈,或爬上坡路的原因,還是因那事興尤未盡,廖英原本飽滿紅潤的臉,此刻竟變的愈發地飽滿紅潤了。那嵌了月牙眉的一對明亮撲閃的大眼睛,愈發地變得美麗、嫵媚而富有神采。那起伏得恰到好處的胸圍臀圍,愈發表現得曲線分明。日影稍許偏東,她明白時間在逼她。她迅速脫掉了套在自己身上的紅花嗶嘰對襟外衣,迅速地將褲管高挽至大腿,然后一個躍步就跳進了稻樁水田里。

這是一個廣闊的天地,也是一個掩蓋真相的戰場。廖英知道,自己必須爭分奪秒,竭盡全力,奮力拼搏,不需要膽怯,不需要智慧,只需要決心和力氣。面對數以百計站立著的稻草束,廖英唯一擔心的是時間的不夠。生不逢時的她,擺脫不了命運對她的安排,但對于干家務干農活,卻成了家常便飯行家里手。只見她透著青春活力的兩條雪白健美的大腿往水田里一站,身子微微前傾,雙手伸開一齊并用,似鷹抓小雞,一手抓住兩三個稻草束的頭部,就奮力向田埂邊奔去。廖英向前走,身后泛起潮流波影的田水就跟著攆跟著唱,呼嚯嚯,嘩啦啦,弄出一陣陣熱烈的氣勢,弄出一道道不尋常的風景。艷陽當空,遠處的公雞在高唱,近處的小蟲在低呤……泥水濺了她一身,熱汗打濕了她的頭發和衣褲,她卻毫不在乎。因為她有一身使不完的勁——靈與肉的滿足長了她的力氣啊!因為田里的稻草已在迅速減少,正在呈衛士狀的密密麻麻的占據了幾乎整個環形田埂。此刻的廖英精神抖擻,興致極好。她慶幸自己的計劃得已實現,而且實施的過程是那樣的稱心如意,天衣無縫,兩全其美。盡管心里爬著不守婦道,愧對姚家的陰影,可她以為這并不怪自己,誰叫丙生不是雙生呢?她感激雙生。她覺得他不單給了她幸福,而且還教她聰明。她想,要不是他在石洞里再三催促自己快離開的話,恐怕自己此刻就為難了。

說來也巧,眼看廖英快要翻曬完這批稻草時,她就聽見了梁下面的丙生呼喊她回家吃午飯的聲音了。從丙生的傳話里,她知道了公爹還要她去完成另一件任務:順便去下面一點的天喜爸的院子催問一下他欠她家的一點錢。

“噢,曉得了!”廖英歡快的應著。她心內竊喜。因為只要徹底地完成了勞動任務,就不會留下任何的蛛絲螞跡去讓人生疑。

廖英翻曬完最后一個稻草束,就躍上田坎,洗了腿腳,穿上那件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紅花嗶嘰上衣,抬腿就朝下面一點的一座農家院子走去。

很快,廖英就走攏了。這是一座面河而向的農家三合院,也是與它面前的挑燈河谷和河對面廖英娘的院子距離最近、位置最顯眼的姚家村最前沿的一座農家院子。院子不是很大,但它卻比較完美地體現著大巴山區舊民居建筑的特點:吊腳樓,瓦木結構,依山或傍河而筑。

廖英清楚,若不是公爹指令,自己是絕不會來這里的。不是她心不善良,像有些人那樣把這座院子視作姚家灣的垃圾站,嫌棄里面住著的是兩戶哇爪人(一個是蓬頭垢面的孤老漢姚跛子,一個是頭生白殼殼癩瘡的光棍男人混名騷黃牯的姚天喜。)也不是因三年大饑荒年月這座院子曾死得倒門絕戶,讓人望而生畏不敢進入。而是聽人說這兒自古就是一條陰差路,據說來這里歇宿的人,沒有一個不被鬼魂們夜半時分在院子里的瓦屋頂上來回拖響鐵鏈的極可怕的聲響嚇得半死的。更何況三年前姚天喜的老婆在此難產,痛得在地上打了兩天兩夜的滾,喊破了嗓子,但最終還是命歸黃泉。盡管她硬將自己的手伸進下身去,把肚里的孩子扯成塊塊,再肉一把血一把地抓出來搭在黢黑的屋壁上,祈望死里逃生。

還未等廖英走攏院壩,一條大黃狗就汪汪撲了過來。廖英趕忙抓了根柴棍抵擋,好在立刻就有一個男人跑來攔住了向她進攻的狗。廖英一看,來人正是癩腦殼姚天喜。姚天喜看到是廖英,一面點頭哈腰,一面嘻皮笑臉:“喲,是我們姚家的臉面媳婦兒啊,稀客稀薄客……”邊說邊兩眼賊迷迷地直往廖英的周身上下瞄,瞄得廖英腳不是手不是的很不自在。廖英看到姚天喜就想嘔。表面上雖沒啥,心里卻在罵:看他那副八輩子沒見過女人的苕樣子就飽了,也不屙泡稀牛屎照照自己。虧他還是丙生的隔房幺爸呢。但她卻又頓生機謹:自己苗不紅根不正,是月亮壩下的熟柿子。而人家是大隊文革小組的組長公社造反派的頭目之一,要抑捏你簡單得很,惹不起的呀!她不知公爹為何不懼怕他,也不知公爹肚里裝的什么水,竟讓自己一個女人家單獨去找他?

面對如此不可一世的人物,廖英對自己的言行自然很謹慎。于是就和顏悅色拐彎磨角地說:“天喜爸吔真的不好意思,我們是細娃兒放賬等不得天亮,我爹叫我來就是想問一下你老欠我家的那點點錢……不知你手頭車不車得過來?”

原以為是白天鵝飛進了自己的菜鍋里,不料卻來了個討債的。姚天喜想。所以他聽見了也當沒聽見,只是癟臉上露出奸笑,同時彎了腰張開了兩條長臂:“好說,好說,廖英吶快進屋坐!”

看著癩腦殼的丑惡、淫邪和狡猾,廖英啥都明白了。于是連忙道:“喜爸,不是外人, 我來也是順便問一下,沒有就算了。”說完即車身,一陣風就翻到梁那邊去了。

“日你個媽,看你跑,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總有一天你要落到老子手里的。”姚天喜失望以極,憤然罵道。

廖英跑回家,看見公爹黑著臉坐在一條長板凳上抽悶煙,心里不禁一驚:是不是自己的事讓他們知道了呢?此時她想起了娘對她說的話:好人不讓人識破,識破不值半文錢。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樣想著的時候,心里就突突地跳。但過了一陣她才曉得,其實公爹不是為她生氣,而是在氣憤丙生:“你個懶雞巴日的,我叫你去你就吱吩廖英,你腳桿斷了,走不上梁了,是哪個叫你喊她去找姚天喜的,你自己屙泡稀屎照照,還好意思扯起口口笑。你看廖英那一身衣裳褲子,有沒有一沓沓兒是干的,你說是她該養活你,還是該你養活她?姚天喜是個啥子東西你不曉得,你個狗日的真的是沒長人心子。”

見公爹不消氣,廖英忙解圍道:“爹,其實這件事也不全怪丙生,我在梁上本來很順路,對姚天喜這個人我是了解的,何況我沒進他的屋就轉來了的。”

“爹,就不說了,看天這么晏,吃飯了吧。”

原來竟是一場虛驚,殷勤著的廖英心底踏實了。

8

兩月后的一天,姚家大院子發生了一件大事。

這天晚飯后,廖英正在煤油燈下洗碗,院子里忽然轟動起來,接著就聽見有人吼:快來人啦,廖艷霞喝農藥了呀!

一聽廖艷霞三個字,廖英的心就是一緊,連忙丟下碗跑了出去。廖英邊跑邊思襯,艷霞性情孤僻卻內里堅強,是啥事讓她如此想不開非得去輕生?自己與她親如姐妹,不能不管。

是的,因為兩人同姓又年齡相仿,而且命運相似,所以她兩的關系就非同一般,最后竟發展到姐妹相稱的地步。

廖艷霞原是重慶沙坪壩區的知識青年,半年前插隊來到姚家灣。高矮與廖英不相上下下,只是身段是乎更苗條。無論長相、氣質、言談皆無可挑剔,特別是她那一頭漂亮如瀑的披肩黑發,更是讓這里挖泥奔土的莊稼人未曾見到過。當然同她一道來插隊的還有另兩位女知青,和一個小名名毛狗大名叫駱衛東的高大男知青。隊長姚天成見這幾個奶腥未退的娃娃,小小年紀就遠離父母腳踏生地舉目無親,為之深表同情。因此就一聲號令,硬把隊里原在大院東廂房的兩間保管室騰了出來,且為他們備齊了糧油和日用器物,供他們居住生活,并且帶領全隊社員在院子旁邊的松梁上重修起了三間糧食保管室。據說為此事,他還與對此有異議的姚天喜大吵了一架。

姚家大院是姚家村最大的農家院落。且結構很特別。一大片黑壓壓的青瓦房,圍著兩個緊密相連且稍有錯落的青石板院壩,站在高處朝下看,其形宛如一個拉長的門字(即正房短,東西兩邊的廂房長)院子座南朝北,開口正對前邊巖下的挑燈河谷。廖英家的住房就在左廂房的前端,而知青們的住房則在她家斜對面的上院壩挨正房子的磨角上。

廖英在院壩里飛跑。

當廖英跑進知青屋里的時候,一股農藥氣味就鉆進了她的鼻孔。憑經驗,她知道艷霞喝的是一種名叫二二三的殺蟲劑。而知青們都被這一意外事件嚇得驚慌失措,特別是另二位女知青更是嚇得哇哇直哭。

艷霞呈昏迷狀躺在床上。頭發蓬亂,雙眼緊閉,嘴唇發紫,面色蒼白,且不時有乳白色糊狀物從嘴角流出。廖英走到床邊,看著艷霞的樣子,淚水就在眼角里轉。她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伸手去摸艷霞的脈搏和心跳,又用手掌去試探她的呼吸。她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心里又急又害怕,竟一時想不出辦法來。好在在場的人多智慧廣,有的忙著給艷霞磨肥皂水灌服,有的忙著沖生綠豆汁為艷霞解藥。之所以沒急著送醫院,是想看勢態再決定。因為姚家灣距東河公社醫院數十里,遠水救不了近火。就是用擔架抬,也怕不等抬攏人就沒命了。就是即便能抬攏,誰敢保證醫生能上班。到處都是武斗的槍炮聲,誰不心存戒備民則保生?盡管各個單位的大門上都書寫著“為人民服務”的字樣。

算艷霞命大。不,準確地說,是她服用的農藥非劇毒品,且服量也不大。在眾鄉親的奮力搶救下,艷霞終于脫離了生命危險。

為了更好地安慰艷霞,當晚廖英將她接去自己家里,并讓丙生與公爹睡,自己陪艷霞同睡一張床。在黑黢黢的臥房里,在昏暗的油燈下,在死氣沉沉的姚家大院里,一對命運相近的姐妹,正在敘述著衷腸。

“艷霞,你這樣做劃算嗎?”

