揀瓦
天然的家座落在一面長滿青草的坡腳下,坡的臨屋處陡如刀削,懶洋洋的屋檐便順勢倦進了青青的草叢里。墨水一樣的黑山羊東一頭西一頭的點綴在坡上,象綠坪里長出的碩大的黑色牡丹花。幾個吃飽了閑著的小羊羔打鬧著,嬉戲著,一不小心,就會有一個或兩個咕轆咕轆滾到坡下,滾到天然家的屋頂上去。
屋頂上的小羊羔懵懂著,剛才不是跟伙伴們興高采烈的歡著嗎?怎么突然就到了一個陌生之處?它還來不及感受渾身的酸痛,就迫不及待地“咩”“咩”叫著,漫無目的地尋找自己的伙伴。瓦片在雜亂無章的黑蹄下發(fā)出雜亂無章的脆響。一片嫩瓦經不住巨痛,“哎喲”一聲碎了。隨著被卡住的小羊羔更加失魂落魄的尖叫,碎瓦嘩啦嘩啦往下掉,就象某個有露水的早晨,天然無意從樹上撞落的一串露珠。
天然在屋側的敞坪里,忘情地看著這一切,小小心子跳動著,又是驚悸又是歡喜!
父親遠在離家十幾里外的電信支局上班,家中的大小事務一切依著母親,揀瓦也不例外。母親象學校里課間領操的婉茹老師,武糾糾地站在瓦上,她用勤勞的手掌一遍又一遍地輕輕地撫摸著小羊羔黑頭上的順毛,她的手掌感受到了小羊羔渾身陣陣的顫抖,而小羊羔卻從綿綿的手掌中感受到了一種從未體戀過的溫暖。它的象天上云彩一樣飄散的眼神慢慢聚攏,它的眼睛也慢慢清亮起來,它伸出鮮靈的舌頭,舔著天然母親粗壯的手指,象舔著自己母親柔軟的乳頭,想起自己的母親,看著這個勝似母親的人,小羊羔心中完全安然了。
討厭的太陽高高的懸在蔚藍的天空,毒蛇吐信般地吐著紅得發(fā)白的焰火,燙著它所能照及的一切,也燙著了天然的母親。林中飛出的小鳥被燙得驚叫一聲,轉身飛回林中乘涼去了。天然的心有些發(fā)緊,隱隱生疼。她看著母親小心翼翼地把小羊羔從卡住的瓦洞里弄出來,抱起,貼在胸前暖了暖,慢慢地放到草地上,推推它的肥屁股,示意它快去尋找同伴。
小羊羔搖動著蓬松的尾巴,在原地轉了幾個圈,才悠長地“咩”了一聲,依依不舍地離去。天然寄掛在母親身上的心,經不住小羊羔那悠長而深情的“咩”“咩”呼喚,她的眼光跟著那點聲音在草坡上連蹦帶跳地跳了好遠,直到小羊羔的身影在深深的草叢里消失了,才返回到母親這里。
母親正在屋頂上忙著,白白的雙手黑黑的,她要把小羊羔踩亂的瓦片修正,還要把小羊羔踩碎的瓦片揀出來扔掉,換上新瓦。破碎的瓦片知道自己已經盡完了自己應盡的責任,心滿意足地在空中劃出最后一道美麗的弧線,倦入主人屋后的草坡上,準備靜靜地安享自己永遠的悠閑。不甘寂寞的太陽卻把它火紅的毒信越吐越快,越吐越長,沒骨氣的知了躲在林中,翅膀抖抖地抱著樹枝,不停地向太陽求饒:“知了,錯了,別吐火了。”
晶瀅的汗水在母親臉上流成小溪,汗珠子掉在瓦上,“咝”地一聲就氣化成一縷淡紫色的輕煙,幸災樂禍地往母親臉上竄,熏得母親睜不開眼睛。
“娘,娘,你快下來,快下來,太陽把瓦片燙紅了。”
天然有些發(fā)急。她想起了屋前大片竹林那邊那條清清的溪流,她常常只穿一條紅褲衩鉆進溪水里。此刻,薄而涼的溪水正在她心里伴著一條蛇一樣蜿蜒的山路汨汨流淌,流啊流,流過村里的小學校,流啊流,流過父親的電信支局……她想,要是溪水能夠拐個彎,象雨后彩虹一樣拐到天上,從母親的身上流過,該多好啊!
回味著天然的話,享受著天然的童真,母親“噗嗤”一聲就笑了,她半直起酸疲的腰,用衣袖擦了擦汗。她的臉上立即印下了數道黑黑的塵痕。母親滑稽的臉讓天然的情緒一下子變地輕松和歡快起來,她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情不自禁地放聲歌唱:
煙子煙,朝上煙
煙得瓦片青又青
有個小姐揀碎瓦
“嗖——”
瓦片里竄出老鼠精
天然稚氣未脫但卻俏皮的迷人歌聲使得母親的身心被一種甜絲絲的幸福占滿了,為了把天然的歡樂情緒推上高潮,被唱成了小姐的母親夸張地晃動著,五指曲張,形成貓爪,胡亂地在眼前虛抓,嘴里高低起伏抑揚頓挫地叫著:“咪——咪咪——”天然一手指著“由老鼠變成了貓咪”的母親,一手捂著肚皮,上氣不接下氣地笑著,早已趔趔趄趄倒進身邊的草垛。
垛里的懶草正在淡黃色的夢里睡著它們似乎永遠也睡不完的懶覺,突然被天然撞醒,茫茫然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但當它們的眼光沿著天然伸出的手指爬上去,爬到屋頂,看著天然母親的古怪神情,也跟著“格格”地樂了。
天然在草垛里笑夠了,感到頸脖有些癢,撓了幾次止不住,知道俏皮的懶草跟她的玩笑開過了頭,“呼”地一下站起來,望著屋頂的母親大聲喊:
“娘,娘,你站得高,看看爹回來沒有!”
