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離上午九點還差一分鐘,我才大汗淋漓的上了車,放下包,車就開了。
1470次列車,是徐州開往哈爾濱的一趟普客,為了照顧廣大貧困百姓,這趟車還依然保留著綠皮,大家都叫它民工專列,雖說是條件差了些,可畢竟價格低。速度慢點,還好,也不過比特快晚三五個小時而已,相對于上千公里路來,這點時間算不得什么。
這幾年都很熱。老輩人說,天氣悶熱非太平之象,這我不懂。看看我們國家,一片和平景象,大家忙著賺錢,誰有時間閑扯淡。不過世界上畢竟不太平,不說各地的你死我活的爭端,就是眼下的經濟危機已經讓那些有錢人灰頭土臉的了。這都是互聯網縮短了時間飛機拉近了距離鬧的,實際本該光他們有錢人熱的,現在,弄的我們這些平頭百姓跟著熱,多少顯得不公。有時間真想找人問問,能不能別惦記著別人的那一點辛苦血汗錢,自己不嫌累,也應該別讓人家煩。
我的軟臥包廂里,已經進來了三個人。
一個男的足有五十歲,身體占了半個包廂,掉光的頭發好象全跑到大嘴巴上,扎撒著一捧濃密烏黑的胡子,脖子上掛一條手指頭粗的項鏈,手上一枚沒法再大的寶石戒指,一看就有錢,說話聲音還壯。我進去時,他正張羅著給另外一個正要到衛生間換下裙子的女孩泡茶,看樣他們是一起的。見到我,大胡子“吆”了一聲,說,我正高興呢,以為這個上鋪不會來人了。說著,不太情愿擱下壺,把放在我鋪上的行李挪到行李箱里,似乎我是一個不受待見的人,本不應該趟了這趟渾水。
那女孩換好衣服回來,見到正在擦汗的我,怔了一下,好象認識似的“唔”了聲。我是絕對的沒有一點點印象,禮節性的笑著點點頭。心想,肯定認錯了,誰讓爹媽給了我一副大眾嘴臉,典型的中國人。那女孩見我反映不大,馬上回歸正常,也笑了笑,掩蓋自己的窘態。她二十多歲,是一個素面朝天身條勻稱的女孩,穿了一件寬松的白色T恤,一肩的長發,倒是可人。
另一位可能有病,或者八百年沒休息了,此時正在大胡子對面的下鋪蒙頭大睡,看不出男女但看出來的瘦,蓋了被子還是長長窄窄的一條。
火車已經出了徐州市區,眼前間或的出現一個個圓渾的種滿松樹的小山包,沒被樹蓋住的地方,到處是白花花的石頭,看了覺得晃眼。田里的小麥剛剛收割完畢,個別性急的農民已經開始翻地,大部分地塊沒動。后來看看不是這樣,沒動的麥地里,嫩黃虛弱的玉米苗已經粗如筷子似的迎風舞葉了,可能是小麥收割前就已經下了種。就是有點天熱干旱,也不知這些脆弱的玉米苗能否長大。
那個睡覺的人還沒動靜,列車員過來換票了。
列車員笑容可掬的說笑著給我們三個換了票。她是幸福的人,因為這列車上只有她工作的車廂有空調。我問她還有沒有空鋪了。她笑的很燦爛,說沒有,怕我不信,還把放票的夾子打開讓我看,說全滿了。我瞧了一眼,的確是,我們是在最后一個包廂。她輕輕晃了一下睡覺的那人,關心的問是否是暈車或者不舒服,要不要找些藥吃或找個醫生。那人起來——是個哥們,顯然的不耐煩,沒有吭聲,白了一眼,匆匆地換了票,又躺下。看他可能是一個南方人,長的白凈利索,長臉散眉,四十多歲的樣子。列車員笑了一下,掩蓋自己的委屈,拉上包廂門走了。
人要安頓好了,第一件事就會是自己的喜好。此時,我下鋪的大胡子拿出一堆吃食,熱情的邀請我們喝酒。有豬蹄子、雞大腿,一條狗腿說是沛縣的,還有一堆花生米香腸水果,對了還有黃瓜大醬,看來早就準備好了。當然有酒,啤酒白酒都有。那女孩堅決的拒絕了,我也是笑著說自己上車前剛吃過。他也就不客氣,一人大吃起來。看樣幾天沒有吃東西了,吃相讓人可憐驚訝。
我發現先前的判斷不準,那女孩和大胡子不認識。
一人無聊,又不愿意和大胡子瞎扯,我爬到上鋪打開電腦看看以前胡亂寫的一些東西,總感覺那女孩偷偷地打量我,似乎想說話。我沒給她機會,專心于電腦上。正行著,列車猛然減速,我不由得向車外看了一眼,就見河溝一派干涸,估計進了山東界了。正在出神,包廂門被拉開,一個鐵塔似的警察站在門口,面向我,眼睛卻不時瞄著睡覺的哥們兒,說,你是張畫家吧,我姓牛,本車的乘警長。我一聽就明白了,因為臥鋪就是朋友托他買的,急忙從上鋪下來,一邊握手,一邊表示感謝。他告訴我,有什么事,就到餐車或者最后的臥鋪車廂里找他。還把自己的手機號告訴我,也要了我的手機號。
那大胡子吃的正高興,見我們聊的熱乎,拿出蘇煙,一邊遞過來一邊說是牛警長的家鄉煙,還問那女孩抽不抽,那女孩麻利的接了,自己掏火機點上。她的火機不錯,不銹鋼的,精巧漂亮,一看就知價格不匪。
牛警長走時告訴我,中午吃飯時,直接到餐車。他已經安排好工作餐,就不再來請了。還說車馬上到棗莊西,以前是鐵道游擊隊打鬼子除漢奸的地方,自己要下車檢查。出門時,還是沒忘了看那睡覺的哥們兒一眼。
2
牛警長剛出包廂,那女孩就從上鋪下來,坐在牛警長剛才的位置上,火辣辣的盯著我,說,張老師,你不認識我了嗎?我仔細的回憶了一下,的確不認識。那女的說,我是米小蘭,以前喜歡書畫,還聽過你的課。米小蘭見我努力回憶的樣子,笑了,說,七年前,在哈爾濱一家大學,我的老師是你高中同學,你忘了嗎?這下我想了起來。沒錯,那次路過哈爾濱,我同學告訴我他的班級里有好多我的書畫愛好者,知道我們的關系后,一定要他安排我講講中國書畫,沒辦法,我只得在走前的晚上,搞了一個講座,這樣的應景太多,又是胡謅八扯,名字自然不記得了。那天去了上百人,對于米小蘭當然沒什么印象。
為了證明自己是對的,米小蘭說,你好好想一想,那天我不但拿了你的一套書畫CD讓你簽名,還讓你在我的胳膊上簽了——開始你還不愿意,我就是不走,我們老師讓你趕快簽,要不就耽誤了火車,你才簽的。這下我倒是隱隱綽綽記得有這么回事,那個小女孩很瘦的,和眼前的這個米小蘭怎么也劃不了等號。
我笑了一下,表示為自己的忘性而歉意。
米小蘭似乎并不在意,一臉的開心,說,真想不到能和你在火車上碰上了,而且竟然是在一個包廂里。
大胡子看我和米小蘭聊的高興,把正喝的酒變成了醋,轉過早就喝的通紅的臉說,畫家?一天沒事胡畫亂寫,把社會搞的一團糟的?按說,能寫能畫也有老大學問了,就是窮點,不如做做生意來錢快。不過,你們算是秀才,干啥都不行!
