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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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方鄉下，房屋壽命一般都在十年以上，幾十年上百年的老房子也不稀罕，不過這該是上個世紀80年代以前的事兒了。如今在青樹翠屏掩映之下，灰墻紅瓦的建筑正成為北方鄉村一種新的地理符號，迅速而又急迫地搶占整個小村。先輩坯筑手砌的泥草房已經退讓到一些綠樹深深的角落，站在遠坡上，目力所及，很難尋出一二處泥草房屋，縱然找到了，也總見一身土色，沒精打彩。如果不是距離近旁的深墻大院有一射以上的距離，必會覺得那只是一間正待翻蓋的牛舍、廈屋。和線條大大咧咧、橫平豎直的混凝土建筑相比，泥草房只能算是新農村磚瓦塊塊里點綴的一兩個星星苔點兒，提示參訪者數十年前這村落的大概景象。

故鄉老宅就是不聲不響至今仍然存留的少數不多的泥草房中的一間。

幾十年前一個不足千米的小院，曾容納過一個六口之家的全部生活，也存蓄了我童年的全部夢想。

從橫穿村中的一條土路走過，在路中間的一座土屋前停下，就到了我家老宅。秫秸編織的籬笆，粗樹栽下的籬笆樁，隔開院落內外的地界，卻隔不開滿院存駐的蓊郁。一徑兩尺來寬的過道，把目光引向不遠處的屋門。

不像其他闖關東人后代逐漸衍生的村落，老屯高麗墳一百年前就已經有了形制。光緒四年(1878)吉林奉化建縣時，高麗墳就出現在了行政區域的造冊內，成為最早劃定的470個自然屯中的一個。屈指算來，總算得上是東北一處原住民的土著村落了。

說起老宅的年庚歲月，便是村里耄耋老者，也不敢咬定具體是哪一年起“坯”盤的墻。父母搬進去以前，房子已幾易其主，加上幾次大規模的修葺，早已尋不到初建的模樣。最可靠的判斷是，這房子在老屯登記造冊的那一年就已經有姓徐人家居住，屈指算來，怕是有一百三十年的歷史。與我家息息相關的記憶，還是36年前一次大規模的翻修——那個冬天我剛剛出生。

老宅實在不大，房前屋后僅有不足四十米的園間空地。一側留有通向后院的小道，另一側山墻卻被隔進人家的小院兒里，苫房或是通煙囪、除草，都要借過人家的院子。

據父輩說，老宅原本是連在一起的六間茅草屋，左右各半，中間秫秸掛泥，隔成兩戶人家。那年的臘月天寒風冷，我落草還沒有幾天，相鄰的人家在建好新房后，拆除了西側的半壁廂房，只留下一堵厚不盈寸的薄墻。惻惻西風，老宅一夜間寒徹透骨。年關臨近，父親也只好把一捆捆柴草垛到秫秸墻外，抵風御寒。很難想象，父母帶著年幼的四個孩子怎樣堅持隱忍，相依相偎，熬過那個四壁冷風的數九寒冬。

立春過后，在鄰里的幫襯下，一堵新墻封住了山墻，嚴寒終于被隔在了老宅的外頭。此后的一年光景里，筑房修院就成了全家人的大事。

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土法筑房可以說是鄉村里一項浩大的工程，其中“脫坯”是最累人的活計。“脫坯”是制作土坯的過程。俗話說，脫坯蓋房，活見閻王。足見“脫坯”的累人。幾千塊土坯形制相同，每塊土坯長約四十公分，寬二十公分，坯模填泥、稻草充筋，這些和在泥里的瓤角，是和泥前就已經鍘好的稻草。三五個坯模一起裝泥擦抹、風干定型。總要過上三個多月，土坯才能干得透徹，用這樣的坯墻體才敦實可靠:冬天不冷，夏季溫涼。

備好土坯，拉回蓬草，父親又出去選回人家用過的梁椽柱檁。萬事俱備，擇出吉日安門立柱，房子也就立起來了。除了三面墻體，其余均使用了勞動力，特別是吊起梁柱，重新苫過蓬草。從芒種一直忙到秋風吹起，老宅終于被捂得嚴嚴實實，此后再也沒有大規模翻建過。

2

盡管工程浩大，壘筑泥草房卻不是可以一勞永逸的事兒。土打的墻面禁不得風吹雨淋，每隔一年半載，墻體就因風雨侵蝕厲害，出現泥塊脫落、墻體斑駁的情況，這樣一來每年修葺墻面也就成了老宅編年事件中的一個個重要章回。

