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妙晴近作

趙妙晴 1971年生于湖南，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作品集《陽光》、《迷失或散淡》、《柒年》等。現居北京。

蘭亭序

我到達的時候你不在，你在遠處鋤草，四月陽光燦爛

在看見山坡的地方

我坐下來等你，光陰似箭

我從背影里看到你的輕快，你植蘭為生

家園綠意盎然

在逆光中耕耘，你揮揮袖

陽光里那些明麗的漩渦纏繞在你的腕間，于是你停下來

為富而仁的時代還沒有到

于是你把豐碩的莊園交給風中的飛翔物，白色的蒲公英

橘紅的蜻蜓

或者迷路的云朵

我夢見你扛著鋤頭走一千里路，到我父親的油坊來向我求婚

于是我醒來

在天亮以前我走一千里路到蘭亭

在看見風吹綠草的背陰處我飲下路邊的隔夜茶

光陰似箭

路邊的茶家黯然倒閉，你在向陽的坡上鋤草，汗珠晶瑩

我坐下來等你

光陰似箭

知 己

出家修行的人想念健在的雙親

出家修行的人不得已用了喧囂的電子

問候雙親

出家修行的人最終可以托我捎這封書信。這么古老的方式，出家人

目光晶瑩

在露水和朝陽里送我出山門，八月寧靜

出家修行的人幸福快樂如初放的花

出家修行的人

始終沒有提及削去的長發翻卷如八月烏云

西游記

走三年還在老地方。路線肯定有問題，師父

夏天過去了

妖怪們已經了無蹤影

取經成了笑談。師父居然還是守身如玉

肯定有問題。我們在路上的時候終點已經被取消

現在

向東。還是向西。空氣中沒有妖氣

萬里長空萬里無云

我們坐下來吧

我們和師父一樣守身如玉，夏天過去了

沒有妖怪的路上肯定與西天無關

我們坐下來做一頓好飯

讓八戒露出笑容

猴子松一口氣，沙僧放下擔子

然后

到高坡上看看這晴朗的天氣

才思枯竭的才子們

十年得一句，這一句還有什么用，我的兄弟

真的會一吟雙淚流，還是

你要流淚就想到了這一句，我的兄弟

兄弟

我邀你來我爸爸的果園，葡萄剛剛熟

我爸爸去了村莊的小水溝，在小水溝的老柳樹下約會他的女人

老家伙還是那套舊把戲，一把單弦琴騙了那個女人半輩子

其實我從來沒有聽見他彈過一曲

那么我們現在來摘他的葡萄

現吃了還是送到老家伙的酒坊去，兄弟，這

全憑你在瞬息間得出一句

瞬息間得出的一句，吟起來

一定是笑靨緋紅

我的兄弟

你說現釀，頃刻間紫葡萄和白葡萄就落了一地

現在知道了江湖上的傳說

現在知道了你有多么的放蕩，從葡萄到葡萄酒，就是

才子們笑靨緋紅的一念

兄弟

不管你喝得多么醉

十年了還是只得一句，吟起來

叫紅顏們兩鬢霜白，兄弟啊

我爸爸推開籬門，我向他隆重介紹我的兄弟

你是一個詩人，你是一個歌手，你是我的兄弟

老家伙卻只顧夾著他的單弦琴，老家伙進了歇業已久的酒坊，老家伙！

他不是故意，我的兄弟

他已經老得足以糊涂

江湖上繁華得連清水就絕跡了，一個果農

他怎么會想得起你十年得一句

兄弟啊

王的女人

游戲結束的時候，王敗，年代久遠

麥城只剩下殘垣斷壁

王無所歸

王沒有退路，王想起了我的承諾，王站在滿頭雪花的洋槐樹下

王向我索要他貯存的三千佳麗

這只是一個壯麗的游戲

我是獵人的女兒，我父親劈柴生火，燒烤獵物

王的女人在戰亂的背后接受獵人的貢獻

父親教導的咒語

我在秋天的日光里鎖上后院柵欄

王的女人們

我吹響哨子，她們就可以吃飯了

見面的時候我告訴王，這不是凌辱

這只是一個游戲

我父親是你的臣民，我也是

