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悠悠騎樓情

一

“姐兒，姐兒……醒醒。”母親輕輕地?fù)u著沉睡的我。

“啊?”我睜開惺忪的睡眼。

母親俯身對我說：“我下地去了，你快點(diǎn)起來，記得把粥熬好，我走了。”母親吸著木鞋下閣樓，“咚哐，咚哐……”木鞋輕輕擊打在木樓梯上，母親下樓很久了，那悠長清脆的聲音還在閣樓里縈回。

閣樓里殘留著隔宿的暑氣，我抹了抹鼻尖上的汗珠，撩開帳子，起身走到窗口。一股清涼的空氣撲面而來，天空灰灰的，有一層薄霧。對面的黎叔正在開門，門口的趟櫳被他推得隆隆作響。屋檐下，一個蛛網(wǎng)上沾著細(xì)細(xì)的露珠，搖搖欲墜。我用手指劃破蛛網(wǎng)，蜘蛛一陣手忙腳亂，屁股后拽著一根絲，一眨眼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二

這是一條小街，兩排對面的房子相距不過十米，房子都是清一色的騎樓。屋頂上烏黑的瓦片被貓踩得橫七豎八，成排的方形磚柱支撐著門前的長廊。磚柱石灰班駁，露出里面的青磚。太陽從對面的屋頂上升起來，照到這邊的房子，長廊下那些巨大的磚柱在燦爛的陽光中投下斜斜的影子，像一排整齊的幾何圖案。在長廊下行走，身子穿梭在陽光和柱影中，記憶中的盛夏就從磚柱的光影中散發(fā)出源源不斷的熱氣。

“咚……咚……”李裁縫又在街道上劈柴了，他總能把木柴劈得又勻又細(xì)，早上擺在街邊曬，傍晚收回廚房，碼得整整齊齊。我常常向他家借斧子，劈我父親買的盡是枝疤的木柴。我的胳膊太瘦小，劈不開的木頭，將就著擺在街邊曬。夏天的雷雨說到就到，瞬間烏云密布，雷聲滾滾。各家看守的老人小孩都匆匆忙忙收柴，收稻子，眼看來不及了，于是一陣叫喚：“阿明，還不快來幫忙，哪兒去了，阿明……”被叫喚的孩子總是適時(shí)從哪個角落鉆出來幫忙。小街上一陣忙亂，人們在長廊和街道間奔進(jìn)奔出，大呼小叫。木柴被扔在長廊下的劈啪聲，耙稻子的沙沙聲，有時(shí)候，耙子被順手扔在街道上，嘭嘭作響。但是要曬的東西總能搶在雷雨前收好，因?yàn)閬聿患暗哪且患铱傆朽従訋兔Γ瑳]有人會看著別家的東西被雨淋了而坐視不理。

有時(shí)候雷雨下得很大，雨水順著檐口飛瀉而下，形成兩道壯觀的長長的雨簾，那便是孩子們的水簾洞。挽起褲腳，把骯臟的腳丫子沖干凈，全然不顧水花把衣服濺濕；或者從長廊的這頭跑到那頭；從雨簾的間隙跑到街對面，再跑回來。這時(shí)候，總是少不了大人的呵斥：“要死啊，衣服都濕了。”但呵斥總伴隨著笑意，是啊，熱了一天，終于下雨了。一個清涼的夜晚，地里的水稻和蔬菜也不用擔(dān)心被曬枯了，正好可以歇一歇，心里舒坦啊!

三

嶺南的夏天酷熱而又漫長，難得冬日午后，寬敞的長廊正好曬太陽。這個時(shí)候總是少不了隔壁的周奶奶和她的小黃狗。

周奶奶80多歲了，臉皺得像朵老菊花，背很駝，愛穿一件黑色斜襟衫。衫總是太大，在胸前晃晃蕩蕩像一口大布袋。她坐在矮木凳上，膝蓋支著臉頰，給小黃狗捉虱子。小黃狗肚皮朝天躺在地上，陽光溫暖得它直伸腿。我從沒見過一只小狗長那么多虱子。黃奶奶手指蘸一下口水，捉一只虱子，再蘸一下口水，再捉一只虱子，眼不花手不顫。到底有多少只虱子沾在她的手指頭，到她的嘴巴里去了?

