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行動

皮匠是特意選在早晨八點來鐘的當口離開家門的。

這當口，太陽高照，滿嶺的雪、滿坡的樹、滿村的路、滿院的人……都在熠熠的光彩中閃亮。皮匠認為，這就是透明度，這就是自己所欲求得的透明度!既然要以一種昂首挺胸和灑脫大氣的姿態離開家門再離開村子，就應該在村子和村人面前大大方方地透他個底兒明!叫那些男男女女和老老少少們都來看看，看看本人這就走了，走去了一個你們子孫三代連想都不敢想去的地方!

其實，早在天際灰白的時候，皮匠就醒了。他穩當地爬起了炕，把被褥仔細地疊好，覺得挺順眼，便轉身落地。下炕后，就去取昨晚準備好的那副對聯和那碗糨糊。那可是他從集市上精選的對子，上聯是:“發福生財地”，下聯是:“招財進寶門”，橫批為:“吉星高照”。這對子，字寫得龍氣，話兒又編得吉祥，是副好聯子。貼上了對子，就算是封了門，他摘下狗皮帽子換上那頂暗藍色的前進料子帽，再從箱底下翻出那件黑色大氅，用笤帚仔細掃了掃，披向了后身。別看大氅有股濃重的捂包味，這可是他的禮服，只有在他認為是趕赴特別重要的場合時才能開箱受用。

身著了禮服，皮匠那堆砌皺紋的老臉就開始閃動了燦爛。就像田徑場上的運動員，換上了運動裝，蹬在了起跑點，就有了躍躍欲試的沖動。但，天還不夠亮。天不亮，自己的壯舉只不過是在黑天暗地里茍且，無法透明。他要等，一定要等到天亮，等在光天化日中再閃亮登場。

他開始摸索煙。

他摸出了一盒“玉溪”。這是昨兒傍晚才買下，準備在自己“閃亮登場”的時候派用的。他當然不會在此時的黑咕隆咚中奢侈它，便把它收回。再摸，摸出了盒“力士”。于是，房子里就有了一閃一閃的光亮和香辣可人的煙氣。

當皮匠把自己閃亮的皮鞋“當當”地踩向了凍得發硬發白的村道上的時候，就是太陽冒山之際，也就是本文開頭提及的“八點來鐘的當口”。他在閃閃亮亮中恣情地走。今天是臘月二十九，還沒進入大年，按習俗，人們應在大年三十封門，再在家守歲過年至初三，才可以離家串門。皮匠乃一文明之人，當然不會有這忒多講究。日子是死的人是活的，該封則封該離則離嘛!其實，早在臘月初，他就在村人中放風，說，一到臘月二十九他就要去上海，去上海的兒子家過年!這個風，他特別是放給大疤聽的，他要叫他好好聽聽，叫他知道知道大上海!知道知道大上海的兒子家!知道知道本人將在大上海的兒子家過年!此時，皮匠的皮鞋已踩在了大疤家的門口。大疤家的院門是關著的，但院內已有說話聲傳來，聽是大疤老婆正叨咕著大疤往家里拿豬肉。皮匠哼了一下，在牙縫里罵:“豬!豬你娘的肉!”接著，他拽拽大氅的領子，揚揚頭，從衣兜里掏出“玉溪”，慢慢地抽出了一支點著，再讓那青浩浩的煙圈向大疤家飄去。自己的這個一系列動作大疤雖然沒得見，但街上行動著的男女們肯定都瞅著個正著，皮匠內心便油然升起了一種自得感，嘴角隨之咧笑開來。