“艷霞,你跟姐說你為啥這樣想不開?”

“英姐……”艷霞帶著哭腔,欲言又止。

“艷霞,我們是姐妹,有啥子不好說的,你說是誰欺負了你,或者是……你說出來或許我還可以幫你。”

憋著一肚子委屈和羞辱的艷霞,側身抱著廖英的頭竟嗚嗚痛哭起來。最后終于講出了她輕生的原因。

從艷霞沉重的敘述中,廖英覺得她并不比自己命運好。艷霞出身于一個小資本家兼地主的家庭,其父廖兆明最初在嘉陵江邊開辦造船廠,掙了一些錢后,就在渝州的江北一帶買下了七八十畝良田,并僱人耕種。后來重慶解放,土改時定成份自然就屬剝削階級了。所以當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運動一來,首當其沖要下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自然就是她們這類人了。“農村是個廣闊的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為的。”毛主席他老人家這么講,誰敢有異議?所以艷霞就隨了首批下鄉知青,在熱烈的鑼鼓和鞭炮聲中,來到了川東的東河公社姚家大隊。但使人想不到的是,卻有人膽敢在最高指示下作祟。兩天前艷霞去東河公社趕場,在順便去公社革委會探訪時,竟被管知青的辦公室主任給誘奸了。一個階級敵人的女兒,他敢打保票日后第一個讓她返城,屁話!然而讓艷霞更不可意料的是,在她惴惴不安的回來的路上,卻又被埋伏在路邊叢林里的姚天喜給強暴了。

聽著艷霞心酸的敘述,廖英雙眉緊皺,心內氣憤難平,面對黑暗,她只能緊緊地咬住牙關。農村是個廣闊的天地……她對偉人語錄深信不疑,但她不明白,這些美其名曰的共產黨的干部們為何如此膽大妄為,不忠于毛主席的指示,為何可以陽奉陰違,肆無忌憚,如此欺侮百姓?!想艷霞,廖英不禁連想起另一位女知青的不幸遭遇。那位女知青叫鄧麗于,同是重慶下放插隊的。這位知青在廖英娘家的公社完小任代課老師,為了實現自己能早日回城的愿望,竟然上當受騙,長時期被該公社社長霸占著。這個滿口馬列主義,滿肚子男盜女娼的惡棍社長,也是個許愿不了愿的家伙。后來鄧曉得自己上了當,氣憤以極,竟變成了一個哭笑無常的瘋子。廖英想,這個所謂的廣闊的天地,對于柔軟得像小綿羊的女知青們而言,無疑就是一個牢籠,一個受人宰割的屠場。

那個夜晚,她們兩姐妹幾乎徹夜未眠,彼此都敞開了心扉,像一對可憐無助的小蟲,又像一對心心相通的患難夫妻,以相互的理解、同情和信任去溫暖著對方的心靈。

9

次年大年初二,姚雙生的確回了一趟姚家灣。

廖英明白,雙生選如此時節來看她,其用心何其良苦。按地方風俗,客居他鄉者逢年過節回老家祭掃祖墳拜望族親,自是情理中事。然而雙生卻在此基礎上添加了新內容——來時不止他一人,而是打著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旗號,帶了一大幫人馬上路。你說姚雙生的這一招高明不高明?

廖英清楚,姚雙生的祖屋沒在自己院子里,而在姚家大院子灣后頭上面一點點的長房子。

當一隊敲著鑼鼓、舉著紅旗的隊伍從松梁上下來,走進姚家大院子的時候,正在院子里的大石壩里和娃娃們玩踢毽子的廖英,見此情景,簡直驚喜得傻了眼。啊,那領隊的肩扛紅旗身背大挎包的高個男青年,不正是自己的心上人雙生么?見他的突然出現,廖英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砰砰狂跳的心。此刻,她多想跑上前去迎接他擁抱他,多想深情地叫一聲雙生哥,證明自己的在場,表達自己的熱情啊!可是她不能也不敢。在眾目睽睽之下,連正看他一眼的可能也沒有。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將自己的一腔喜悅寄托于自己手中的一只雞毛毽上。只見她的笑臉揚了起來,右手將雞毛毽往空中一拋,腰板前趨再向后一仰,同時猛的一個踢腳,那只花紅的興奮的雞毛毽,就搖擺著倏地騰空而起,在半空中劃了一道優美的弧影,最后落在了廖英家對面的東廂房前端的瓦屋頂上了。

姚天成呢,也很興奮,宣傳隊一上地壩坎,就點燃了一串紅鞭炮以示歡迎。廖英從公爹那手忙腳亂的舉動里,從他那熱切切的招呼聲中,就讀懂了他深藏著的心,他實在是按奈不住自己的喜悅和激動:一,宣傳隊來自自己兒媳的大隊。二,領隊是本家族的后代姚雙生。三,說明人家看得起我姚天成為首的姚家灣人。四,新年大節,有宣傳隊進灣風光、吉利。

穿戴一新、彬彬有禮的姚雙生,第一個上前與姚天成見了禮。只見他雙手抱拳躬腰道:“天成爸,侄兒給你老拜年來了!”

姚天成頓時激動得老臉通紅,呲著長牙的闊嘴笑成了一耙寬,然后瞇起眼睛將雙生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陣,又猛地一拍雙生的肩,就笑吼道:“嗬喲喲,你看你個狗雜種,一冒就長成大人了。吙呀,大家看一看這長的個啥東西;高高大大的,白白殺殺的,瓜瓜俊俊的體面面的……哈哈哈!接著就是一陣大笑。笑得姚雙生很不好意思,逗得在場的人都跟著笑了起來。不知是巧合還是心領神會,抿嘴笑著的廖英就飛快地與雙生對視了一眼。

新年里,宣傳隊去外地演出,首先得向當地的干部群眾拜年,這是禮節,也是地方風俗。這種大規模的拜年活動,在大巴山區叫做團拜。團拜屬民間傳統活動之一。不過此次團拜與往年有些不同,即不再挨家挨戶地分別拜,而是將全隊干部群眾集中在姚家大院子的大石壩里進行集體式拜年。

拜年的形式仍是傳統的。不過今年只劃車車燈,不再打錢棍,雖然這是個神圣的時代,上面一再強調要破四舊立四新。

須說明的是,今時的車車燈不比古時,已無燈可觀了。只是一種以竹架彩紙彩花為原料,精心打造出來的一個形似花轎、五顏六色很耐看的一種表演蹈具罷了。

團拜尚未開始,就引起了眾人的哄笑。依舊規矩,劃車車燈的信子(駕車人)都是女的,可雙生今年來了個創新,硬將往年的女信子換成了一個頭包花頭巾,臉搽摩登紅,腳穿一雙尖尖鞋的大男人。而將過去人們慣見的頭戴紅須頂子,或胯下吊根胡蘿卜的三花臉,改成手舞金須纓子頭戴笑面具的大頭和尚。

當兩個怪物一出場,團拜活動就在熱烈的鑼鼓聲和鞭炮聲中拉開了維幕……

車呀那個燈來,舞呀得圓,

來到那個姚家灣,拜呀個年咧。

拜年啦先要拜,姚呀隊長呀,

車有那個龍頭,馬呀有鞍。

姚天成一聽唱的是自己,就扯起口口笑,笑得額頭上的皺紋都盈滿了喜氣,笑得一對嘴角都快咧到耳門子上去了。

隨著車車燈的徐徐搖擺劃動,和手舞須頭,圍著車車燈活潑跳動的大頭三花臉動作的不斷變化,一陣幫腔的合聲,就歌般飛揚起來:

抓呀抓革命喃,促呀促呀生產呢,

集體那個經濟,大發展吶。

緊接著,就是一陣歡快的鑼鼓:咚咚哐,咚咚哐,咚哐咚哐咚咚哐,哐哐一哐哐!

姚呀隊長,真呀能干啦,

毛主席的教導,記呀心間啦

帶領那社員,學呀大寨,

糧食那個年年,都呀增產呃。

之后,又是一陣幫腔:

抓呀抓革命啦,促他促生產吶,

集體那個經濟,大發展啦!