癢
母親蹲在溪邊,匆匆忙忙洗去手上黑黑的灰塵,抹凈了臉,沿著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彎曲小路就朝家里跑。還沾著溪水的雙手胡亂地撣著衣服。母親跑回屋前的敞坪時,天然還在不停的抓撓自己奇癢的后頸脖。
天然的后頸脖已紅腫一大片,中間還有幾個凸起的風團。母親翻開天然薄薄的衣領,張嘴在紅腫處哈了幾口氣:
“叫你不要鉆草堆,總不聽話,你看,又紅得象猴屁股了!”
天然明白母親心痛是真,罵人是假,就在心里偷偷地笑,看著母親急急地跨過自家光光亮亮的木門檻,走進屋里去。天然知道,母親又是去找清涼油!
這種時候,天然還真有些怪罪愛往她身上放癢的懶草而想起慈祥的父親。她想,如果父親在家,遇著高興事,她就不會笑得倒進草垛,而會倒進父親的懷抱。父親的懷抱寬闊而安全,天然在那里可以象頑皮的猴子一樣晃蕩,永遠也不用擔心。天然蕩到左,父親的右臂護到左,天然蕩到右,父親的左臂護到右。
聽母親說,以天然所在的自然村為中心,方圓十幾里地范圍內的電話安裝維護收費,都由父親負責。父親每天上午路經家門,就會回家小歇一會兒,他把一個大大的青竹背簍放在涼涼的竹床上,坐在涂過清漆的木椅子上和母親靜靜地聊天。父親和母親都望著天井,臉上帶著桃花般燦爛的笑容,天井上飄過朵朵潔白的云彩,天然拿一把半黃半青的棕葉纏著父親:
“爹,幫我做個燕子鳥,張開尾巴剪啊剪!”
“剪啊剪,剪什么呢?”
“不知道!我要你告訴我。”
“剪下幾片云彩,給天然做漂亮衣裳。”
無論天然要求什么,或蚱蜢,或蜻蜓,或長腳蚊,或檐老鼠,父親接過棕葉,折折疊疊,穿穿插插,一雙巧手上下翻飛,不一會,就栩栩如生地做好了。母親微笑著,雙手藏在身后一聲不響地看。天然拉出母親反背的手,掰開母親虛握的拳,就看見了一根竹針和一段或紅或白或藍或黃的鮮艷毛線。
“娘,我知道你最會畫龍點睛了!”
“天然,娘知道你最愛吃丁丁糖了!”
父親母親天然都為母女倆小小的逗趣哈哈大笑,邊笑邊用竹針和毛線為所做之物“畫龍點睛”。
這種快樂的時光總是很短暫的,因為,父親不久就走了。父親傍晚再回來時,依然坐在那張涂過清漆的木椅子上,望著天井里歸巢的飛鳥,和母親靜靜地聊一會天,還沒聊夠又得走。母親拉著父親的衣袖,眼睛紅紅的,父親的眼睛也有些濕,他伸出手,象母親撫摸小羊羔頭上黑色順毛一樣,一遍又一遍地輕輕地撫摸著母親烏黑的頭發(fā),母親的心中異常柔和了,不知不覺就松開了父親的衣袖。母親牽著天然的手送父親出門,天然看見父親背上的青竹背簍沉沉的。天然想,母親要是把她裝進那個青竹背簍,父親會不會留下來呢?
父親就是這樣常常不在家,而草,草堆,草垛卻無時無刻在陪伴著天然和母親。和村里的伙伴們捉迷藏時,天然躲在草里或草堆中或草垛上,看著呆頭呆腦的同伴到處找不著人,急得象找不著食物的螞蟻團團亂轉,天然暗暗地高興,心中更增加了對草的親近。
天然在心中來來回回地比較著父親和草的好處,猶猶豫豫不得結論。母親早已手拿清涼油,從屋里出來了。臂彎里掛一件袖口繡著鴛鴦鳥的淺色單衣。母親把鴛鴦鳥繡得花花綠綠,天然見過的顏色差不多都被繡在鴛鴦鳥上了,兩只快樂的鴛鴦鳥忘情地耳鬢廝磨,卿卿我我,周圍清清的池水看紅了臉,羞羞澀澀地低頭向遠處蕩去,蕩出一圈圈細密的漣漪。
母親扭開清涼油紅紅的盒蓋,剝去天然身上的衣服,將一層蛋黃色的油膏一遍又一遍地抹在天然的紅腫處,陣陣清涼在天然的紅腫處彌漫,漫遍天然的全身,漫進天然的心里。躲在天然細皮嫩肉里安逸的癢卻被這陣陣清涼熏得頭昏眼花,屁滾尿流地往空氣中奔逃。
“娘,我要看紅蓋蓋上的白老虎!”
“還癢嗎?”母親把清涼油的盒蓋遞給天然。
“娘,癢最怕白老虎了,是不是?”天然看著盒蓋上的呲牙咧嘴的白老虎出了神。
“你說呢?”
“我說是!”
“天然說是,那肯定就是!”
“娘,白老虎的鼻涕口水是蛋黃色的嗎?”
“為什么呢?”
“因為,清涼油就是白老虎的鼻涕口水,是不是?”
母親回答不出天然的古怪問題,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但母親的心卻不愿拂天然的意,給出了一個爽快的答案。
“是!”
“癢,癢,鼻涕口水你也怕,有什么用!”
天然有些瞧不起癢了。
蟬衣
天然和母親正吃著早飯,遠遠地傳來嘈雜的腳步聲,還隱約聽見有人喊了幾聲“天然”。早已急不可耐的天然抓起碗里啃了一半的玉米跑出門去,屋前的敞坪里呼啦啦聚了八九個今天不用去學校上課的孩子,男男女女,高矮胖瘦,個個躍躍欲試。
“天然,我們去打石頭仗!”扁扁嘴手里拿一個烤紅薯。
天然抿著小嘴咪咪笑,她年齡最小,力氣最小,小石頭打不出二十米。
“天然,我們去捉麻雀鳥!”歪腦殼手里抓一把炒黃豆。
天然抿著小嘴搖搖頭,捉麻雀鳥要偷谷子作誘餌呢!
