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名圈\\晚唐詩及另類現(xiàn)代性

相對于新詩史上的諸多詩人來說，朱英誕可謂是“不幸”而“幸”，所謂“不幸”，便如沈啟無之《朝露》，詩——僅曇花一現(xiàn)，便因時代之轉(zhuǎn)折，而就此沉默。所謂“幸”，便是廢名為之所寫評論，使其雖只是翩若驚鴻，卻給人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以及莫測的神秘。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朱英誕被研究者所忽視，其緣由既有新詩研究風氣之所及，亦有研究者所見宋英誕之資料的缺乏，而未能使其得到有效的閱讀和批評之故。從2006年下半年起，由于偶然的機緣，我了解到朱英誕之生平經(jīng)歷。并讀到其部分遺稿，感覺其經(jīng)歷和寫作之于中國新詩史及文學史，均是一獨特且有意味之話題。或者說，如果將“朱英誕”納人到20世紀文學史中加以討論，將會對一系列時常纏繞和討論的話題有所回應(yīng)，尤其是近年來，對廢名新詩的研究始終是一個小熱點，對淪陷區(qū)詩人、對吳興華的研究亦間或有之，并由此牽涉到對中國新詩之“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重審——正如張松建在《新傳統(tǒng)的奠基石》——吳興華、新詩、另類現(xiàn)代性，[1]文中所發(fā)問——對朱英誕及其同儕之新詩實踐的發(fā)掘與研究，或許會攪亂關(guān)于中國新詩之“現(xiàn)代性”的譜系及既定觀念。而使中國新詩史之面貌變得豐富和耐人尋味

1940年秋至1941年春，朱英誕曾在周作人主持下的北京大學文學院講授新詩一年，此課為“新文學研究”之部分。在朱英誕的設(shè)想中，此課亦是廢名在30年代中期未完成的新詩課之延續(xù)。沈啟無曾有信給朱英誕談及“用廢公講義亦可，但對現(xiàn)在學生說法，未免陳義過高，將來恐須得如何‘淺出’，始于他們有益耳。”便指此課。廢名之講義僅止于《沫若詩集》，其后朱英誕便續(xù)之。于是，朱英誕。邊整理廢名講義。一邊白撰講義，積一年，而成《現(xiàn)代詩講稿》。

《現(xiàn)代詩講稿》中，廢名之講義已于1944年以《談新詩》為刊印，之后亦有多種刊本傳世。朱英誕之講義則尚未刊布。因廢名談詩，其講義僅至早期新詩，而朱英誕之新詩講義則一直延伸到《現(xiàn)代》雜志，因此，《現(xiàn)代詩講稿》亦是對抗戰(zhàn)前新詩史的敘述與完整批評。且以廢名與朱英誕之關(guān)系及新詩課之因緣來說，朱英誕之講義亦可視作廢名詩學之闡釋與發(fā)揮。

在這本講稿中，朱英誕的一個說法饒有趣味，即在《詩抄一二》一章中所提出的“廢名及其circle”，指廢名與其他詩人、作家之影響關(guān)系，文學史上已有一定的表述，不過多限于其小說，譬如方卞之琳的詩、沈從文的小說之于廢名的小說，對廢名之詩及詩學，解讀者有之，但對其影響的指涉則尚少有人論及。因此，朱英誕的這一提法實際上給出了一條線索，據(jù)此我將其命名為“廢名圈”。

在朱英誕的講義里，被納入“廢名圈”的詩人主要是程鶴西和沈啟無，實際上。這份名單還可擴大，包括朱英誕、黃雨及一批受廢名、朱英誕影響的青年詩人(譬如聽新詩課的青年學生和詩人)。或許還不同程度地關(guān)涉到林庚、南星，沈?qū)毣⒗罹按取⒗畹漓o等人。而且，在我看來。這一流派形成于30年代，而其活躍則是在40年代的淪陷區(qū)。在這一時期，雖然廢名避居鄉(xiāng)間，音訊難通，但其詩學上的影響卻戲劇性地達到一個高峰。