咚咚哐,咚咚哐……又是一陣歡快的鑼鼓。

……

拜了隊長,拜會計、出納、保管員。當然還要拜大隊文革小組的組長姚天喜。之后才是拜社員。不過拜社員則不一一點名拜,只是攏統地唱幾段唱詞。當然這些順口溜唱詞,全是由三花臉眼心配合,及興發揮的。而那兩句反復詠唱的幫腔詞,卻是雙生創作既定的,一字也不能改。

姚家灣是個呈半封閉狀的大山灣,那團拜的鑼鼓聲,唱和聲和時而炸響的鞭炮聲,就像長了翅膀,載著新年特別的氣氛,載著終年辛勞的農民難得的一份喜悅,在山灣里回旋、升騰,此起彼伏,經久不息……

如果說上午的車車燈拜年是廖家村(大隊)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開場鑼鼓,那么他們晚上要表演的文藝節目,才是宣傳的主題。

下午,在姚天成的號令下,一個以圓木加厚木板的臨時舞臺,就在姚家大院正房的大階檐下搭成了。

天剛擦黑,姚家大院就被嘶嘶叫著的兩盞煤氣燈的強烈燈光,照得如同白晝。而臺下則早已聚集了一大片人。人們興高采烈,安心地等待著節目的開始。

但聽當的一聲鑼響,隨后,舞臺上的棗紅色大幕布就徐徐拉開了。

演出開始,只見舞臺上20來個穿戴整齊的姑娘小伙子,胸佩毛主席像章,手捧紅寶書分排兩邊,站成半向半背的八字形隊列,昂首挺胸,目光齊向著底幕中央神采奕奕的毛主席畫像。并且各自造型成弓箭步,表現出對偉大領袖無比忠誠的姿態,同時揮動手中高舉的紅寶書,齊聲誦道: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再后就是齊背最高指示,最后就是集體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北京的金山上》等革命歌曲。

“金色的太陽升起在東方光芒萬丈,東風萬里鮮花開放紅旗像大海洋,偉大的導師偉大的統帥,敬愛的毛主席……”當響亮的歌聲飄起來的時候,臺下的觀眾就傻了眼。只見身穿綠軍裝,腰系牛皮帶,帽上臂上分別佩戴著紅五星紅袖章的姚雙生,英英武武立于臺中央,雙手高高舉起鮮艷的五星紅旗,扭動著腰板, 伴隨著歌聲的旋律,不停地將手中的紅旗奮力輪番舞動……在“萬歲毛主席,萬歲毛主席……”的一浪高一浪的合唱聲中,在鮮艷的五星紅旗和眾多的大紅彩帶的舞動翻滾中,臺下驟然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廖英在臺下看,心內特別激動。她知道,如此精彩的節目,主要功歸雙生的編導。她目不轉睛地望著臺上的主演姚雙生,她心里就裝著一句話:雙生哥啊,你真行!同時又佩服自己從小就沒看錯人。甚至覺得自己與他好,同他睡覺,非但不恥辱,反而是今生有幸。但一看站在自己身旁,淹沒在人堆中的丑陋無知的丙生,正指指點點大聲笑話臺上的女演員誰的奶子大,誰的屁股肥的粗魯和下流時,就氣就惱就在心里罵,就覺得自己可憐。當廖英這樣想著的時候,第一臺節目已經落幕了。

等幕布再次啟開時,展現在廖英眼前的情景,卻讓她很難受:一對頭發斑百破衣爛衫的農民老夫婦,正兩手捧著大碗圍著火塘喝著清稀飯,又見一個穿著闊氣、肥頭腆肚的地主佬帶著一幫狗腿子,趾高氣揚地闖進了屋。看到債主在這年關口找上門來,驚慌失措的窮老夫婦趕忙雙雙跪地求情。

廖英望著跪在地上不停向地主磕頭說好話的窮老夫婦,心里很同情。她好希望地主不要把他們逼得太急。但這幫家伙好像長的石鐵心腸。說他們收不到租谷就決不走。這不是逼著牯牛下兒嗎?從劇情里她知道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這對可憐的老夫婦能上哪兒弄糧食去!劇情還在發展:氣急敗壞的地主指令狗腿子們將佃主王老漢按在地上就是一陣毒打,打得人家鼻青臉腫口流血,喊爹喊娘喊救命。。。。。。此刻,廖英發現臺下觀眾面帶怒色,鴉雀無聲。她知道。每個人的心里都裝著對弱者的同情,對惡地主的無比仇恨。但她曉得這叫演戲。她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感情,等待著節目的結局。但這幫泯滅人性的惡人,反倒指罵躺在地上的王老漢裝死賴賬,一個魯莽家伙,居然一手抓住王的衣領,猛地將他向上一提,便左右開弓劈啪啪就是一頓耳光,直打得王老漢暈頭轉向,鼻血長流。此刻,只見老漢顫威威地爬起來,抖著手指著這幫家伙大吼道:“狗日的些,你們的眼睛瞎穿了呀,今年的莊稼旱死完了,你叫我去哪里弄糧食交你們?你們長沒長人心子?”口里鼻里都在淌血的王老漢哭訴著,越哭訴越火氣,越哭訴越傷心,突地雙眼一輪,猛地一拍胸膛,大吼道:“要糧沒有,要命有一條!”說著,就一頭撞在木拄上……

“打倒地主階級!念念不忘階級斗爭!無產階級專政萬歲!”頓時群情激憤,臺下響起了一片口號聲。

廖英擠在人堆里,與大家一樣,激情澎湃,義憤填膺,不斷振臂高呼口號。而徹底忘記了自己出身的恥辱,和現實對自己的殘酷。

看完節目,廖英主動去了臺后,當著眾演員的面握了雙生的手,并深情地說:“雙生哥,你真行。”因為她明白,這臺深受歡迎的節目無論編導還是主演,都非姚雙生莫屬。

10

這一年的春來的遲。到了農歷二月,姚家灣依舊還冷清著。若在往年早就百花艷陽,春耕開始了。

這天,廖英和社員們正在長房子前面的坡上修大寨田。幾個婦女總是有一眼沒一眼地瞟著正在挑土的廖英,而且只要廖英不在面前,就聚頭低聲咕噥。弄得廖英既尷尬又莫名其妙。莫非是自己的事被人曉得了吧?廖英這樣想著的時候,不免心中有些后怕。

但后來她弄清楚了,原來人家不是在說她,而是在議論她娘最近發生的事——一樁令她驚訝,十分丟人的丑聞。

據說兩天前,天廟公社又召開了一次全鄉性的批斗大會。這次大會雖然也給走資派、保皇派們戴高帽掛黑牌,但斗爭的主要矛頭卻是對準廖英娘的。聽說,她娘不僅明里是地主分子,暗里還是個隱藏了多年的殺人犯,而且消息十分可靠:說是丙生的堂兄銀生,當日趕天廟場親眼看見的。說她娘被一伙造反派綁押著游街,胸前除了掛著黑牌,還掛了一雙破草鞋。同時背上還背著一捆白森森的死人骨頭。而且造反派們還強令她一邊走一邊敲著鑼喊,我是地主分子兼殺人犯某某某。據說那天是天廟鄉人氣最旺的一天,說圍觀的群眾差點兒把街都擠破了。

這突如其來的驚人的消息,如同晴天劈靂,震撼得廖英既害怕又羞辱。她不相信像娘那樣善良的女人會變成殺人犯。但人家說得真名點姓的,你不信也得信。因此她焦急。她擔心瘦弱多病的娘受不了造反派的折磨,更害怕娘一時想不通會去輕生自絕。所以當日下午,她就即速去了河那邊的娘家。

廖英娘見女兒跨進屋來,踉蹌著撲上去,抱著女兒就嚶嚶哭起來,說:“幺兒呢,娘差點兒見不到你了!英子啊,娘有罪,娘不但沒給你爭臉,反倒溲了你的皮。英子,不是還有你,娘真的不想活了。人家不分青紅皂白硬說我殺了人,我是稀泥巴糊褲襠不是屎也是屎,我冤枉啊!……”

廖英扶著顫栗的娘,心痛欲裂。說娘莫急莫慪,我相信總有一天會真相大白的,這是新中國呀娘!但她勸著娘,卻止不住自己眼睛里向外汩汩直淌的淚水。

等娘情緒穩定了些,廖英從娘的話里,大概弄清了事情的原因:娘從嫁到廖家碥那天,看到自己的男人是個啞巴子的時候,心就冷了,曉得自己這輩子一切都完了。因為她是被大家人戶用鼓樂花轎迎進門的,堂拜了,洞房花燭夜也過了。在那個封建專制堅如磐石的舊社會里,你一個弱女子能咋樣?辦法恐怕只有一個:認命。而實際上娘也只能這樣,難道你能搬塊石頭打天去?

可讓廖英沒想到的是,她們兩娘母的行為和命運幾乎同出一轍——竟敢無視道德準則,背著家人與野老公私通。而娘事情的焦點也就在那個致命的長年身上,但娘未告訴廖英。其實,那個長年就是她的親生父親——廖英根據娘的敘述,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至于娘為啥背了個殺人犯的罪名,其原因還在娘未完的話語里——

那是解放前夕一個大雪粉飛的夜晚。時任天廟鄉偽鄉長的廖英娘的公爹,在家里叫仆人擺了一桌好酒菜,招待一個名叫端陽的年輕長年,說以表感謝并結算一年的酬勞。但兩人喝得正上興時,年輕長年卻突然倒地,口噴鮮血不省人事了。廖英見狀直嚇得兩腿癱軟,嗚嗚地哭。而公爹的臉卻黑得抓得下來似的,跑上來就給了她一頓拳腳,罵她是賤婦敗壞了廖家的名風,說他沒將她沉潭就算她命大。然后就吩咐兩個家丁,將長年的尸體拖到屋還頭的菜園地深埋了……端陽之父是窮苦的老實人,廖鄉長謊稱他兒子偷了他家銀兩外逃了。端陽的父親就信了。久而久之,這樁命案就不了了之。

但讓廖英娘沒想到的是,33年后的1970年竟東窗事發——生產隊一群修公豬圈的社員,在廖英娘屋還頭的菜園里挖糞坑時,居然挖出了一具死人的尸骨。這件事本來一直被人懷疑,現在一堆白森森的死人骨頭就擺在那里,況且當年在廖家當家丁的牛娃紅口白牙,說完全是廖家殺害端陽的。廖英娘說是她公爹干的,與自己無關。但誰會相信,又誰敢買她的賬?人證具在,強大的無產階級專政,能對一個地主分子心慈手軟?何況廖英娘的公爹下世多年(據說長年被害的第二年,一場瘟疫突然降臨廖家,除廖英娘幸免外,其余全部染病喪命)。死無對證,那些狂妄至極,不可一世的造反派們,不抓活人,難道下陰槽地府抓死人去?

