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記憶力在不斷地減退,可許多久遠的事情卻越來越清晰。這可能正應驗了一個醫學上的觀點:進入老年以后,人的遠期記憶比近期記憶更好一些。這么多難忘的動人場景一幕接一幕,腦海里就像是在放電影、看電視劇。尤其是我親身經歷過的那場東線的戰爭,那些真真切切的發生在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身邊的事,更是刻骨銘心。這是艱苦的人生考驗,是血的洗禮,是靈與肉的磨礪,但更是我一生中永遠無悔的選擇。
川江離別情
參軍是一件偶然的事。當時我在四川江津女中讀書,是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也是學校的文藝骨干。在學校里我們經常排戲,有不少是宣傳社會思想進步的戲,我還時常組織同學們表演大合唱,像《解放區的天》等就是同學們很喜歡唱的歌。我沒想過要參軍,但我一直很崇敬戰場上的英雄人物,應當說在我的思想深處早就有了熱愛祖國、熱愛家鄉的進步情結。
1950年10月,學校排演了一出反映解放后農村思想變遷、表現農民家庭和睦的新戲,名字叫《模范農家》,是部比較大型的話劇。我在劇中扮演女主角大嫂。由于我的表演很認真也很投入,同學們給了我比較高的評價。后來才知道,我們在一次為江津人民代表大會的代表們演這出戲時,部隊負責文藝工作的同志特地來看了演出,他們當時就相中了我。就這樣,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來到了部隊。
離家是突然的,現在想起來還是那樣揪心。我在家中排行老大,父母心里很舍不得我走,記得父親當時說了一句話:毛澤東講革命戰爭是要流血的,你這樣去很危險啊。因那時家鄉已開始宣傳抗美援朝了,參軍就可能參戰,只要穿上軍裝,生死就由不得自己了,我心里默默地做好了這樣的思想準備。雙親大人的心中是深明大義的,他們一面為我擔心,一面又積極地為我入伍做準備。
當時家里經濟上很困難,可父親把靠賣舊衣物維持生活的錢給了我一塊五毛,要我帶在路上花,這錢在當時已經不是個小數字。父親這樣做使我心里很難受,實在不忍花家里的錢,我從中拿出五角錢悄悄塞給了大妹妹,我對她說,這點錢夠家里買好幾天的菜呢,家里留著用吧,我到了部隊有組織上管著,也用不了什么錢。
江津碼頭是個很小的舊碼頭,離家上船時,擠滿了送行的人,滔滔江水邊仿佛上演著一幕生死離別的動人場景。母親拉著我的手,幫我把背包帶扯緊了一些,她什么話也沒說,一點兒也沒哭,我明顯感受到母親內心的堅強。可等開船我回頭看時,才發現她悄悄地在一邊哭成了淚人,她是不愿意讓我看見啊!我竭力控制著自己陣陣酸楚的內心,裝作沒看到她,兩眼呆呆地望著起伏的船舷,止不住的淚水滴落在江水之中,我在心里默默地為全家祈禱著!
就這樣,一個18歲的女孩子離開了從未走出的巴山蜀水,走向戰爭,走向人生。
艱苦夜行軍
1951年3月21日。這是我終身難忘的日子。
這天傍晚,我們三十五師文工隊從東北寬甸出發,跨過了臨時搭建在鴨綠江上的浮橋,告別了家鄉,告別了祖國,進入了朝鮮國土上的新義州。由此開始了舉步維艱、長達一千多里路的徒步夜行軍。
戰爭下的朝鮮,斷橋殘壁,片片廢墟,四處狼煙,滿目瘡痍。從小連家鄉也沒有出過的我,一下子置身于這樣的環境之中,不免有些緊張。但只要一想到“抗美援朝,保家衛國”那八個字,心里又充滿了神圣的使命感。我不時地告誡自己:你已不是一個小女孩兒了,你是一個志愿軍的文藝戰士,你在為祖國做大事,做光榮的事了!