“天然,我們去打水漂漂!”缺牙子手里捏一塊黑鍋巴。
天然抿著小嘴不說話,她怕吵煩水里人見人愛的魚蝦。
……
“天然,我們去捉迷藏!”梔子花出了個好主意。
天然跳著腳笑起來,她最喜歡的游戲就是捉迷藏,大家齊聲附和。扁扁嘴心里老大不樂意,可他算術課本上的作業(yè),除了學校的婉茹老師,只有梔子花全會做,他哪敢得罪梔子花呢!
天然和要好的伙伴們在外面無憂無慮地瘋了一整天,中飯也忘了回去吃,游戲給她帶來的樂趣深深地誘惑著她,藏得讓所有同伴都找不著的成就感更是讓她著迷。天然把出門時母親再三囑咐她的話丟到腦后,草垛,柴堆,茅廁腳下,牛欄屋頂,哪里藏得隱蔽她往哪里跑。晚炊的青煙飄飄渺渺地升起來了,慢條斯理的鴨子搖搖擺擺地往籠子里走,煩躁的大人呼喊孩子回家的聲音也此起彼伏,天然卻還余興未盡。
皎潔的月亮高高地掛在天邊,給溪面和林梢撒了一層薄薄的清輝,溪水和樹林十分滿意這身心靈手巧的嫦娥姐姐設計的素面朝天的打扮,溪水羞羞答答地笑著,叮叮咚咚流得更歡了。樹林搖曳出各式各樣的綽約風姿,頻頻地向抱著長耳玉兔獨居月宮的嫦娥姐姐招手示意,朦朧的樹影也頻頻地跟著主人向嫦娥姐姐點頭哈腰,把梔子花扁扁嘴送天然回家的路哈得搖搖晃晃,幸虧有能干的螢火蟲前后左右打著燈籠為他們照路,他們的腳指頭才沒有踢傷路上的小石子。
第二天,天還麻麻亮,早起的晨風就洋洋得意地唱著迷人的山歌掠過林梢,沙沙沙,沙沙沙,把林中所有的鳥兒都唱醒了,沒有主見的鳥兒們伸伸懶腰,撲撲翅膀,吱吱喳喳地商量著怎樣開始一天新的生活,你說東我說西,吵得不亦樂乎。鳥兒們無休止的爭吵沒有吵醒在床上沉沉睡著還在夢里留連的天然。
天然醒來時,母親已出門干活多時了。天然感到全身都有些癢,四處輕輕地抓了抓,白白的嫩肉一片接一片地紅腫。天然有些吃驚,剛要開口喊母親,母親昨天再三囑咐她的話卻突然跳出來,嚇得她連忙閉了口。
天然下床,在一張漂亮木桌的小抽屜里找到了盒蓋上畫著白老虎的清涼油,學著母親的樣子一遍又一遍地把油膏往身上抹,她要把她有些瞧不起的最怕白老虎的癢嚇跑。可是這次的癢卻完全出乎天然的意料,一點也不怕白老虎,天然越抹,癢反而越來越多。
天然聽扁扁嘴和大人講過許多精怪的故事,精怪膽子大,什么都不怕;本領又高,誰也降它不住。有一天,一群雁鵝鳥排成人字在云中飛過,一條盤在樹梢的蟒蛇精倏地騰空而起,筆直地竄到天上,把可憐的雁鵝鳥吃得一個不剩,羽毛也沒掉下一片。不怕白老虎的癢肯定也成了精。天然身上長的癢精會把天然變成人精嗎?天然變了人精父親母親還會要天然嗎?
天然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著,恐懼在小小的心子里一點一點地堆積。
“娘——你快來!你快來!我身上長癢精了。”
天然終于害怕得大哭起來。
聽見天然的哭喊,母親慌慌地跑進來,看著天然滿身的風團,也嚇了一大跳,趕忙抱起天然,慌慌地往學校跑。
婉茹老師正在學校里里外外地忙著,遠遠地看見天然母女倆跑過來,就放下手中的活計,站下,臉上掛著溫馨的笑,用清純而親切的眼光遠遠地迎著母女倆。天然看著穿一件白底碎花衣的婉茹老師,就象看著一片迷人的淡淡月光。
婉茹老師拿出一個天然從未見過的別致小秤,秤桿又短又細,星子又密又清,秤盤圓而大,秤砣小而沉。婉茹老師鋪開一張大報紙,用這桿別致小秤秤出十幾樣干癟的枝枝葉葉花花草草。天然看著那些枝葉花草,一樣也不認識。婉茹老師又鋪了一張小報紙,同樣用那桿別致小秤秤出一樣東西,天然可就認識了:
“知了殼!”天然得意地望著婉茹老師。
“天然,以后要叫它蟬衣!”
婉茹老師微笑地看著天然,她深得象一汪潭水的眼睛讓天然無法拒絕。
“蟬衣!”天然說。
“對,蟬衣是知了殼的學名!”
“蟬衣!”天然又說。
婉茹老師把中藥包起來遞給天然母親:
“記得把蟬衣的腳剝去!”
“我記下了!天然的病要緊嗎?”
“不要緊,把兩包藥合在一起熬成湯水,洗兩次就好了。”
聽婉茹老師和母親說到自己,天然認真地豎著耳朵,聽到后來,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
母親和天然拿著藥剛到家里,恰好父親也背著沉沉的青竹背簍回來了,母親把那包蟬衣交給父親:
“婉茹老師說,把蟬腳剝去!”
“爹,蟬腳別丟,我有用!”天然跑進來有跑出去。
不一會,天然手拿一張白紙和一支彩筆,站在父親身旁:
“爹,教我畫個婉茹老師,騎著白老虎的婉茹老師!”
“你看,我不是在剝知了殼嗎?”
“知了殼?好笑,那是蟬衣!”
“對,對,天然聰明,爹在剝蟬衣呢!”
“蟬衣,蟬衣,你就知道蟬衣,天然長了癢精,你也不管!”
天然半嬌嗔半生氣地跑到屋外,抬頭靜靜地看天上白白的流云,一會兒流過一樹盛開的李花,一會兒流過一只長臂的螳螂。一會兒流過來一只頸脖上掛著響鈴的哮天犬,天然左看右看,卻不見手執(zhí)三尖兩刃刀耀武揚威的二郎神。
“娘,娘,哮天犬出來了, 二郎神怎么不出來呢?”
