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三題

“石 頭”

“石頭”是我給一個同學取的外號。這個同學大號姓張，山東石油大學的，年紀輕輕評了副高。年紀相當的男人都叫他老張，女人叫他大名，年紀小的就喊他張老師。而我因為他來自石油大學，偏偏叫他“石頭”。他不接受，不接受我也叫。滿教室追著叫，雖然沒人隨我，讓我多少有些勢單力薄的，但我不管這些，依然我行我素 。

“石頭”長我一歲，山東大漢，雖然一張臉溫文爾雅的，長得卻也高大威猛。而我呢，天生江南小女人，小巧玲瓏。他老成，走路四平八穩，健步如飛。我活潑，走路蹦蹦跳跳。同學們都叫我外號，而他偏偏叫我名字。他叫我名字我聽著怪別扭，于是叫他叫我姐姐。他不叫，說怎么也該是個哥哥，反叫我叫他哥哥。我也不接受，一聽他要我喊哥哥，我就扳下臉來，一本正經地說：“沒大沒小，叫姐姐，最不濟也應該是個小姐姐。就叫小姐姐。”他就笑：“還小姐姐呢！”死活不叫。而我卻為自己“小姐姐”的創意稱呼笑得直不起腰來。從那以后，我追著叫他石頭，并叫他喊我小姐姐。他不但不叫，反而喊起我“小妹兒”來，把我氣個半死。在北京學習兩個月，每天都這么笑笑鬧鬧的，讓緊張而枯燥的學習時間過得很快，也很有意思。學習完畢，我們回到各自的工作崗位，仍舊經常聯系。他的稱呼卻變了，電話一通就首先告知：“我是周潤發。”嘻嘻，什么時候又變成周潤發了？有趣。

看了我的博客，他就說，你的文章寫得真好，溫柔親切又有思想，為我寫篇文章吧。我說好。過后他就經常催問。我也常構思著，想著該怎么下筆。最后想來，就這么漫談式地寫些片斷，表達對那份純真友誼的記憶與懷念，不也很好么？于是我就這么開始寫了。

“石頭”是我在中科院心理所參加心理咨詢師培訓時候的同學。第一天報到，在教室門外我們就認識了。以后天天在一個教室上課，聊聊天，說說話，不幾天就熟悉起來。有一天下課后，同學們正在休息，“石頭”上了講臺坐在電腦面前拷貝資料，突然大叫我的名字，喊我快上去。那么大聲，惹得全班同學都看著他。我一驚，不知什么事趕緊跑上去。他卻一指電腦屏幕上的照片：“看！你長得像我老婆。”我想都沒想，揮手就向他肩頭砸去。哪里想到我忘了手上握著手機，這一砸下去砸在他肩上沒把他怎么的，卻把自己的手砸傷了。我疼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草草看過照片，趕緊溜下講臺朝著受傷的手呵氣。他也關了電腦，滿懷委屈地走過來：“我說你像我老婆怎么啦？你那么大勁砸我。把手給我看看。” 說著不容分說地拉過我的手，仔細地查看。他的手很大，我的手握在他的手里小極了。我一句話也沒有說，抽回手，臉一定紅到了脖子根。從那以后，我們之間似乎比別人更隨便了些。“石”頭就是這時候叫起來的。那以后一天我們正在上課，身后一同學突然小聲叫：“蛐蛐兒（我的又一美名），轉身！”我剛回過頭去，就看見“石頭”手上相機一閃。我做個鬼臉，又轉回頭去聽課。從那以后，逢著下課，午間休息，他會拿著相機拍來拍去，一到下課，同學合影，師生合影，整個教室笑聲朗朗。

北京學習時，我和哈醫大的阿孟是鐵姐兒們。“石頭”和阿孟同姓，就認了姐弟。和“石頭”熟悉了，每天下課后，我、阿孟和“石頭”就會相約著出去散步。從住的賓館出來，向西左轉彎就到了人大西門。我們就從人大西門進去，經過培訓樓，人大食堂，運動場，在校園的林蔭路下漫步。然后從東門出去。有時候又從東門進，從西門出。常常是“石頭”走中間，我和阿孟走兩邊，有時候我又跑過去挽著阿孟的手。假期的人大校園清靜安寧，我們一起漫步，有時談談相互的愛情經歷，互相開開玩笑，有時談一些生活感悟。有時候我就收起平日的嬉皮笑臉，很認真和他們倆一起討論一些極為嚴肅的問題。比如當代大學生的求學與就業，戀愛與思想，人應該怎樣對待別人的過失，當道德與法律法規發生沖突的時候到底是去六親不認呢還是取人性。我們常用剛剛學來的一些理論重新剖析我們所看到的一些社會現象。