部隊的行軍都是在夜間進行的,這也是為了避開敵機的襲擊。每天近黃昏時出發,沿途要休息兩三次,天明就停下來不走了。行軍時,每人在背包后面掛一條白毛巾,一個人看著一個人,跟著毛巾走。我們四川人矮個子比較多,我當時身高也不到一米六,一背上背包、干糧、炒面袋、罐頭、雨衣、鐵鍬,再加上挎包和水壺等,四五十斤的負重對于一個參軍僅四個多月的小女兵來說意味著什么?還真有些不堪重負了。
開始行軍時,只感到頭重腳輕,站立不穩,身子搖搖晃晃的,走路直往前躥。不要說走快一些,就是正常地走起來都很困難,要說是舉步維艱也不為過。可不但要走,還要跟上部隊,在那種艱苦的戰爭環境下,萬一掉隊遇到了特務也是很可怕的事。一路上布滿了彈坑,越往前走就越不可能再后退了,我咬緊牙關硬是堅持了下來。
三、四月份的朝鮮,冰雪依然可見,上山下山的路都很滑,很難行走,一不小心就會摔倒。而最危險的是隨時都有可能遭遇到敵機的攻擊掃射,時時都會有生命危險。有一次,敵機低空俯沖下來四處掃射,我們在路邊的掩體中用松樹枝蓋住身體,我明顯感覺到子彈就在我的頭上橫飛亂轉,身邊跳濺起飛揚的泥土,火藥味直往鼻子里鉆,手心里真是捏了一把汗。戰爭環境就是這樣,見多也就習以為常了。我們文工隊的同志沒有一個貪生怕死的,敵機來了迅速隱蔽,敵機走了及時趕路,大家共同勉勵,團結互助,以每天大約七十里左右的速度艱難地前行。
經過二十一天夜行軍,我們文工隊到達了目的地——沙彩洞。當時,部隊正在準備參加五次戰役,文工隊趁勢進行了行軍總結。由于我在行軍路上表現得比較勇敢,年紀雖小也沒有掉隊,大家一致同意我加入了共青團。在朝鮮入團,這在我的人生歷程中也算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了。
經過這么多天的夜行軍,由于大量出汗,也沒有條件洗澡換衣服,幾乎每個人身上都有了虱子,女同志頭發上的虱子更多一些,很難消滅掉。后來,師后勤部給了一些六六粉,大家互相幫助往頭上撒了一些,然后用手在頭發上搓幾下,悶上幾分鐘之后,再到河溝去把頭發上的藥粉沖掉,這樣一處理,還真把虱子給消滅了。
為部隊演出
當年看電影《英雄兒女》時,我曾經對我的孩子們說過:這是個很真實的片子,王芳的生活就和我們幾乎完全一樣。在戰爭環境下搞文藝演出是一種艱苦的付出,但又是一種時時被革命英雄主義所激勵的奉獻行為。
戰爭十分殘酷,我們每次下部隊演出幾乎都要穿越敵機封鎖的前沿陣地,隨時可能會流血犧牲。我們所到過的部隊,也隨時都會有明顯的戰斗減員,每當看到有不少熟悉的面孔都不在了,不用問,一定是光榮犧牲了。所以,為部隊演出,我一直是心懷崇敬之情的,吃再大的苦,冒再大的險我也心甘情愿。
演出的舞臺就是松樹林中的一塊比較大而平坦的坡地,簡單用鐵鍬平整一下,然后在兩棵大樹之間再扯上一塊深色大布。布前面是舞臺,后面就算是后臺了。戰士們懷抱武器在松林中席地而坐,這就是我們的演出現場。
前沿陣地是與死神打交道的地方,在那個環境下,我對面的戰士們很可能會在演出完一個小時后就會犧牲,但他們都不在意,都高興地看演出,親切地為我們報以熱烈的掌聲。那時的演出沒有擴音設備,我們也不知哪來的那么大音量,大家都能聽得很清楚。每次演出結束后,戰士們都把好吃的東西拿出來分給我們大家吃,像家人一樣親切。那場面真是臺上無比熱情,臺下熱情無比。臺上臺下完全共鳴在一起,到處都能感受到家鄉情、愛國心和英雄們的豪邁氣魄。