我看看大胡子,沒有說話。米小蘭不干了,說,既然沒用,你干嗎還每年一百多萬的供你兒子在英國留學,見面就炫耀?象你就好了,剛上車,就又吃又喝的,弄的包廂里酒味不算,還大蔥大蒜味,煩不煩人!
大胡子自知理虧,又惹了米小蘭的一通堵,也不爭辯,咧著嘴,孩子般的笑。
車停了,上車的人很多,幾個光著膀子背著行李卷編織袋的民工要從臥鋪上,列車員拽著第一個扛著編織袋已經抓住車門扶手的人,訓斥著,大聲的告訴他們,不能在這里上,往前一節就是硬座。我看到牛警長一直站在軟臥車廂門口,眼睛警惕著急沖沖的旅客。
沒想到車一開,牛警長就和一個穿便衣的人過來,說要合張影,留作紀念。
在過道上合了兩張后,又要到包廂里照,牛警長說睡覺的哥們兒那邊光線好,要在那照,但我倆坐著不舒服,牛警長對那睡覺的哥們兒說,請起來一下,幫幫忙。那人沒法,不太情愿的起身,嘴里嘟囔著,蹩著臉,挪到一邊。我倆合完影,米小蘭和大胡子也過來要合影,折騰了十幾分鐘才算完事。牛警長說過了滕州站,就可以去餐車用餐。
3
米小蘭跟我一起去的,她說自己一文不名了,又不想獨自面對大胡子,我既然是她的師叔,就有義務照顧她。也不管我的態度,徑自在前面帶路。
餐車上車窗大開著,吹進來滾熱的風,大概還沒有到開飯時間,餐車上就幾個工作人員。牛警長的衣服濕濕的,緊緊貼在身上,正在一個座位上和兩個穿了便衣的人小聲商量著什么。見到我倆,連忙過來讓了座,安排好飯食,說自己還要工作,不能相陪,有機會一定補上。我給他說了徐州書畫協會一位同志也去哈爾濱,走的急,只買了硬座,能否請他幫忙補上臥鋪。他有些為難,想了一下說,現在是旅游季節,這個車又比空調車便宜一半,徐州開車時,臥鋪就基本滿了,還有幾張是留給濟南的,就是補也要過了濟南,下午兩點左右就到。答應過一會給車長說說,想想辦法。
飯后,回到車廂,那里已經有了好幾個年輕男女在包廂外面聊天,想必也是等著補臥鋪的人,這些人集中在車廂的兩頭,小聲地說著話。一有人過,就象似防賊一樣地盯上一眼,讓人感覺不是多舒服。
包廂里,大胡子依然在喝,臉已經紫的帶了黑氣。餐桌和地板上是一片狼籍,吃剩的骨頭花生米到處都是。見我們進來,扎煞著兩只油手,無比熱情地讓吃讓喝。我應付著說已經吃過了。他不高興,嗓門奇大地喊,你們這文化人忒不實在。我這里有酒有肉的在這整就是唄,還到什么餐車,那里的飯沒法吃。你看我都干出一瓶了。我看看,可不是,那個白酒瓶已經躺在餐桌下了,還有兩個空啤酒瓶。我敷衍著說,真是海量,佩服。他一聽高興,說,這能咋地,那次和兒子坐車,爺倆整了四瓶白的,還喝了八瓶啤的。還有一次,我們四個人——不想說的正興致,米小蘭不高興了,奚落道,一看就是酒囊,能喝回家喝,在車上酒精中毒可沒法救。大胡子不生氣,笑瞇瞇地樂,數算著自己多少次喝進了醫院。但他還是乖乖的收拾餐桌上的殘局,還說現在不喝了,晚上再喝。在揀桌底的骨頭時,車一晃,就歪倒了。我們一看不好,連忙把他拽到鋪上,剛躺下,已經鼾聲如雷。收拾停當,我才發現,睡覺的那哥們兒還在睡,好象他就不存在一樣,毫無聲息。
米小蘭爬到上鋪,拿下一個包,打開。我一看,見里面亂七八糟的裝了些零食,米小蘭張羅著吃東西。我禮節性的拿了一個金橘,放在手里并不吃,只是嗅賞。
米小蘭要了我的杯子出去洗了洗,回來一轉身,包廂里已充滿咖啡香味。米小蘭問我去牡丹江的目的。我說,年初就和同學約好了,要在鏡泊湖避暑。另外,那邊的同學也想我畫些家鄉題材的畫作,以前也說過多次,答應好幾年了,這回要還帳,準備在避暑期間完成。米小蘭一聽,很興奮,堅決表示要跟我去。還說自己出生在哈爾濱,鏡泊湖還沒去過。一定讓我答應。我說你最好和家里說好,要不父母該急了。米小蘭說自從大學畢業就沒在家里住,一直在上海,春節都沒回來過,爹媽不想自己,想錢,家里不缺別的就是缺錢。我問她,你爹媽不在哈爾濱市區嗎?米小蘭說,郊區,整個哈爾濱最窮的地方,哥哥有病,不能養家。自己不但要養爹媽,連哥嫂侄子也要養。說著神色有些黯然。我感覺到這個看似活潑的女孩,可能有一肚子的心事。
過了一會,正好車進了泰山站。我說下去活動活動,米小蘭也要跟著去。剛出臥鋪車廂,就好象進了桑拿房,汗忽忽悠悠的鉆了出來,米小蘭立即折身回去。我看到牛警長站在車門口,我遞根煙給他,他接過去,卻不讓我點,自己也不點。我看著前面車廂擁擠著上車的人群,正要問牛警長臥鋪的事。牛警長說,你包廂里那家伙還在睡覺,是不是病了?我說不知道,還睡呢。他說,開車后找個醫生給看看。我想這人真不錯,有責任有熱心,但同時又覺著他的眼神好象說的是另外一回事。我說,臥鋪——牛警長說,已經和車長說過了,查了一下,唐山有兩個下的。我說能辦就好,回來時要好好謝你。
回到包廂里,我看到米小蘭在大胡子震撼的鼾聲中倚在鋪上翻著一本雜志出神。見到我,說,不休息一會。我說,你休息吧。剛喝了你的咖啡,精神著呢,一會兒我到硬座那邊看看朋友,反正也沒有什么事。