天然跑進廚房,母親正在用一個薄皮的瓦盆子為她熬藥。干脆的竹枝在撐架下吐著歡快的火苗,火苗添著盆底, 把瓦盆子添得燙燙的,已變成藥的花草枝葉在滾湯中被燙得上竄下跳,唯蟬衣與眾不同,浮在湯面,沒事似的東游西蕩。
“蟬衣浮在湯面不怕燙,難怪能夠降住癢精!”
天然這點小小的發(fā)現和興奮只在她的心思中呆了小小的一會兒,天然見母親忙,拿起父親從蟬衣上剝下來的蟬腳,又跑出屋,玩螞蟻覓食去了。
竹林
“娘,你先去溪邊洗衣服,我等下就來!”
心中藏個小秘密的天然催促著母親,善解人意的母親向天然做一個俏皮的鬼臉,提著一藍子待洗的衣服匆匆忙忙沿著那條鵝卵石路走了。天然站在大門口,目送母親消失在深深的竹林里,才蹦蹦跳跳地來到墻角。天然正要掏墻洞里的東西,抬頭卻看見一只大黑蜘蛛正在屋檐下忙忙碌碌的結網。天然找來一根長竹竿,三攪兩攪就把蛛網攪壞了。遭遇突然襲擊的大黑蜘蛛嚇成一團牛屎,屁股上掛一條彈簧似的絲線直往下掉,掉到一半才回過神來,身子一蕩,蕩到磚墻上,張開爪子,拔腿就逃,眨眼間逃得無影無蹤。
看著大黑蜘蛛的狼狽相,天然為自己的惡作劇笑得東倒西歪,笑夠了,才掏出墻洞里的紙包。紙包里包著三只蟬腳,上次父親從蟬衣身上剝下的蟬腳就剩下這三只了。
天然貓著腰,在屋前的敞坪上找了好大一會兒,才找到一只正在覓食的小螞蟻,小螞蟻棕黃的身子,細細的腿,它上下左右地搖動頭上兩根紅紅的觸角,四處探尋食物。天然用蟬腳在小螞蟻的觸角上逗了一下,就把蟬腳留給了瘦弱得讓人憐愛的小螞蟻。小螞蟻興高采烈一陣后,撅起屁股拉了拉蟬腳,沉沉的,知道力所不逮,需要搬兵,趕忙掉頭回窩報信。
天然向小螞蟻爬動的方向望去,望見了那個讓她十分生氣的草垛,那草垛曾在她后頸脖上放過好多討厭的癢,欲淚的母親為她抹了好多清涼油,才把討厭的癢趕跑。
“哼!不和你玩!”
天然一跺腳,不屑地扭過頭去。
和暖的風適時地把竹林里婉轉纏綿的蟬聲送了過來,天然癡迷的聽著,對草垛的那點埋怨悄沒聲息地淡了下去,天然看著手里的蟬腳,心中掠過一絲薄薄的羞慚,原先,天然有些瞧不起蟬,怪它沒骨氣,老向口吐焰火的太陽求饒,可蟬寬宏大量,并不怪天然,還褪出殼來,把天然身上白老虎都降不住的癢精降住。天然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就把蟬腳一丟,順著蟬聲,向竹林跑去。
竹林里滿眼翠綠,一片清爽。高天上的太陽費盡了吃奶的力氣,也吐不進一口紅得發(fā)白的火來。抬頭望去,竹林的天就是青青的竹葉,青青的竹葉就是竹林的天!
讓天然心曠神怡的蟬聲此起彼伏,綿綿不絕,但密密的枝葉卻讓天然怎么也找不著蟬的蹤影。天然在竹林里忘乎所以地跑著,唱著,跳著,笑著,一會兒東,一會兒西,一會兒南,一回兒北,起初是跟著應接不暇的蟬聲,后來就完全被自己漫無邊際的快樂情緒所左右了。
竹林那邊站在溪流中的母親一邊洗衣服,一邊靜靜聽著從竹林里傳來的天然的歡笑聲,一股醉人的幸福在心中緩緩地滋長蔓延。
天然還坐在母親的花布背兜里的時候,父親向電信支局的領導請了幾天假,回家來和母親商量,準備在竹林里修一條連通家和小溪流的鵝卵石路。
“修得直直的,鵝卵石沉,省得你挑!”溫柔的母親依在父親寬厚的懷里。
“修得彎彎的,彎路用的鵝卵石多,我不在家,讓它們天天陪著你和天然!”
年輕而美麗的母親為父親的深愛感動著,那幾天,母親用花布背兜背著呀呀學語的天然,挽著褲褪,打著赤腳,在深深淺淺的溪水中不知疲倦地揀著大大小小的鵝卵石。赤裸的小腳象剛從地里拔出的雪蘿卜,潔白而鮮嫩,引得水中好奇的魚兒成群接隊來觀看。膽大的魚兒擁上前來,用甜甜的巧嘴不停地吸吮著母親柔軟而飄逸的汗毛,汗毛牽動肌膚,有一絲酥,有一絲麻,這酥與麻從母親的腳上一直傳到母親的心里,讓母親莫名的亢奮。水中的小小蝦子也似乎感染了這種亢奮,縮著身子一彈,彈出水面,在空中劃出一道淺灰色的弧線,又落到水里,砸得水面碎花四濺。
父親坐在溪邊一塊大石頭上,霍霍霍地磨了半天,把一把砍山刀磨得閃閃發(fā)光,鋒利無比。有些爛漫氣質的父親為了使修筑的小路更具象征意義,執(zhí)意要做兩根嶄新的竹扁擔,還要做兩擔嶄新的大竹筐。他要用新扁擔和新竹筐去挑母親和天然在溪流中揀成一堆一堆的鵝卵石。父親拿著刀,走進這片竹林里,選中了兩株亭亭玉立,直指藍天的大桶竹。
“箜箜”的砍竹聲響遍整個竹林,彌漫山山嶺嶺,竹子們望著那有幸被父親選中的伙伴,心中充滿嫉妒和羨慕。父親每一刀下去,都博得竹子們的陣陣喝彩,唰唰唰,唰唰唰。被砍的竹子更是激動得渾身顫抖,顫抖中滿是幸福!