《詩及信》四輯，《閑步庵書簡鈔》及若干序跋、評論或可描勒這一派別的輪廓。“詩及信”一、二輯為廢名與程鶴西、卞之琳之間的通信。而二四輯為朱英誕與廢名、林庚之間的通信。以三、四輯為例，這兩輯中的書信為朱英誕所提供，其時段跨越抗戰(zhàn)，既有抗戰(zhàn)前的小聚談詩，亦有戰(zhàn)亂之間的鴻雁傳書，頗能體現(xiàn)三人情誼。且正如《輔仁文苑》發(fā)表“詩及信”第四輯時“編者按”所言，朱英誕發(fā)表“詩及信”本意是“以為紀念”，從信中，亦可見廢名、程鶴西，林庚，朱英誕之詩歌交流方式，是由寫作、信函、互訪或于中山公園茶座小聚談詩等構(gòu)成。

《閑步庵朽簡鈔》所見有兩輯，為沈啟無與友人信函之輯，其一發(fā)表于《風雨談》第二期，在給編者柳雨生的信中，沈啟無繪聲繪色地描繪了與林庚、廢名談詩的情景。其二發(fā)表于《文學集刊》第一輯，則提供了另一個時期的交往圈子和模式，此時北平已成淪陷區(qū)，廢名避居黃梅老家，林庚遠赴福建長汀，居留于北平的沈啟無、朱英誕、黃雨、南星等人聚于周作人主持之北京大學文學院。《閑步庵書筒鈔》之作者沈啟無與廢名皆為“苦雨齋四大弟子”。因受廢名影響而作新詩，時任北京大學文學院中文系主任，并延請朱英誕、南星至文學院任教。朱英誕本名朱仁健，為林庚在民國學院上國文課時學生，后被薦與廢名，甚為相得，此時與沈啟無皆擔任北京大學新詩研究社導(dǎo)師，并講授‘新文學研究”課程之新詩部分。黃雨本名李曼茵，乃廢名之學生，時為北京大學齋務(wù)處職員，后廢名之《談新詩》即由其整理刊印。在沈啟無的這兩輯書信中，涉及有談詩、互訪、辦刊、約請朱英誕與學生座談(談林庚與南里的詩)、上新詩課等交往方式。

在這樣一種“談詩”、“寫詩”的氛圍里，這些詩人所“生產(chǎn)”和表達出來的新詩觀念，亦有相似和相引之趨勢，如抗戰(zhàn)前之廢名、林庚、朱英誕，廢名為林庚《冬眠曲及其他》作序，為朱英誕《小園集》作序，林庚為朱英誕《無題之秋》作序，朱英誕于《星火》雜志所發(fā)表之批評等，其關(guān)注之點皆在于對此前及當時新詩之批評及提出自身之新詩構(gòu)想。對此時新詩之批評，廢名斥之為“中國鬧新詩的人則不大了解新詩”“不了解詩而鬧新詩，無異作了新詩的障礙”；林庚則以為“批評創(chuàng)作第一要忠實。這已成了濫調(diào)”，“在自由詩的形式下，模擬仿作之風遂也不免時時出現(xiàn)”：朱英誕則認為“自由詩”已成了濫調(diào)之模擬”。而新詩方案的提出約略有二：一為對詩之內(nèi)容的強調(diào)，如林庚對“自由詩”之名作了重新闡釋，認為“自由”非形式之自由，而是表現(xiàn)之自由。此意與廢名《談新詩》之重‘詩的內(nèi)容’相同，朱英誕則以林庚之詩為例提出“韻律詩”，提出“自由詩”后“韻律詩”之可能，㈣細究其依舊是以“詩的內(nèi)容”為主，尋求適合“詩的內(nèi)容”之形式而已。二為對中國新詩性質(zhì)之認定或?qū)χ袊略娭畼?gòu)想，如廢名評林庚為“此新詩可以不用外國文學發(fā)生關(guān)系而成為中國今日之新詩也”，又廢名評朱英誕“六朝晚唐詩在新詩里復(fù)活也”。