我正要出門,牛警長領著一個拎著急救箱的小伙子進來,指了指正在睡覺的那哥們。我笑笑,往邊上站站,讓他們檢查。小伙子碰碰那哥們兒,見一點反映沒有,回頭看看牛警長。牛警長微微點點頭。小伙子就把蓋在那哥們頭上的被子輕輕地揭了。那哥們兒眼睛一下睜開,略顯驚慌,問什么事。牛警長上前說,聽說你一直睡覺,飯也沒吃,怕出什么意外,找個醫生來檢查檢查。那哥們兒說,自己沒事,就是有些困。牛警長說,還是不好嘛!檢查一下吧,沒事就放心了,看你都出了一頭的汗。那個小伙子微笑著也不言語,拿出聽筒在那哥們兒前胸后背的聽聽,又用手試試額頭,有意無意地摸摸臉,說,沒什么事,就是長期休息不好,靜養一段時間就行了。說著收拾好急救箱。那哥們兒長出了一口氣說,我就是休息不好嘛,沒啥毛病。牛警長說,這個年紀休息不好就容易得毛病,你可要注意了。兩人走了。那哥們兒又翻身躺下,這回沒有再蒙頭,兩只眼睛骨碌著盯著上鋪發愣。
我覺著無聊,出包廂一看,原來的幾個年輕人還在那里,只是沒再說話,有的看報紙,有的看飛馳的窗外,都是心不在焉百無聊賴的。我決定到硬座車廂里看看,回頭時,發現米小蘭跟在后面,說大胡子的胡嚕聲太大,沒法睡覺,還不如跟著過去挨熱看景。
4
走出軟臥車廂,桑拿的感覺一下子又回來了,身上的汗水像小溪似的淌,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去,擠了三節車廂才到,已是氣喘吁吁了。
徐州畫協的小卜先看到我們,急忙站起身來,歉意的說我不應該過來,這里太熱,空氣也不好。小卜讓我坐,我讓米小蘭坐。米小蘭謝絕了,說坐著還不如站著舒服。我坐下后,感覺座位和東北的大炕一樣,燙人,身子不敢實落的靠上。我說了請牛警長幫著補臥鋪的事,小卜挺高興,就象一時受困的富翁,知道過一會就會有人來送錢一樣的有了期待的理由,情緒很是高漲。
車廂的窗戶幾乎都被開到最大,熱風肆虐的吹進來。車頂上的風扇湊熱鬧似地搖頭擺尾的呼著熱氣,正好把一車廂的汗味、臭腳丫子味、煙酒味、方便面味、大蔥大蒜味攪勻拌好,彌漫到每個角落,令人作嘔發暈。我努力減少呼吸次數,沒有效果。看的出來,米小蘭犟著眉頭硬撐著,也許十分后悔到了這里。
我這一排,里面坐了兩個南方的小伙,驕傲的不理人,用了大家不懂的方言交談。對面坐著一個四十多歲的木吶的黑臉漢子,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和是一個帶了孩子的三十多歲的婦女。小男孩眼光怯怯的,穿著已經發黑的圓領背心,纖細的頭發濕濕的貼在額頭上,紅著滿是汗跡的臉,不聽話的扭來扭去。扭動大了,婦女就拍他的屁股,還罵上一句,小男孩這才老實幾秒鐘,然后再動,那婦女再打,小男孩也不哭,只是挨打后偷偷的用眼瞄我。我一看他,他就把眼收到婦女的懷里。
婦女發現我和男孩在用眼神交流,沖我笑笑。我問男孩多大了。她說快三歲了。我問是老幾。她說,是老三,上邊兩個是丫頭。大的已經上小學了,老二在學前班。我笑著說,挺好的,兒女雙全,有福氣。那婦女說有豆腐啊,累死了。但沒有個男孩也不行,人家瞧不起。我說自己過自家的日子,關別人什么事。不想老太太插話了,說,我們和你們不一樣,你們都是能耐人,無所謂。我們種地的,沒個男人撐家不行。我就兩個閨女,倒是孝順,但逢年過節的家里沒點喜慶,和老頭兩人不是過日子象在熬天數。
我們正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車廂的中部忽然傳來聲嘶力竭的吆喝聲。一個穿列車員制服的男人正在代表列車全體機乘人員、列車段、徐州鐵路分局、濟南鐵路局和鐵道部歡迎和感謝大家乘坐本次列車。我以為遇到了鐵道部新聞發言人,正驚訝間。小卜笑了說是賣襪子的。正笑著,果然見那家伙拿出了一雙襪子介紹其優越性能:透氣、耐磨、結實、抗刮、不臭腳、價格最便宜品質最優秀工藝最先進。
那家伙折騰完走了,小卜說,他以前買過,還真是不錯。上月出差時又買了,就不行了,假了,穿不了兩天就壞。還說中國的東西就是這樣,一出名就假!那神情好象中國所有的東西他全都買過兩次,第一次好,另一次就上當了一樣。
小卜話音沒落,對面的婦女就開了腔,說,買到假的也算不錯了,別花了錢什么也撈不著。前幾年大鴨子煤礦房地產公司到她們那里搞房地產,地剛到手,樓還沒蓋就開始賣,提前交房錢可以拿到優惠價,大伙想這是好事,又是縣政府作保的工程,都爭先恐后的排隊交錢。可是地基沒打好就攜款跑人了,與這事有關的一個副縣長以追逃的名義提了五十萬現金,也跑了,到現在也沒見人。后來上級一查,那房地產商一共騙走八百多萬,在當地雇的工人的工資和工程款土地款一分沒付。自己和丈夫汗滴摔八瓣種地打零工攢的五萬塊錢和借的兩萬多都打了水飄,想改變環境的愿望徹底落空。后來,買房子的人一起到縣政府上訪,被算作鬧事。
