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札記(外十二首)

我已加入好詩人的行列，保持

兩天一首詩的速度，設法度過了

這無可救藥的月余。

——題記

1

越來越空。像秋日的江面

淘盡了客船、貨輪、殉情者和從上游

飄下來的腐木；

越來越空。像秋夜的洪湖

消弭了冷月、寒霜、漁火和候居灘涂

的鳥禽

越來越空。像楔在江湖夾縫處的平原

遷走了村莊、集鎮、人類、痛苦和幸

福

越來越空，越來越空啊，只有你

扎在我的心里，像一個食毒者的骨縫

扎下了一只小小的螞蟻，打洞、噬啃、

爬行。

這難言的癢，難言的疼啊——

只適宜扎下那小小的愛、小小的冷

漠和放縱。

2

夜晚，惟一配得上我們

贊頌的人，是那只游蕩在壓堤石上的

雞。這個下崗多年的女工。

比我們懂得更多。比如。她懂生活

是一只未曾命名的禽鳥，得自己

給自己打鳴。再比如，她懂

愛不是高尚和忠貞，而是

墮落和沉淪；她年過四十，

羅圈腿，慣穿羽扇廠的工作服

顯得與長江中游的夜晚格格不入。

3

如果開在洪湖的荷花全都長成了向

日葵呢?