又以廢名《談新詩》為例。廢名講新詩之意乃是對胡適《談新詩》，及朱自清《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導(dǎo)言》等言說所形成和確立的新詩史之秩序及觀念的顛覆，譬如胡適以‘元白”為中國新詩之合法性依據(jù)，而廢名則以“溫李”為構(gòu)想中之新詩。又如朱自清以“自由詩、格律詩、象征詩”為新詩發(fā)展線索，并暗含這一秩序為“進步”，然廢名重釋“自由詩”之為新詩，而以新月派之格律為阻。凡此種種，皆能說明，擯棄這一既定秩序象征性行為，便是將胡適之于新詩課的建議置于一邊而不顧。

與這一決裂姿態(tài)相對的是，廢名對沈啟無、朱英誕之意見的重視與采納。沈啟無曾述說廢名寫新詩講義時的情形，“事變前一年，他忽然要對北大同學講新詩，于是和我討論怎樣寫新詩講義，他非常慎重的而又是獨到的和我談中國以往的詩文學，以及現(xiàn)代的新詩的物質(zhì)，他每寫一章，必令我詳細審閱”，舊又如“元白”、‘溫李”之說，這一概念及線索為廢名《談新詩》所提出的核心觀念，且支撐廢名所謂‘詩的內(nèi)容”這一觀念之合法性。沈啟無于信中曾自述：“舊詩的長處一是形式，二是聲調(diào)，有此二者，既無內(nèi)容亦可以算是詩；新詩破此二者，故新詩不能傷口，只有文字內(nèi)容，因此新詩走晦澀的一路，殆是必然。胡適之與新月派實際是一個系統(tǒng)，原來與舊詩更接近。中國詩大約只有這兩種寫法吧?如說初期白話詩是以元白作根據(jù)，則現(xiàn)在的寫詩，溫李有其根據(jù)也(此意曾和廢名談過認為結(jié)實)。”舊沈啟無此處所談關(guān)于新詩的諸種想法，均能從廢名《談新詩》中找到相同或相似的句子和意思。無論這些觀念源自廢名還是沈啟無，兩人關(guān)于新詩之想法趨近且相互影響當是無疑。此外，在朱英誕的回憶中，亦有參與廢名新詩課之具體細節(jié)：

廢名先生編講義選詩，我也幫助他選，我記得他看到我用英文寫的“非常好”的評語的郭沫若先生的《夕暮》，他很注意，問評語是誰寫的?這首詩他立即采納了。廢名先生的真誠往往是動人的。

由此，我們可否將廢名詩學的具體表述——廢名之《談新詩》，視作廢名及友人或日“廢名圈”共同參與并借廢名新詩課之契機而得以表述的詩學觀念呢?

事實上，由于沈啟元、朱英誕、李景慈、黃雨、南星、沈?qū)毣仍诒本┐髮W任教和任職的詩人、作家在淪陷區(qū)文壇上的話躍，憫雖貝0此時廢名已避居鄉(xiāng)間，但因有詩稿和新詩講義稿存于沈啟無、朱英誕及黃雨處，其詩及詩學的“出鏡率”較之以前或者更高，甚至還出現(xiàn)對廢名詩學之闡釋并以其為標準的動向：

其一，其詩不僅在《風雨談》等刊物上發(fā)表，且正式出版了一本詩合集《水邊》與一本詩文集《招隱集》。廢名與沈啟無的詩合集《水邊》由朱英誕編輯，1944年由新民印書館出版，《招隱集》由沈啟無編輯，1945年由《大楚報》社出版。

其二，新詩講義的整理，出版以及闡釋。由于廢名的新詩講義為上新詩課所用，因此皆曾印刷，并分發(fā)給學生及友人且有銷售。廢名南歸之后，至少有朱英誕和黃雨對廢名的新詩講義進行整理，其中黃雨所整理之講義于1944年以《談新詩》之名出版，而朱英誕所整理之講義則用于朱英誕所開新詩課，且被朱英誕予以講授和闡釋。在致《風雨談》編者柳雨生的信中，沈啟無還談及廢名之新詩講義，“他一共寫了十二章。原稿我全代他保存，這真是珍貴的材料啊，將來在《集刊》上預(yù)備陸續(xù)發(fā)表。”，此后，由沈啟無主編，朱英誕、李景慧任助理編輯的《文學集刊》一，二輯分別以廢名新詩講義之《新詩應(yīng)該是自由詩》、《已往的詩文學與新詩》為頭條，且在第二輯的后記中對廢名詩學有所闡釋及評論。譬如解說“廢名先生所體驗的自由的特色并不即是普通的定義”，而且還提出類似于“廢名圈”的流派概念：“廢名先生及其一派即是顧到歷史的意識，并且依傍文化的，故其性質(zhì)乃同時是古典的。”《文學集刊》對廢名詩學的重磅推出，其直接反應(yīng)便是胡蘭成所作《隨筆六則》中的評點。”