一輛紅色出租轎車從屯東駛入。皮匠伸伸手，亮出了城里人慣用的那種叫車姿態，再撩起衣角，瀟灑地坐了進去。紅車便在晨光里迅速隱去，只把一股飛塵和幾絲油煙留在村口。

皮匠本不是皮匠，一個地道的鄉村人，現今六十來歲，名曰皮宜強也。

他老皮，從當年到如今，在人堆里一直是匹正兒八經的高個駱駝。他的高，先是高在文化上，一個響當當的當年農中畢業生，還是個平日愛讀書愛看報的主兒。再就是高在心靈手巧上。可謂是，拿起筆桿能寫字，擺起算盤能算帳，操起枝條能編筐……什么木匠鐵匠瓦匠的活計樣樣在行。在大伙的眼里他自然而然就成了響當當的匠人，再加之“匠”和“宜強”的字韻相諧，久而久之，皮宜強自然就被叫成為了皮匠。實話說來，這皮匠之稱雖是一種褒獎，但也不乏貶嘲之意。皮匠“屁”匠嘛!想想看，樣樣通往往就樣樣松，再則，樣樣通的人又往往在說話辦事上能流露出些傲氣來。皮匠就有這種“松”和“傲”的小表現。像他，穿衣戴帽好整個城里人的架勢，整整齊齊時時髦髦地，在那治山治水的年月里，干起活兒連個婦女都頂不過。這就是“松”。再像他，與人說話時常常漫不經心地臉朝天，動輒還甩出些什么“簡單” 、“笨” 呀之類的口頭禪。這就是典型的“傲”。持有了這松傲二氣，他皮匠自然就要遭受人們的冷眼。

當然，這些冷眼是不包括秀花和大疤的。

秀花是他皮匠的老婆。想當年的秀花，絕對是村里的一枝花，一個桃羞杏讓的主兒，那眼那眉那嘴那鼻兒，還有那胸那腰那腿那腳兒……簡直是山也青來水也秀，芙蓉國里盡朝暉!秀花聰明，就喜歡皮匠那腦子的活泛;秀花漂亮，就喜歡皮匠那一表人材;秀花愛清潔，就喜歡皮匠那干凈利落的城里相……秀花就在農業學大寨的年月里嫁給了他皮匠。兩口子在不顯山不露水的日子中迎來了改革開放的年月。在這個年月里，皮匠憑著一身的靈巧，秀花仗著滿臉的春風，夫妻聯手如魚得水地承包了生產隊的動力點，整天粉糠粉糧磨豆腐，一舉當上了萬元戶。可，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秀花竟在一次電機漏電的事故中駕鶴西去了，無情地拋下了皮匠和那個剛讀小學的兒子皮澎。此后的皮匠，雖然每天仍強擺著城里人的架勢，但已無心賺錢和操持家務，父子倆的日子可謂是每況愈下。這種情況，大疤是看不入眼的。

大疤是皮匠的好友。從小學到初中再到農中，他一直就是皮匠的影子。皮匠上學他上學，皮匠挖菜他挖菜，皮匠拾草他拾草，皮匠下地他下地。大疤臉上的疤痕就是他倆兒時一塊兒爬崖時落下的友情紀念。大疤可憐皮匠的家境，就常去看他，送去吃的，送去用的，還幫忙干些雜活。皮匠對此，卻在冷漠置之的眼神中夾雜著幾絲仇視。怎么，你大疤想當我的保護神?你是誰，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比我強嗎?論念書論手藝論什么的……你哪樣比我硬!我養了個兒子在上海念大學在上海找工作在上海娶媳婦，你呢，撈不著兒子，連生了兩個丫頭片子，個頂個是山溝里的“家里蹲”!

想起了兒子皮澎，皮匠的眼神里增添了幾分令人難以察覺的復雜色彩。他在心底里罵:混蛋，混蛋呀!

望著轎車的窗外，那一景一物一物一景都令他的心情難以平靜。

車下是座橋。橋下的小河已結了白白的冰。那年暑假，他領著小皮澎在河里捉魚，小東西沒捉到魚卻抓住了一只蟹子，大拇指都被它夾紅了……

車的右前方是一棟二層樓的村小學。當年皮澎在這兒念書的時候，雖然只是破瓦房的教室，可破廟里念真經，他的成績一直在全校遙遙領先……

皮匠喟然長嘆，感慨當年的皮澎是那么的聽話和招人稀罕，也感慨現如今的皮澎變了，變得沒模沒樣了!

轎車拐彎時，皮匠看見了道旁的小院里有個年輕人正攙扶著一個老太太上臺階。皮匠的心頭就覺得一絲刺疼。皮澎這個混蛋小子，真不是個東西!他從小到大，特別是他媽去了以后，老子在他身上出了多少力，遭了多少心，難道他不知道?現今他翅膀硬了，在上海成家立業了，關心過我一次嗎?平日連個電話都懶著往家里打，這快過年了才來了個電話，卻說是春節在單位里值班不能回。連續兩個春節呀，連續兩個春節他都沒回呀!咳，一個孤單單的人在家……怎么向大疤解釋，怎么向村人們交代，怎么面對大伙送來的年貨和拜年的熱情……去年過年這個混蛋沒回，他皮匠向大疤解釋說兒子在加班，今年呢，今年說是在值班，誰信?此時，皮匠的眉頭打起了一個硬硬的結。他掏出了“玉溪”，抽出一支，先紳士地向司機客氣客氣，再打火點著。