演出節目的形式是很豐富的,一般都由大合唱開場,像《金日成之歌》、《桔梗謠》(用朝語演唱)、《志愿軍戰歌》、《歌唱祖國》、《慰問志愿軍小唱》等是我們經常選唱的曲目。我們的合唱指揮叫梁仲光,他是個特別嚴格的人,演唱時每個人都感覺他總是在看著你,對哪個不滿意就瞪你一眼,那眼神現在還記得很清楚。除了大合唱之外,花鼓燈、秧歌、小歌劇、舞蹈、小話劇,還有山東快書、河南墜子等曲藝節目我們都演過。戰場上的文工隊員個個都是一專多能的多面手。我擔負的節目量很多,幾乎大部分節目都有我參加,那時真的對自己鍛煉很大,感覺每天都有新的收獲。
演出節目的內容大多是歌唱部隊的先進英雄事跡,很多節目都帶有濃郁的家鄉味道。為了體現好這樣的特色,真實反映我們的指戰員,每次戰斗一結束,文工隊的創作組就深入到各個部隊去采訪編排節目。所以我們的演出總是和部隊的戰斗生活緊密相連的,是戰士們喜聞樂見的。有一個河南墜子節目叫《杜魯門討藥方》,唱詞是這樣的:“月牙兒昏沉照西方,杜魯門身染重病臥在床,請來了千萬個名醫醫治無效,無奈何先師陵前討藥方……”戰士們特別喜歡這種革命英雄主義和浪漫主義相結合的作品。有個表演唱叫《四姐妹夸夫》,是個很有趣的節目,戰士們很喜歡,在部隊挺流行的,我在這個節目里面演小妹妹,每次都能讓同志們哈哈大笑。小歌劇《報功單》是我們文工隊創作的較為經典的節目,講述的是要求進步的姑嫂二人,都想著有一天會接到愛人的立功喜報,有一次喜報來了,小姑以為是自己愛人立功了,其實是嫂子愛人立功,大紅花原本是送給嫂子的,妹妹又去誤接,鬧出了一些真實有趣的喜劇效果。我在劇中扮演妹妹,每當看到戰士們會心爽朗的笑容,我真是開心得不得了,用現今時尚的話說就是好有成就感。
五次戰役后,我被調整分配在文工二隊,我們根據當時戰場上的形勢創作了一臺反映戰地生活、歌頌英雄人物事跡的小節目,下部隊又演出了一段時間。文工隊在總結這段工作時,在全隊大會上表揚了我,說我這個新同志才調來文工隊幾個月,來時什么也不會,在業務上進步很快,給我上的節目都完成得很好。那是我第一次在全隊面前受到領導的表揚。其實,我心里有數,這些節目對于我來說并不算難。從那以后,我在文工隊的局面打開了,工作順利,情緒高漲,任務也就完成得更好了。
不過,有一次我卻受到了隊領導和負責排演同志的批評。我們新排了一個話劇叫《友誼》,是講一位朝鮮小姑娘和她的爺爺掩護志愿軍傷病員的事,這個節目比較重要,是整臺演出的壓軸戲。當我在104團第一次演這個節目時,把這個小姑娘演得天真活潑,一副無憂無慮、歡歡樂樂的樣子。隊里批評我對角色的體會不深刻,也不準確。領導上說,在這樣艱苦的戰爭環境下,怎么能那樣笑呢?那次批評以后,我仿佛一下子長大了,我明白了戰爭帶給朝鮮人民的到底是什么,我明白了臺詞背后的潛臺詞,我也更加理解了正確樹立舞臺形象的重要性。在同志們的幫助下,我及時調整自己的角色,在舞臺上演出了朝鮮小姑娘愛憎分明的思想感情,從而獲得了很好的戲劇效果。在那以后的演出中,我也注意比較準確地把握角色的要求,開始學會動腦子思索我所要扮演的人物形象。所以說,也是戰爭的舞臺讓我在藝術表演上進了一大步。
鮮紅的記憶
在朝鮮戰場的演出是難忘的藝術體驗,作為幸存者,我更忘不了人生中那些流血的片斷,忘不了那些撕肝裂肺的殘酷磨難。
僅五次戰役中,我們文工隊就犧牲了一名隊長、兩名分隊長。在我的記憶中,文工隊前后共犧牲了6個同志,受傷的就更多了。戰場是個生死場,誰都無法預料哪天會出什么事,即便是我們留在后方待命時,除了擔任砍樹、修防空洞、扛糧、晚上站崗放哨等任務,也還要隨時提防敵機和特務的突襲。
由于敵人的封鎖,生活供應十分困難,我們自己吃的糧食大都是在夜間到幾十里以外的供應站去扛。橋全炸斷了,我們都是趟水過江,碰到水深的地方,大家互相手拉著手,結伴而過。有時下起了大雨,我們就用自己的雨衣把糧食包起來,任憑雨水把全身淋得透濕。大家戲稱雨天是我們的幸運天,因為這時敵機是不會來襲擊的。