修墻苫房，外人看來這是草屋的一次美容，在家人看來，則是一個幸福段落的留駐和延伸。勞作前，先把墻面上快要脫落的部分泥塊剮掉，噴水潤濕后，這樣新泥才能粘上去。抹墻時，除了專有人和泥、運送，另外還有人踩梯子將新泥甩貼到墻上，再甩開臂膀在墻上拉弧線，下面的則像燕子樣地“銜”泥而來。一般修葺草房要趕在春末夏初雨季之前，這時村里人都閑著，出一兩個幫工不在話下，只要這邊喊一嗓子，那邊跑來幫忙的就有五六個。豎起兩三架梯子，甩根繩子在梯梁上，反手扣一下，拴住裝泥的吊桶，一人牽著繩扣拉動，一人接穩泥桶。兩個人一邊叼著煙斗搭腔說話，一邊手不拾閑地搗鼓，一兩天功夫草房就有了新模樣。

抹墻容易，苫房才難。泥草房年頭一久，葦草經風剝雨朽，損蝕極快，幾年時間就朽潰變形，露出土黑顏色。春天時上面長出青草，有時鳥雀銜來一粒種子，旅生出一棵幼樹，欣欣秘盡，但不等長大就被主人撥了去:房頂綠色多了，雖然看著養眼，房主卻害怕別人誤會這家里沒有了生氣!至于草，長幾棵就幾棵吧，只要秋風一起，眼看著就會枯萎凋零，所以人們大抵棄之不理。老宅所處的村莊是個風口，每年春天，來自科爾沁草原上的風風勁勢猛，總是要掀走房頂的苫草。杜甫在《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中說，“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廬上三重茅。”北方風來得凌厲，雖不暴戾，卻也讓人無法消受。大風起處，風卷茅草呼喇喇一聲響，拋向林間村頭，再定睛一看，掀開的苫草足有面板大小，透出黑色的屋脊。

北方的泥草房都是起脊結構，隼定梁椽檁木后，幾十人一起抬著編好的苫草緩緩運送到房頂，平覆到椽檁上，抹上一層膠泥，再由下至上苫一層葦草。說起來輕巧，卻也需要十幾個人多天時間才能完成。而從換草到苫草的過程，房屋里面的一切都裸露在星空下面，屋里人蓋天鋪地，仰望星光。

拆舊頂，等新草的過程，最怕就是雨水這不速之客的光顧。

老宅卻實實在在碰上了這樣的一回。

大約是1985年前后，老屋房頂因為十幾年沒換過葦草，葦草已經所剩無幾，屋漏難防，于是在父母的張羅下，拉來葦草，經緯編織，三天后整扇草簾編織完畢，只等轉天覆泥上草，就算大功告成。但就在那天晚上，天公不作美，一場倏然而至的大雨把全家人都泡在了寒夜里。外面風吹雨緊，屋里的劈啪聲響成一片。四下逡巡，屋里的一切都罩在雨霧里，點燃的燭火甚至也被雨水淋滅，身上的被服沉重不堪，頭上接雨的塑料布一會兒功夫就被水壓出一個坑，稍一轉身，水窩窩就會傾倒下來，半盆多的涼水灌進被里，凍得人瑟瑟發抖。天亮后，雨總算停歇下來，一家人渾身濕透，狼狽不堪。

3

1988年前后，村里陸續起來許多磚瓦房，氣派軒敞。但不知是對老屋的留戀還是出于別的顧慮，父母始終亦沒有翻蓋新房的打算。

正是這個時候，因為筑房選址我們和鄰家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兒。

起因是鄰居表哥家選新房址時，準備把原本整齊劃一房子向前提十余米，這樣兩家房屋一前一后，紅磚對草舍，看著特別別扭。老輩人還不只看重遮光的問題，相信堪輿風水的長輩們，對左右對位持有青龍“白虎”之說，即“左青龍右白虎”，按此說法，表哥家鎮右，對我家來說算是“白虎”。青龍是喜神，對人神均無惡意;“白虎”卻是惡煞，可以置人于死地。風水書上有“不怕青龍高萬丈，惟恐白虎一探頭”的說法。雖然沒有人見過“白虎”如何模樣，但老輩們一提起這“煞神”來就渾身不自在，彼時鄉下鄰里間的許多矛盾也概出于此。

因為相信風水，村里人難免會對兩家出現的矛盾比劃指點，表面上打呵呵，背后表情卻舉止荊棘。礙著甥舅這層關系，父母一次次找表哥溝通協商。半年下來，雙方沒有緩和的跡象，卻越談越僵，只是礙于娘親舅大這一臉面，總沒到劍拔弩張的態勢，但兩家關系就此開始惡化。母親也急火上攻，病倒在床上，病體沉重，輾轉求醫，好了復病。