至于廖英娘的成份,席卷整個中國的聲勢浩大的土地革命運動一來,一個擁有數百石田產和走馬轉閣樓一座的女人,認定什么成份,不是明擺著的嗎?

聽著娘的敘述,廖英神情凝重,面無表情。內心巨大的震駭和難忍的痛苦,使她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娘眼前的不幸看是偶然,其實是必然。但讓她想不通的是:在光天化日的新社會里,在史無前例的轟轟烈烈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那些鬧鬧嚷嚷,口口聲聲說是捍衛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人們,為什么不學好毛著,不調查研究,不實事求是,聽見風就是雨,不分青紅皂白就給人亂扣帽子橫加罪名?為什么這樣的事往往會出在一些良心并不壞的所謂的“階級敵人”身上?難道真的只有娘這樣的人物才稱得上他們所需要的活教材活典型嗎?

廖這樣想著的時候,娘忽然提及了一個讓她更為驚訝的事。娘說,她在街上被游斗的當日,若不是姚雙生冒雨將她背回家,自己早就死在半路上了。娘說雙生是個好人,是天底下最善良最勇敢的人。娘還說她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沒支持英子嫁給雙生,娘說著就抱著女兒哭。但廖英卻不以為然:這咋能全怪娘,和外公當初一樣,娘也是出于好心啦!

11

日月輪轉,季節奔跑,一轉眼就到了仲夏。陽雀兒亮起嗓門,從這山飛叫到那山,把個山窩叫得濃綠綠的。望著一田田茁壯的正在孕穗的稻苗,廖英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希望。因為明天她將再次去與雙生約會。她知道這次去,不僅是為了緩解一下思念的苦楚,而更是要與雙生共謀一件改變自己命運的大事。

不比上次,這次廖英將自己著實打扮了一番。上身穿著雪白的短袖衫,下裝配了條嶄新的鋼青色長褲,同時還在頭上插了兩朵白香香的枝梔花,然后就對著鏡子照。看見自己這樣受打扮,這樣楚楚動人,心里非常滿意。

在公婆面前,同樣是找借口。約會地點自然也是老地方。

當廖英走到離石洞不太遠的地方,忽然看見洞外河床上的石頭群落里有個人影在晃動,但轉眼就消失了。廖英的心一熱:啊,雙生哥又先到了!于是就加快了腳步……

但當她從狹窄的洞口擠身進去時卻大驚:一個禿頭壯男人,坐在里面正在望著自己淫笑。天啦,咋會是他?!

只見那笑著的男人站了起來:“啊,是你英子……”一邊說一邊上前,一邊伸開雙手做著要擁抱的姿勢。廖英一看,是人稱騷黃牯的姚天喜,轉身就往洞外跑。但遺憾的是,雖然她的動作敏捷得像猴子,但最終卻沒能逃出騷黃牯的魔掌。而姚天喜呢,似乎并沒費勁,只一個箭步上去,就將廖英擒拿在手。而且一個快換手,就將廖英緊緊地抱在自己胸前。一個弱女子和一個壯男人做力的較量,其結局就如此簡單。

但是我們錯了。這哪里是結局,而實際上這才是一場鬧劇的開頭,一場大災難的起源。

接下去姚天喜該做啥,不是非常明顯么?只見他滿面淫邪,喘著粗氣,騎在被他放倒在地的廖英身上。一陣嘿嘿的奸笑后,迅速騰出一只手來,將廖英死死地按在地上。庚即用另一只手在廖英的腰間幾抓幾扯,呼啦啦就將廖英的內外兩層褲子扯了下去……

赤裸著下半截身子、雙腿不斷亂蹬踢仰躺在地的廖英,活像一條腰部受重傷的蛇,拼命地在底下哭喊掙扎。而露著滿口臟牙,吐著大股臭氣,餓狼般撲在廖英身上的姚天喜,卻樂得嗷嗷直叫。勝券在握得意忘形的他,伸著脖子強行地去吻廖英的面部和乳房。貪婪道:“英子啊,我的心肝寶貝,我終于弄到你了!”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正當姚天喜如獲至寶,欣喜若狂的時候,石洞里突然響起雷鳴般的吼聲:“姚天喜你個畜牲!”

說時遲那時快,但見一英武男人,一個飛步過去,雙手在空中一晃,再猛地一抓,就將姚癩兒掀翻在地。又庚即來了個武松打虎的動作——一個騎馬襠騰空,呼的一家伙就騎在了姚天喜的身上,然后他那高舉起的鐵錘般的拳頭,就雨點般地落在了姚天喜的身上……

這個英武男人不是別人,正是姚雙生。

廖英見來了救星,喜出望外,一個翻身爬起來,迅速穿上褲子。然后伸出右腿對準癩兒的腦殼和面部,就是一陣猛踢。直踢得姚天喜喊爹叫娘口角流血,跪著不斷求饒:“英子,我不是人,以后我再也不敢了。”

姚天喜爬在地上像丟了魂,嚇得渾身發抖。廖英似乎并沒解恨,指著喪家犬般的姚天喜,怒道:“廖艷霞為啥子喝農藥,你曉不曉得?我今天明確告訴你,往后你再敢欺負我們姚家灣的姐妹,小心老子跟你拚命!”

見姚癩兒屁滾尿流地爬出洞去,廖英才長長的舒了口氣。

但姚雙生的臉色卻變得十分的嚴肅。廖英明白他的內心:一,他倆的事暴露了,局面很難收拾。二,打砸搶抄抓樣樣都敢于的姚天喜,對他們不會罷休的。廖英想著,不禁又害怕起來。

面對如此嚴重的勢態,他倆自然沒有別的心思。他們都懂,一切得謹慎行事。因為他倆明明聽見姚天喜一爬出洞去,就在外面破口大罵:“姚雙生,今天算你狗日的狠,老子姚天喜不弄你誓不為人!”

廖英在返回的路上,心里很不安,同時也很后悔。一切都怪自己太粗心。記得兩個鐘頭前,她從松梁上經過碰見姚天喜時,他還與自己打過招呼,當時自己說過河去看娘,誰知他借機而起野心,居然偷偷抄小路搶在了自己的前頭。而見她過了河不上巖去他則更起疑心,于是就偷偷跟上了她。廖英的推測是正確的。而實際情況也正是如此。至于他是怎樣知道那個石洞的,又是怎樣先進洞的,她卻一時推測不出。總之廖英后悔莫及,為什么自己發現前方的洞外有人影晃動竟一點不提防?

廖英踏著石梯往上爬,覺得心和腿一樣的沉重。

當廖英惴惴不安地走到大巖窩前邊的小路上時,等候在此的姚天喜,突然來了個餓虎撲食,一手抱著他的腰,一手捂住她的嘴,硬將她夾持到路邊的一片叢林里強行奸污了她。

12

連日來,廖英的心情變得愈來愈復雜。首先,自己事情的敗露令她感到心很懸。因知曉事情底細的人,不是別的人,而偏偏是心腸很壞的姚天喜。而他又被自己和雙生痛打了一頓,他不會散罷甘休,肯定會伺機報復的。并且他報復的對象一定是雙生。因為在他眼里,雙生實屬是他的情敵。盡管自己非常討厭姚癩兒。其二,她最怕姚天喜將此事公開張揚,真那樣其后果不堪設想。所以她覺得唯一的辦法,只有被動守衛,決不能丁丁對著板栗刺,一泡狗屎不臭挑開臭。

從表面上看,姚家灣一如往常,風平浪靜。但廖英覺得這平靜的背后卻潛伏著巨大的危機,就像夏日的風暴讓人防不勝防,又像埋在自己身邊的定時炸彈,一但時刻一到,就會將自己毀滅一樣可怕。所以她好希望能將自己目前的處境告訴姚雙生,讓他能暗里幫助自己,作出分析判斷,研究出對負的辦法。但卻苦于找不出給他送信的人,雖然前幾次約會的時間,都是托艷霞傳遞過去的。但現在再也不好找人家了。因為一二再,再而三麻煩人家不好。況且艷霞又是一個年齡與自己相當的女孩子,她認為常讓她去與雙生單獨接觸很不妥。

從事情出現以來,憑直覺,廖英覺得人們似乎已經在注意自己了。從別人流露出的語言里表情中,好像無時無處不在懷疑自己,影射自己。是人家真的不知趣,還是自己做賊心虛?她很是想不明白。

一天,廖英同社員們一道,在長房子旁邊的漁子丘塝上清扯稻田里的稗草,扯著扯著就聽見人稱“新聞專家”的肉腦殼作業組長姚天海在大發議論。議論的主題好像又牽涉著廖英。只見姚天海從茂密的稻禾叢里直起身來,一手捏了把胖穗稗草,一手指著河那邊廖英娘院子的后面說:“你們看,那道梁連著下面的那匹灣長的像個啥?同時又指著由大家腳下,向前直伸出去的細長的漁子塝山嘴說,這又像啥子?說著嘿嘿地笑,笑罷了就說了一最粗俗的話。他說這上天造得好哇,不造金不銀,硬就造出了男人女人的兩樣家伙。并且還順口說了一則葷謎語:一邊陽一邊陰,一邊縮一邊伸,一邊冒米湯,一邊咕咕吞。其實,姚天海講的并不新鮮,這姚家灣的人大多都曉得。為有此特殊地貌,這姚家灣人,特別是這里的男人更是引以為榮。因為這邊所處的位置是陽剛男人的像征,是贏家。而河那邊,廖英娘家的位置則是淫弱的女性象征,是輸家。一輸到底的輸家。