記得有一次，“石頭”講了一件事，說是他們學校的一個學生違紀了，按照紀律規定應該開除。事情反映到他那兒，他徇了私情，沒有給那個學生開除的處分，畢業的時候，也沒有把那個同學的處分決定放進那個同學的檔案。后來，那個同學畢業了，在單位上發展很好，一輩子感激他。征對這件事情，我們展開了熱烈的討論。得出的結論是，在我們這個社會，專制絕對不是最好的管理辦法。如果當初沒有他的徇情，那個小伙子肯定毀了，我們把他從學校推入社會，必定會給社會增添一個隱患。由此談到我們的教育目的和教育制度。教育的終極目的是為了提高整個國民的文化修養和素質，最終提高民族人口的素質，讓我們的社會更文明，更民主，更規范。可是我們的學校往往忽略了我們的終極教育任務，急功近利地追求學生的升學率，考試成績。學生一有問題，個別學生一旦影響到學校的聲譽，學校就推卸責任簡單地把有問題的學生推向社會。由少積多，造成嚴重社會問題。我們的教育制度，教育管理都有問題。甚至歸根求源，我們在培養師資的時候指導思想都有問題。任何一場社會革命讓成千上萬人付出生命，但影響最多也就幾十年，社會會逐漸安定，社會體制會逐漸走上正軌。但是教育實踐和革命需要我們用人去做試驗，得出結論至少要一個世紀。一個成熟的教育理念需要好幾代人去證實。當我們終于明白這個理念是正確或者是錯誤的時候，我們已經整整耽誤了幾個時代。建國幾十年來，我們摒棄了很多成熟的教育理論和思想，拋棄了幾千年以來我們的祖宗辛苦實踐和總結的教育經驗和教訓，而立志要創造一個新的世界出來。由此，我們好幾代民族的未來成了試驗品、犧牲品。我們耽誤不起啊。我們一起感悟，一起唏噓。這時候，我們三個都是最熱烈的發言者，三個又都是最好的聽眾。往往一兩個小時過去，話題不知由何而起，卻已海闊天空，信馬由韁不知何處去了。

學習近兩個月，“石頭”、阿孟和我經常一起吃飯，一起散步，成了鐵三角。本來說好，我們互相請客。輪到“石頭”，他付了帳；輪到阿孟，阿孟付了帳；輪到我，“石頭”卻搶著付了帳。其余同學有時候也插進來趁火打劫，要石頭請客。“石頭”總是很大方地答應。有時候故意逗他，等他吃盒飯的時候，就讓他去買包子什么的，他就顛顛地去買了來，弄得我很不好意思。記得上測驗課的時候，武老師讓我們做了性格氣質自測，“石頭”得分竟然是“1”（能掌控自己一切行為的人）。當時，全班驚訝。我有些不信，覺得他有點做秀的意思，就想找個機會考察他一下。學習期間，石頭、阿孟和我成了鐵三角。每次我們幾乎都是三人同行，與石頭單獨相處，僅有一次。那一次阿孟老家來人，回她北京的家去了，一個人沒意思，吃過飯我仍舊叫了石頭出去散步。這次我們沒有走人大，而是沿著友誼飯店的外墻閑走。快九點了，我們回到住地，因聽說我的電腦里需要一個下載一個打包的軟件，我自己不會弄，他就進了我的房間去給我下載軟件。進賓館的時候，前臺服務員怪怪地看了我一眼，我也感覺怪怪的有些異樣。進了房間，沒有一句多余的廢話他就開始打開電腦弄起來。那天我穿了一件非常性感的紅色連衣裙，石頭坐在床上操作電腦。我想起他性格自測得分“1”的成績，有意向他靠近了些。離家一個月了，石頭真的是“1”么？房間很小，我在旁邊指指點點，一邊觀察石頭的反應。但是什么也沒有，操作完畢，石頭起身告辭，我送他到門口，道了晚安。我不知道當晚石頭失眠沒有，我只是想他看了這篇文章不至于罵我。