孩子們都極討厭黃奶奶，因?yàn)樗议T前的走廊是神圣的領(lǐng)地，從不讓我們在那里做游戲。偏偏她家的趟櫳又高又結(jié)實(shí)，十幾根圓形的木頭橫架在門口，烏黑光滑。只要她一不留意，我們一幫小孩就擁到她家的趟櫳前往上爬，比賽誰爬得快。有一回正爬得起勁，黃奶奶發(fā)現(xiàn)，從屋里攆出來。大家忙不迭地往下爬。一個小男孩不小心踩了小黃狗，黃狗“嗷”的大叫一聲，心疼得黃奶奶顛著駝背一路追打過來，拐杖舞得虎虎生風(fēng)，雖然沒被她追到，但跑得慢的孩子已經(jīng)怕得臉都青了。

四

騎樓鋪面狹小，為了有足夠的居住空間，四五米寬的房子，很多長達(dá)二三十米。門前是街道，從房子的后面出來，就是一片廣闊的田野了。房子的中間都建有天井。天井比一張八仙桌大不了多少。旁邊是半開放式的廚房。天不亮，女人就開始在灶旁忙碌，挑水，熬粥，還有那些嗷嗷待哺的豬兒，那可是一家人一整年的希望啊!把從地里打回來的豬草，剁碎，加上淘米水，用一口大鍋熬得稠稠的。還有炒青菜，燉豆腐，都是那口大鍋，那口大得可以裝得下三頭豬吃的食物的大鍋。隔著鍋上騰騰蒸氣，可以看得見天井上四角的天空，春雨夏日，秋風(fēng)冬霜，天井默默地見證了嶺南女人的一生辛勞。天井下的青苔，枯了又翠了，灶邊的女人，熬皺了臉，熬白了發(fā)。

騎樓常常叔伯同屋，妯娌同堂。狹窄的居住空間，艱苦的勞作，磨損著每個人的耐性，爭吵成了家常便飯。

有一回，周婆婆的兩個媳婦又吵了，一個在屋里，在灶邊，炒著菜罵罵咧咧；另一個在長廊下剁豬草，邊剁邊罵，罵得越快，豬草剁得越快，咚咚咚，咚咚咚……間或把刀放下，抹一把鼻涕眼淚。鄰居們都站在自家門前的長廊下觀望。罵到激烈處，長廊下的那個放下菜刀，嚎叫著就要往屋里沖，鄰居們連忙沖上去攔住：“算了，少說兩句吧。”于是哭聲更大了。這時(shí)候，男人適時(shí)站出來，一聲霹靂：“哭死啊!爭夠了沒!”于是爭吵戛然而止。隔天周婆婆生日，要宴請親友，我看見兩個媳婦都在廚房里忙碌，一個往灶里添柴，一個炒菜。炒菜的眼不離鍋：“火太旺了。”于是添柴的連忙把柴從灶膛里拖出來，吹吹打打，不吭一聲。

五

父母農(nóng)活太多，孩子們總是要幫忙的。洗衣服，摘菜，做飯，每一個孩子都要早早當(dāng)家。活兒做完，有時(shí)候我會在房子陰暗的地方，撅著屁股忙碌。搬開陳舊的家具，會看見潮潤的地面上，小蟲兒滿地亂跑，然后用腳把它們都踩碎。屋角總會有蜘蛛，大的、小的、長腳的、短腿的。殘忍地把它們的腿撕下來，捏著大腿，小腿會跟著上下跳動。開井的光線照不到的地方，屋頂有方行的玻璃明瓦。正午時(shí)候，陽光透過明瓦篩下一道明亮的光柱，光柱里有無數(shù)飛舞的微塵。很長一段時(shí)間我都認(rèn)為那就是傳說中的小精靈，它們只棲息在陽光的世界里。我用手指穿過光柱，精靈們就在我的指間飛舞。

有時(shí)候我玩過了頭，又忘記做晚飯了。母親從地里回來，又累又餓又氣，拎著竹篾追打她不成器的女兒。我捂著手背的鞭痕，躲在一根磚柱后面，淚痕滿面。小街的叔伯婆姨還有小伙伴們捧著飯碗看熱鬧。正在惶恐間，有人大叫：“快閃，你阿媽就在磚柱后面。”于是我在一片哄笑聲中飛快地竄出來，逃回自家廚房。只要我把飯煮熟，阿媽就不會打我了。

六

后來我長大了，長久地離開了那片破舊的騎樓。我在南方的很多城市行走過，那里都建有漂亮的步行街，清一色的騎樓，大理石粘貼的磚柱，長廊地上鋪著精美的瓷磚，年輕的營業(yè)員站在門口大聲吆喝，兜售店里的時(shí)尚商品。可我從沒試過在這些騎樓前停過腳步。唯有一次，在廣州街頭，在一條街道的拐角處，我看到了一幕熟悉的風(fēng)景：在一座破舊的磚瓦結(jié)構(gòu)的騎樓前，一個穿黑衣服的老人，靠著門口的趟櫳默默地坐著。騎樓周圍，是無數(shù)高低錯落的現(xiàn)代化建筑。那一刻，站在人潮洶涌的街頭，我忽然想起了周婆婆，她家的趟櫳我爬得最多，但是她的拐杖似乎從未落到過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