廖英抬頭看著這兩處地形,特別是娘家屋后的那面山坡和坡下的小山灣,的確不說不像,一說真的像極了。一對女人的乳房,兩條分開的大腿,一灣女人的陰部,以自上而下的順序排列,在白晃晃的陽光下,顯得是那樣的裸露無余、活靈活現。廖英看著感到羞辱,同時又很含糊:為啥在這方天地里,會生出這個名揚四鄉有辱女性的怪地形,這到底是美是丑,是吉是兇 ,是榮耀還是恥辱?若說是丑,那小時候雙生所講的《雙崗石》的故事里的青郎和花姐生死相戀最終化為石頭的傳說中的地貌,為何與之類似?又為何那樣凄美動人催人淚下?若說是美,那為什么不被后人們歌頌反而成為他們的笑料?特別是這穴稱之為“美女示羞”的地形,為何在自己祖父輩上那樣風光那樣顯靈,而到了娘這一輩就突然倒了大霉?廖英真的是百思不得其解。一想起娘和自己的不幸命運,一想起有關這穴地的傳言——據說若廖氏女祖葬上了此穴地的正脈,外嫁女或內娶媳婦則犯淫亂,輕則紅杏出墻,重則淪為娼婦、乃至家破人亡。廖英這樣想著的時候,就心里惴惴,不寒而栗。

讓廖英感到頭痛的另一件事,就是一直難于擺脫姚天喜對自己的糾纏。自從前次在大巖窩旁被他強暴后,這個吃慣了油鍋條的畜牲,更像條讒唌欲滴的公狗,隨時都在追逐搔擾著自己。她一方面感到厭煩氣恨,另一方面又思想矛盾,:想與他私了他就沒完沒了,想不順從他,又害怕他到處宣傳自己和雙生的事。而姚天喜卻恬不知恥、變本加厲,視廖英為月亮壩下的軟柿子——想咋捏就咋捏。姚天喜像啥,像豺狼虎豹,隨時都在虎視眈眈地注視著廖英的行動,只要一有機會,就是一個猛撲。而廖英呢,卻像一只可憐無助的小鹿沒有絲毫的反抗力。只有沉天小心翼翼,膽戰心驚。廖英清楚,就短短的一個多月里,自己又被姚天喜強暴了兩次。但她只能忍受著,一點也不敢聲張。

自從一個多月前在大巖窩被姚天喜強奸后,廖英就覺得自己的身理在起著嚴重的變化:身上不來了,干嘔,嗜睡,厭食乏力。她明白自己一定是懷孕了。本來,懷孕是女人的光榮,是女人一生求之不得的大喜事。但廖英卻如坐針毯,感到十分痛苦。人前人面好像若無其事,可背著人就像雷打癡了一樣: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為啥不是雙生的,抑或是丙生的也好,卻偏偏是姚天喜這個孬物的種?為啥自己不能像別人家的媳婦,一懷上娃就倍受丈夫公婆的疼愛呵護,堂堂正正、體體面面地腆著大肚子,到處宣傳炫耀,甚至會雙手抓住男人的肩膀,或者索性倒在他的懷里嗲嗲地撒嬌,說自己這不適那不是的,說我要吃這我要吃那,只差沒去摘下天上的星星。而自己呢,想吃不敢言,疲倦至極不敢開口,甚至連嘔吐也只得偷偷跑去茅廁里,生怕一不小心就被人看出破綻。而更讓她憂心的是:眼下暫還蒙得過去,可紙咋包得住火,等日久自己的肚子一鼓起來,不啥都暴露無遺了么?倒是丙生能給自己做張遮羞布也好,可是……自己的公婆能認這個賬?娘不是曾告誡過自己:好人不讓人識破,識破不值半文錢。廖英越想越不安,越不安越覺得后怕。

想去想來,廖英覺得最好還是趕快回一趟娘家,也許娘還可以為自己出一點主意,也許在那邊有辦法與雙生取得聯系。

13

看見女兒來了,廖英娘喜不自禁。有女不為絕。女兒是自己的臉面,是自己這一輩子最知心最可信賴的人。因為她實在受不了這個世界對她的冷酷。

妊娠中的少婦是很難藏抑生理上的倦怠的。心情矛盾的廖英,還是決定暫不把自己有身孕的事告訴娘。所以,她必須強打起精神,與往常一樣,和娘傾心交談,勤快地幫娘做事。雖然她心里很明白,此次回娘家的目的是想讓娘曉得自己已有喜了,但她卻無法像別的嫁女一樣,一當自己懷上了,就迫不及待地要把這一大快人心的好消息,在第一時間里告訴自己的娘親。廖英清楚,自己懷的是個劣種,不是娘的臉面,是不值得炫耀的。

廖英和娘一起推石磨磨嫰包谷。廖英知道母親是要用磨成的鮮包谷漿做成桐葉粑來招待自己。并且她也知道,這是山里人家最常見的一種食品。農家過日子,能溫飽就不錯了,何況眼下正值青黃不接的五黃六月呢。她懂得這并不是上好的招待,但她理解,孤苦伶仃的娘也只能如此而已。可是,令她們母女倆未曾想到的是:兩人齊心協力忙活了大半天——將一批包了鮮黃包谷漿的拳頭般大的桐葉粑胚,放入蒸鍋里加熱蒸制時,居然會蒸不熟。取出再蒸仍不熟。有經驗的娘說,怕是蒸(爭)手吧。于是就不讓女兒動手,自己一人往鍋里放粑胚。結果還是蒸不熟。這下娘就懵了,于是就睜大雙眼,將女兒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心里就有底了:兒啊,你怕是有好處了呢。但娘沒把話說出口,只是把這份驚喜埋在自己的心里。在此有必要交代一下,在我們山里蒸制食品自古有二忌:一忌蒸(爭)手。二忌“四眼人”(孕婦)看。廖英娘此時才恍然大悟。因為她發現女兒的胸圍腰圍臀圍已有了變化了。盡管并不明顯。

吃罷午飯,廖英步出娘屋的后門,登上了一個離后檐口十余步的小山包。說是山包,其實只比院子的位置略高一點。廖英一抬眼,就望見了溪溝對面隱現在樹林和田野間的那條通往足下河腳的大路。順著大路往上瞄,就看見了上邊田塝的前沿處的一座竹樹掩映的農家院子。進入廖英視野里的,其實還有比這座院子位置更顯眼的另一座農家院子,但廖英卻好像視而不見。因為姚雙生的家就在她注視著的院子里。而一見這座院子,便會勾起她許多甜美的回憶。記得上村小和上高小的那段時間,她幾乎天天都要在這座院旁路邊的一塊石盤上,約等雙生一同上學去。特別是蔥籠在雙生家下面一點的一個名叫青杠林的地方,更是叫廖英不能忘懷。曾記得,在他們同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好幾次放學后因排練節目誤了時間,對小廖英護愛有加的雙生,總是每一次都要把她護送到這里,站在或青或紅的青杠林邊的一塊大石頭上,目送她下梁、過河、爬坡回家。每次當她走到黑黢黢的挑燈河谷的時候,他就在上面大聲喊她的名字,或放開嗓子唱給她一支歌,為她伴行壯膽。直到她爬上自己屋后的山包才與她揮手告別,那怕彼此都幾乎看不到對方的身影。

但廖英知道,此時已非彼時,一切都遠她而去,對于自己只能是一種記憶。廖英望著那條大路,心里就急。她好希望能看到雙生,好希望他能有辦法讓自己走出困境。但廖英最終失望了,不但沒盼到雙生的出現,就連捎個信的人影也沒看到。而且天也突然陰沉下來,看來一場大雨即將來臨。無奈之下,廖英只好轉身往回走。

可就在此時,砰砰砰!突然響起一陣槍聲。槍聲很響亮,憑感覺,廖英認為這槍聲是從雙生所居的院子傳出來的,而且她又聽見有嘈雜的人聲從那里傳來,并且約莫兩三分鐘后,又響起一陣槍聲。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使廖英感到很驚駭很不安。她實在不明白雙生的院子里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思想了一陣,似乎有點明白:可能是雙生的兩個黑五類舅父被楸走了。但一轉念又疑惑,抓兩個死老虎,何必如此大動干戈?

廖英回屋后,心里很不安。她呆呆地望著屋外的雷閃暴雨,滿腦子的問號就像躍魚兒不斷在翻騰。直至天黑雨息時,才聽見從大隊那邊回來的人說,姚雙生被造反派抓走了,說他是參加了什么反革命組織吧,現在正關押在大隊辦公室里審訊……

廖英聽到起初不相信,但聽著聽著就嚶嚶地哭了。

14

姚雙生的確是被關在廖家村的大隊辦公室里的。

該大隊辦公室位居村中心的一座不完整的農家院子里。這曾是一座十分輝煌的大院子,眼前的一排西廂房,只是它保留下來的一部分。說白了,此處就是原先的廖家大祠堂。在雙生的記憶里,這兒曾是廖氏家族權力和風光的象征。祠堂大門口坐守兩邊的一對昂頭石獅,供在祠內正殿上的神壇、香爐和諸多典祖牌位、族譜、族規。以及逢年過節點燃的香火等等,無不顯示著廖氏家族的強盛、風光,樹大根深和源遠流長。

雖然這些舊封建的形式和內容,早已被新社會徹底摧毀成為歷史,但眼前屹立在此的兩間新色的土墻房,和與之相伴的一排老舊的廂房,卻并不說明無產階級政權無力量或不強大。頗有政治地位和權威色彩的大隊辦公室,就設在兩間相通的土墻屋內。慈祥而威嚴的毛主席畫像,高掛在土屋正面的墻壁上,神圣地取代了舊時神權的位置。盡管室內陳設十分簡陋。

被細麻順捆著雙臂的姚雙生,坐在屋角的一條木板凳上,心情很糟亂。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出身貧農,一介書生,為人正派,竟會被造反派操縱了的一個所謂的“革命政權”當成了專政的對象。他想不通,更想不明白這究竟是為什么?

