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幼兒園
遠遠地傳來孩子的課誦
仿佛蕎麥在灌漿返青的枝條兒在陽
光中
抖擻著滿身的花瓣和嫩芽
但此刻操場一片安靜 一群鴿子在紅漆的山羊面前徜徉漫步
偶爾飛起來能聽到翅膀的噼啪聲
和自己的心跳
從春天到秋天每一次經過
我總要停下來
側耳聆聽有時望見黃葉翩飛
有時望見一地落紅
我聽見“舉頭低頭”還聽見“故鄉明
月”
尾音拖得比季節還長
但從沒看到過孩子們的身影
我疑心自己身處夢境
忘了這兒離家千里之外太陽當空
北運河沉默無語
一節節火車開進我思鄉的骨頭
遠行
八小時之外我喜歡獨自遠行
到遠方以遠而把肉體
暫時交付給遺忘或一陣清風
這時萬家燈火湮滅原野接著群山
空曠疊加著空曠
道路沒有理由地誕生和死亡
而村莊散布在黑暗里
不發光也不說話
仿佛幾塊黑灰的石頭在隨風飄動
沿途我遇見了三個女人
第一個是少女滿臉帶著母親的滄桑
第二個也是少女滿臉帶著母親的安詳
第三個還是少女看不見臉
垂落的白發從夜空中傾瀉下來
幾千尺綴滿星星的花布
我遇見的男人叫上帝他提著馬燈
手握人類的命運
走遍世界找不到放置的地方
然后我在一朵花前停下腳步
這時曙色在從天邊潰散
我走過的路上,出現了更多的人影
婦女
我總是遇見她們有時懷抱嬰兒
有時抱著一個包袱
仿佛一輩子就這樣走在路上
大多的情況下我微笑著望過去
如果需要我愿傾盡所有的水和食物
如果在公交車上
我將不猶豫地選擇讓出座位
如果恰好在曠野上
我就采一束野花獻上問她是否選擇我
做一個好丈夫或者允許我
自然地喊一聲“媽媽”
如果在村子里我愿意留她們住下
采集露水供她們梳洗
用純銀的月光做一床棉被入夢
她們單獨在一起時
不詬病我的幼稚和非理性而繼續敞開胸
用不盡的乳汁滋養眾生
時間老去了而她們將永遠年輕
因為愛太匱乏了
世界嗷嗷待哺更多的孩子
在排著隊等待呱呱墜地
秋夜
頭頂星辰的運草車消失于田壟
天空恍如藍水晶
道路交織著,向遙遠的地平線涌動
原野上烏鴉在圍著石頭跳尸布舞
石縫里鉆出來的草芥
躲過了炎炎烈日卻逃不脫北風的白刃
村莊散落在溝溝坎坎猶如棋子
但看不到對弈者
也看不到他的手一次次落下來
浸在月光里的屋子是舊的鳥巢在變黑
窗花褪去了喜慶的大紅
洞房的新婦目睹了母親的白發和
嬰兒的皺紋
……生命寂寂我是四十歲的孩子
重復前人的命運不見泰山
也沒能抓住擦身飛過的障目的的葉子
登岳麓山
我和聶茂沿著小路拾級而上午時安靜
蟬噪在樹葉間起伏纏繞
螞蟻的軍隊在枯樹干上匆匆奔走
山下是岳麓書院作為湖南大學的
一部分
竹青林茂獨不見弦聲課誦
只有游人背向朱熹對著鏡頭撓首
弄姿
再遠些湘江在朱張渡停了片刻
卻沒留住圣哲的身影
沿江的燈紅酒綠仿佛在嗤笑八百年時光的荒蕪
繼續向上我的心情由惶然漸而沉重
我知道相對于滿山的石頭
一千年不過眨眼的工夫
再偉大的登臨也必將被江水帶走
岳麓山目送他一點點離去
并且轉身突然消弭了身影
我的登臨不過是重復宿命
猶如這刮過山頂的風剛才還在橘予
洲漫步
在它的漩渦里我和聶茂
大不過兩粒浮塵接近于虛無
煙嵐
煙嵐在猶疑中沿著樹梢升起
這時天空一片瓦藍
屋頂隱約飄忽
曬太陽的老人神態安怡
仿佛對來臨的時辰做好了準備
漸漸地煙嵐近于透明它緩緩擴散
成了正午的影子
村子中央的路上行人稀少放學的孩子
把鐵環滾動起來
風吹著他臉上的潮紅
他的身后跟著更多的孩子
也不說話
都盯著自己呼啦啦的鐵環
這時大雁南飛
村莊被寂靜之網籠罩
一個孩子滯留在田野上
看見更多的煙嵐從溝壑、地頭、墳丘、
樹梢緩緩上升
他下意識地抱住了腦袋
那一年他九歲
第一次在田野上迷路感到死亡的利爪
在把他的心跳一點點攫緊
墳塋
穿過一片莊稼地簇擁的幾十座墳塋里
住著我逝去的先人
脫去肉身的累贅靈魂獲得了安寧
日出日落風息浪靜
誰還對紛繁的紅塵牽腸掛肚
這就是先人的居所
遠離了城市、村落、兒孫的香火和供奉
蓋棺定論輕聲的咳嗽也不再響起
天色漸漸暗下來北風透過衣裳吹徹骨頭
泥土和蟲鳴在變涼雜草變枯
幾只鳥飛過頭頂流螢在草根下挑著燈
地也寂靜天也寂靜
這也是我的歸宿走遍天涯
最終也被送回來
心平氣和地做兒子在雙親的膝下承歡盡孝
守著三尺疆土
今夜我從千里之外趕來
坐在一片墳塋之間肉體漸漸消失了重量
我的身外是星空星空接著更大的星空
六環路
散步到這里已經遠離了轟鳴的首都
也遠離了郊區的燈火
但六環路上仍然有車輛踏塵疾行
一道道燈光交織著照亮了
路旁的樹木石頭生銹的金屬護欄
和凌亂的匝道
在秋夜我習慣止步于此
呆望著腳下的荒草小徑棋布的村落
在風中沐浴星光
我不帶走什么但卻感到了衣服
被一點點穿透萬物沸騰
一種強烈的挽留攫緊了我搖墜的雄心
無邊的空虛瞬間包圍了我
讓我抬起臉龐望見了對應的神秘星辰
它傾瀉的光芒
埋葬我
安置我在塵世間
過完碌碌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