我問,當時不是有縣政府擔保嗎?她說,責任都讓那個逃跑的副縣長擔了,說都是副縣長自己的個人行為。到現在也不知咋辦,原來的書記縣長都調走了,繼任的不管,說是前任的事,要調查,得抓住逃跑的人才行。米小蘭說,那大鴨子煤礦跑不了啊。婦女說大鴨子煤礦的老總也跑了,聽說,那個房地產公司是他個人的。找誰去。說著眼圈發紅,淚水在眼圈里直轉。那個臟兮兮的男孩愣怔怔看著他娘,不言語。那婦女接著說,為這事,丈夫一直埋怨她非得要到縣城里買房,從此家里就沒過一天安生日子,外人討債,夫妻倆天天的打架爭吵,種地都不上心了,丈夫還染上了酒隱,喝多就拿她和孩子撒氣,日子沒法過了。這次原本想回娘家找哥哥借點錢把帳還還,不想回家一看,哥哥出了車禍,肇事的車跑了,為給哥哥看傷,一家人是吃了上頓沒下頓。自己哪還開得了口,不但沒借到錢,來回還要搭上三百塊錢的路費。死的心都有,只是一死就扔下三個可憐的孩子沒人管,死都死不起。說著,轉悠多時的淚水骨碌骨碌的滾下來。那個男孩見娘哭了,小嘴一瞥,也放聲大哭。米小蘭和那個老太太心軟,陪著一起掉眼淚。把我們幾個弄得心里好不得勁。
一直少語的黑臉漢子在一邊說,這事兒我知道,那個房地產公司是我們局長的小舅子和我們礦長合搞的,頂著我們礦的名義。礦長跑了,局長小舅子還在,可他不是法人,說自己也沒有落到錢,還虧著呢,都是礦長的事。誰知道真假,反正看著那小子成天人五人六的逍遙,快活的不是自個。
過道對面剛才風風火火打牌的四個年輕人也不喊了,牌也不打了,義憤填膺的痛罵貪官污吏,痛罵奸商騙子。更多的人選擇了沉默,當然也有的臉上寫了疑問。
良久,婦女回過神來,有些不好意思,臉上掛著歉意,見自己兒子還在抽噎,起身到行李架上取下一個花布包,在里摸索好久,拿出一個干皺了皮的橘子,用指甲使勁的撕開,掰給男孩吃。見到有吃的,男孩不哭了,一口一瓣吃的高興。那老太太心疼的對婦女說,閨女,我看你自打上車就沒吃沒喝,這樣不行啊,得吃飯啊。婦女說,自己昨晚上吃過了,不餓,再說在車上不想吃東西。老太太看看婦女要往行李架上放的包,沒有言語,讓小卜幫忙取下自己的,拿出一包鈣奶餅干,非得讓那婦女吃。正推讓著,餐車服務員喊著中午最后一次送餐過來,小卜起身要了兩份,放到餐桌上,又讓里面的那個黑臉漢子和老太太向外串了位置。婦女迷惑的看著小卜。小卜說,你坐這里,和孩子把飯吃了。那婦女滿臉通紅,兩只手不知所措的亂搖。小男孩高興,掙扎著從媽媽的懷里下來,爬到座位上,急不可耐打開盒飯,由于不得要領,一下子弄撒了一半。
小卜也不管那婦女愿不愿意,把她推過去。婦女尷尬的坐下,不知怎么辦,看著兒子抓翻了的那盒飯吃,好一陣子醒過來,從褲兜里掏出一個手巾包,打開拿出二十塊錢,遞給小卜。小卜笑了說,你到哈爾濱還要轉車,把錢給了我你不買票了。婦女一聽,手哆嗦了一下,態度不似先前堅決。我看到手巾包里還有幾張零錢。小卜說,盒飯都涼了,快吃吧。婦女猶豫一下,感激的看了我們一眼,默默地準備吃。對面的四個年輕人見狀唏哩胡嚕的拿過來一堆吃食,那小孩看著眼都放光,拿起蘋果咬了一口,又拿可樂要喝,放下可樂就摸牛肉干,又要吃香腸。那老太太手忙腳亂的招呼他,大家看著笑,我看那婦女肩膀一聳一聳的向里蹩著頭。知道她在哭。
我給小卜他們使個眼色,大家不再看那娘倆吃飯,回身和那幾個年輕人聊天。
他們是到哈爾濱旅游的中國礦大的學生。其中一個年輕人問黑漢子真是大鴨子煤礦的?黑漢子說自己是正經八穩的大鴨子國營煤礦的工人,下井的。我笑了說,你們倒是同行。那黑漢子一聽,和那老太太換了座位,滿臉堆笑地看著幾個年輕人。年輕人問黑漢子采礦的情況。黑漢子說,我們這幾年就采面包心。見我一臉的迷惑,其中一個年輕人說,采面包心就是在采煤時只采煤層中間的部分,上下都不要,這樣出煤率高生產率也高,就是浪費極大,以后沒法回采。現在大部分煤礦就是這樣干,是純粹的挖子孫煤!我說這樣沒有人管嗎?黑漢子說,誰管!都這樣干。我說,那你們的工資肯定高吧。黑漢子說,高啥呀,一千來塊錢,我們一線的還沒有二線的高。米小蘭說那不可能。黑漢子有些急,臉黑紅黑紅的,脖子上的筋都突出來了,說,真地,不騙你,你又不管我借錢。小卜說,怎么說一線的工資也要比二線高呀。黑漢子有些磕巴,說,你們不知道,上一任礦長是要錢不要命,我們的產量高,工資就高,但安全跟不上,結果一次就造進去好幾十人,礦長卷了好幾百萬跑了,現在還全國通緝呢。他是留下的上海知青——說著指了指那婦女,說,就是到她們那搞房地產的那個。大伙都說一定回了上海,官官相護,就是不抓。后來又調來一個礦長,一查,問題大了,不但錢被卷走了,我們上百人的檔案也沒有了。我現在就什么手續也沒有,看病,探親都得自己掏錢。我象聽天書一樣的迷茫。問他,檔案怎么會丟?誰要檔案有啥用。黑漢子說,一個檔案擱我們那能賣兩萬塊錢,有了這個就可以辦養老保險。我說,礦長跑了,人事科的人還在,問他們不就行了嗎。黑漢子說,沒用,人事科長調局里了,說丟檔案的都是原來犯過紀律準備開除的,只是還沒有下達紅頭文件。再說,檔案是前任礦長拿走的,他也不知道弄哪去了。黑漢子又說,后來有人發現我們丟的檔案有的就在我們局別的礦上,還是正常調動,就是不是原來的真人。我說,你們沒告嗎?黑漢子說,沒用,告不贏。現在說給我們補,每人還要交三千塊錢。