廢名于《談新詩》中闡發(fā)胡適等早期白話詩之“自由”，且以新月派之“格律”為新詩的障礙。朱英誕評胡適《月亮的歌》時，以此詩用“鋪地錦”一詞甚好，認為胡適此舉實際上休整了“八不主義”，而執(zhí)著于通俗與否，強調(diào)新詩之格式，㈤在“廢名圈”詩人看來。正是不自由之表現(xiàn)。正是此種理由，沈啟無以胡適與新月派之詩皆為“舊詩”之系統(tǒng)。

在“廢名圈”詩人看來。其所倡導(dǎo)之新詩恰好是中國新詩之合法繼承者(或者說必然趨勢)，又如沈啟無致李道靜信：“私意覺得新文學運動以來的詩與散文，至今日的狀況之下，很有一個必然性在那里。由胡適之的愛清淺。新月派的愛整齊，再進而到現(xiàn)在的酶澀境地，正是新詩的進步現(xiàn)象。”此處沈啟無亦將“晦澀”這一取向之詩置于新詩進化之譜系時末端。這一論斷在廢名《談新詩》。諸講中更是處處皆見。

其三。出現(xiàn)以廢名詩學為標準之批評。在1942年1月5日出版的《中國文藝》上，頭條為“事變后的北京文壇與我們當前的責任”，作者‘勒宜’在論及新詩時，發(fā)表了大篇意見，這些意見恰又和廢名之新詩講義所述相似，或者說是在轉(zhuǎn)述廢名詩學理念，如“新詩應(yīng)該是自由詩，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不客否認的問題”，“它跟我們過去的舊詩不同，跟西洋詩也似乎不完全一樣，它應(yīng)該是它自己”，‘它有它自己的特質(zhì)，新詩還是它新詩自己。我覺得我們現(xiàn)在理想的新詩應(yīng)該是寫得質(zhì)直的，內(nèi)容是詩的，而形式卻用一種散文的寫法，它與過去舊詩不同的地方就是在于舊詩形式雖然是詩。但一部分內(nèi)容卻常常是散文的，新詩既然從過去舊詩的陳腐格律中解放出來，它必然得去求一種新鮮的文字來表達它的意象，所以新詩的形式應(yīng)該是散文的。”時隔一年，在1943年1月5日出版的《中國文藝》上，“勒宜”又作《一九四二年的華北新詩》，此篇乃《中國文藝》所組織評點過去一年華北文壇的系列文章中的一篇。此外還有“上官箏”的《一年來華北文壇的總清算》和“上官蓉”的《散文閑談——一年來的華北散文》。在這篇批評中，出現(xiàn)了好幾個有意思的動向：一是將“虛名圈”列入中國新詩發(fā)展序列，如談到“我覺得從胡適之有什么說什么的明白的新詩，到徐志摩、聞一多、朱湘的格律詩。戴望舒?zhèn)兊南笳髟姡灾劣趶U名謹慎從事的一派，我們新詩人的精神都是很可感激的。他們不惜各方面去做嘗試”。二是大段引用廢名《新詩問答》、《新詩應(yīng)該是自由詩》兩文中的文字，以“詩的內(nèi)容”作為新詩評價的標準，并提及“我一向?qū)τ谛略姷目捶ǎ部梢哉f是我接受了廢名的看法，現(xiàn)在我就根據(jù)這個看法來看看我們過去一年的新詩究竟怎樣。而且，在以這一標準進行，其方式、其用語也與廢名相似。如在批評黃烈《幽情緒》一詩時，“勒宜”評道：“我覺得我們的新詩果真是這樣，我們的新詩可以不作。這首詩最大的毛病就是在于缺少一個詩的內(nèi)容，而形式卻一仍因襲著舊詩詞的格調(diào)。”廢名之評程鶴西之詩時亦有“新詩如果這樣造句子，這樣的新詩可以不做”諸語。三是將艾略特之詩論用于闡釋廢名詩學，如為了說明“詩的內(nèi)容”，“勒宜”化用了艾略特的說法：“因為詩尤其是感情的表現(xiàn)，所以人們都以為有感情就可以有詩，卻想不到這感情也還需要一番培養(yǎng)的。詩人跟常人不同的地方我想就是在于他是一個感情的操縱者而不是一個感情的放縱者，他懂得如何來保留這感情，醞釀這感情，讓感情升華到最精粹、最單純、也最深沉的一步。”在此“勒宜”以經(jīng)由艾略特詩學而來的“保留這感情，醞釀這感情”作為廢名所謂“詩的內(nèi)容”之主要環(huán)節(jié)。由于《中國文藝》之于華北淪陷區(qū)的特殊位置，又加以這兩篇文章皆歸屬于“總結(jié)”。“清算”之類的批評系列，因此從中能見廢名詩學和“廢名圈”詩人所發(fā)生的影響。