一股愁煙很快地在車內也在他的心頭彌漫開來。

皮匠早就苦想，這混小子怎么能對老子中了那么大的毒?是因他媽之死對自己有怨氣?皮澎從念高中開始就對他皮匠嘟念過多次，說他皮匠是懂電的，本來是發現了露電隱患，也不及時處理，結果斷送了媽的命……還是因他在上海買房之事對自己有想法?那年，皮澎要在上海買房子，首付款不夠，叫皮匠把家里的房子賣了，等投了資后再父子一塊兒住。皮匠沒同意，皮匠說，錢不夠咱再想別的辦法，我怎能舍棄了老窩……

皮匠擰著眉頭用力地吞吐著煙霧。

“大叔”，一直沒說話的司機開口了:“您到哪兒?”

“到上海!”皮匠連忙回答。

“上海?”

“哦，我這是打車到蘭城，再坐火車到大連港，再乘船到上海。到上海兒子家過年呢!”

司機不語，眼不斜視地盯著前方。

皮匠用眼角掃了一下司機。他覺得他很年輕，長的也精神，臉盤兒哪里有點像兒子。是下巴，還是鼻梁，說不出。

“小師傅，今年多大了?”

“過新年三十二了。”

“三十二?和我兒子同歲!我兒子在上海工作，一月能掙個6000多元。小子還算孝順，常打電話，郵錢!這不，急著叫我去過年呢!”

司機不語。

皮匠朝司機乜斜一下，似乎覺出了自己說話的多余和羅嗦。混兒子曾嘟囔過他，說他老了，說他說起話辦起事來愚愚叨叨地煩人。

皮匠也就不語了。

一個鐘頭后，皮匠進入蘭誠火車站，雙腳穩穩地踩踏在寬闊的站前廣場。

這廣場他雖然來過，但，在這大年前一天的當口光顧，還是新媳婦上轎第一次。廣場四周拔地而起的各個大樓已披上了節日的盛裝，那網通、保險和商業信息的廣告牌子矗立在樓端，像一幅幅巨帆，在藍天和白云間航行。那寫滿標語口號的各種綢帶，在樓前五光十色地昭示著。廣場上的彩燈、氣球、翠松、綠草和穿梭的人流構成了一幅鮮艷的年畫，令人心曠神怡。這里已沒有了大山上的臘月寒風，沒有了曠野中的冬天蕭條。這里的太陽更加閃閃亮亮。他覺得，別說去上海，就是在蘭城的廣場上這么站一站看一看，便就十分地氣派!

皮匠此時的心情一下子就被染上了五彩繽紛。

被染上彩色心情的他，本應繼續駐足觀光，然而卻走了。

他沒有步入售票大廳，而是朝著相反的方向，跟隨出站的人流，向市中心邁去。不要誤會，坐火車到大連再乘船去上海，那只是他的一種說法而已。他怎么會去上海呢?一則，囊中羞澀。滿兜兒就有那么300來塊錢，還去掉了昨晚買“玉溪”的20和今早打車的35塊。剩下的200來塊兒是稱不得車費和船費的。二則，老臉如金。哪有過年老子拜小子的道理，就算去拜，也不能去拜這樣的混蛋呀!皮匠早就有所計劃，他要在蘭誠找個小旅館住下，從臘月29住到正月初5，初6返回。不就是個六七天嘛，一天連吃帶住20塊，有個百多塊錢兒足矣!他把這個計劃稱為“P氏過年行動”。他在心里竊笑，把自己稱為P氏還是挺文雅的。他不認為自己的計劃是一個謊人或叫“炮”人的計劃，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嘛!

他為他自己有如此縝密的思維能力而驕傲!