但是不久，石頭終于失控了。石頭搬出最初所住賓館時，尚有余款沒有退回，學習快結束時他去向老板追款，可是言語不合，竟然和老板打了起來。一個溫文爾雅的大學教師和旅店老板動粗，說起來真夠嚇人的。不過來京學習，竟然被旅館老板欺負，說起來也真夠窩囊的。但是石頭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我，也沒有告訴阿孟，我們是從同學嘴里聽說這件事的。為此，阿孟把石頭狠狠地罵了一頓，認為他不夠哥兒們。我氣得說不出話來。可恨還在那個旅店里住宿的同學，深更半夜自己同學和外人鬧起來，竟然沒有一個出來幫忙。更可恨的是，這么大的事情，石頭竟然一個人悶著，不報案也不跟學校反映。忍無可忍敢和人動拳頭，卻不知道用法律武器維護自己的權利，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我和阿孟都義憤填膺，抹拳擦掌逼著他第二天必須去跟學院老師反映，一定要通過正當途徑維護自己的權利，去把錢要回來，還要那打人的老板道歉，不然就報警。我和阿孟都兇巴巴地訓石頭，石頭聽著還很感激。第二天我就要離開北京了，他們為我餞行。晚上說好我請客，為石頭壓驚，可是買單時石頭又搶著付了款。

第二天一上課，我就催促著石頭去找老師。等我請假提前離開去趕飛機時，終于看見石頭和另外幾個同學走進了老師辦公室。剛回重慶，石頭就來了消息說是余款追回，事情順利解決，并解釋說當時沒有告訴我們的的原因，說是怕告訴我們他挨打的消息，我們會去找那個老板麻煩。我肯定地點了點頭：“肯定。誰叫他開黑店還欺負人？天子腳下，如此黑暗，天理不容。”好在事情順利解決，心頭石頭放下。

學習社會心理學時，老師講：“人與人之間，一般有三種情感關系。愛情、親情、友情，現在還有一種新的說法，介乎于愛情和友情之間，被稱為第四種情感。”分別后，石頭偶有電話來，每次都說很懷念學習的日子，還說我給了他無盡的快樂。并告訴我他老婆看了我們班同學的照片，說我是最漂亮的。最后，我們問了對方一個同樣的問題：我們之間是什么情感呢？我撲嗤一笑，以社會學林老師的話作答：第四種情感！我們都笑，默認。

櫻 桃

櫻桃是華表哥買來的媳婦，華表哥是我表姑的大兒子。他還有一個弟弟，我叫他青表哥，一個妹妹和我童年，我喊她翠兒。其實說買來的也不對，只是華表哥娶櫻桃花了一大筆錢。表姑和表姑父是近親結婚，家境殷實，他的三個孩子全都哮喘。華表哥不丑也不笨，只是身子骨弱，年輕輕的駝著背沒有朝氣，要是一下雨就扯風箱似的咳。青表哥更是長得跟一根藤似的，長年累月手捧著心，一看就活不長久。

華表哥長大該成家了，占著家境殷實，歪瓜裂棗的看不上。可是好人家又有誰敢把女兒往火坑里扔呢？別說將來當寡婦，就看現在那樣女子過門也是守活寡。就這樣華表哥25歲了還沒找好媳婦，急得表姑四處托人。這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眼看著兩個兒子都病懨懨的，要是香火傳遞不下去，那可怎么得了？

櫻桃是鄰村的姑娘，因家里窮，12歲便許了人家。可是等櫻桃長到十八歲，死活也不到那個男人家里去，要退婚。這男方沒法，牙一咬，退就退，算盤珠子扒拉扒拉，這六年給櫻桃家栽了多少天紅苕，割了多少天麥子，挑了多少擔水，每天多少錢，一年里多少個節，每個節面條多少把、白糖多少斤、白酒幾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寫滿密密麻麻幾張紙，總共3000多塊錢，再加上誤了幾年青春補償2000青春損失費。退婚可以，拿錢來！這下櫻桃媽可傻了眼，八十年代的偏僻農村，5000塊錢可是個天文數字，這婚怎么退得了啊？可是櫻桃見男方如此絕情，更加堅定退婚的決心，死活要退。櫻桃媽一看，粉撲撲的櫻桃和那將近三十歲的男人站在一起，也實在是不般配，于是放出話來，哪家要是拿得出退婚的錢，櫻桃就嫁給他。表姑就跑去看櫻桃，回來說：“行！就她！長得明目皓齒，銀盆大臉，身子壯得跟小牛犢似的，一看就是下崽的好胚子。”