“廢名圈”之余緒，一直延伸至1948年。此時，廢名已北歸，并續(xù)寫其講義三篇，陸續(xù)發(fā)表于《華北日報》。其中一篇《林庚同朱英誕的新詩》，所據(jù)文本及評點之意恰好延續(xù)和總結(jié)了廢名抗戰(zhàn)前之于新詩之觀念。而朱英誕亦于此年自東北回北平，在《華北日報》上發(fā)表評戴望舒和吳宓之文。據(jù)朱英誕回憶，亦有與廢名相聚并談詩之事。這一切似乎又回到抗戰(zhàn)前之情景。但時代的轉(zhuǎn)折使得個人的命運也發(fā)生極大的變化，其后朱英誕赴唐山教書，1950年回北京時，廢名已遠去東北，而朱英誕再次見到林庚時，已不再言詩歌。

在《現(xiàn)代詩講稿》中，朱英誕以“廢名圈”為“中國新詩里的古典作風”。何謂“中國新詩里的古典作風”?朱英誕旁注說擬寫一文，但未曾見到。《文學集刊》第二輯“后記”中的一段話可稍稍說明：廢名先生及其一派即是顧到歷史的意義，并且依傍文化的，故其性質(zhì)乃同時是古典的。而說到詩的藝術(shù)的表現(xiàn)，除了個人的特殊經(jīng)驗一點之外，如間接，慎重，精練，質(zhì)樸，貞潔等姿態(tài)，遂使得新詩更為古典，以至于把詩看成了一種專門的學術(shù)和思想。這便是更成為傳統(tǒng)的精義，與中國已往的詩的大傳統(tǒng)保有不絕如縷的關(guān)系了。

這段話為《文學集刊》編者闡釋廢名詩學時所寫。值得注意的是，這一闡釋并未從某種功能或技巧層面上來解讀“傳統(tǒng)”或“古典”如何去介入新詩，而是對“廢名先生及其一派”的新詩從氣質(zhì)或“姿態(tài)”上作了描述，或可視作為某種理想中的新詩的描摹。

所謂“新詩更為古典”之語——“新詩”與“古典”以這一方式粘貼在一起，“古典”被視為“新詩”的某個階段或某種“性質(zhì)”，也即“古典”與“已往的詩”并非是同一概念，其不僅僅是指代著過去，亦意味著新詩之未來。或者說，這一描摹在通常所言的“新詩”與“傳統(tǒng)”之關(guān)系中，建立的是一種不同于以往的新型結(jié)構(gòu)。