1951年10月份,部隊接受了阻擊戰任務,師首長和師機關干部全部都要上前線去參加戰斗,讓我們文工隊留在后面待命。根據領導指示,為了安全,要文工隊搬到原師首長和機關的住地。
那是一條很隱蔽的山溝,我們大家用了大半天的時間,每個隊員來回三四趟,直至晚飯前才搬完。隊領導隨后給各小組分配了住處,我們小組睡在山溝入口處,這里的安全感稍差一些,不免讓人有些擔憂。但由于忙了一整天,來回走了幾十里山路,同志們都感覺好累好累,也顧不得這么多,大家都早早地休息了。
大約在晚上八九點鐘,突然天邊飛起了信號彈,緊接著不知有多少架飛機伴隨著巨大的噪音俯沖下來,向著我們住的山溝一陣猛烈掃射。那天晚上我們文工隊和機關留守的同志一下子傷亡了七八個,其中有我們35師政委魯之沫同志的愛人吳家源。魯政委是當天剛趕到前線去的,他怎么能想到當晚他的妻子就與他永別了。文工隊的創作員陳玫同志,也是我的好友和大姐,不幸也在當晚遇難。陳玫同志好不幸啊,因為只有我知道,陳玫同志幾天前才接到了她的對象犧牲的消息,可她咬牙沒有說,她是帶著這種巨大的傷痛和遺憾離我們而去的。她的對象是原105團的一位副團長,經組織介紹他們相識了,相互的感覺也很好,誰知,那位副團長在他們見面后不久的一次戰斗中光榮犧牲了。
這是一個悲壯的夜晚,是我到朝鮮后經歷的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使我傷心無比的事。這么些活生生的同志,在舞臺上又唱又跳,可一夜之間就……心在痛,淚在流,全隊上下直面著這一幅慘烈的人生畫面。我不由地想起了父親在我離家前說過的話。是的,戰爭是要流血的,我也要有思想準備。其實,在這個戰場上,每天、每時,不知有多少我們的同志都永遠地離開了他們的親人和祖國。
我從心里深深地敬重他們!
那件事情的第二天,我環顧現場清楚地看到,幾乎每間房子和洞口都有機槍掃射的痕跡,到處布滿了彈孔。后來聽說是特務發的信號彈把敵機引導過來造成了這場災難。
為了安全起見,文工隊隨后又回到了原住址,大家心情十分沉重,晚上點名的時候,誰都不說話,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畢竟親密戰友陳玫等同志和我們永別了,全隊都在經受著一次嚴峻的考驗。為了穩定與緩和情緒,梁仲光同志先指揮大家合唱了一首歌,歌名記不清了,但那歌詞卻歷歷在目,前幾句是這樣唱的:“炸彈落在身旁,火焰撲到臉上,憤怒的舉起槍來,找那美國鬼子算賬”。天冷極了,將近零下40度,可同志們的歌聲越唱越響,鏗鏘有力,個個莊重的臉龐聚集著悲傷和憤怒,那不是在唱,簡直是在喊!就是冰天雪地也會被這戰火中的激情溶化。
幾天后,文工隊接到命令,也要上前線去參加阻擊戰了。東線戰場將迎來文藝戰士的反擊。
又是一次危險的夜行軍,還要闖過兩道敵人的炮火封鎖線。為了這次行軍的安全和方便,隊里把所有的樂器分散開來,一人背一件,我背的是一面鼓,為了保護這面鼓,我用自己的衣服把它細細地包了起來。電影《英雄兒女》中有一場王芳背著鼓上前線的戲:松林中,在政治部王主任的提醒下,為了保護鼓,她扯下自己的雨衣把它包了起來。如此的巧合,真是藝術來源于生活。
這次在過炮火封鎖線時,文工隊又遭到了敵機的襲擊,我們沉著應對,巧妙隱蔽,面對機槍掃射和炮火轟炸,我一點兒也不緊張,倒是多看了幾眼在我身上晃來晃去的那面鼓,我知道,這是我的武器,不能讓它受到損壞。
有幸的是,這次文工隊無一傷亡,同志們的情緒更加高漲,大家摩拳擦掌地準備著去迎接東線戰場上新的戰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