就這樣，表姑拿了8000塊錢，5000錢退了婚，3000錢作了彩禮，不到一個月就把櫻桃娶回了家。這結婚還不到半個月，出事了，櫻桃跑了！原來櫻桃早和自己村里一小伙子相好，過門前就商量好她先嫁到表姑家，讓表姑幫她離了那個老男人，她再從表姑家里逃走和自己心愛的人私奔。這下怎么得了？表姑豈不是人財兩空？表姑父家是大家族，頓時群情激昂，眾人抄家伙的抄家伙，挽袖子的挽袖子，一伙20多人來到櫻桃娘家要人。態度堅決，不要錢，生要見人，死要見尸，否則就燒了她家的房子。櫻桃娘家人嚇壞了，一方面好言勸慰好酒好菜招待來人，一方面派人四處找尋櫻桃。果然在半山腰一紅苕窖里把櫻桃找了出來。眾人把櫻桃五花大綁押回了家。

櫻桃被綁在華表哥家門口的桉樹上。晚上，審訊開始了，全村一百多人打著火把圍在樹前看熱鬧。華表哥拿著一根皮帶，氣急敗壞地站在櫻桃面前。“打一皮帶問一句，讓她交代，和幾個男人睡過覺？”華表哥的叔伯爺爺們威嚴地坐在一邊，充當審訊官。表姑媽和表姑父也站在一邊，惡毒地詛咒著這個傷風敗俗的兒媳婦。櫻桃披散著頭發，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吭。

“啪！”皮帶飛舞落在櫻桃身上，“說！還跑不跑？”華表哥的脊背高高聳起來，嘶聲怒吼，因氣急，忍不住一陣咳嗽。

“啊——！”櫻桃一聲慘叫。“打死她！臭不要臉的小娼婦！” “打！打！”眾人的臉在火把下扭曲、獰笑。“說！說！我叫你不開口！”華表哥的皮帶一下又一下的飛舞，櫻桃的臉上身上開始滲出血來，但她除了慘叫其余的還是一句話沒有。“把衣服給她剮噠！臭不要臉的，嘴硬！”華表哥走上前，一把扯下了櫻桃的上衣。櫻桃飽滿的乳房一顫，乳頭像兩顆紅纓桃騰地跳了出來。

“打！打！讓她交代！”男人的眼睛充血了，野獸一樣狂吼。華表哥脫了上衣光著脊背，皮帶帶著邪火一次次落在櫻桃的臉上、背上、胸前……櫻桃還是沒交代。華表哥累得氣喘吁吁，扶著自己的腰仍在聲嘶力竭地狂吼：“誰說我不行！誰說我不行！我馬上就可以干給大家看！”

說著，華表哥一下褪了自己的褲子，上前一把扯下了櫻桃的長褲。櫻桃粉紅的三角褲一下露出來，白嫩的長腿印著上半身鮮紅的血痕。眾男人的眼睛刷地一下集中到櫻桃身上，恨不能一口吞了她。 “干她！干她！看他還偷野老公不？”眼看一場滅絕人寰的慘劇就要發生!

“住手！你們這是犯法，要坐牢的！”突然人群里沖出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女孩，用自己的身子擋在櫻桃的面前，面對眾人狼一樣的眼睛嬌聲怒喝。原來是我——這個村里唯一的女秀才，再也忍不住沖了出來。我現在也不知道當時哪里來的那么大的勇氣。眾人一驚，邪火退了。華表哥也醒過神來，一下癱軟在地上，呼呼地喘氣。

“娃兒，過來！”媽媽嚇壞了，趕緊過來拉我。我不怕，朝著表姑大聲喊：“表姑！你們這樣是要出人命的！出了人命你們是要抵命的！你們還要不要這個兒媳婦了？”

表姑漲紅了臉：“我……我……她……她……”我不再理她，轉身給櫻桃松了綁，對地上的華表哥喊：“還不把她弄回去！”這一切都來得這么突然，眾人還沒有反應過來，華表哥背著櫻桃進屋去了。

第二天一早，母親告訴我：“櫻桃的腳筋被撬了。”“什么？！”我大吃一驚，手中的飯碗哐啷一聲掉在地上，“我要去告他們！”