王的笑容深藏不露

王的女人像落葉離散

王殺了我的父親

這是可以估量的損失，一個獵人

用獵槍追回來的江山

交給王

王賜予他無名之死

一個壯麗的游戲，春天來了

我和垂垂老暮的王在黑暗中那么長久地對視

王的女人在我們身后的日光里歡笑嬉戲

三千佳麗

在春光里歡樂無邊，王已老邁

想起往事，王的眼睛在黑暗中如波光處閃耀的蝴蝶

王始終沒有封我

王帶我去最黑暗的地方看我父親老去的獵槍

這不是仇恨，這只是一個壯麗的游戲

我不會兌現我的承諾

王若有種

請王殺我。王不敢殺我，王懦怯

三千佳麗已是萬里江山面前一個失色的標本

我始終沒有解開咒語，王的女人始終在春光中歡樂，王的女人們不認識王

王若有種，王請殺我

王的女人永遠不屬于王

王的女人從來就不曾屬于王

這是一個壯麗的游戲

手談八局

輸一局就要脫下一件衣裳，妹妹

第八局

白棋還剩下九口氣，黑棋兵臨城下，時過三更

這么柔軟的初夏

夜色暗綠，薰衣草又是這么香

八局定勝負

妹妹

你要看好你的衣裳，數一數衣裳

三更天

你不嫌冷嗎

一勝一敗

又一勝一敗，再一勝一敗，這是天底下最完美的攻守同盟

如今黑棋虎視耽耽

白棋

天亮前你恐怕不能突圍了，妹妹

薰衣草在香臺上被煙火一絲一絲抽走，看起來

一切的香，最終歸于灰滅

妹妹的衣裳被繳獲三件，如芳香的泡沫堆積于我的肘灣

白棋啊

白棋你想和，已經來不及，好了

白棋還剩下六口氣

妹妹過于年輕，妹妹過于自負，妹妹只穿了三件衣裳就想來贏我

白棋還剩下三口氣

白棋敗局已定

聽不見雞叫二遍，我們是多么想念明月唐宋

可以聞雞起舞

穿乳白的短衣，東方魚肚白色

妹妹束發迎風

颯颯獨立

而今夜黑棋兵臨城下

薰衣草燃盡芳華

窗鏡上有晨曦和洋槐樹的疏影，滅燈吧

白棋輸了

妹妹就得跟我睡

梔子花

從來沒有一件事物替代過你的香，你惆悵的青白

我沒有去過你的園子

我在落雨天

從賣花人的竹籃里呼叫了你，而我一直

以為我在為你贖身

這樣的想法直到雨停

直到你在我懷里長眠不醒，你的愛情從我緊握的手指間滑落

梔子花

我就知道了你的惆悵你的白，你為尋我而來

你輾轉街市

被哄抬被出賣

露出潔白的笑容，你知道我在路上，你知道的

我們終要相遇

你知道的

我終要轉身，我終要抱著你的香，我愛你

梔子花

我要請你從塵世中為我贖身

格魯吉亞酒吧的女歌手

男人們常去的地方，可尋見你的草裙，歌莉亞

他們叫你歌莉亞

我只是為尋一杯酒。烈酒和春日下午新寫的歌詞，我遇見你

歌莉亞

我只是要一杯酒

你唱起愛情，格魯吉亞就土崩瓦解，大路和陽光和風中的麥田破窗而入

白云移動于我的飲杯

天空移動于我的飲杯

淚水和回憶如夏日午后的向日葵，歌莉亞啊

你銀色的草裙移動于我的飲杯

我只是為尋一杯酒，歌莉亞

讓那個戴帽子的男人帶你走吧，歌莉亞

新寫的歌詞需要修改，那么就毀掉吧，我只想安靜地喝一杯酒

想想遠處的麥田，想想陌生的陽光下

落在馬背上的那些羽毛

如果遠行，我就會想起你

歌莉亞

歌莉亞啊

碧玉傳

我父親秋冬打獵，春夏種地

我母親

烙過村子里最大的年糕餅，民國某年

我出生

祖母識字，她教過我趙錢孫李

于是我也識字

幼年背頌新文化篇章中那些激昂詩句

少年尚武

會幾路防身的拳腿

二十三歲未出嫁，老了

族人比我著急

十五里外的小鎮上有一戶人家

買賣綢緞的勤勞人家

綢布商的長子，小我兩歲的讀書人

臘月里娶我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