也正是從那時起，我家的老屋開始衰落起來。先是全家搬出來，寄寓在親戚屋檐下，老宅也因此空置了一年多時間，直到后來兩個哥哥成家后先后拾掇過，老屋才沒有再傾頹下去。

幾年后，老宅終于又閑出來，成為一地空院。哥哥先后筑起自己的房子，沒有人再去看一眼老屋，聽說房門甚至在夜間被人偷走了，院落也徹底荒蕪了。泥墻沒人抹，房草沒人苫，而父母最為厭惡的青樹綠苔也一天天在房頂站穩了腳。風起時，草樹瑟瑟地在房頂沉吟，用詩一樣的格律守候故園的四季:這些旅生的綠色算是我家老宅里最后一批守望者。父親終于按捺不住，從城里專門回了趟鄉下，打算把這間經歷多年風雨的老屋轉賣出去。當時鄰家表哥叫買的呼聲最高，父親雖然差不多忘記了當年的不愉快，但還是沒能讓滿以為出了最高價錢的表哥得手，表哥請來的幾個中間人也只能悻悻作罷。

老宅最終賣給了村里很窮的一個遠房親戚，價錢是1100元，因為沒錢，暫時賒下了。四五年后才這回一百，下回二百無地零敲碎打，湊齊房款。

近幾年間村里幾乎九成以上人家住進了磚瓦房，在紅磚灰瓦的蠶食之中，老宅變得益發孤獨，更加地形單影只。每年的例行性抹墻擦臉的修繕已經被新的房屋主人取締:新主人也只想在這間房子暫住一段時間，根本沒想把這個房子收拾得如何的光鮮。

老宅賣掉后，父親很長一段時間不許人再提起有關老宅的事兒，即便是新房主零星捎來了錢，父親也一直沒動用過，他堅持那錢是我們一家人的。他說:“因為我們一起見證了老宅的修建與衰落，享福遭罪每個人都一樣，所以這1100元現在還不能動，就是要給大家留下個念想。”

我們卻根本沒把他說的話當做大事兒。

4

在父親心中，老宅是有靈性的，有人居住老宅也就有了生命，閑置起來就只能加速它頹屺的腳步，這顯然不是他想看到的，老宅畢竟留存了他大半生的念想和記憶，一片房草，一扇木窗，都曾帶他夢回幾十年前的某一個生活片段。鄉村無古今，老宅是超越時間的。當具體的空間一經鎖定，時間的步伐似乎也隨之靜止，站在老宅前，一個家庭的歷史就這樣逐漸展開、定格。對父親而言，這樣一間能夠喚起一個家庭塵封數十年歷史的老宅，其情感的厚重是可想而知的。念想中時間本沒有次序，只是片段地回復、疊加、拷貝，最后固化成風雨中的茅檐草舍。

不久前回家時小心地跟父親談起老宅，父親沉默了半晌說，老屋也該被扒掉了，而且村里也沒有幾間泥草房了。

“那樣一個房子加院子一共只賣了1100元錢，實在可惜還不如不賣，就放那兒，回家也好有個地方看看，不至于圍著人家房子看。”我一直惋惜當初父親把房子賣掉。

父親卻很輕松地說:“啥年頭了，老房子根本剩不下，想留也留不住。賣的便宜，隨時想買回來不也容易，都那個價嗎——好像現在也不值那個價了!”

父親似乎并不留戀那個地方，那個泥草房。但是從他的話語里，我還是聽出了他的所有心思:因為房子有人的呵護才有生命，才有韻味，一旦空下來無人打理則必然是墻倒屋塌，父親寧可用最低的價錢把房子賣出去，請別人來住，甚至拆除、翻建新房，也不想眼看著浸潤了他多年汗水的老宅在無人居住時轟然倒下。他一面在心里維持著那泥草房的原來模樣，一面又希望它也能同全村其他院落一樣，早日“脫胎換骨”，演進成磚瓦起架的高宅大院。在內心矛盾無法排遣的時候，父親悄然無聲地留下了房子，只帶走屬于這座老宅的一片回憶。

如今，北方新農村建設正如火如荼地進行，其中不乏泥草房改造的內容:準備翻新的泥草舊房政府將補貼三萬元現金，以推進舊房改造，而且是現金補償。這的確讓許多泥草房看到了未來的曙光，看來老宅的宿命將就此結束，所有固化的形制將不符存在，父親贖回老宅的念頭也將就此打住。

春陽恍恍，春風惚惚。如今，老宅里青草自在地拔節，蜂蝶即興起舞。老杏樹下，一株株黃瓜秧苗抽身擰扭，援架攀折;一叢叢紫茉莉沁人心脾，花香不留余地;一只只雞雛“嬌嬌”地喚一聲，躲進青草叢里，這些記憶漸次地遮掩進歲月深處。面對荒疏、僻陋的老宅，在復活記憶的一個個片段中，逝去的影像呼之欲出，因而更覺牽腸掛肚，意駐神縈，留下無盡的遐思——老宅于我們家人始終是無法忘記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