那時的天然什么也不懂,卻忽閃著一雙驚奇的大眼睛,嘴里唱著只有她自己才懂的無字歌,歡歡喜喜地跟著父親母親,經歷了無數個第一次!
母親洗好衣服,在竹林里找到天然,天然唱累了,笑累了,跑也跑不動跳也跳不起了,爬在積了多年的柔軟的竹葉和筍衣上睡意朦朧。母親背起天然,母女倆貼身感受著相互的體溫,步履輕盈地返回家來。
屋前的敞坪上正慌慌亂亂地飛著一群紅紅綠綠的蜻蜓。
“娘,幫我抓個紅蜻蜓!”夢中的天然發(fā)著呢喃的囈語。
“快回屋去,天就要下雨了。”母親象是沒聽見天然的話,自言自語地說著,望著遠處的山嶺憂心忡忡。
雨
淅淅瀝瀝的雨越下越大了,雨點打在瓦上,乒乒乓乓地響成一片。聚集在瓦溝的雨水爭先恐后的擠到檐邊,線一樣的掉在屋檐下,掉進天井里。
母親拿過那把涂過清漆的木椅,有些忐忑地坐在涼床邊,陪著涼床上睡著的天然。天然身上蓋著那件袖口上繡著鴛鴦鳥的淺色單衣。母親憂慮的眼光穿過天井的雨簾,跨出敞開的大門,走進迷朦的雨霧里。
睡夢中的天然仿佛被母親的眼光牽引著,也跟著走了出去。雨點打在臉上,天然渾然不覺。雨點打在衣服上,衣服象野鴨子不沾水的花色羽毛,依然干干爽爽。天然正有些奇怪,忽然聽見一聲由遠而近的虎嘯。天然順聲望去,一只腦門上寫個黑色王字的大白老虎,飛一般地向天然撲來。大白老虎撲到天然跟前,一下子變成了黑不溜秋的哮天犬。天然想,大白老虎和哮天犬差別多大啊!怎么會看錯呢?心里就覺得自己有些好笑。
因天然看不穿它的小小戲法,黑不溜秋的哮天犬也覺得天然好笑。哮天犬不屑一顧地看了天然一眼,就竄進天然家的大門,蹲在天井里,四腳輕輕一點,跳上了屋頂。
“哮天犬,你快下來,不許踩爛我家的瓦片!”
天然心疼母親揀瓦的辛勞,想把哮天犬趕下來,也緊跟著哮天犬跳上了屋頂。
天然奇怪的是,她在屋頂上沒有找到那只剛跳上來的黑不溜秋的哮天犬,卻看見一只潔白如雪的長耳兔。長耳兔雙手拿著一支又長又大的竹笛,橫在嘴邊吹著一首縹緲悠揚的曲子,吹得搖頭晃腦如醉如癡。多情的雨點也應和著曲子的旋律,忽疏忽密,忽重忽輕,聚聚散散,分分合合,在瓦片上輕盈的舞蹈!
天然的心為長耳兔手中神奇的竹笛所傾倒,眼睛便盯著那竹笛呆呆地看。那竹笛青青的,一頭帶著鮮明的刀痕,一頭帶著翠綠的枝葉。天然越看越覺得那竹笛就是她家那片竹林里的竹子。
天然想去竹林證實自己的猜測,立即就到了自家那片竹林里,天然把竹林仔仔細細查了個遍,果然發(fā)現一截離地三尺的新竹樁,留在竹樁上的刀痕和竹笛一端帶著的刀痕一模一樣。
天然又氣又惱地返回屋頂,哮天犬也不知從哪兒鉆了出來,正站在雨中和偷竹子的長耳兔說話。
“長耳兔,快跟我回去,姐姐找你不著,都急哭了。”
“騙人!我從沒見姐姐哭過!”
“有你陪她,她當然不哭。你走了,她一個人多孤獨,怎么不哭呢?”
“我不信。”
“不信?你就問問這滿天的雨。”
“問雨?雨懂什么。”
“雨懂什么?雨是姐姐的淚,她一哭,淚水就變成雨,嘩啦嘩啦往下掉!”
天然莫名其妙地聽著,不知道他們說的姐姐是誰。長耳兔似乎被哮天犬說得心動了,就把帶著枝葉的竹笛一扔。天然知道他們要走,趕緊沖上去攔住長耳兔。
“你偷我家竹子,你還我竹子!”
“天然,我沒有偷你家竹子!”長耳兔嬉皮笑臉地說。
“你偷了,你偷了,剛才還拿在手里。”
“你找呀,你找得著竹子我就偷了。找不著竹子我就沒偷。”
天然找來找去,怎么也找不到長耳兔剛才扔的竹子,就委屈得哭起來,邊哭邊緊緊地拉住長耳兔:
“你還我竹子!你還我竹子!”
長耳兔被天然纏得有些生氣,哮天犬在一旁幸災樂禍的嗤笑也讓它很沒面子。長耳兔掙脫天然的手,張開三角嘴向竹林方向恨恨地一咬,連根咬起十幾根大竹子,起身飛到空中,和哮天犬駕云而去。
“娘,娘,長耳兔不講道理,你快來抓住它啊!”
天然喊了幾聲,不見母親出來,心里一急,就趕緊飛身去追長耳兔。天然一邊追一邊想,母親到哪里去了呢?怎么喊半天也不出來?這樣想著,母親立即出現在天然的視野里。母親戴著斗笠,披著蓑衣,正在竹林中一個大水凼里捉魚,那個大水凼正是長耳兔連根咬起竹子時留下的。雨點掉進水凼里,立即變成了活蹦亂跳的大肥魚。水凼里的母親忙得不亦樂乎,一會捉上一條金絲鯉,一會兒捉上一條螺螄青。
天然正暗自地為母親歡喜,一群歡歌笑語的野鴨子抬著一頂巨大的沒有傘把的紅紙傘從她身邊飄然而過。鮮艷奪目的紅紙傘給滿是雨點的昏黃的天空舔了一道亮麗的秀色,天然的精神為之一振,定睛望去,紅紙傘掩照下的崎嶇山路上,正走著背著青竹背簍的父親,父親和背簍都被紅紙傘映得彤紅透亮,更顯得英姿颯爽。
看到父親和母親平安無事,天然心里可高興了,追趕長耳兔和哮 天犬的步子格外輕快和迅捷。不一會,天然就追到一座高大的仿佛村里小學校的白屋子前。長耳兔和哮天犬不敢走大門,繞到屋后的圍墻邊,一閃就不見了。屋子的大門口,站著一位望眼欲穿神色凄然的美麗女子,天然走近前去,那美麗女子卻原來是婉茹老師。婉茹老師白衣素袖,淚眼婆娑。
“婉茹老師!”