那么，縣城不是荷蘭

就應是法國。我與植物的關系

類同凡高和那把剃刀?或者類同

藝術家與一把左輪手槍嗎?一旦想到

這兩個要命的問題，我總習慣

抹一下咽喉，然后，

揪一揪耳朵。

4

我有一個秘密——

我愛上了趴在垃圾箱邊的瘋子。我愛，

他與一群蒼蠅的竊竊私語，愛他與一

匹餓狗

善意地對峙，我愛他聽得懂小動物悲

慘的命運。

薄霜正在降臨。我愛他把一打避孕套

吹成球形，

呵在手上，就像呵著一群不同膚色的

棄嬰。

我愛他裸體上的土，長發里的虱子，我

愛

他背負的故鄉和疼。這是秋天的黃昏，

冷風陣陣。冷風翻動縣城里無用的東西，

也翻動我的秘密

我愛他啃咬瓜皮的

幸福。

不幸的人，輕易就能找到晚餐和甜蜜。

5

今晚向妓女學習如何與不愛者相處

在六合街，在加繆寫過的那種

小門廳里，今晚的湖南妹

是縣城生活的導師。她隨手

逮掉一根恥毛

“如果這根針

扎不痛你們的手指……”但今晚的

縣城

突遇停電，不適合做針線手藝

縫合詩歌偉大的創傷。今晚

只適宜做與愛有關的事

獨眠，或棄世。

6

今夜是中秋夜，

生命中第三十五輪滿月已經顯靈。

坦白地說

除了你手里那枚裹著冰糖的漢味月餅，我根本

就沒儲備任何越冬的糧食。這時，

我們坐在江灘公園的石椅里。明月

浮水

你掰月餅扔進水里，用我的糧食

喂養投江的天人。小甜蜜喂養了大

孤獨。

7

一個美食家每日六頓，厭倦餐桌和瓷盤子

一個窮人熱愛剩菜和飯店打烊的門廳

一個老人抽煙喝酒活過一百，返老還童

一個胖子玩健身十年，散步，卻突發

心臟病在廣場走失

患孤獨癥的孩子窩在家里背出了

辭海和萬年歷

醉漢當街撒尿，說不清自己，也說不清

要上哪去

——這是電視臺播出的湖邊采風。午

夜已過。

一個人對著洗腳盆里的倒影苦笑

洗

洗睡。

分洪區

這樣一個事實必須表述

洪湖

這座縣級市，只是大武漢的分洪區

我們就這樣，守著長江

活著，仿佛守著

自己的靈柩

事實的確如此。在我

剛要被懷上的深秋，恰遇

洪湖決口，泄洪。小城

滅頂。

絕望。如

難產婦

——未曾出世

我們已分擔了世界的不幸

湖邊煮酒

青年漁民舒四伢吹完一扎鮮啤，如是

說

魚貴養魚，蟹貴放蟹。這些年，我一直

都

受著你們的擺布。但這些年，我也

學會

挎桿秤，推地磅，玩電子計算器。

唉——

這湖邊的生活啊，己越來越像是心術

唉!苦修……

別以為大隱者全都住在江湖邊的茅

屋里

成天琢磨圣賢書，與縣城毫無關系 他把家安在鬧市區，娶老知識分子

的女兒

做妻，為小城已生下一個兒子和公民

仿佛朝拜者

獻上唯一的幼獸和犧牲

而順著縣級公路，出工作室

進入長江和洪湖的夾縫地

他熟知水杉、泡桐和藍絲草

但沒有一棵草木能叫出他的姓名

而當他對著船影和落日

模擬江鷗的哀鳴

卻沒有一只飛鳥

相信他的痛苦

唉!圣賢未完的工作

未竟的理想。遺志

值得他大隱于城，與自己為敵

唉!苦修……

七月十日下午與葉舟飲酒黃河邊

這七月的黃河也有難言之苦

時令流火

河水卻依然冰冷刺骨，如冬。羊皮筏

馱尕羊，也馱屠夫，詩歌就能嗑著葵花籽

和斜陽里的陣雨，下酒。可當我們

聊到兒子們的分數，杯中的甘露

就變成了毒鳩。這蘭州讓你

肝腸寸斷，那洪湖也讓我

羞做人父。現在，讓我們醉生

但不夢死。來吧西域的奇女

冰鎮扎啤，去吧，雪線下的戈壁

和孤旅。現在，我們應該離座

小解。把滿肚子苦水。托付

給苦夏里的河流。現在我們應該

去對岸，聽順阿訇的晚禱

去獻身。是時候了

眾人匍匐

叩首。我們

就該投河

自盡，去喂養

那尾剛剛放生的紅鯉

黃河的神。

四月十三日夜看丁度·巴拉斯

我需要十二張DVD十二張比薩餅

填補這個夜晚的無聊和空洞。在一

根雪茄

不知不覺的燃燒里我看到

主角的對白往往除掉“愛”