“快別去了！哪有你這樣胳膊肘向外拐的！偷人又好跑的媳婦都是這樣的。撬了腳筋她就跑不了了！”天哪！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別去管閑事！好好讀你的書。你不知道昨晚上你那樣一鬧，你表姑恨死我們了呢。”媽媽還在一旁教訓我，我呆了，一語不發。

自此好久沒有看見櫻桃。暑假過完過后，我回學校去了。寒假回家，媽媽告訴我：“櫻桃懷娃兒了。”“哦？她的腳呢？”我有些吃驚。“瘸了一只。不礙事，可以干活。她還讓我感激你呢，說那天要不是你，恐怕她沒命了。”

我的心有些隱隱作痛。第二日早起，我正站在壩子邊上刷牙，見華表哥挑著糞桶上山，跟我打招呼：“表妹，放假了？”

“嗯。”我含糊作答，見表哥身后一女人，微微跛著腳，挺著肚子，臉色蒼白。見我看她，對我微微一笑，趕緊低下頭去。正是櫻桃。自此天天見櫻桃跟在她的男人后面上山干活，見了我仍舊是微微一笑，不說話。

“瞧！你表姑一家人總算松口氣了。這女人就這樣，生了娃就老實了，就老老實實過日子了。”媽媽又在我耳邊念叨。“櫻桃才十九歲吧？”

“是啊。農村嘛，都這樣。”“他們還沒扯結婚證吧？”扯什么結婚證？哪個敢說他們不是兩口子？”父親在旁邊接了腔。“可是……”我還想辯白點什么，一下被父親打斷了：“不要去管閑事。你讀你的書，好多事你不懂，別管！”

第二年回家，見櫻桃背了一個小丫頭在背上，身子是越發地瘦了，而且黑起來。見了我她還是微微一笑就趕緊低頭不說話。我喏喏著想喊一聲嫂子可是怎么也喊不出口。以后回老家少了，再回家的時候見櫻桃背上又背了一個小娃娃，身前跑著一個背笆簍的三四歲小姑娘，臉蛋紅撲撲的，像極了櫻桃剛嫁過來的時候。“她是誰？”我問媽媽。

“櫻桃的女兒啊！又生了一個男娃，罰了六千多塊錢。有兒有女了，值！櫻桃還是有福氣。”“有福氣？你看櫻桃瘦得皮包骨頭的。他們過得好嗎？”“好什么好？經常打架。你華表哥身體不好，整櫻桃的男人多。櫻桃在家里就三天兩頭挨打。”“那她還跟他生孩子？離婚算了。”

“你這孩子！”媽媽趕緊捂我的嘴，“快別說了！叫你姑聽見又該罵人。你以為都像你們單位上人啊！不好就離婚？再說了，這兩口子過日子，哪有不磕磕碰碰的。慢慢過唄。離婚了你華表哥到哪里去娶媳婦嘛？”

“殘忍！”我恨恨地拋下兩個字，心里像吞下了一只蒼蠅。后來我自己也結了婚，有了孩子，很少回老家了，慢慢地淡忘了櫻桃。突一日媽媽來我家，告訴我：“華表哥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他才三十多歲吧？”“是啊。吐血死的。那天他和櫻桃在桔園里摘桔子，你華表哥從樹上摔下來了，送到醫院就死了。鼻子口里都是血。”

“啊？”我有些吃驚。“有人說是櫻桃推的，不過這話可不能亂說。其實啊，是華這孩子身體骨太弱了。上個月他又把櫻桃打了，櫻桃的兄弟幫姐姐報仇，把你華表哥騙到山上狠狠地揍了一頓，傷了內臟，一直在吃藥，沒好。”

不知為什么我的心像鉛一樣沉重，又感到一陣莫名的輕松，“櫻桃總算解脫了吧？她可以出去打工，過幾天自己的日子了。” 想不到媽媽說：“你表姑家要她填房。華下葬那天翠兒就扔下了話，要是櫻桃敢改嫁，兩萬塊錢的債要她還，她哥要她背起爛。”

“什么？填房？填什么房？”我一下瞪大了眼睛。“你青表哥啊！他不是身體有病嗎？都三十好幾的人了一直沒有娶到媳婦。他比櫻桃還大兩歲呢，不正合適嗎？”媽媽輕描淡寫地說。

