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里斯特拉姆·貝斯特曼(Tristram Besterman)在英國多家博物館工作了三十多年,現為博物館、文化及高等教育領域的一名自由職業者。他尤其感興趣的是,博物館作為可信而民主的文化交流場所的社會功用。他在博物館的職業道德、與來源社群的交流、管理和領導等方面的工作,集中于社會交往、文化身份、責任認定和可持續性等問題上。
最近兩家英國機構所藏人體遺骸回到了塔斯馬尼亞(Tasmania)各民族,這為回歸實踐提供了兩個相互對照而有啟發意義的例子。回歸發生時,澳大利亞正在經歷政治上的變化,過去和現在發生強烈沖撞。本文旨在探討在歷史、變動的當代權力結構及科學話語的背景下,歸還英國各博物館所藏澳大利亞原住民祖先遺骸中的政治機制。
調停和文化外交是兩種相當不同的解決分歧的方式,被用于解決在價值、興趣與取向各不相同的民族之間的爭端。文化外交指的是推動一個社會的政治利益以達到某些目標的手段。相比之下,調停則是一種和解的技巧,主要目的是在可能有很深隔閡的雙方之間尋找共同點。
憤怒、怨恨、懷疑、畏懼是被疏離的人類常見的表情,在這方面沒有科學家或原住民之分。要通過調停達成一種建立在信任和相互尊重基礎上的積極關系,需要勇氣、良好的愿望、想象力的發揮和有效的交流。藏品管理員和科學家習慣于講述他們的故事,但要成為出色的交流者,他們必須提高傾聽的技巧并注意他們的語言。
在博物館和來源社群之間的對話中,語言既可以制造障礙,也可以搭建橋梁。例如,如果使用“文化物品”這個詞來指人體遺骸,就會極大地冒犯某個原住民群體。對來源社群來說,這是人而不是東西。我們知道,人類把對方降為物品時,就是犯下了很大的罪過。
科學的缺陷
對19世紀的博物館來說,“土著人”的遺骸能夠增加歐洲中心主義人類進化論的分量,其最高的表現就是歐洲白人。人類“樣本”被當作“證據”來收藏。“達爾文將種族等級的概念和社會進化論者的理論結合起來……認為每個種族代表了人類進化過程中的一個獨立的階段。”殖民定居的災難性沖擊,甚至在當時就有相關報道:
現在,只有在定居地的邊緣,才會出現土著人造成的麻煩;隨著文明的推進,他們似乎放棄了斗爭。雖然我們偶爾聽說有突襲和屠殺的事情,但那往往是定居者貪婪和不守信用的結果……人們努力把澳大利亞土著人變成文明人和基督徒,并保存這個種族,但從長期來看,似乎沒有成功的可能。再過幾代,他們就會滅絕。。
就塔斯馬尼亞的各民族而言,能證明他們在人類種族分類系統中所處位置的證據非常罕見,所以才會對之趨之若鶩,因為到1850年,殖民定居已將土著人口消滅殆盡。在違背原住民習俗和信仰的情況下,塔斯馬尼亞土著人的遺骸被移走,并運到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各博物館。這些人體遺骸被取走時未經許可,保存在西方機構中又違背了在世的塔斯馬尼亞人的意愿,使原來的侵犯行為更加嚴重。對于持有原住民遺骸,科學家們常常辯解說,它們是不可替代的獨特資源,使人類能夠“理解人類歷史、人類多元性以及……人類進化。這不是一個信仰系統,而是有經驗記錄的東西,因此在科學上有一定的基礎。”科學——所有優秀科學家都認可——不是關于某種已經揭示出來的、無可爭辯的真相。所謂的“經驗記錄”,當然可以進行不同的解釋。最近,兩位重要的生物人類學家檢測了以前藏品中的一個顱骨,一位“確認”顱骨屬于澳大拉西亞人,另一位則“確認”其為南美洲人。兩人使用了相同的檢測方法,卻得出了不同的結論。這就是科學所使用的方法:搜集證據,然后予以明顯人性化的解釋,以后還可以重新考查、重新解釋。科學方法在一定程度上是經驗的,但是科學家的結論總是可以挑戰的。