望著閃爍在辦公桌上的一盞半死不活的煤油燈的燈火,一些往事便涌上心頭:他想起了年幼時父親帶來此觀看人大戲的情景,想起了幾年前為排練大幕歌劇《劉胡蘭》,身為導演的他極力向大隊推薦廖英主演革命英雄劉胡蘭,而與老支書爭得面紅耳赤的場面:“重歷史不唯歷史,重成分不唯成分”這是周總理講的,我認為廖英演劉胡蘭沒啥大不得了的。他真誠坦言,據理力爭。而后來的事實證明,自己的意見沒錯,廖英塑造的劉胡蘭這一藝術典型,無論唱腔、形象、氣質不僅無可挑剔,而且頗受觀眾歡迎。

但令他未曾想到的是,這個曾展示過自己聰明才智的地方,今天卻突然變成了禁錮自己的囚牢,圍著自己的再也不是笑臉、喝彩和掌聲,而是無比的陰暗、凄冷和事不可測。他不知這伙手持土槍,手臂上戴著紅袖章的家伙們,已在門外加了幾道崗,更不知道他們明天將如何審訊自己?一想起那個連扁擔長個一字都不識,只曉得沉天把女人的那東西掛在嘴上說是肉饅頭的粗人廖天棒——自詡為革命派領袖的廖文陸,就嘔就恨就惡心。回想昨晚的一場惡夢,他就明白這次自己定是兇多吉少。這個一臉浮肉,腰間掛把土手槍,沉天上竄下跳,橫行鄉里,和河對面的姚天喜打得火熱的流氓地痞,能有好果子給自己吃么?想著不免有幾分害怕。盡管他相信“沒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門”,相信共產黨是不會污陷好人的。

次日早飯后,廖文陸帶著一幫兇神惡煞的造反派,便闖了進來。這自然是雙生意料中事。俗話說:秀才碰到兵,有理說不伸。但姚雙生死認為,自己沒參加反動組織,甚至連“三代會”、“四代會”、“6711戰斗隊”等所謂的革命組織也沒參加,所以自己是清白的硬得起的,量他們不敢把自己咋樣。只等正式審訊,方才曉得自己想錯了。

廖文陸身穿一套草綠色軍裝,腰間系著牛皮帶,叉著八字腿,坐在一把寬大的木椅上,一把土手槍放在他胸前的桌子上。背靠著掛著偉大領袖毛主席畫像的墻壁。這個曾經并不被人注目的打石匠,現在突然變得神氣和威風起來。

姚雙生站在被告席上,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廖文陸的那張腫脹陰沉的臉。

審訊開始了。

廖文陸抬眼掃了一下雙生,說,“姚雙生,你是知識分子,今天的事就看你的態度,大家都是早不看見晚看見的人,我們是執行上邊的指示。希望你認清形勢。”說著就抓起一網準備好的粗麻繩嘩地摔在雙生的面前。

“請問,我到底犯了什么法?”

“你自己最明白。”廖文陸冷冷地說。

“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好,我幫你說明白。我問你,你是幾時參加民主自由黨的?你們的上司是誰?你必須老實交代!”

“什么民主自由黨,我聽都沒聽說過,請你們不要紅口白牙污陷好人!”姚雙生據理反駁,義正詞嚴。

“好,你說你沒參加,那東河公社的現行反革命分子陳威已經交代了,說我們天廟公社參加這個反動組織的就有你,杜海山,王仁福。”說著就將一份劃了押按了紅手印的交代書,遞到了姚雙生的面前。說:“你看,白紙黑字,人家全都講了,你還想抵賴!”

雙生從小就是個講真理不畏邪惡的人,見自己將要蒙受這不白之冤,一時間竟氣得面色發白,渾身顫抖,于是呼地將交代書奪過來,一咬牙嘶啦啦,三下兩下就撕得粉碎。

雙生的舉動,讓廖文陸及其幫兇,感到驚訝無比。

廖文陸的眼睛鼓得像鈴當:真沒想不到這個毛頭娃娃竟目中無人,如此放肆。本想先給他個下馬威,不料他竟然反打自己一釘耙。廖文陸氣得哼哼直叫罵,于是就嚯地站起身來,將桌上的短火兒咵地一拌,大吼道:“不交代,給老子打!”

庚即,就見一個黑疤臉大漢,氣兇兇躍上前,抓起地下的麻繩一陣折疊,然后高高舉起,照著雙生就劈頭蓋臉地打了起來。

雙生定立著,像座鐵塔,任對方抽打。他沒有眨眼,沒有呼叫,更沒有求饒。劈啪啪,啪啪劈,呼叫著的飛鞭像無數條毒蛇包圍著他,撕咬著他,但他卻毫無認罪表現。他的臉上頸上胸上背部上,到處都爬著指頭粗的道道血痕,可他就是不吭半句聲,他的心在燃燒在吶喊在詛咒。面對這幫強盜,他只能怒目相向,橫眉冷對。

正在造反派拿他沒法的時候,門外忽然進來一個人。看來人,雙生不禁暗暗吃驚。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姚雙生的大對頭姚天喜!

從他與來人對視的那一瞬起,他就意識到了自己處境的艱難。雙生明白,這個壞事做盡,心狠手辣的地痞流氓一向與廖文陸打得火熱,實屬一丘之貉,他們不會輕易放過自己。但他卻抱著一個死理:共產黨是講實事求是的。所以他依舊揚起頭顱,顯得鎮定自若。

果然,事情沒出雙生所料。

搖著禿頭,身背短槍的姚天喜,雙手背在背后,一聲不吭地似笑非笑。一邊傲慢地圍著雙生踱步,一邊斜著眼睛看著遍體傷痕的雙生。簡直就像只豺狼在戲耍一只受了傷害,而無力逃走的小羔羊。

而接下去,事情似乎就變得神秘了。

在廖姚二痞一陣寒喧,和又一陣耳語后,只見姚癩兒拍了一下姚天棒的肩,兩人就跨出門去了。

約莫半袋煙功夫,兩人又笑一笑地進來了。

剛才還沮喪著臉的廖天棒,此刻好像吃了定心丸,突然變得開心起來了。他走進雙生,裝出一副笑臉,放低語氣說:“姚雙生,希望你能配合我們,你母親我還叫姑呢,民主自由黨是毛主席點了名的反動組織,根子在北京在中央,黨的政策歷來就是坦白從寬……”

“你講這些做啥子,我姚雙生沒參加任何反革命組織。”

“你說你沒參加,我們這個上千人的大隊,為啥人家只供出你一個?”

“真是天大的冤枉,東河公社的陳威我認都認不得,你們憑啥抓我整我?”廖文陸沒想到,姚雙生竟是個軟硬不吃的人。

于是就收起了耐性,又拍起了桌子;“姚雙生,我明白告訴你,你親近地主階級,早就有心反黨,你再不老實交代,就莫怪我不客氣!”

“你們就是整死我,我也交代不出,你們哪里是人,簡直是一群瘋狗!”姚雙生橫眉冷眼,義憤填膺。

廖點棒眼中在噴火,姚癩兒眼中也在噴火。只見廖姚二痞交換了個眼色,又見姚天喜的嘴巴往天上一老,氣急敗壞的廖天棒就如同野蠻的日本軍官呀呀大叫起來:

“媽的個Ⅹ,給老子綁起來吊上去!”

“快,吊上去!吊他狗日的鴨兒浮水!”滿臉殺氣的姚天喜在助威。

在一聲接一聲的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中,我們這個可愛無辜的知識青年姚雙生,就被懸在了這間屋的半空里。那情狀就像一只反吊著雙翅的鴨子,上不沾天下不著地,在空中直打著轉兒。這是一種慘無人道的刑法,是一幕觸目驚心的人間大悲劇。

而就在此時,廖英匆匆地趕來了。

看見吊在半空里死了一樣的雙生,廖英差點兒暈了過去。悲痛、氣憤、仇恨,在胸中澎脹翻滾,而后呼地化著一團火從喉嚨里躥出來:“你們憑啥子吊人!你們是不是爹媽生的!”

廖英瞪著一雙怒不可竭的眼睛,朝著這幫歹徒大吼。

廖文陸猙獰著臉,走過來將廖英左看右看,不無譏諷地說:“你是誰?你是他什么人?”然后就勃然怒吼:“廖英,請你知趣點,姚雙生是反革命!”

“廖文陸,你們這是私設公堂,是犯法的!”廖英毫不示弱。

“犯不犯法,用不著你管!”

“也不窩泡稀屎照照,自己是什么東西,他媽的,一個地主的女兒,哼!”一個細腦殼幫兇在一旁狐假虎威。

“地主的女兒咋樣,總比你們這些狼心狗肺的東西光明!”

“光明你媽賣Ⅹ!”立即,一個紫紅的巴掌印就印在廖英的臉上。

廖英回過神來,發現煽自己耳光的居然是姚天喜,于是就破口大罵:“姚癩兒,你個喪盡天良的,你……你不是人!”

廖英像頭被激怒的獅子,氣得直磕牙齒,抬手指著姚天喜,步步向他逼近。姚天喜神情慌亂,連連后退。眾幫兇面面相覷。

廖英什么都明白了,姚天喜和廖文陸是串通一氣的,雙生的罪名肯定是姚天喜捏造的,純粹是他為了公報私仇。為了救雙生,她顧不了什么。于是就用手指抵著姚天喜的鼻梁吼道:“你放不放雙生,不放老子跟你拼命!”

啪,啪,啪!氣極了的姚天喜,照著廖英的臉就是幾巴掌。即刻,就見一股殷紅的液體從廖英的嘴角流出來。氣急敗壞的姚天兇相畢露:“他媽的你這個臭婆娘,給你臉你不要臉,老子今天非得叫你見識見識我姚某的厲害!”