“你是誰?”
“我是天然。”
“我不是你的婉茹老師,我是你的嫦娥姐姐。”
“嫦娥姐姐,長耳兔偷我家竹子。”
“該死的長耳兔,偷東西可是大壞蛋才干的事!”
天然還要說什么,長耳兔和哮天犬神不知鬼不覺地閃了出來,嫦娥姐姐一見長耳兔,立即破涕為笑,滿天的淚雨一下全不見了。
“長耳兔,你怎么偷天然的竹子呢?”
“我沒偷。”長耳兔象是對嫦娥姐姐抱屈,又象是對天然申辯。
“偷了。”天然反駁。
“你亂講。”
“你砍斷我家一根竹子。”
“早幫你家接好了。”
“你咬走我家十九根竹子。”
“早幫你家種好了。”
“我不信。”
“你不講道理。”
“你才不講道理。”
哮天犬見天然和長耳兔爭得不可開交,就假裝正經地附在嫦娥姐姐耳邊說了幾句什么,還沒說完,嫦娥姐姐就忍俊不禁地格格笑起來。
“天然,長耳兔逗你玩呢!”
看著嫦娥姐姐和藹的笑臉,天然相信了嫦娥姐姐的話,低頭望去,自家的小屋和竹林清晰如在眼前,左顧右盼,卻不見母親。天然以為惱羞成怒的長耳兔種竹子時把母親也種在了水凼里,就想請嫦娥姐姐救母親,一抬頭,嫦娥姐姐,大白屋子, 哮天犬,長耳兔全不見了。只有天然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云垛上。天然大吃一驚,慌亂中一腳踩空,一個倒栽蔥跌了下來。
“娘,娘,你快出來啊!”
天然驚叫一聲,就被嚇醒了。醒來時,發(fā)現自己已從涼床上滾到了地下,揉揉惺忪的眼睛,看看天井,雨也停了。想著夢中的情境,天然的心“咚咚”地跳著,象走村串戶的小販手中搖動的撥浪鼓。門外聽見天然驚叫的母親快步跑過來,抱起天然,一邊輕輕地詢問著,一邊憐愛地拍著天然的后背。
天然看見母親臉上有兩道還來不及擦干的淚痕。
“娘,娘,你怎么了?”
“沒什么!”
“你怎么哭了?”
“娘沒哭,是毛毛蟲飛到娘的眼睛里去了。”
“娘,娘。你快帶我到竹林看看,看看長耳兔咬去的竹子種好了沒有?”
天然從母親身上跳下來,拉著母親就往竹林跑。
母親雖然沒有理出天然話里的頭緒,還是依了天然。母女倆手牽著手跑進竹林。雨后的竹林清新如洗,四處飄蕩著帶有泥土氣息和竹子體香的淡淡薄霧,母女倆呼吸著如山溪水一樣清純的空氣,剛才還有些不安的心漸漸地寧靜平和了。
天然歪著小小腦袋聽著多處雨水注入溪流的那片動情聲音,費解地想:滿天的雨真是嫦娥姐姐的眼淚嗎?嫦娥姐姐不傷心不流淚時,飛在父親頭頂上那把燦爛的大紅紙傘,會被野鴨子藏在哪里呢!?
水壩
一大清早,天然手拿一只父親用棕葉為她做的燕子鳥,跟著母親沿著溪邊那條蛇一樣蜿蜒的小路準備到村里各家各戶去討要碎布頭,走到半路,迎面遇上了梔子花和扁扁嘴,梔子花趁天然沒注意,冷不丁就把天然手里的燕子鳥搶了去,迅速地藏進扁扁嘴的黃色書包里。
“梔子花姐姐,有個壞蛋搶東西,快幫我打她呀!”因為都是要好的伙伴,天然一點也不生氣的笑著,還跟梔子花逗趣。
梔子花故意不理天然,拉來一旁笑嘻嘻的天然母親,和扁扁嘴一起,蹦蹦跳跳地圍著天然打轉轉,邊轉邊唱:
揀到揀到
要錢買到
不拿錢來
莫想看到
天然完全被母親梔子花扁扁嘴的迷人歌聲和親切笑臉陶醉了,燕子鳥是被揀到還是被搶走的已經不是天然的關心所在,她牽著母親的衣袖,和大家一起興高采烈地笑著,跳著,沉浸在游戲的歡樂中。
十幾轉下來,大家身上都出了毛毛汗,感覺渾身舒暢,天然更是樂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娘,你一個人去村里要碎布頭吧!我在這里等你!”
“纏著要去的是你,貪玩不去的也是你!你要我怎么說呢!”
“娘,我的頭被你們轉暈了!”天然不愿意梔子花扁扁嘴聽去她的不好處,光光的眼睛嬌嗔地盯著母親,撒了一個小小的謊。
心有靈犀的母親對天然眨眨眼,笑咪咪地向村里走去了,梔子花也拖過扁扁嘴的黃色書包,小心翼翼地為天然翻找燕子鳥,生怕把燕子鳥弄壞。
扁扁嘴的黃色書包已經很陳舊,但不破,洗得干干凈凈,書包上印著的五個紅紅的大字也被洗得淡淡的,淡得象春天里盛開的又粉又白的山桃花。
聽扁扁嘴的父親說,扁扁嘴的黃書包是他的軍用包,他年輕時在離村子很遠很遠的洞庭湖邊當過解放軍,天然家門口這條小小溪流拐九十九個彎就到了瀟水,瀟水拐九十九個彎就到了湘江,湘江再拐九十九個彎,才到洞庭湖!洞庭湖的水還要往下流,一直要流到大海里去呢!