皮匠覺得，在蘭城這個玲瓏美麗的城市里，自己不可以邋邋遢遢，一定要有個雍容爾雅的氣派。他整理整理前進帽，擺弄擺弄大氅，努力把腰背挺直，在大街和小巷間款款地行走。在大街上行走，他不僅是觀光，更是要充分享受身處小城的美好時間，因現在離晚上住宿時刻尚早。在小巷里行走，他不是在體驗市民的生活，而是在覓找他計劃中的小型旅館。他一定要找到一個暖暖和和干干凈凈文文明明價格低廉的住宿所在。

沒想到的事情終于發生了。

他從白天到傍晚的穿覓街巷和找尋旅館的舉動，幾乎成了徒勞。一般的旅館門口都掛著牌子，大意寫道:因過節，本店從臘月29至正月初7休息，初8開業。即便是有一兩家開業的，床位費都貴在50元以上。說來也怪，不僅僅是旅館，就連一些中小飯店也跟著停了業。

顯然，尚未進入節日，蘭城卻已自醉。

路燈初照。他踩著自己的影子，無奈地行走。

他覺出臉上和脖頸里有絲絲涼意。抬頭望去，有紛紛揚揚的雪花正圍繞著路燈在悄然飄落。如同大多數村人一樣，皮匠特別喜歡下雪，尤其是這類紛紛揚揚的雪。他喜歡雪花帶來的清新空氣，喜歡雪花點染的潔白天地，喜歡白雪能化解胸中的郁悶。他在路邊小店的窗口買了一瓶高梁燒兩根香腸和一包點心。他要找個地兒小坐，欣賞欣賞夜燈下的雪景。至于今晚夜宿何處，暫不急于去想，吉人自有天象，車到山前必定有路嘛。

皮匠選擇了一個樓下雨棚坐進。這兒遮雪又擋風，還沒有閑人走動。這兒可以看到排排錚明光亮的路燈，又可以看到棟棟大樓的萬家燈火。的確是很有意思，雪花的飄舞，在不同的燈火面前竟然有著不同的姿態。在路燈面前，它們雜飛亂擺，像一團團群舞的蠅蟲;在萬家燈火面前，它們凌空而降，形似高崖瀑布。皮匠想，這面前的景象，別說是大疤，就是村里的幾個臉朝外的人也很難看得見。這才叫美才叫過年哩!

皮匠就猛勁地從心窩里往外自豪。

皮匠就開始有節奏地享受著自己的肴饌——咬口香腸、吃塊點心、喝口白酒——咬口香腸、吃塊點心、喝口白酒……真乃一副滋味盎然愜意悠悠的樣子。

“啾——”“叭——”“轟——”鞭炮和禮花的奏鳴曲開始了。整個蘭城響成一片，一個高潮接著一個高潮，活像一口熱水滾開的大鍋。那高空與飛雪交織在一起的禮花更為壯觀。一會兒像流星，一會像兒菊花，一會兒像枝葉繁茂的大樹，一會兒像散落一地的金子……不，那明明是秀花的頭發，曲的是燙卷，直的是披絲。那明明又是混兒子的眼睛，圓的是在瞪自己，長的是在瞅自己……好像又不是，那曲的是秀花端著的年夜飯的熱氣，那直的是秀花分發給大家的竹筷子，那圓的是盤中的元寶餃子，那長的是燉在豬肉里的粉條……皮匠已有了異樣的感覺，忽而熱騰騰的香氣在周身打轉，忽而冷颼颼的寒風直灌胸口。

北風驟起。皮匠眼前的秀花和年夜飯猝爾消失。對于自身的形影相吊，他不禁暗自惘然傷感。那肆虐的罡風，正沿著街道和小巷襲來，把落雪團團攪起，狀如千軍萬馬過后的塵埃。他的牙床不由自主地顫擊起來，他的身體也不由控制地緊縮再緊縮。他想，該走了。要不，就去仍開業的旅館住下，貴就貴一點，錢不夠把手表押上，活人不能叫尿給憋死!再不，就去車站，對付一宿明兒再說，打一棒子先躲一躲嘛!

他想整理一下帽子，手卻不聽使喚，沒動。他想站起身來，腿也不聽調遣，仍是原有的姿勢。他覺得眼皮很沉很沉，任憑怎么用力也抬不起來。他重重地依向墻角，便什么也不知曉了。

第二天凌晨，也就是大年三十的凌晨，皮匠在瓦亮的燈光中蘇醒了過來。他發現自己躺在四周都是白色的房間里。一個身著白大褂的人對他說:“你凍傷了，是他們夜巡隊的人救了你。”皮匠順著白衣人手指的方向，看見一個戴棉帽的老者正在向他微笑。皮匠一下子興奮起來，大叫:“大疤……是你呀!我這不，在……上海過了……六天年……才……回來!……兒子家……好著……挺好……”

喊叫了一陣子，他又昏厥過去。

大疤?大疤是誰?白衣人和老者互相對視了一下，都很茫然。不過，他們清楚地看到，昏迷人此時的面部表情卻十分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