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安當 名墟不再碉樓空

百年的歷史煙云云卷云舒，這座當年位于深圳寶安縣的第一號大當鋪，目前保存最為完好的當鋪碉樓猶在，卻早已失卻了往日的繁華氣象，在沙井熱火朝天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獨自守立，唯有用自己堅固的身軀告訴今天的人們，這里曾經(jīng)是一個時代的繁華商都。

來到沙井橋頭村，掌管鑰匙的小陳為我打開了廣安當鋪的大門，我沒有想到，走進這扇斑駁腐朽的木門，探訪這座百年名當?shù)陌l(fā)現(xiàn)之旅，竟然還充滿了驚險和奇趣。

印象中，當鋪是與神秘這個字眼聯(lián)系得最緊密的建筑物之一。那些奇珍異寶，每一件都與揮之不去的探險、爭斗、奸詐、血腥有著天然的關(guān)聯(lián)，而一間當鋪，就自然地成為無數(shù)個傳說、無數(shù)段傳奇的聚集之地。那高過人頭的柜臺，那層層疊疊的深不可測的貨架，那些機關(guān)暗室，還有那許許多多埋藏在老板心中的秘密，無不讓人充滿好奇而又神往，但真的讓你走近，卻似乎又有點心驚，甚至恐懼。

然而走進這扇門，我卻什么都沒有看到。畢竟100多年過去了，畢竟告別當鋪的身份已有50余年，畢竟被棄置也已有20多年，就像一個幾十年沒有人來探望的老人，這已不僅是一種凋零的落寞，而更接近于被遺忘的孤獨。

斷壁殘垣，枯枝敗葉，朽木銹釘，所有與破敗有關(guān)的物象都可以在這里找到，所有與衰頹有關(guān)的聯(lián)想和感嘆都可以在這里生起。但是還好，因為空氣流通較好，在這里沒有直接令人感到陳腐的氣息。

走進碉樓的主體，近六層樓高的建筑，整個是通透的，站在低層可以望到頂層，建筑的中間有一些木頭的樓梯曲折通向樓頂。據(jù)一位79歲的老人回憶，當年，碉樓里面沒有一層一層的層板，四面都是極高的貨架，有樓梯可以彎來彎去到達每一層。

要上到頂層，先要爬一段六七米長的木頭梯子。梯子很陡，大約與水平成70度角，梯板各層中間都是空的，可以望見七八米高的地底，一邊只有一根木頭欄桿權(quán)作扶手。幾十年了，誰也不知道哪塊木板爛得差不多了，扶手輕輕一摸，就是幾毫米厚的灰。同行中有人勸別上去了，沙井的文物專家程建卻說可以上，心里斗爭了幾秒鐘，冒出了幾句“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什么，勞其什么，傷其什么”，便咬了咬牙決定上!正所謂，不登艱險，何以見風光?

爬上梯子，每一步踩下去，腳下咯吱一聲，心里就咯噔一下，讓我想起在黃山螂魚背上的感覺，20多級臺階，像爬了20年。也顧不上厚厚的灰，手腳并用，才算到頭。卻沒有想到，更艱險的還在后頭。

上了一層平臺，要走過木板，再上一層樓梯，但這層木板已經(jīng)爛得能看見十幾米下面黑洞洞的地了。同行的小陳也打起了退堂鼓，想就此打住，程建卻在下面輕松地說，踩著一根一根的椽子過去，老房子的這些梁啊、椽啊都很結(jié)實的。

我暗自叫了聲苦，竟不讓小陳帶路，率先邁出了第一步。我這可是把自己的身家小命全交給了前人的建筑工藝和施工質(zhì)量啊，哪根釘子沒敲緊點，可都有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可能啊。忘記了背著相機、鏡頭的累贅，緊抓著扶手，一步一步地前進，每一腳都力爭踩穩(wěn)在每一根橫椽之上。再上樓梯的時候，小陳十分謹慎地幫我撐住樓梯，一邊還提醒我不要踩樓梯木板的兩端，要踩中央。有一腳踩偏了點，果然那塊木板翹起了一頭，驚出我一身冷汗。

輝煌雖然已經(jīng)遠去，沒想到百年古當鋪仍然用自己的方式小小告誡了一下我這個不速而來的造訪者。經(jīng)過了一番煉獄般的攀登，終于爬到了頂樓，還好，樓頂是后人翻新過的水泥地板。