我感到胸中發悶,憋的慌,很難受。
年輕人說,那你們的工資怎么降下來了。黑漢子說,我們現在的礦長是要命不要錢,光安全條理就定了一千八百多條,每天都要學習,這下好了,不干不扣工資,只要一干,就得挨罰。多干多罰,少干少罰,又不能不干,所以產量就少了,再加上罰款,工資就低。我說,那你們礦不虧損嗎?黑漢子說,不虧,現在煤貴,加上安全獎勵,聽說每年有上千萬呢!要不機關和二線的工資高。我們還是國家安全標兵呢!好多煤礦來我們旮噠考察學習呢。
我覺得很惆悵,心里有股莫名的感覺,自己也說不清楚,反正心里極大的失調,想馬上回到臥鋪去。
這時,牛警長擠過來,說,前邊就是德州,臥鋪已經有了,是他們乘警的,反正這一趟車人多,沒法休息了。剛才到軟臥找,他們說可能在這里。你們就不要擠車廂回去了,到德州站從下面過去就行。我們一聽很高興,小卜急忙起來收拾行李。那倆南方小伙聽說有臥鋪,急忙起來對牛警長說,也要補臥鋪,請牛警長幫著弄兩張,愿意加一倍的錢。牛警長眼一瞪,說,有錢咋啦,了不起呀,你以為有錢就可以。
米小蘭若有所思的看著車窗外,等車減速時,從挎的小包里取出三百塊錢遞給那婦女,說讓她轉車時給孩子和自己買些吃的。婦女堅決不要,掙扎著車進了德州。婦女抓住米小蘭不讓走,米小蘭一看沒有辦法,只得把電話留下來,說等錢要回來再還她。我暗暗贊同米小蘭的做法,想自己這些年都有些麻木了。就勸那婦女先收著,以后有錢了再還就是了。那婦女才滿臉感激羞澀的接了。
下車時,那婦女一直把我們送下去,目送我們老遠。
5
到軟臥車廂門口的站臺上,看到大胡子在售貨車邊挑德州扒雞,米小蘭過去要他請客。大胡子似乎求之不得,痛快答應了,要米小蘭挑自己喜歡的東西。米小蘭拿了一只扒雞就往硬座車廂那邊跑。大胡子在后面吆喝著車要開了,回身對驚諤的售貨員說錢他來付。我看到那個婦女正往這邊看著,米小蘭到了跟前把雞往她手里一塞,扭頭又跑了回來,和大胡子圍著售貨車挑食品。
進到包廂,頓時感覺涼爽,真是兩重天。
那愛睡覺的哥們兒已經起來,盤腿坐在臥鋪上,見我進來,說,警長來過,臥鋪已經辦好了。我說知道了,我那朋友已經過去了。
車開了一會,大胡子和米小蘭拎著兩只扒雞和一堆食品進來,嘴里喊著熱死了。
大胡子張羅大家喝酒。我說還沒到開飯時間。大胡子說,管他呢,坐車反正沒事,整唄。我正為在硬座車廂里的事不舒服,就沒拒絕大胡子的熱情。但我堅決不喝白酒,雞也不想吃,就問大胡子還有沒有黃瓜大醬了。大胡子樂了,說,沒想到你也得意這口。不但找出了黃瓜,還弄了一堆小籮卜。我挺高興的。那個愛睡覺的哥們也過來一起,他喝白酒,喝的還兇。米小蘭喝啤酒。正喝的高興,酒沒了。大胡子說,有辦法,活人能叫尿憋死嗎。說著出去了,一會抱回一個箱子,里邊有兩瓶白酒,十瓶啤酒,在餐車上買的。
愛睡覺的哥們兒叫查強,開始悶著喝,喝了一會兒,話就多了。一勁兒的和我聊,說自己是上海人,十六歲的時候在北大荒插隊落戶,后來返城了。還說那時太苦,苦跑累跑了很多人,自己還是堅持下來一直到返城,入了黨,還提了干。
米小蘭說,我覺得很有意思,那么多人在一起戰天斗地整人,其樂無窮。
大胡子眼一瞪,說,你個小孩家懂什么。那時我也下鄉,在牡丹江那邊農村和林場交界的地方。剛去時,沒地方住,六十多號人住在林場的一個四處透風的電影院里,男的住北邊,女的住南邊,中間用繩子一拉,白天涼衣服,晚上搭上被單什么的就行了。開始還好,后來壞了,年紀大一些的人就偷偷談戀愛,晚上出去找個地方一起住,生了好多私生子,沒法養,也不能養——怕是回不了城,就悄悄地把孩子放在富裕一點的人家門口。他說著,猛地喝了一大口酒,接著道,那時,我能打架,大家怕我。我和一個上海知青搞對象,她叫牟麗,我們不小心也有了孩子。生下的那天晚上,我把孩子放在經常給我們送蔥送蒜的一個大嫂家的院里。那大嫂的丈夫和米小蘭一樣,也姓米,結婚多年沒有孩子,大伙叫他小米子,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大胡子似乎有些難過,說話帶了鼻音。他壓了壓情緒,繼續說,我是一個沒心肝兒的人,當時也沒多想。前幾年,我原來的對象在上海來信說想孩子,讓我找找。我才感覺難受,開車去找。破電影院還在,可那大嫂家搬走了,聽說去了青島,我到青島找,聽說又去了濟南,到濟南打聽,又有人說去了徐州——來來回回好幾年了,也沒影。這次來還是沒找到,一想起來揪心疼,我那兒子也三十多了,再也沒見過——我酗酒就是那時養成的。別看我在外邊人模狗樣的,一到晚上就難受,我那兒呀!大胡子說著細長的眼里,淚水磅礴而下,煞是感人。