這幾年新詩研究者注意到30年代新詩中的晚唐詩熱”四，據(jù)“廢名圈”詩人之表現(xiàn)，對“晚唐詩熱”之表證，至少可提出三點供討論：

一、“晚唐詩熱”的不同層面。今之對“晚唐詩熱”的描述多據(jù)廢名、戴望舒、卞之琳、何其芳諸詩人涉及“晚唐詩”之言說，并以“晚唐詩”這一視角來解讀其詩歌。這一描述方式勾勒了30年代“晚唐詩熱”的大致狀況，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這一整體性的視角，實際上忽略了“晚唐詩”之于“新詩”不同的層面，或不同的關(guān)聯(lián)性。

二、對“晚唐詩熱”的闡釋。盡管對“晚唐詩熱”的描述提供了一個“傳統(tǒng)”之作用于“新詩”的樣貌，但是由于沒有區(qū)分兩者之不同關(guān)聯(lián)性，又加以在對30年代現(xiàn)代派的考察中引入了另一個整體視角——艾略特詩學之影響，并力圖將這兩個視角整合起來，以對30年代現(xiàn)代派新詩作一個整體性的闡釋，由此產(chǎn)生的一個話題便是“融合”論。而且，由于受“西方?jīng)_擊——中國回應(yīng)”這一現(xiàn)代性邏輯之影響。而出現(xiàn)“晚唐詩”之特征印證艾略特詩學之傾向。

三、“脆唐詩熱”之時代。目前對“晚唐詩熱”所探討的年代多集中于30年代，但是，“廢名圈”詩人不僅于30年代，亦于40年代，仍對“晚唐詩”有諸多表書。且實踐有之。據(jù)此，我們可以將“晚唐詩熱”之時代擴展到三四十年代。

事實上，“晚唐詩熱”與“廢名圈”詩人之關(guān)聯(lián)甚大，譬如作為對這一潮流之象征的名句“一種風流吾最愛，六朝人物晚唐詩”，便是出自沈啟無之文。沈啟無在《無意齋談文》、《六朝文章》兩文中，引用時這一詩句，并予以略解。同樣，廢名《談新詩》中對“溫李”之崇尚，如前所述。不僅為廢名一人之觀念，事實上亦是“廢名圈”詩人之共識及代言，譬如朱英誕、沈啟無、林庚、卞之琳諸詩人，朱英誕于40年代所作的自述文中便道：“本來我確甚喜晚唐詩，六朝便有些不敢高攀，及至由現(xiàn)代的語文作基調(diào)而轉(zhuǎn)入歐風美雨里去，于是方向乃大限定。”

“晚唐詩熱”于“廢名圈”詩人來說，不只是一時之趣味或時尚，或僅以“晚唐詩”這一“傳統(tǒng)”作為寫作資源，實際上他們關(guān)心的是某種類似于實質(zhì)的東西，譬如前引之“精練”、“貞潔”等特質(zhì)，亦是他們于“六朝文”、“晚唐詩”之看法。廢名屢屢提及的“六朝晚唐”在新詩中的“復(fù)活”，或林庚之詩相當于新詩中的“唐詩”、朱英誕之詩相當于新詩中的“宋詞”便是此意，即“新詩中的古風”。在“廢名圈”詩人看來，所謂“傳統(tǒng)”之于新詩，并非是取其物象，如格律、辭藻，而是取其實質(zhì)。