然而,毋庸置疑的是,在回歸要求提出之前的幾十年里,各博物館中的人體遺骸在大多情況下都無人問津。而且,在我看來,就算認為它們具備實際的或潛在的科學用途,也不能說明你可以繼續擁有不屬于你的東西。在仍舊反對回歸的科學家們的話語中,有兩點值得注意。第一點就是所謂的科學的普遍性,科學要服務全人類,所以要超越任何群體的狹隘主張。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種超越人類之上的科學,在一些人看來,卻有著明顯的泛神論色彩,同樣也表現了歐洲中心主義的理性主義追求,而正是這一追求首先驅使著人們移走人體遺骸。第二點是,有些科學家認為要求回歸不過是“政治”活動,可以想見這背后暗含的意思是,“政治”活動就可以與邪惡、狡猾、自私等同,這種行為當然和實驗室無關。但是,在一個民主社會中,政治和科學一樣,是人類永不滿足地追求進步的產物:它是人類進步的手段。如果把人體遺骸歸還給民主社會是某個政治過程的一部分,旨在讓受壓迫的少數民族重新獲得被他人用不民主的方式剝奪了的文化空間,那么,在文明、民主的世界中,誰又能予以反駁而不會良心不安呢?
重獲尊嚴
英國收藏的很多——遺憾的是,不是全部——祖先遺骸最近已被送回到塔斯馬尼亞及澳洲其他地方,回到了他們子孫后代的生活中。當初奪取遺骸的事情,發生在一個權力極度不平等的時代,因此現在回歸在一定程度上是個彌補。但權力的分配仍舊是不平等的:所有的牌都在西方機構的手里。交出這些權力,要求西方機構表現出領導風范、謙虛和大度。在歸還來源社群的祖先遺骸時,我們也把權力和對本民族歷史文化的控制權交還了他們。這個簡單的行為,讓他們重獲了一些尊嚴。送回遺骸的博物館也有所收獲:如果回歸過程處理得當,博物館的地位會提高,而且能從新型的文化交流中獲益。藏有遺骸的機構如果沒能與提出要求的社群進行積極接觸,或者干脆拒絕,就是犯下濫用權力之罪,當今的時代與獲取遺骸的年代相比更加文明,所以這種做法就更加不可原諒。
有時候要促進事態發展,需要國家政治推波助瀾。2000年,約翰·霍華德(John Howard)和托尼-布萊爾(Tony Blaor)承諾要“更加努力地促進人體遺骸回歸到澳大利亞原住民社群。在這一行動中,雙方政府認可原住民和祖先遺骸之間的特殊聯系,尤其是在尚有后裔生活的地方。”。英國和澳大利亞兩國首腦的聯合聲明導致了5年后英國成文法上的變化,使各國家博物館能夠將人體遺骸送回來源社群。2008年初,新當選的澳大利亞總理陸克文(Kevin Rudd)為“被偷走的一代”向澳大利亞各原住民民族公開道歉,“被偷走的一代”在20世紀持續了60年,是由政府主持的對人權的長期踐踏。緊接著,英國議會49名議員在2月簽名通過了一項提案,宣布:
本院反思英國在澳大利亞殖民、定居和早期治理中的角色;承認英國在澳大利亞原住民所遭受的苦難和衰退中應負的責任,包括移走原住民人體遺骸和物質文化;支持澳大利亞總理陸克文為“被偷走的一代”及其他澳大利亞原住民所遭受的痛苦、損失、壓迫和傷害而向他們道歉。
2006年,一位土著人把我帶到懷巴萊納(Wybalenna),那是與塔斯馬尼亞隔海相望的弗林德斯(Flinders)島上一個荒涼而多風的地方。在這里,一排排沒有標記的墳墓默默地見證著近乎種族滅絕的慘劇。旁邊是艾達·韋斯特姨媽(Aunty Ida west)的紀念館,她是個塔斯馬尼亞人,死于1995年。銘文的結尾是她自己的話:“以前有惡的地方,我們總可以將它變為善。”還有什么能比這句話更好地表達文化外交呢?
(周小進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