米小蘭愣愣的不出聲。查強端起杯子碰碰大胡子的酒杯,說,兄弟,來,干一個。你有這份心,哥哥佩服你。孩子肯定能找到,你還有時間——為我們難忘的知青歲月干一杯。我和米小蘭急忙一邊勸解一邊起哄喝酒,我們喝了一杯啤酒,大胡子和查強干了一杯白酒。大胡子的眼都紅了,他看著我說,兄弟,你是文化人,大畫家,你不是去牡丹江嗎?有時間,你到我公司住些天,我給你好好嘮扯嘮扯,你也給我們那伙知青整點啥,我拿錢出版。說著拿出一個皮的名片夾,取出一張名片說,你到我那里好使,吃喝玩樂全免費,我帶你到山上打獵去。
我一看名片上邊印著“牡丹江天樂木材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王天樂”。
大胡子說,我原來叫王向陽,王天樂是文革后返城改的,我不向陽,我要天天樂。
我看到查強的眉毛往上一挑。
米小蘭問道,你們那批知青都有哪的。大胡子說,哪的都有,北京上海哈爾濱的,還有牡丹江當地的。米小蘭又問,現在你們常見面嗎,他們都到哪去了,都咋樣?大胡子說很少見面,除了在一個城市的——大部分回家了,留下的混的有好有孬。行政級別最高的是一個上海知青,叫裴陽,沒回上海,他是我們點的負責人,還是黑龍江省的知青代表,后來到了大鴨子煤礦,當了礦長,副局級,前兩年出事跑了,聽說到現在也沒抓到。忽然他用手一指查強說,長的和他有點象。米小蘭笑著對查強說,別就是你吧。查強掠了一下眼神,正要辯解,大胡子哈哈大笑起來,說,別瞎整了,要是他我還認不出。裴陽我倆鐵哥們兒。
我覺得他說的好象就是硬座上那婦女和黑漢子說的那個國營煤礦,于是就把那個婦女和黑漢子說的事情講了。查強聽的很仔細,末了說,他們說的可能是真的,但和我聽說的有點出入。
正說著,牛警長拉門進來,說,剛才過的時候,聽你們在喝酒,看樣你們吃的差不多了。一會餐車送些飯菜過來。大胡子非的讓牛警長喝一杯,牛警長這回沒客氣,說,我就喝啤酒吧,一瓶,咋樣?大胡子說,夠意思。米小蘭起身讓牛警長到里邊挨著查強坐,說自己喝了好幾瓶,差不多了。大胡子不干說,再來一瓶,你們三人一人一瓶。
大胡子問查強,在哪里下鄉。查強說,嫩江,當時去的時候,到處是大草甸子,一尺多長的魚滿泡子都是,大伙也不知道逮,每天就是拼命燒荒開荒,后來日子苦了,想逮,已經沒有了。米小蘭問,魚呢?查強說,地都開荒了水都放干了,哪還有什么魚?
牛警長勸大家好好喝,但別過量。米小蘭看著大胡子笑。我說,警長是說你呢。大胡子樂了,說自己海量,二斤不醉。大家正笑著,餐車送來了一些菜肴和煮好的面條。查強說要先吃點面條,這輩子就喜歡面條,尤其是熗鍋面,想不到在車上還能吃到,托畫家的福。牛警長說,我給你盛。查強不讓。二人一爭,不知怎地查強的手就被碗沿的一個缺口割破了,流了好多血,牛警長萬分的歉意,查強倒是大度,堅決表示是自己不小心。牛警長拿出紗布給查強擦血,還給認真包好,說自己在部隊時學過戰地救護。
收拾停當,牛警長一氣喝干啤酒對我們說,馬上進入夜間行車了,睡覺時關好門,注意安全。說完走了,我們慢慢地喝完酒,吃些面條。列車員仔細的拿走碗碟,又來換了熱水,大家喝了一杯淡茶,就張羅著睡覺。大胡子自己還在喝酒,讓我們先睡,說,自己呼嚕響,要先睡,大家誰也沒法睡了。聽他說話舌頭已經大了。
隨著列車的搖晃,借著酒勁,我很快進入了夢鄉。
6
睡的正香,我被列車的剎車驚醒,車停了。覺得既口干舌燥,又內急,急忙起來去廁所,不想廁所的門鎖著。回到車廂,看到白天坐滿的人大都不見了,只是我們包廂的門口還有兩個年輕人,懶洋洋地盯著車外。見我過來,翻了一眼也不言語。我問到哪了。一個利索地說,興城,嘴皮子都沒動。我趴車窗看,臥鋪這邊沒人下車,站臺上空空的,我想下去走走。卻見牛警長從車下晃晃悠悠的上來,看到我一笑,打開廁所的門。我方便后出來,見他正對那兩個年輕人說,你們快到硬座找個座位吧,那邊下了一些人。那小伙說他們沈陽就下,是列車長同意在這的,等了一天也沒補到臥鋪。語氣既怨又硬。牛警長說,那還得四個小時,凌晨四點才到沈陽。兩小伙,不吱聲也不走。牛警長走了。
我喝了一肚子的水,怎么也睡不著了,米小蘭和查強悄無聲息,我下鋪的大胡子還是鼾聲如雷。我想怎么也沒看出,這能吃能喝能睡的大漢,內心卻有一段哀婉傷心的往事。真是無常人生啊!
我正感慨。手機短信響了,我納悶,這么晚了,誰的信息,一看號碼很陌生。寫的是,張老師,你睡著了嗎。我是米小蘭。
我轉身看她,手機的瑩光正照著她略有深沉哀婉的臉。
我也發信息問她,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機號。
你告訴牛警長時記的。
——趕快睡吧,天亮還早。
睡不著,早就醒了。我想和你聊聊。
——明天吧,中午才下車呢。
我無法面對陽光。只有在黑暗中,我才能敞開心扉。你是不是不愿意聽?