說完,便大吼道:“把狗日的放下來,加塊石頭一齊吊上去!”這幫泯滅了人性的野獸,真的就搬來了一塊不小的石頭放在姚雙生的背上。

又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雙生就一聲不吭地懸在半空里。

“你們這些遭天殺的啊!”大吼著的廖英身子一偏,就咚的倒在地上……

15

廖英“大鬧公堂”之事不徑而走,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姚家灣,姚家灣頓時像開了鍋。

姚天成又急又氣,沒想到自己的兒媳竟與雙生勾上了。而且為救雙生丟人現眼不說,還如此這般折磨自己。兩天了,就臥在床上,不吱聲也不進水米。

姚天成實在是丟不起這份人。但他沒因羞辱過分責備廖英,說啥廖英都是自家的兒媳,別人要說要笑沒辦法,可自己總不能抓把屎往臉上糊。要恨,也得先恨各自生的兒不中用。

丙生給廖英喂水,見她不喝就哭,說:“英子啊,你不能死,你要死了我就再沒婆娘了。”廖英看著可恨又可憐的他,也哭了,而且哭得很傷心。

艷霞來了,端來了一點白糖,兌了水喂廖英。喂著喂著兩姐妹也哭了。

艷霞安慰廖英,說:“英姐,你一定要堅強這人生的路坎坷多,只要走過眼前的艱難,前面就寬敞了。別人說,任他們說去吧。”

“霞妹,真感謝你,那天要不是你扶我回家,我恐怕早就死在半路上了。只是我……”廖英說著又哭,“我好擔心雙生,那是一幫野獸啊!”

“英姐,你說實話,雙生到底參加民主自由黨沒有?”

“不可能!那完全是姚癩兒陷害他的。”

“狗日的姚天喜,真不是人養的!”一提姚癩兒三個字,艷霞就氣沖陡立。

廖英對雙生的擔心并非多余。而事實上,因為雙生的“頑固不化”死不承認自己是反革命,所以最后就被廖文陸一伙押到天廟公社革委會聽候處置。據說姚天喜早就跟該公社造反派的主要頭目串通好了,并給了他們好處,要求他們無論如何也要將反革命帽子扣在姚雙生頭上。姚天喜這樣做的用意有二:一,公報私仇。二,長期霸占廖英。因此雙生在那里的十多天里,又受到了野蠻的“三代會”的輪番折磨。而且殘酷的程度實在是慘不忍睹。但廖英卻不了解這些,更不了解由此給雙生帶來的毀滅性的災難。

廖英的肚子漸漸凸起來。姚天成看著很不是滋味。如果兒媳懷的不是野種,而是自己的香煙后代的話,他應該是何等的榮耀。面對現實,他認為最好的辦法是推順水船,睜只眼閉只眼。但廖英卻覺得公爹對自己的態度已明顯變了,再也沒過去那份幺兒長幺兒短的親熱勁了。

盡管如此,廖英仍覺得家人對自己經夠寬宏大量了。所以無論是對公婆還是對雙生,仍一如既往,仍勤勞不息,不管是做農活還是做家務。但唯一叫她難堪的,是流言誹語對自己的進攻和傷害。再就是姚天喜對自己的無恥糾纏,盡管她對他切齒痛恨。

16

臨近立秋。姚家村的山地上,稻子一天比一天熟黃。這天廖英正坐在自家的階檐下,利用秋收前的這點空閑,做一點針線活。

烈日下的院壩口,突起走上來一個中年模樣的男人。只見他頭戴一頂爛草帽,腰系一條

粗草純,左手反上左肩頭,緊捏住搭在背上的一只鼓突著的麻布袋的頸口部位,而且微彎著腰,神情木然,步態沉緩。同時邊走邊東張西望,間或還自顧發笑。

來人剛一進院壩,一群細娃兒就圍了上去。那人似乎很樂意這群娃娃,就彎腰與他們低語,跟他們耍笑。末了,就放下背上的口袋,再兩手并用——分別倒提著兩只口袋角,將裝在里面的石片、瓦塊、干樹皮、死螃蟹、活蹦亂跳的癩蝎螞,一鼓腦兒地倒在了石地壩里,孩子們見了,便嚇得媽也娘的不斷后退。

大人們也圍上去看稀奇,說這是個十足的瘋子,都各自護著自家的孩子。

廖英也去了。看到來人這個樣子,既驚訝又同情,而且看得特別專注。但她看著看著,就狐疑了:這個人……咋這樣面熟呢?

那人看著圍觀的人,就低下了頭,而又很快抬起頭來,鼓著兩眼車去車來的看這座大院子,接著就嘿嘿笑起來,然后再彎腰從剛才倒出來的那些東西中,抓起來一塊干牛糞就大啃大嚼了起來。同時還手舞足蹈高聲唱了起來:車呀車個燈啦,圓呀又圓咧,來到呀姚家灣拜個年……廖英才一聽,先是腦殼里轟地一響,接著兩眼就直了呆了,再接下去就奮力用雙手撥開人群沖了進去,抓住那人就哭開了:“怎么會是你呀,雙生哥!”

廖英的這一行為,讓人們驚訝不已大惑不解。

那人看了一陣廖英,就驚慌了,害怕得用雙手抱著頭直往后退:“我……我不是雙生,我是革命派,我是民主自由黨……”胡亂說一通后,就是一陣大哭,大哭后又是一陣大笑。

這明明是雙生,他就是化成灰我也認得。看到雙生這個樣子,廖英心痛欲裂。

“這真的是雙生呀!”“啷格精靈能干的娃娃咋就變成了這樣子?”……圍觀的人議論紛紛。有的在搖頭,有的在嘆息。

廖英渾身顫栗,五內俱焚。雙手使勁地抓住雙生的肩膀,拼命地搖拼命的哭喊:“雙生哥,雙生哥呀!我是廖英,我是廖英啦!”

“你,你……”姚雙生綠眉綠眼地盯著廖英。盯著盯著,就面露懼色,戰戰兢兢:“你,你不是廖英,你是造反派,你是階級敵人!”說罷就將廖英猛一掀,擠出人群,就踉踉蹌蹌朝院口跑去……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和打擊,對毫無思想準備的廖英,簡直如同五雷轟頂。她實在接受不了這個現實,但又不得不接受。望著雙生遠去的背影,往事就一幕幕浮現在她的眼前:她仿佛看見了他倆歡樂的同窗歲月,仿佛看見了她們兩情相悅于挑燈河畔的甜蜜又心酸的畫面,仿佛看見了半年前他帶著宣傳隊來此拜年演節目時的儀表堂堂、才華橫溢、倍受眾鄉親夸贊的情景。她的心在碎裂,在滴血,在無聲地吶喊:天啦,我的個天啦,這是為什么呀!

廖英再也控制不了自己,身子一歪,就地坐下去,就像死了親娘一樣,抱著頭勾著腰,便傷心傷肝地痛哭起來。

看到自己的希望已徹底破滅的廖英,已經完全喪失了理智,啥也顧不得了。

圍觀的人們,有的沉默著,有的在抹淚,也有的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唯有不諧世故的孩子們,瞄著就瞄著,不知所以然。

當廖英回到家時,就見婆母和丙生臉黑得抓得下來似的。她知道自己剛才的舉動,已經傷透了他們的心。自己的行為不是分明在抓屎往自家人臉上抹嗎?她知道他們只能忍耐,他們怕惹毛了自己,會死活不跟他們。何況自己已多次向他們攤牌,要求”離婚。

大家都心照不宣。所以只能借助沉默來緩解眼前的尶尬和無奈。

不一會兒,廖英就見公爹氣吁吁地從坡上背回來一轉丫丫柴,嘩地倒在自家門口。但出乎廖英意料的是,自己知趣地送過去的一塊濕毛巾,他居然視而不見,斜也沒斜一眼。從他那張怒氣沖沖、三斧也砍不透的面部表情里,從他咕嘟嘟喝完一瓢水就把水瓢幾乎摔破了的舉動中,廖英就知道自己將面臨什么了。

只見兩眼露著兇光、鷹隼般死死盯著廖英的姚天成,突然一步躍上前,揪住廖英的一條辮根子劈啪啪就是一頓耳光,同時手指著她暴跳如雷:“你,你說,你肚子里懷的是哪個的種?你要不說老子就跟你拼命!”說著就雙手抓住廖英的頭直往屋壁上撞。婆母怕惹出大禍,忙上前阻攔,卻被氣急敗壞的姚天成一拳打翻在地……

“你,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你以為我眼睛瞎了,我,我……”氣得臉青面黑的姚天成上氣不接下氣:“我,我是在裝聾作啞呀!天啦,我姚天成上輩子是作了啥子惡啊!”說著就抱頭痛哭起來。

廖英看著公爹,既同情又無奈。但她沒吱聲也沒后悔,只能任臉上的兩行淚水汩汩直往下淌。

“廖英,你摸著良心說,我們家對你怎樣,你這樣做叫我這張老臉往哪里擱啊!”說完又哭。

哭著,只見姚天成飛身出門去,從柴堆底下揀起來一個皺皺的紙團,又飛身進屋扔在廖英面前。

廖英小心翼翼地將紙團揀起來,展開一看,居然是一張大字報。一看內容,廖英差點兒暈過去了,但她還是顫抖著雙手堅持著看完了。

“姚天喜,你個狗日的,你的心好狠!”看著手中的大字報,廖英面沉目怒,切齒痛恨。

事情原來是這樣的。姚天喜以為他弄倒了雙生,廖英就歸他獨享。但令他感到氣惱的是,他千方百計多次接近廖英,她不但不從,反而刻骨仇視他。記得在吊打雙生的當日中午,看見廖英昏迷過去,他就動了歪心,假惺惺要以姚氏長輩的身份護送廖英回家,但行至辟靜的挑燈河谷時,就想借機強奸廖英,不但沒得逞,反而在追逐她的時候,被廖英扔過來的一塊石頭砸傷了右腿。而在三天前,姚天喜又想在趕東河場的歸途中打廖英的伏擊,復又遭到了她同樣的打擊。姚天喜惱羞成怒,于是便找人寫了這一式多份的大字報,張貼在東河公社的街上和回村沿途顯眼的地方。公爹說,他揣回來的這張,就是貼在挑燈河腳路邊上的一塊大石頭上的,而且這些情況是去東河公社轉來的銀生在路上講給他的。而廖英還看到,大字報的落款處,居然還公然署了“姚家村革命領導小組”的大名。