如此千辛萬苦上得樓來，所幸還算小有發(fā)現(xiàn)，只見樓頂墻壁上用毛筆題著一首小詩，字跡大體清晰可認，領(lǐng)其意大約是提醒當鋪保衛(wèi)、更夫要注意的事項，讀來饒有趣味。

東家有言吩示，掌更責任當知。

規(guī)矩不準眠睡，通夜進行觀望。

四處樓頂口訪，兩點方能安臥。

太平一切物件，時常打點齊整。

每逢月光洗槍，一月十五為期。

更樓藥房重地，仔細燈火勿近。

這首小詩至少告訴后人兩點重要的信息。其一，從這首詩的語言看，雖帶著半文言，但已有很濃的白話文色彩，燈火勿近藥房，看來應(yīng)指有火藥的彈藥庫，“洗槍”也應(yīng)該指整理保養(yǎng)現(xiàn)代槍械。綜合推斷，這首詩應(yīng)該題在“五四”運動后的民國時期，這也說明直到民國時期，這個當鋪仍在營業(yè)。其二，在碉樓頂層，還發(fā)現(xiàn)一間小屋，門上匾額寫著“有備房”三個漂亮的行草字，琢磨意思應(yīng)該是保衛(wèi)休息的房間。再考察詩句指向的對象，頂樓應(yīng)為當鋪保衛(wèi)人員放哨、守衛(wèi)、休息之所，有專門持有火藥軍械的守衛(wèi)，可見此樓的保衛(wèi)森嚴，也可以令人遐想到當年這座樓內(nèi)，會有多少金銀財寶、曠世奇珍。

如今，別說沒有人看守這座碉樓，能想起它的人怕也為數(shù)不多了，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座建筑，今天的人仍然會產(chǎn)生一種敬畏的感覺。深入這幢建筑后，有了更真切直觀的了解，發(fā)現(xiàn)這種敬畏絕不是沒來由的。遠望這座建筑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有一種怪怪的感覺。第一個怪，是四四方方，直棱直角，頂也是平平直直，與南方廣廈傳統(tǒng)民居的船形屋脊風格迥異，看上去更像是碉堡，而不是民用建筑。第二是高，文物專家程建說，深圳西部的民間建筑很少有這么高的，根據(jù)他的推測應(yīng)該屬于東部客家建筑的風格。第三點，初不易發(fā)現(xiàn)，但卻是最怪的一點，就是整幢建筑沒有一扇傳統(tǒng)意義上的窗，似乎這幢樓不需要采光也不需要照明。從外觀看，碉樓的每一面倒是有不少方格洞，如果硬要說它是窗，也只能稱得上是窗洞。每個窗洞約一米高，但寬卻只有20厘米左右，連一個頭都探不出去，每個窗洞外還有一層鐵絲網(wǎng)。綜觀整幢建筑，處處體現(xiàn)的是對保衛(wèi)的重視：方正，是為了不便攀緣；平頂，是為了駐守保衛(wèi)人員，便于居高臨下地守衛(wèi)；高而不群，大概是越寶貝的東西可以收藏得越高；窗小設(shè)網(wǎng)，自然是不給梁上君子任何可乘之機。真的是費盡心思，機關(guān)算盡啊，還有一個細節(jié)也充分體現(xiàn)了主人的用心良苦，當?shù)孛窬拥膲w普通是用2行磚，約24厘米厚，而這座碉樓的墻，竟然用了7行磚，厚度達84厘米左右，這接近1米厚的墻幾乎是按一個軍事防御工程的標準來建的，足以抵擋幾發(fā)炮彈的轟炸了吧。

為什么在這個小村有一間規(guī)模如此之大的當鋪?它又是怎樣走向今天的沒落呢?