我想了一會兒,回到,聊什么呢。
短信無法說的清楚,在包廂里又影響別人,要不出去吧。
那就出去吧。
她回,好!接著起身下鋪,泡了兩杯咖啡,端著出去了。
我出去時,看她坐在門口的座椅上,剛才的那兩個小伙,一個挪到中間另一個站在盥洗室門口抽煙,可能是她攆走的。她默默地捧著咖啡,好長時間不語。
我看著窗外,一片黑暗,偶爾在遙遠的地方朦朧著一盞兩盞泛著虛弱光亮的燈,顯得夢幻般的久遠。列車急速的飛馳,聲音很輕,有時經過小站時,才能聽到車輪和鐵軌的摩擦聲,有些刺耳,倒顯得大地的沉寂,間或有些霓虹燈還在瞌睡般的閃爍,但列車一閃就又進入了黑暗。人生也許黑暗是永恒的,黑暗也許是另外一種光明!
米小蘭輕輕嘆了一口氣,把我的思緒拽了回來。我感到她這聲嘆息悠遠深長,好象來自亙古。我覺著壓抑,也嘆了一聲。
米小蘭說話了,聲音很清,委婉,完全不象白天喝酒聊天的張狂放肆,但聽著使人有些凄然。
她說,張老師,我上學的時候也是一個上進的學生,有著自己美好的理想和志向,可在大學畢業時就破滅了。我在學校拿一等獎學金,又是黨員和學生會主席,本來可以分到省委下屬的一個單位,而且也簽了合同,可是最后去的不是我,是我們班的一個有后臺的同學。他原來是要去北京的,不知什么原因去不了了,回頭,我成了犧牲品,到一個農村中學教政治。當時,我感到非常的失望和氣憤,恨自己沒有一個權勢的爹,暗下決心要考研。萬沒想到,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第一個月的工資還沒開到手,哥哥病重,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積蓄,人雖然救過來了,卻喪失了勞動能力。嫂子每天照顧哥哥、父母和侄兒,家里的一切開銷都落在我的身上。我那時才21歲,上帝給了我太多的黑暗和不公——父母就我和哥哥兩個孩子,我比哥哥小十歲。
我心里極不舒坦,怎么這一趟出來,幾乎遇到的都是讓人難過的事。我嘆息一聲,心里想這孩子可能要毀了。
果不然,米小蘭說,我那點工資都不夠哥哥每月的藥費,更別說還有六口人要吃飯了。我痛哭一場,決定辭職到南方打工——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哭過!我先到了深圳,那里不要哲學,又碾轉到了上海,遭遇也是一樣的。就在彈盡糧絕的時候,在我們大學上海校友會上,我認識了一個臺灣的商人,做電子的,要我給他當秘書。說到這,米小蘭壓抑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恨恨地說,就是所謂的二奶吧——當時家里已經揭不開鍋了。你不知道,我們家是在我出生之前,搬到哈爾濱郊區的,本來就親戚朋友少,加上社會一切向錢看,能借的都已經堵上門了。
米小蘭說著,已是難以控制自己,不覺悲聲。
我默默的不知如何是好。她抽噎了一會,抿了一下咖啡,繼續說,就這樣我在上海呆到現在,每月寄錢回家。那個臺灣佬非常小氣,把錢控制得很死。除了寄給家里的,我手里也沒有多少余錢。
我問,你這是回家看看?
米小蘭說,不是。上個月,那個臺灣佬偷偷的把公司賣了,遷到印度去了,他是臺灣綠營的,聽陳水扁的。走前,這個王八蛋告訴我說,要回臺灣住些日子。一直到上個星期,房東來收租金,我才知道。他就留下一部破車一些家具和電器。我在外面流浪,四五年沒回家了,想家。就把東西一賣,這不就回來了。說著艱難的笑了。
我看出她那一臉的無奈和悲傷。輕聲問她,還出去嗎。
她茫然的搖搖頭,說,不知道,賣東西和平時積攢的加到一起不到二十萬塊錢,我想要能在哈爾濱開個店就好了。我不想飄蕩了。
我說,你哥哥的身體康復沒有。父母身體怎樣?
她說,好長時間都不通電話了,只是每月寄錢。家里沒有裝電話。想的厲害時,就和鄰居通話,打聽一下消息,她們說哥哥的病好了一些。父母現在一點不能勞動,都七八十歲的人了。生哥哥時,他們都四十多了。
我們沉默了一會,米小蘭說,張老師,實際我想和你說的還有一件事。下午你先回了包廂,那個大胡子把我攔在包廂門口,要我到他的公司上班,還說要高薪聘我。你幫我拿個主意吧——我覺得他不懷好意。
我想了一會說,還是開個店實在。
米小蘭沉默好久說,張老師,我聽你的。
列車緩緩進入錦州,這個當年以血腥聞名于世的城市,正籠罩在睡意中。站臺上空空蕩蕩,接車的工作人員也是哈欠連天,偶爾響起的哨子和喊聲顯得沉悶和不清醒。在通黃的燈光下,下車的人晃晃蕩蕩的如同夢游,倒是幾個上車人急促的腳步聲傳得老遠。
我想了想,對米小蘭說,錦州的“錦”字是“鮮明、美麗”的意思,但她的大地上曾經是血流成河、尸骨遍地。經歷幾十年的戰爭和動蕩,錦州現在已經確是“錦州”了。米小蘭看著我,堅定地點點頭。
車剛開,牛警長就過來了。我掏根煙給他,他點燃,使勁兒地吸了一口。說,早點休息吧。
7
打開包廂門,我一驚。倒不是因為大胡子的呼嚕聲,而是查強開了鋪頭的燈,盤腿坐著抽煙。見我和米小蘭進來,他笑了——這是記憶中的第一次笑,顯得生疏了些。我說,醒了。他說,不是醒,根本就沒睡。下一站是沈陽了吧,我說是。他說,我聽你解釋錦州的“錦”字很好。沈陽的“沈”該如何解釋。我想了一下,說,念“Shen”就當地名和姓氏講,但念“Chen”時,就和沉沒的“沉”一樣了,此時“沈”通“沉”。他點點頭說,到底是文人,有學問吶!