17

兩日后,廖英獨自一人上了一趟松樹梁。

廖英背著小背兜,正埋頭在路邊的一塊自留地里摘紅辣椒的時候,突然發現姚天喜哼著歌兒朝這邊走來了,真是冤案路窄,廖英的心在罵,也在提防。

姚天喜還沒走攏,就非常熱情地與廖英打招呼,好像他們之間從未發生過什么事一樣。

廖英只隨口應付了一句,又埋頭忙自己的。可她的心卻在恨、在思謀、在運籌帷幄。

姚天喜一走攏,就假惺惺地先做一番自我檢討,要求廖英原諒他,別把以前的事放在心上。說他是實在太愛她了,而且還裝出一副誠心改過的樣子,然后就原形畢露,嘻皮笑臉,乃至對廖英動手動腳。看別無他人,廖英也就沒太多計較。

姚天喜的目的很明顯,又想和廖英做那事,并示意她放下手里的活路,一同去路邊的一片小松樹林里。

廖英很為難,低聲說:“喜爸,不行,看這金光大白天的……”爾后就忽地把話峰一轉,說:“喜爸你就忍著點吧……我看,最好今天晚上我去你家里,那樣才保險。”

姚天喜一聽,當然喜之不盡,送貨上門,這實在太好了。但他內心同時也為難,說:“我院子還有一戶人呀!”

廖英沉寧了片刻說:“其實這也不難,你可以借口說今晚開個什么批判會,將他支走不行?”

姚天喜一聽心就亮了,一拍大腿道:“還是我英子高明!”然后就是一陣哈哈。

當晚,姚家灣真的就開了批斗大會,而且姚跛子也被迫參加了。

因為天氣太熱,姚天成將開會的地點臨時調整到大院子的下石壩里——這里離院口近,通風好散熱快。

批斗的對象仍是那只死老虎:地主分子,曾任偽鄉長的姚南堂——一個矮小的白發蒼蒼的老頭兒。可姚天喜只將會議開了個頭,就借口說自己的牙痛得不行,要馬上回家吃止痛藥。并吩咐狗毛、滿弟、路娃等幾個革命群眾代表,必須帶頭且自始至終開好這個批斗會,要把這個老奸巨滑的階級敵人批倒批臭。說完就匆匆趕回家去了。

批斗的內容,照例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當然間或也有點新的、或者讓人啼笑皆非的東西。比如,有人質問姚南堂;你為啥子要在你媽的墳后頭種“堆堆南瓜”?姚南堂說我想吃。為啥子想吃?我餓。于是狗毛竄上去就咣地給了老頭兒一個耳光。而且吼道:“你曉不曉得,這是資本主義的尾巴!”姚南堂惶糊了,瞪大眼睛呀呀地說;“這不是資本主義的尾巴,是我媽的墳尾巴……”即刻全場就哄堂大笑,一片嘩然。

也就在此時,有人竟發現松樹梁上突然火光沖天,于是就急吼;“遭了哇,姚天喜的院子燒起來了啊!”會場轟的一下就大亂了。大家被滿天的火光驚得目瞪口呆。姚跛子兩手捶胸,咚地跪在地上,失聲哭喊;“我的房子,我的房子呀!”

在場的人腳手都軟了,卻又在姚天成的指揮下,一窩蜂地往松樹梁上涌去。

月黑風高,火勢迅速漫延,越燒越旺。等人們跑攏,卻只能干瞪眼了。姚天喜的院子已化成一片火海,火焰高達數丈,人根本不敢走近。大火呼呼地叫著,攝人魂魄的火苗像魔鬼血紅碩長的舌頭,從門窗、巷道、檐口和吊腳樓下的虛空間伸出去四下亂舔。火熱的氣浪將院子四周的竹樹、瓜菜、莊稼炙烤成一片枯焦。況且天又旱著,環順的稻田里都沒有水。身為一隊之長的姚天成,更是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望著嚯嚯沖天的大火,他只能跪在地上不停向蒼天磕頭。

大火越燒越旺,火光映紅了半邊天,把松樹梁和下邊的挑燈河谷照得如同白晝。

或許是人們的心情太緊張了吧,一大群救火的人里,竟無一人發現,此時的松樹梁上卻有一個人在望著大火狂笑。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這場災難的制造者廖英。

廖英既興奮又害怕。她知道自己的仇人姚天喜一定葬身火海了,但又覺得自己已經犯下了不可饒恕的大罪。

廖英的如此鋌而走險,是有預謀的,完全是為了給她的心上人姚雙生報仇。

——當天傍晚,她就將婆母瓶里的備用安眠藥片全倒出來,研成粉末再兌水,裝在一個小瓶子里。當她摸黑去到姚天喜屋里的時候,借故口渴,便去廚間偷偷地將藥液倒在一只水瓢里,并加了一點清水,然后端來哄姚天喜喝了,一心想著美事的他,卻絲毫不覺察這是廖英為他設置的陷阱。當姚天喜昏然睡去的時候,廖英就迅速溜出屋去,并將事先準備好的一把鐵鎖將大門鎖死了,然后就摸黑下了石梯,去到了他睡屋下面堆滿干柴草的虛樓間劃燃了一根火柴……

但廖英也非常害怕,望著瘋狂燒天的大火,聽著沿河兩岸嘈雜的人聲,她驚恐不安,不知如何是好。無奈之下,她只能選擇逃跑。但又很茫然,這月黑風高的,自己能逃向哪里?而事實上也是如此,一個縱火犯能去何處藏身?

而她又不得不逃,誰會甘愿束手被擒坐地待斃。所以她決定還是得迅速離開,不然讓下面的人發現了就完了。

廖英像一只沒頭蒼蠅在路上狂奔,一忽兒東,一忽兒西,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她看到了河對面的娘家,就立即掉頭向大巖窩那邊飛跑。雖然是黑夜,但道路在火光映照下卻清晰可辯。她一口氣就跑攏了大巖窩,接著又順著山溝繼續往上跑,只等快跑攏長房子,聽到從那里和下面的姚家大院子發出的一片亂汪汪的狗叫聲,似乎才清醒了一點,才發覺自己又跑錯了。于是慌忙折轉身又往回跑。當她返回大巖窩時,就聽見嘣,嘣,蹦幾聲沉悶的爆炸聲從大火那邊傳來,她知道這是被大火燒炸的鐔鐔罐罐,和被燒死的牲畜的肚腹爆裂的聲音。而每聽到一聲巨響,她的靈魂就是一震。因此又似乎覺得有點后悔,但立即又否認,又以為這是自己為雙生報仇的最好辦法。她別無選擇。

后來,廖英是沿著大巖窩前的石梯路向河腳跑去的。她不是要去求娘的保護,一個地主分子,一個病歪歪的老太婆有什么力量?她是惶人無計,胡亂在跑。

河谷里很靜,但她聽不見靜靜流淌的河水。廖英沒命的奔跑著,活像一枚彈跳著的肉球,在火光中的巖坡上朝河下滾,又像一只倉惶逃命的獵物,顧不了面前是巖是坎是萬丈深淵。時間的急迫容不得她多想,她啊,竟把這條蜿蜒而下的白晃晃的石梯路,看成了自己的一根救命繩。她好希望能由之逃往另一個世界啊!但命運卻總是那樣苛刻,那樣對自己過不去。當她眼看要飛下谷底時,不料一個跟頭就將她拋到數步外的石梯之下,但她不敢停息,爬起來又繼續跑。可是跑著跑著,就感到下身處一陣鉆心的痛,而且又覺得有一股熱乎乎粘稠稠的水樣的東西,從大腿根直往下流。但她顧不得,一點也沒放慢速度。

不知何故,當她飛過河去時,卻沒往巖上的娘家跑,而是逆河向上跑,但沒跑幾步又收住腳步,并一拐彎再一個箭步,就跳到了河邊。立時,她的眼前就豁地一亮:啊,一個明晃晃的世界就展現在她的面前!

廖英看著眼前的水潭,就像走進夢中。恍惚中就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兒時:這兒不是叫天堂、有青天白云花草蟲魚嗎?但她看了一陣,卻好像什么也沒看見。而就在此時,在下面的那片被火光映得紅亮亮的廣闊空間里,卻突然出現了一個貌似雙生的英俊男人,而且正在向她拼命招手呼喊:“英子快進來呀,這里是天堂,這里沒有壓迫,沒人敢欺負你!”也就在此時,河谷里仿佛傳來了娘的驚呼;英子,快去呀,那是你爹,你的親爹呀!

更奇怪的是,在廖英看來,這片紅灰灰明晃晃的世界似乎迅速在擴大,大得奇大無比。

我們走投無路的英子,真就把這處水潭錯看成天堂了。

快抓住她,抓住她呀!莫讓她跑了哇!恍惚間,她似又看見了沿河兩邊的巖口上到處都站著人,河谷里響起了驚天動地的呼喊聲。

又急又怕的英子,再也顧不得什么了,于是就張開了雙臂縱身向前一躍……

火光照耀著的水潭里,即刻就泛起了一朵美麗的水花,同時發出了一聲撼人心魄的水響。

河谷上空的火光逐漸在減弱、變淡。河谷里復又一片死寂,像什么也沒發生一樣。唯有那靜靜流淌的如訴如泣的挑燈河水,讓人聽了感到心酸,覺得凄涼。

三天后,挑燈河東岸的草坡上,便壘起了一座新土墳。據說旁邊還跪著一個衣著不整、哭哭啼啼的人。此人一邊抹淚,一邊在為亡人焚化紙錢。有人說那人是廖英的娘,而有人又說那人是姚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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