“梔子花姐姐,扁扁嘴書包上象桃花一樣漂亮的字念什么?”
“為人民服務!”
“那是什么意思呢?”
“婉茹老師說,為人民服務就是為我們大家做好事!你爹裝電話修電話,是為人民服務,扁扁嘴他爹當村長,也是為人民服務!”
“婉茹老師教我們讀書,也是為人民服務!”扁扁嘴很自豪地插了一句。
“梔子花姐姐,九十九個彎是多遠呢?”
“九十九個彎,就是九十九個彎那么遠!”
“洞庭湖有多大呀?”
“我不知道。”
“大海有多大呀?”
“哪天我?guī)闳柾袢憷蠋煱?”
梔子花不好意思地笑了,她擔心遲到,把找出的燕子鳥還給天然,就和扁扁嘴飛一般地向學校跑去,天然望著他們背上一起一落的可愛書包,小小心頭爬上一絲莫名其妙的羨慕。
天然也想跟梔子花和扁扁嘴跑去學校,聽聽似乎比二郎神還神通廣大的婉茹老師給小伙伴們講些什么,轉念想起她要在這里等母親,不隨母親去要碎布頭已經不守信了,再貪玩跑去學校,那怎么行呢?天然這樣想著,就依依不舍地打消了去學校的念頭。
壁虎一樣的太陽在湛藍的天空中慢悠悠地爬得幾竿子高了,站在溪邊的天然還不見母親回來,心里就有些空落落的。
百無聊賴的天然無精打采地數著流水里灰灰白白的鵝卵石,一群調皮搗蛋的花斑魚吐著氣泡,搖著尾巴,躲在樹影里悄悄地盯著天然,待天然快要數清一小片鵝卵石時,它們便嘻笑著從那片鵝卵石上一梭而過,梭出一道道刺眼的白光,天然眼睛一花,就記不清數了哪些石子沒數哪些石子了。
天然正有些不高興,挽起褲角,鞋也沒脫,“撲通”一聲就跳進溪水里,她要抓幾條無事生非的花斑魚解解氣。花斑魚知道自己闖了禍,借著溪水的流勢,倉惶地向下游竄去。
溪面上的竹枝柳葉疏疏密密的,斑駁的暗影和搖曳的亮光錯落有致地映在水底。天然脫去涼鞋,脫去衣服,脫得只剩一條紅褲衩。她把衣褲鞋子放在溪邊一塊滿是陽光的大石頭上,一邊暗暗地埋怨著花斑魚,一邊開始在溪水里忙乎。
天然揀來了許許多多的鵝卵石,她要筑一座小小的水壩,攔著討厭的花斑魚,讓它們永遠也游不回上游老家。水壩慢慢地高了,壩上的水也慢慢地高了,沒過了天然的腿肚子,忙乎了半天的天然有些熱,“咕咚”一聲就躺進了壩上的水里。
清涼的溪水親親地拂過天然光滑的肌膚,讓天然渾身酥麻,天然學著俏皮的魚兒,倏地一下把頭鉆進水中,嘴里“咕嚕咕嚕”地吐著氣泡,氣泡由小而大,從水里冉冉升起,在水面形成一朵朵半圓的七色花蕾,隨波晃蕩。
天然想象著自己變成了一條螺獅青,順著向下的溪流追著逃去的花斑魚,追啊追,追到一條大河,追啊追,追到一條大江,最后追到一個大湖里。放眼望去,大湖煙波浩渺,無邊無際。忙忙碌碌的船只象天上的白云一樣,在湖面飄來蕩去,白羽紅冠的仙鶴鳥也在湖面悠閑地盤旋,一會兒落在船頭,一會兒落進葦叢,一只仙鶴鳥還落在了天然的身邊。
“仙鶴鳥,這里是洞庭湖嗎?”
“誰說不是呢!噫,你是從哪里來的?”
天然從仙鶴鳥的驕傲神氣中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洞庭湖大得讓她有些吃驚,她不敢追下去了,再追,就可能追到大海里去。她想起還要在溪邊等母親,就急急忙忙往回游,游不多久,前面一座小小水壩攔住了她的去路。
砌水壩的鵝卵石堆得嚴嚴實實,從壩上流下來的水在窄窄的石縫里被擠撞得哭爹叫娘,眼淚把它們本就單薄的身子洗得更白更瘦。天然想逆著那些白白瘦瘦的水流躍上壩去,躍了幾次都沒有成功。
仿佛自己躍不上水壩,就真的不能回去了,也見不著父親母親了,天然心里有些著急,也有些害怕,趕緊把腦袋鉆出水來,想象中攔住自己的水壩正在她腳下得意洋洋。天然想,逃到洞庭湖或大海里那些花斑魚真讓這小小水壩攔著回不了家,它們該是多么地傷心啊!這樣想著,天然幾腳就踢倒了自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筑成的水壩。
伴著訇然一聲水響,那群剛才惹惱了天然的花斑魚前呼后擁地躍了上來。有幾個惶恐的花斑魚還撞在了天然白嫩的肚皮上,撞得天然隱隱生疼,不知為什么,天然一點也不想怪罪花斑魚了。
天然站起來,黑頭發(fā)白皮膚紅褲衩上的水珠雨一樣的掉下來,打在清清的水面上,打出一片動人的聲音,但這點聲音終于還是被此時從學校方向傳來的瑯瑯的讀書聲所隱沒,沒有引起天然的注意。
瑯瑯的讀書聲細若游絲卻真真切切:
“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還呢?……”
天然看了一眼溪邊那塊大石頭,石頭上的衣褲里還藏著一只天然愛不釋手的燕子鳥。燕子楊柳桃花……,這一切的一切,對天然是多么地熟悉和親切啊!