在余下的時間里,我一直沒有睡好,總是恍恍惚惚的,聽到外面列車員對隔壁的包廂說換票時,知道快到沈陽了。這時,查強的起夜把我徹底搞醒了。我看看手機,已經三點十分了。
查強回來后,沒有再躺下,一人站在窗前貪婪的看窗外,似乎還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緒。我有些納悶,第一次見人這樣看黑夜,眼光亮森森的嚇人。外邊漆黑漆黑的,有啥看頭。起身問他咋啦。他說,沒什么,就是想找人說說話。我說,反正也睡不著,干脆陪你吧。咱倆出去說。查強擺擺手說,就在這里最好。
他遞支煙給我,說,你還記得大胡子說的裴陽吧。我說,就是當礦長的那個上海知青吧?記得。他把自己的頭套摘下來,我才發現他禿的很厲害,顯得非常蒼老,看起來似乎有六十多歲了。
他鎮定地說,我就是負案在逃的裴陽!你解釋的沈陽的“沈”太對了,我感覺到了沈陽就是我自由的終點了。因此在到沈陽之前,我要和人聊聊。我驚的沒說話。大胡子忽然開了腔,原來他也醒了,說,我說呢,開始的時候還不象,后來越看越象,特別是喝酒喝面條,還是以前的德行。他兩人擁抱了一會兒,互相拍著后背。查強說第一眼就認出你來了。米小蘭從鋪上下來,悄悄地問我要不要報警。我搖搖頭。
大家坐下后,查強,不!應該叫裴陽,緩緩地說,逃亡這幾年,一天沒好過,雖然整了容,還是擔驚受怕的。特別想念妻子孩子,這次回來,準備看看她們就去自首,實在不想再過逃亡生活了。牛警長昨天帶人來看病,我就感覺不好,因為那不是醫生,他竟然沒有聽出我有嚴重的心臟病,他關心的是我的臉。后來牛警長又來喝酒故意割傷我的手,恐怕是驗血型。昨天白天和夜里,包廂門口一直有人把守,我就更感覺不對勁。剛才出去,發現我們車廂兩頭都有便衣警察,牛警長也在那里。我清醒的知道,沈陽就是我自由的終點站了——當然也是解脫的開始。
我忽然想起那婦女和黑漢子說的事,就問他。他說我是有責任的,但檔案絕對不是我的事。另外也沒有貪污這么多錢,至于房地產的事情自己更是冤枉,只是應了名,對于房地產公司的操作,一概不知。具體的問題到了檢查機關就會水落石出的,該還的一分少不了,不是的一點也強加不上。
正說著,牛警長進來,裴陽抬起雙手,伸向牛警長。牛警長說,不用,我已經檢查過了,你也沒有攜帶兇器,再說,你也跑不了。過沈陽后你就到旁邊的包廂里去吧,大鴨子警察在沈陽上車。
裴陽驚訝地說,動作真快。牛警長說,你上車時,我就注意你了,要知道,整容是整不了眼睛的。為了查清你,我故意來和張畫家合影,拍了你的多個正面、側面像,濟南鐵路公安局在滕洲就派了便衣刑警對你進行了監控。在對你臉部進行了檢查后,基本確定是你,為了保險起見,在天津前,端來你最愛吃的面條,并借機割傷你的手,提取了你的血型和指紋。經天津站公安局檢驗,最后確定就是你!你不知道,我在部隊時,是情報部的,只要看過你的眼睛,你就跑不了。遇到我,是你的運氣了!
裴陽笑了笑,不再說話,但神色安靜了許多。
列車進了沈陽北站,下車的還沒下完,就有四個警察進了我們的包廂。其中的一個裴陽認識,裴陽喊了聲王處長。王處長看看裴陽說,裴礦長啊,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年輕的過來,給裴陽帶上手銬,把他帶到了隔壁的包廂。
8
他們走后,大胡子、米小蘭和我再也無法入睡。大胡子講了好多裴陽在知青點時的軼事。他只是一人喋喋不休的說,我和米小蘭都沒有插話,默默的聽。
車到鐵嶺前,東方的晨曦已露,鐵路兩邊墨油油的玉米葉閃著光芒,間或的百年老柳黑黢黢的紋絲不動。我知道新的光明就要來臨了。
這光明能帶給裴陽什么?
我感到有些發冷,不由得使勁裹裹毛毯。還是不管用,是從心里透出的冷……
此時的米小蘭似乎也在大胡子自顧不休的言語中思考著什么。她凝視著窗外,任憑第一縷陽光照到自己蒼白年輕的臉上。
大胡子說著說著裴陽,漸漸轉到自己送人的私生兒子身上,眼睛里透出無盡的思念,聲音卻是平淡,象在敘述一件與己毫無關聯的事情。
車過了公主嶺,餐車服務員送來了稀飯、煎蛋、面包和一碟咸菜。我才想起沒有洗漱。米小蘭也收拾著準備去盥洗室,她仔細的摘下手表、戒指,手鏈還有一個用紅線掛著一個銅件的項鏈,把它們放在鋪上,對我笑笑說,要好好洗洗。
我拿了洗漱工具出去,見盥洗室的人多,就回來,站在包廂門口遙望窗外連綿不盡的玉米。這時我聽到隔壁的包廂門有拉開的聲音,回頭一看,不想看到了裴陽。身上搭著毛毯,放肆的沉睡,就象一個嬰兒,這也許是他逃亡以來最塌實的一覺吧。
忽然聽到大胡子變調的聲音,這是誰給你的?你哪整的?
我不知道又發生了什么,急忙回到包廂,就見大胡子右手緊緊攥著米小蘭剛才摘下的紅線項鏈,左手抓著米小蘭的胳膊,雙眼瞪的老大,聲嘶力竭的在喊。
米小蘭疼的皺著眉,一邊往回要自己的項鏈一邊說,放開手,你弄疼我了,還給我!
我分開他倆。米小蘭委屈地看著我,說,他搶我的項鏈——那是上大學時我哥哥送給我的,我哥哥從小就戴著它。
大胡子激動地說,不是你哥哥的,這是我送走兒子時掛在他脖子上的!是我用擼子子彈殼做的,上面還有我和我那個對象的名字的第一個字母,你看!他遞給我看。果然我發現背面有“WM”兩個字母。
一瞬間,我們三人都楞住了,難道米小蘭的哥哥就是大胡子送人的兒子?!
這時,列車播報前方站名:長春車站。
前面就是長春了!我輕輕的出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