程先生介紹說，這片村落從明清到民國時期是一個繁華的墟鎮(zhèn)，名叫清平墟，位列寶安四大名墟之一。由于當時地處交通要沖，寶安西部地區(qū)將這里作為主要的出海口，今天的公明、松崗、石巖等地區(qū)的貨物都要沿茅洲河而下，經(jīng)過著名的永興橋來到清平墟上交易，再從這里轉(zhuǎn)由海運往廣州、港澳等地。一直到民國時期，這里仍然是寶安西部片區(qū)重要的商業(yè)區(qū)，店鋪林立、商賈云集。

商業(yè)活動的高度發(fā)達催生了當鋪這一原始金融機構(gòu)的產(chǎn)生，周轉(zhuǎn)不靈的商人、遭遇天災(zāi)人禍的不幸百姓，當然也有一些坐吃山空的敗家子都是這間當鋪的主顧。據(jù)說當時廣安當鋪遠近聞名，老遠都有人特意趕來這里典當物品。可以說，廣安當鋪是這里歷史上曾經(jīng)的繁華盛景最有力的見證。

當鋪建于何時，已無從細考，目前的結(jié)論是至少有百年以上的歷史。在當?shù)厝说闹敢拢艺业搅艘粋€極少數(shù)的至今仍居住在此的純本地人。79歲的曾大爺告訴我，他爺爺在的時候當鋪就有了，因此百年以上的歷史是可以相信的。當鋪的老板叫袁榮，客家人，石巖浪心人，祖輩曾在邊上一個村居住。回憶起當年當鋪的盛況，曾大爺至今印象清晰， “當鋪的生意很好，來當?shù)闹饕墙疸y首飾，窮人好點的衣服、被子也可以拿來當。”

關(guān)于當鋪的買賣手段，民間有句俗話叫“當半價”，就是說凡是到當鋪典當?shù)奈锲罚荒苤翟飪r的一半，當價僅是原價的兩三成。用物品去當鋪質(zhì)押貸款，要按月計付利息，到期歸本清息，取回抵押物，叫作“贖當”。過了期限無力還本付息時，抵押物便歸當鋪所有，當鋪將抵押物高價轉(zhuǎn)手賣出，從中牟利。

曾大爺說，他十二三歲的時候，日本人占領(lǐng)了沙井，袁老板見世道混亂，收拾金銀細軟倉皇逃走。周邊一些膽大妄為之徒乘機到當鋪搶掠，搬走了家具，搶走了一切值錢的東西。日本鬼子進村時，還有人在當鋪里搜尋，與鬼子遭遇，被打死在里面。解放以后，袁氏一直沒有后人回來，當鋪一度是村里年輕人集體娛樂的活動場所，后來新橋沒有糧食中心倉庫，當鋪改為糧倉。20世紀70年代后，糧倉取消，當鋪從此被廢置，無人問津。

站在碉樓頂層，放眼四望，昔日的一代名墟煙消云散，只留下一條古舊的老街殘跡供后人憑吊。寬闊的水泥馬路、綿延的電站基塔已成為一個新時代的動脈，鋼筋水泥之間，忽然發(fā)現(xiàn)一絲古色，那不正是永興橋嗎?幸好有它執(zhí)手相望，百年碉樓廣安當和它結(jié)伴，一同往歷史遠處隱去……

鏈接——觀瀾碉樓之最

最老的碉樓——陳子文樓，建于清朝嘉慶至道光年間，距今約有200多年，被稱為“觀瀾第一樓”，位于桂花社區(qū)廟溪北二路上。據(jù)稱觀瀾后來的碉樓都是到這座碉樓索圖取經(jīng)，模仿它而建成。

最高的碉樓——黃秀容樓，因該家族中曾有人金榜題名，又名“文昌樓”，位于新瀾社區(qū)，樓共8層，高近30米，建于1924年。

最大的碉樓——謝華輝樓，位于樟坑徑社區(qū)，建于民國年間。長10.25米，寬5.05米，占地面積最大。

最小的碉樓——陳世藩樓，位于松元廈社區(qū)，樓高僅兩層，長寬各4米，稱得上是一座“迷你碉樓”。

保存最完好的碉樓——同茂祖屋碉樓，位于福民社區(qū)，建于1936年。該樓1到7層的木樓梯以及窗格、欄桿都保存完好，更為難得的是，樓內(nèi)還保留了當時使用的八仙桌等日用家具。

最氣派的碉樓——羅錦華樓，位于牛湖社區(qū)，為華僑所建，主體為14開間的古民居，可見這家人當時的家勢。整座樓裝飾豪華，上有精美的八卦圖案。

最密集的碉樓群——位于牛湖社區(qū)，一個村級規(guī)模的社區(qū)里聚集了30座碉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