這個生僻的字。哦!我愛的人

我需要丁度的光線照亮我的失眠你

的夢

需要丁度的眼睛偷窺你的乳房和秘密 在一頁A4的白紙上。我需要丁度

的色彩

涂抹黑天使紅辣椒蘋果透明的樹葉

道德和欲望……哦!我愛的人

我需要手握一支鋼筆像一個男人

握住恥部寫作

聊以自慰

在人間。或天堂

懂事后我就察覺了那首民謠的荒謬

和虛妄

如果野鴨、蓮藕和稻谷能拼湊成天堂

在海拔十五米的湖面上，那一代代

死去的

漁民和播種者，吃了那么多鳥翅和

湖風

至今，為什么沒有變成天人

只能埋進荒坡，和子孫們住在一起

在湖灘上打洞，蓋漁村

在堤堰下筑巢，砌縣城

像底棲動物，熱愛

食物鏈底層的糧食和穴居

洪湖是天堂，這些年

我一直羞于動用這個比喻

我在岸上，并未看清

水中草藻和魚禽類的幸福

而那片白茫茫的水域為什么還糾纏著我

仿佛宿命和重復。我不知道

宿命

我見證過洪湖漁船的演變史

起先，漁船只信任竹竿、木槳和帆

仿佛窮人信任窮親戚。后來

實行現代化，連小舢板

都裝上了三匹馬力的掛機，不用說

烏蓬、大噸位的水泥船、汽艇和豪華客輪

——它們想盡了辦法，在湖里

跑得快些，再快些

快過湖風、飛禽和我的比喻

但它們還沒有想出辦法來

跑到洪湖的外邊去

我見證過這些快船的下場

風平浪靜，它們也會葬身魚腹

成為幽靈

題祖父母遺像

相框中比肩的祖父母，儼然是

晚報花邊新聞里的私奔者。在洪涔

只留下一方矮墳和王氏家族，至今

不知奔往何處?但過去的事情

有跡可尋，如湖水綿延

毫不神秘。哦，祖母

有產階級的千金，我又一次見證了

你的美貌和美德

笑世界

只抿紅唇，怒戰禍

微瞇丹鳳眼。可戰禍

殃及了國立女子學校的小女生。而

身邊的

男學徒，蒙騙過日本兵，比校服

和知識，更值得信任。但蒲圻淪陷

只能背棄故里，跨長江，亡命

洪湖，忘書籍，學打魚摸蝦的本事。

唉

祖父，針線活最好的手藝人

我知道，納盡湖邊棉線

這世間，也無人

可替七十年前的那場婚姻，紉上

合身的嫁衣，妝奩女知識分子的寬容

男文盲的幸喜和感恩。苦啊——

相框中的人妻，自上世紀

就罹患婦科病。卒于

哀婉和隱忍。而悲苦

貫穿一生。那人夫，受困于舟楫

卻在車輻下走失。很遺憾

我的來歷，皆死于非命

并非愛情。真沒意思。

在子貝淵

趴在洪湖邊的魚行和水產品交易所

是我們的。而順著鄉村公路拐出去的

載重大卡，是你們的

拖著野鴨、桂花魚、螃蟹、烏龜

和小禽獸，猶如拖著

我們的影子，東去武漢

或南下廣州，再空運

至日本、南韓及世界各地

只扔下

漁棚

和我們

困在荒野

仿佛世界的垃圾

而那水草叢生的洪湖

只是一枚綠膽。你們已取走

這些

獸性、甜美，在子貝淵

在我們的苦楚中。

鄰居

江堤與湖堰見識過防浪林和僻靜

西邊的烈士陵園，多年來

從不對公眾開放。我住在東邊

五百米處，第一個鄰居

是墓地。再往西

大約兩公里，新建的看守所

恍如漂亮的度假村，是我

暮晚散步的折返地。但荷槍的哨兵

常常把我攔進去，盤查我

從哪兒來，要去哪里?

仿佛我就是那個越獄的犯人。

第二個鄰居，是囚室

啊，漁村

我去的時候漁村正忙于退耕還湖

改正半個世紀犯下的錯

那是冬天

三十二條烏篷

聚攏在村部門口 有如趕集。為多爭

半畝良田。兩百多號人民

早已忘卻恩怨是非，抱成團

與村長和文件。較勁

討價還價。雪下起來的時候

兩只朱鸛，仿佛奇跡

落進了崗材林……奇跡

就此發生，那對世仇

的搬出家譜和戶口本

追溯姓氏與血統，以證

他們本是龐大家族里的至親

可以分享

那塊浩瀚的養殖水域。

我記下了這些

人間的愛恨

歷史

七十年前

替日本人做縣長的伯祖

帶著家丁和鳥銃，像圍獵野鴨

親手處置了鬧暴動的兄弟；十一年后

革命者的后裔，攻下縣衙

偽縣長

反革命的親人

無路可逃，只好變成

土財主，吞金

投湖自盡。洪湖浩淼

已滌除這人世的鉛華和

血腥

啊，漁村

信仰客死湖中他鄉

麥子和魚米才是人民的糧食

必需品與幸福

偷獵

刀槍入庫，圍網拆除。在洪湖

偷獵野鴨的唯一方式，只有投毒

但得徹夜不眠，趁晨露未干

在蒿叢，在人跡罕見處，安放好

拌有農藥的田螺、蚌肉團

或底棲動物的尸骨。像洪湖

安放好漁村、集鎮和縣城

一樣精準、別致

而這些小伎倆，皆可致命

卻鮮為人知

問題是，我們偷獵到了野鴨

——誰在偷獵我們?

面對一只飛禽的抽搐和戰栗

我們目睹死亡，卻心懷竊喜