或許，在關(guān)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言說中，廢名的“不同外國文學發(fā)生關(guān)系”之構(gòu)想會被視作某種文化保守主義的標志，但正如朱英誕所言：“這一派別可以算是傳統(tǒng)的，不過乃就靈魂的接引上講，不同于絕對的抱殘守缺”，廢名的這一構(gòu)想只是其詩學的一個方面，實際上和另一構(gòu)想互為補充，即“新詩容納得下幾種文化的證明”，這里提出的便是一個“兼容并包”的“綜合”之新詩方案，即如沈啟無所說；“我所注意的是新詩發(fā)展以來實質(zhì)上的變化，外來的影響與傳統(tǒng)的再認識之融合，將以達到新詩理想的完全。”《文學集刊》第一輯之“卷頭語”即言道：“我們愿意擔荷這責任，古典的精義與現(xiàn)代的寫實熔為一爐，中外古今之得以溝通，而又各有它的獨特。”這一“中外古今”之“綜合”，并不同于40年代袁可嘉據(jù)艾略特詩學所闡釋而表達之“綜合”，后者所本乃是西方現(xiàn)代詩，而“廢名圈”于三四十年代所提出的“綜合”則是將中國與西方、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置于同等位置，而構(gòu)成某種同構(gòu)關(guān)系，如朱英誕在介紹艾略特時便以為：“他的詩是人世的，在手法上堪稱古典作風。這和中國自庾信、杜甫到宋代的黃庭堅、陳師道等一派詩風有遙相對照的意味。”“最后是T.S.Eliot，此位詩人看是神通，卻極其有正味，給我的影響最大，也最深。”所謂中西，所謂‘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恰是在“古典作風”或“正味”之類的性質(zhì)之上達于統(tǒng)一。因此，所謂“中國新詩里的古典作風”，并非專指“傳統(tǒng)”之于新詩，而更多指涉的是經(jīng)由“中外古今”之“綜合”后新詩所呈現(xiàn)的某種風貌或性質(zhì)。正如沈啟無在《大學國文序》中所言：“我們在一個現(xiàn)代文明空氣之下，對于中國過去舊文學應(yīng)有一個再認識的態(tài)度……卻再返回中國舊文學里去專取其長，醞釀成一種古典的作風”，這里所指便是“古今中外”的“熔合之途”，且在沈啟無看來，這一“熔合”之途乃是“一個有意識的成熟發(fā)展。正也是一條必然的道路”，乃至經(jīng)由這一道路，所達到的理想之新詩便是“古典作風”了。如此，在《關(guān)于新詩》一文中，沈啟無總結(jié)道：“我這里所說的古典作風，在新詩與散文方面非常顯著，尤其是新詩，特別著重于質(zhì)的這一點。”

今之追溯中國新詩現(xiàn)代性譜系。多以“自由詩——格律派——象征派——現(xiàn)代派——中國新詩派”為主線，這一譜系之形成自有其歷史契機，且其視角多循“西方?jīng)_擊——中國回應(yīng)”之模式，以西方現(xiàn)代主義于中國新詩影響為線索，譬如以早期新詩為‘萌芽’，30年代之現(xiàn)代派為“融合”、40年代之中國新詩派為“綜合”，這一框架在處理新詩史問題上自有其便利和合理之處，但仍會遇上難題。譬如廢名之詩及其《談新詩》所闡發(fā)之詩學，一般新詩史的處理是將廢名與戴望舒，卞之琳共同整合人30年代現(xiàn)代派之框架，但廢名之詩與戴望舒之詩有何相似?廢名之詩與卞之琳之詩也是形不似且意趣也大相徑庭。廢名之《談新詩》雖被推崇，但似乎其觀點并未被納人新詩史之框架，而多用于對其本人或所論及詩人的具體解讀。

這又涉及到所謂“另類現(xiàn)代性”之問題，此處所指“另類現(xiàn)代性”，是張松建在論述吳興華之新格律詩或新古典主義時所提出的，其所說“另類”是相對于袁可嘉所闡述之詩學——被今之新詩研究者視為“現(xiàn)代性”之典型或成熟階段而言。事實上，吳興華之探索在其時代并非個案，張文在舉例時也舉到沈?qū)毣驅(qū)毣『檬桥c朱英誕、沈啟無等人交好，并與“廢名圈”有涉之詩人。也就是說，吳興華之以“傳統(tǒng)”介入新詩實踐之構(gòu)想，在三四十年代北平之語境中，并非是“另類”，而可以說是一種普遍的追求。而且，問題在于：即使是因“傳統(tǒng)”之名，其進入“新詩”之途徑仍有很大的差異，其新詩構(gòu)想與方案也可能截然不同。此意我將另文表達。但即便如此，當我們將這一橫亙于三四十年代且具有獨特詩學與強力表達之“廢名圈”投放到新詩史圖景之中時，以往所建構(gòu)的中國新詩‘現(xiàn)代性’之譜系及既定之觀念是否將面臨著如何去重新看待的問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