“什么？他？”我吃驚得站起來，“填房？這都什么年代了？虧你們想得出來。不是我說喪氣話，看那青表哥的樣子，風都吹得倒似的，你們想讓櫻桃第二次當寡婦嗎？”媽媽不說話了。面對我的憤怒，她也不敢說話。真是豈有此理！

可是櫻桃到底沒有掙脫自己的命運。等我再回老家的時候，看見櫻桃的肚子又大了，褲腳一只高一只低的，腳脖子像一根干柴棒又黑又糙，眼窩深深地落入了洞，臉成了一張皮，白森森的牙露出來，像鬼。她像是不認得我了，不再對我笑。跟在她身后的是比華表哥更瘦更弱的青表哥，走一步，停一下，咳一聲。

哎！

春 秀

春秀是個傻女人，因為她的傻，所以大家都認識她。

這個傻女人嫁給學校旁邊的一個窮光棍，在學校旁邊住了幾十年了，沒有人想起她，也沒有人忘記她。只是人們在罵人蠢的時候，山遙路遠的人都會說：“像你個春秀。”她實在是很出名。

傻女人卻有一雙并不傻而且很調皮很可愛的兒女。大的是女兒，出落得很漂亮，但是因為傻的母親，窮的家庭，才15歲就被一個比他大十多歲的男人領走做媳婦去了，第二年生了一個兒子，和他年輕的媽媽一樣漂亮聰明。女兒很近常回家，給傻媽媽做飯洗衣收拾屋子。

每逢此時，春秀就裂開大嘴笑得露出滿口黃牙。女兒走了，剩下一個兒子叫“七妹兒”，無人管教，又讀不起書，家里沒吃的，今天去學校伙食團偷個饅頭，明天去鄰居家里拿個紅苕，后天去別人田里扯個蘿卜，是很正常的事情，就這樣偷拿摸爬地長到了十多歲，和他媽媽一樣有名。后來鄉里開展掃除“文盲”運動，見他一家就住在學校旁邊，竟然還有這么個孩子不能上學實在不像話，于是書記一聲令下，不收他任何費用，安插到某年級某班，帶著走。

于是，野孩子開始馴服一些。

某一日，“七妹兒”來上學了。臉上布滿血痕，還歪著腿。老師問他怎么了，他低著頭半天才說，他偷了他鄰居——一家商店的30多元錢，被兇狠的商店女老板用竹板打傷了腿和臉。又說，那女人曾數次教唆他偷學校的東西，沒想到這次偷到“窩”家去了，讓那個女人惱羞成怒，因此打得特別兇。老師只有搖頭嘆氣，說這孩子可憐，說那女人活該。沒有誰去替這孩子討什么公道。

第二天天還沒有大亮，突然從窗外傳來一陣嚎啕。那聲音似狼嚎，似鬼嘯，撕天裂地，響徹云霄，傳入耳鼓，讓人撕心裂肺地痙攣。將頭伸出窗外，只見一圈人也正把頭伸出來。操場邊上，小商店門前，正是那傻女人春秀，堵著商店的門，伸著黑得煤炭似的雙手，指著那商店的女老板，嘶聲哭鬧著。她破鑼似的嗓子沒發出什么特別的聲音，除了哭就是哇哇大叫。她的腳邊，放著大大小小的一堆石塊，她一邊哭著，一邊彎下腰去，時不時地撿起一塊石頭來，欲投未投地威脅著，謾罵著。春秀的男人繡著雙手，縮著脖子呆在一邊，望著她的傻女人為兒子討著公道。

“春秀還傻不完哈。”看熱鬧的一圈人哈哈大笑。我震驚于她的哭聲，呆呆地立在當地。在神圣的母愛面前，春秀原來并不傻。

很多年不回老家去了，時不時地還問問春秀，問問她的女兒和兒子。老家的人就告訴我，春秀早就過世了。七妹卻出息了，學會了開車，好多年的司機了，比好多人能干呢！這些年自己買了車，娶了一個很漂亮的媳婦，得了一個很可愛的兒子。說完了，老家的人就會搖搖頭，說：“老話說得好，丑馬下烈駒啊！你看看春秀……”完了又不忘叮嚀一句：“千萬別說傻得像春秀喲。要不然七妹兒要你的命。他是孝子，把他媽要得緊呢。”

終于深深地嘆口氣，心中似乎放下了一塊懸著的石頭，有了某種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