天然心馳神往地望著學校的方向,從村里返回的母親喊了她好幾聲,她也沒有聽見。
菜園
天然家的菜園在那片竹林的邊上,天然走過去,遠遠地就看見了長在菜園門口那棵高大的石榴樹。此時的石榴樹正綴滿青澀的果子,果子上連著的幾片暗紅花瓣,還在盡心盡力地散發(fā)著殘留的幽香。一陣風過,那縷幽香伴隨著暗紅的花瓣,悠哉游哉往下飄落,輕輕地落在樹下一條側臥的大黃狗身上,把大黃狗裝扮得有滑稽又可笑。
大黃狗是扁扁嘴家的大黃狗,不知在哪里偷吃飽了,怕回家挨主人罵,就躲在石榴樹下打瞌睡。睡意朦朧的大黃狗感覺有人走近菜園,倏地站起,欲吠,當它看清是熟悉而可愛的天然,又懶懶地躺下了。大黃狗一只眼閉著,靜靜地養(yǎng)著神,一只眼卻半睜開,跟著天然的身影在菜園里來回游走。
菜園里一片翠綠,白菜,韭菜,莧菜;茄子,辣椒,豆角;還有空心菜,四季蔥,南瓜藤……,一切都在陽光下蓬勃生長。無規(guī)無矩的南瓜藤,蚯蚓一樣地四處亂爬,寬大的葉子下隱藏著十幾個圓滾滾的嫩南瓜。長長的,帶著茸茸毛的藤莖上,挺拔出一枝枝喇叭似的金黃花朵,五彩的蝴蝶在花間翩翩飛舞,優(yōu)雅的神態(tài)讓懶懶的大黃狗也看得有些心動。
大黃狗輕輕的吠著,睡意完全褪去了,它三步并作兩步地竄進南瓜地里,象個跟屁蟲一樣,張著嘴巴不停地追著蝴蝶虛咬。
忙于采蜜的蝴蝶被無聊的大黃狗攪得有些煩躁,它們不屑地瞧瞧大黃狗,簇擁著,越過刺蓬,飛進了隔壁的園子。把個大黃狗氣得上竄下跳,沖著飛去的蝴蝶嗷嗷亂叫。
隔壁的園子正是學校的菜園,高大密實的刺蓬,象一堵厚厚的圍墻,把菜園團團圍住。刺蓬里雜亂無章的尖利的木刺,讓企圖鉆進園子里去的任何東西都望而生畏。
“大黃,大黃,你叫什么叫?你不怕扎幾十個血窟窿,你就從刺蓬里鉆過去呀!”
正在掐空心菜的天然覺得大黃狗實在可笑,就不高興呵斥了一聲。沒想到這一聲呵斥,驚動了正在刺蓬那邊勞動的婉茹老師。
“天然,是你嗎?”
天然猛一聽到婉茹老師的聲音,吃了一驚,但即刻也就從容了。
“婉茹老師,是我,我來幫娘摘空心菜。”
“聽你娘說,天然最能干了!”
“婉茹老師,你在那邊做什么呢?”
“我在鋤地除雜草。”
“你也種青菜嗎?”
“種啊!”
“滿園子都種青菜嗎?學校的菜園那么大,得種多少青菜呀!”
“學校的園子是藥圃,地里種的,大多是藥。”
婉茹老師的話,讓天然心里暗暗驚奇。天然只知道地里能種青菜,種麥子,種玉米高粱,她還是第一次聽說地里能種藥的。
“藥圃?藥也能種嗎?”
“是啊!”
“種出來的藥是什么樣子呢?”
“就象你平常見到的花花草草。”
“婉茹老師,我跟你學種藥好不好?我最愛花花草草了。”
“好呀!等你上了學我就教你!”
“婉茹老師,娘去村里要了碎布頭,是不是要為我做書包呢?”
“是的。那天我遇見你娘,跟她說了,下學期就要送你來學校讀書!”
“婉茹老師,扁扁嘴的書包上有五個紅字,梔子花的書包上有兩朵紅花,我的書包上也想有個紅紅的圖案。”
“那你想有個什么圖案呢?”
“我想有個野鴨子抬著紅紙傘!”
“哦?”
“有一天,我做了一個夢,天上下著好大的雨,爹還在架線修電話,野鴨子就抬著紅紙傘飛在爹的頭頂,爹一點也沒有被雨水淋濕。”
這回輪到婉茹老師驚奇了,她沒有想到小小的天然有如此豐富的想象力。她覺得自己應該把天然這種超常的想象引導得更深更廣。也許,那些深廣的意義對現在的天然來說還不能完全理解,但它們對天然未來的成長無疑是有益的。
“天然,野鴨子為你爹抬紅紙傘,你喜不喜歡野鴨子呢?”
“喜歡!”
“那么,你愿不愿意和野鴨子做好朋友呢?”
“愿意!婉茹老師,我能做你的好朋友嗎?”
“當然!”
“婉茹老師,天上好大的太陽,你帶了紅紙傘沒有?紅紙傘還可以遮太陽的。”
“謝謝天然,我戴了斗笠。”
“我沒戴斗笠,被太陽曬得滿臉是汗了。”
“那你趕快摘了青菜回去,說不定你娘正站在門口焦急地等你呢!”
天然一邊和婉茹老師說著話,一邊掐著空心菜,不知不覺間就掐了滿滿一籃子,若不是婉茹老師及時截斷話頭,她也許還會不停地掐下去。
天然和婉茹老師告過別,匆匆離開了菜園。被天然罵得耷拉了尾巴的大黃狗已經緩過神來,精神抖擻地跟在天然身后,不安分的大尾巴不時討好地搖動幾下。
天然和大黃狗回到家里,母親已把飯做好,正巴巴的等著青菜下鍋。
“天然,摘點青菜也去這么久,是不是又貪玩去了?”母親一臉的埋怨。
天然望著母親,第一次沒有回嘴,只抿著小嘴悄悄地笑著,她的心還流連在與婉茹老師說話的情境里,婉茹老師簡樸的話語似乎蘊藏著神奇的魔力,深深地吸引著天然,天然從婉茹老師的話里知道了好多新鮮事,更重要的是,許多原來懵懵懂懂一知半解的問題,經婉茹老師輕輕一點,似乎都豁然開朗了。
“大黃,大黃,摘點青菜也去那么久,是不是又貪玩去了?”天然跑出屋去,把母親那點埋怨轉給了敞坪里的大黃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