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時節,回到闊別近40年的故鄉,一陣“哈腰的掛吧,嗨喲!接腰的起吧,嗨喲!往前的走吧,嗨喲!……”響亮、有力、沉穩的號子聲,把我帶回到那難忘的“木幫”的生活。
上個世紀60年代末,我作為知識青年插隊到延邊地區的敦化市。在城市長大的我,到了山區一切都那樣新鮮,山是那樣的高大延綿,水是那樣的清澈流長,樹是那樣的茂密挺拔,人是那樣的憨厚樸實。北方山區的寒冬是農閑時節,尤其是在那相對封閉的年代,村民們大都窩在家里,喝喝小酒,摸摸小牌,串串家門,打發時光。
我所在生產隊的孫隊長,是一位很有經濟頭腦的人,在以農業為主業的農村,他明確提出了搞副業的思路,組織了兩個專業隊:一個是采松籽隊,一個是“木幫”隊。
由于年輕氣盛,自認為身體不錯,便報名參加了“木幫”隊。孫隊長拍著我的肩膀:“以前在城里抬過木頭嗎?”我搖搖頭。“你見過抬木頭的嗎?”“沒有,但我可以學!”。“那就去見識見識吧,不過,你得有思想準備,很苦很累啊!”“我不怕!”他笑了笑,點點頭,我的申請被批準了。
到達深山老林,看到一望無際的大森林,踏著沒膝的積雪,鉆進半在地上半在地下的“地窨子”的家,開始了整天和杠子、“八門子”、木材打交道的“木幫”生活。
清晨,我們在一陣陣轟轟做響的油鋸,一陣陣“順山倒啦”的喊聲和遠方悠長的回音中,鉆入森林,登上山嶺。只見那油鋸手,選好要砍伐的樹木,找準鋸口,三兩分鐘的工夫,一棵臉盆粗細、十幾米高的大樹便乖乖地倒下來。然后三下五除二,把枝枝杈杈一清理,一根根順順溜溜的原木就顯現在眼前。在樹即將要倒下時,油鋸手都要喊幾聲“順山倒啦”。開始,我很好奇,弄不懂其中的奧妙。晚飯時,我向“孫把頭”請教。對了,就是我們生產隊的孫隊長,因為他是我們隊的頭,又負責喊號子,大家都這樣稱呼。他不緊不慢地呷了一口老白干,嘖了嘖嘴,“好小子,找門道呢!那些伐樹的哥們所干的活說道賊多!”森林里樹種多,要選什么樹伐得懂,要不然伐錯了就白費勁了。另外,選什么尺寸的,要多粗、多高,弄不準也白忙活。再說,要讓“樹倒”,就是被伐下來的樹倒向哪個方向,心里也得有數。一旦“樹倒”架在別的樹上,叫“搭架子”,那“樹倒”隨時都有倒下來的可能,要是砸了下邊的車或人,可是人命關天的事啊!沒別的辦法,要解開架子,只好爬上支架的樹上清理枝杈,讓“樹倒”下來,這可都是技術活啊!要是被“樹倒”帶下來,不死也得殘,那就完了。他們喊“順山倒啦”是為了討個吉利,讓“樹倒”順利倒向預想的地方。再是給周圍的同伴或過往的車輛、行人提個醒,別被“樹倒”砸著。真沒想到,看上去挺簡單的事,還有這么多道理啊!我畢恭畢敬地向“孫把頭”敬了杯酒,以示答謝。
伐樹,這只是“木幫”所干的首道工序,接下來才是我們隊要做的活計,把10根左右的原木歸攏成一堆,叫“聚堆”。然后用拖拉機拖到山下的木材場,再把散堆的原木“歸楞”成大垛或直接裝上汽車運走。由于我是新手,磕磕絆絆地跟著抬原木“聚堆”,混得還可以。打了幾天底,我跟“孫把頭”要求去“歸楞”。他想都沒多想,頭搖得像波浪鼓。碰了釘子,我心中很不服氣,便尋找機會,顯示顯示自己的“能耐”。說來也湊巧,那天我扛著家什路過木材場,眼睛溜著“歸楞”的張哥和他的同伴們。張哥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朝我招手,我幾步竄過去,他指指自己的肚子,交給我杠子。真是天賜良機,我接過杠子,和張哥的搭檔點點頭,彼此會意。頭杠的“孫把頭”一聲“哈腰的掛吧”!我趕緊和搭檔掛上“八門子”,附和著“嗨喲!”8個人步伐整齊地踏上跳板。在平地上“聚堆”,雖然有點累,倒沒覺得怎么樣,可一上跳板,是步步登高,步步吃力,還沒走上3米遠,我雙腿發顫腳發飄,額頭冒汗直彎腰。有經驗的“孫把頭”高喊一聲“上扳鉤”。在旁“打眼”的同伴立即墊上杠子,搭上扳鉤,將原木固定住。“孫把頭”回過身,看到我這副“熊樣”,鐵青著臉,“小林,你們這副杠子撤下去!”原以為等張哥回來把我換下去就行了,沒想到不但沒換人,反倒連累了搭檔。此時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剩下的6個人又重新抬起原木繼續上跳板。我睜大眼睛,握緊拳頭,為同伴們加油鼓勁。奇怪的是8個人半途而廢,6個人卻順利上楞,真讓我墜入五里云霧之中。
晚飯時,“孫把頭”把我拉到他身邊,讓我摸摸他的肩膀,一個足有鴨蛋大、硬梆梆的肉疙瘩。孫把頭不緊不慢地說,那是5年前,我開始跟著“木幫”進山,“把頭”讓我打雜。那時,我的心情和你現在一樣,覺得自己渾身上下有的是勁,不“上跳”太委屈。再說打雜掙的錢照“上跳”差一大截呢,都是五尺多高的漢子,咱照別人差啥呀!一有時間,我就偷偷地抬原木,上跳板,積攢了本錢,才開始“歸楞”。那天,也該著出事,在抬一根大口徑原木時,我散了腳,把搭檔拖下跳板折斷了腳脖子。當時啊,就別提了,我的腸子都悔青了。“把頭”把我臭罵一頓,只好讓我頂替那位搭檔,為了“贖罪”,我玩命地干,結果肩膀被杠子壓爛,滲出血水,又反復被摩擦,便結成了肉疙瘩,我們都叫它“血蘑菇”,再抬起原木來就穩當多了。你可是問8個人沒弄明白的事,6個人倒干凈利落地辦成了嗎?這是因為不“頂硬”的杠子下去了,“絆腳石”沒了,路就好走了。沒有批評,沒有責難,可我的臉頰頓時變成了豬肝色。為了早點能“頂硬”,不當“絆腳石”,我有了新的目標,開始了新的努力。就連那年的春節,我都是在“地窨子”里過的。
一個冬季的“木幫”生活,在人生的長河中是短暫的,可是卻讓我懂得了許多生活的真諦。
(作者單位:長春市朝陽區人大常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